杜麗:誰比誰活得更長

誰比誰活得更長

杜麗/文

杜麗

  小學畢業了,我拿回家的成果讓父母吃了一驚:一塊鋪在課桌上的大墊子,全部用糖紙層層糊成,其厚度幾乎相當於一冊課本——真難為我攢了那麽多糖紙。這件浩大複雜的製作,曆時幾年,全是我在上課時間內獨自完成的。至今媽還常提起那個糖紙墊子。“就是當柴燒也得燒些時辰。”媽說。
  可我的成績一直是第一。從小到大,我沒嚐過第二名的滋味。在上大學以前,除了學習,我什麽都不會。不對,縫扣子我會,縫幾針就打個死結,後來媽拆衣服的時候,扣子怎麽也拆不下來。
  方圓多少裏之內都流傳著我的名字。高中時,我登峰造極,離第二名越來越遠,總分甚至高出將近一百分。一時間仿佛沒人能夠再教我,老師們全都不管我了——在英語課上,我一邊演算著疑難習題,一邊聽著英語老師犯的語法錯誤。我離同學們越來越遠,離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我是那樣孤獨,沒事的時候,我就在腦子裏把《中國曆史》上下冊、《世界曆史》上下冊從頭到尾默背一遍。什麽地方有個插圖,什麽地方有幾個注解我都心明眼亮,課本在我腦子裏打開著,一頁一頁往下翻,我自己都害怕了。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我盼著高考快快來,高考再晚來一步,我興許就瘋掉了。
  那種畸形、病態的中學生活,我一想起來就後怕。假如再歸還我的少年,我寧可門門功課考零分,寧可不上大學,寧可填不出所有曆史年號的答案——隻要讓我過一回健康、自然的生活。那本是每一個孩子生來就該有的、人人一份的——我的腦子裏裝滿了各種習題的答案,可就是不知道那個最最簡單的、人人皆知的答案:生活。
  所以,不管我考多少分,都是永遠不及格。高中時班裏已有人在戀愛——我背得下牛虻死前寫給瓊瑪的信,也明白羅徹斯特和簡•愛是怎麽一回事——書裏麵的愛是那樣天經地義。可是我卻搞不懂身邊的戀愛。他們的成績成雙作對地下降。他們究竟在人背後談些什麽,幹些什麽?我對他們又鄙視又羨慕,和他們相比,我實在是太可憐了:我甚至沒有暗暗喜歡過哪個男生。我的那根弦還在睡大覺。
  1985年7月7日,我高考的第一天,爸爸戒了煙。從此他再沒抽過。爸爸的煙癮是極大的,我和弟弟妹妹曾費盡心機幫他戒煙都沒成功過,可這一回,是爸爸自己提出來的——孩子要上大學了,不得不考慮經濟問題。在小縣城裏,一個不吸煙的男人還能指望有什麽朋友嗎?爸爸年輕時就好交際,呼朋引伴,高談闊論,家裏總是煙霧繚繞。這一下,家裏冷清多了,爸爸推掉了一切應酬,減縮開支到了最低程度。用他的話說就是,他的煙“哢嗒”一聲停了。
  靠了爸爸的煙錢酒錢,我和妹妹先後上了北大,又先後抽起了煙——我們真不愧是爸爸的女兒,煙癮一個比一個大。我們還互相友愛,你替我瞞這個,我替你瞞那個,都永遠是父母的好女兒——直到爸一次來京時偶然發現了一個滿當當的煙灰缸。
  上了北大我才開始生活:從前都是白活了。學習好沒什麽大不了,我們班來自各省市的同學,個個都是拔尖生,高考成績比我高的有好幾個。尤其是,上了大學我才明白,對女孩子來說,值得炫耀的東西太多了:聰明,漂亮,乖巧,嫵媚,見識廣,能力強,會唱歌,會跳舞……學習隻是其中的一樁,而且好像還是頂次要的一樁。可除了學習,我哪一樣都不具備,哪一樁都不會。假如我沒有從前倒也罷了,假如從來就沒人誇過我,我還會有什麽失落?
  原來我是被騙了。原來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原來我上了一個大當——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如何做女孩?如何討人喜歡?如何和男孩子打交道?
  從大二到大三,有好幾個外專業、外係的男生轉到我們班:賀照田、楊光、龍清濤(筆名紫地)、陳國平(筆名西渡)、褚福軍。1986年9月,大二剛開學,班長楊軍帶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生來女生宿舍,說是新從漢語專業轉來的,要做我們的學習委員。我和他說話的時候,隔著楊軍,兩個人的腦袋側來側去,說的話斷斷續續。這男生叫龍清濤,八年後,我和他結了婚。
  八年間,兩人徹底地鬧崩就有三四次,最難的是分書。每次分完了書,我會東跑西顛,上下求索,將他有而我沒有、我又特別心愛的書設法買到弄到偷到要到。不久,書又合在一起了,這些重複的書又一一賣掉送掉。讀研究生時,有一次分完書後過了幾天,他又來我宿舍要買我的一些屬於我但對他更有用的書,討價還價之後,算好了賬,付完了錢,外麵下起了小雨。既然已經分手,他就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在我的宿舍裏待著。我拿了把傘護送他和他買的那捆書回他的宿舍樓,出樓門後,一陣風吹來,雨點斜著飄過來,我趕緊壓低傘去遮擋書。這景象被我那時的女友、哲學係的成瑞華在窗戶後麵居高臨下看了個一清二楚。第二天見了我,還沒等我訴說分手的痛苦,她就撒著嘴說:“騙什麽人啊,就看你那個小媳婦樣兒,鬼才信呢!”
  大學同宿舍共是六個女生,那五個分別是:英蓮、英姿、玉琪、明娟、小艾。英蓮和英姿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山西,兩人都姓杜,名字寫在信袋上,路過我們宿舍的男生一看那名字,就在門外問是不是姐妹倆,更有人唱著“十八歲的哥哥惦記著小英蓮”遠去。
  我和玉琪成了好朋友,常擠在一張床上說悄悄話。玉琪要生男孩,我要生女孩,她的兒子叫小早,我的女兒叫小晚,那時我們指腹為婚,發誓要做親家——兩人還都沒有男朋友呢。現在,我沒有玉琪的消息,也不知小早生了沒有。
  我們三個姓杜的女生有個排行,英蓮老大,英姿老二,我最小,分別是杜大小姐,杜二小姐,杜三小姐。1995年一年裏,杜大小姐和杜二小姐都生了大胖兒子,英姿的兒子叫劉狗蛋兒,又叫劉美蛋兒——光是英姿叫兒子時的模樣就讓我妒忌得要死。英蓮的丈夫老王聰明絕頂,要給兒子起個特別的名字——爹媽沒給自己一個好名字,兒子的名字可含糊不得。時下複姓是潮流,他就叫兒子王杜若。我曾提出反對意見,不知現在王杜若到底叫什麽?
  我結婚後買洗衣機時,不知該買小天鵝還是海棠,一問,小天鵝是無錫的,海棠是山西長治的——剛巧是英姿的老家,聽著自然覺得親,就買了海棠。海棠很好用。
  說起來我們班第一個生孩子的是上海的老姚,我們都還在尋找進入社會的感覺,他的女兒就呱呱墜地了——他給女兒取名姚萬枝,因為,萬枝媽懷孕期間,萬枝爸吸了有一萬支香煙。老姚叫姚獻民,筆名鬱文,也寫詩,他把自己看成這幫詩人的領袖。
  1987年10月31日,晚上七八點鍾的時候,北京突然下起了雪。這場雪來得那麽突然,人們簡直一點兒準備都沒有,雪片兒就急切地灑下來,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銀白的世界。雪下得無聲無息,直到睡覺前還不停,我們都懷著莫名的激動入睡了,等著次日早晨看雪景。11月1日晨,等我們拉開窗簾,那場雪已經無影無蹤,消失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那樣不真實——也許清晨氣溫隻升了一點點,那麽厚的雪就全化了。在去上課的路上,我們都若有所失,上課的時候恍恍惚惚。後來,我們係那幾個寫詩的男生幾乎每人都寫了首詩,題目都叫《第一場雪》。
  1989年夏天,我大學畢業,留下來繼續讀研究生。根據國家教委的政策,先得到基層鍛煉一年。我們係去的是北京青雲儀器廠二分廠,地點離北大很近,就在雙榆樹青年公寓對麵。我和武漢大學中文係考來的範智紅被分在鉗工班,分別跟著兩台衝床撿零件。衝床永遠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說話得扯著嗓門使勁喊。鉗工班有六七個人,幾乎個個都是結巴——據說與衝床的聲音有關。在我那台衝床上操作的是個長得相當帥氣的小夥子,叫賈精兵,一笑一口白牙,長得像今天的張德培。他見我擔心耳朵被震出毛病,就把他發的耳罩給我用,這下我更聽不見別人講話了。
  小賈隻有初中畢業,沒什麽好炫耀,他最愛說的就是帶我免費逛動物園,說他爸是動物園的工作人員,他從小在動物園裏混,從來不買票,人熟路熟。
  還有就是穿西裝的事:“小、小杜,你、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油漬麻花的,等星期六,一洗澡,頭、頭發一吹,換上我的西裝,走在馬路上,你保準認不出我來。”
  離開工廠後,有一天我坐332路汽車,在魏公村附近,見一西裝革履男士飛車而過——我一眼就認出那就是北京青雲儀器廠二分廠鉗工班的賈精兵。
  1992年春,我們研究生麵臨畢業分配,有個叫張虹生的男生找工作不順心,在回北大的路上騎自行車衝進了北京動物園,被管理人員連人帶車扣下。後來,放了人,不放車。張虹生想起了小賈的話——我還以為他隻想帶我一個人逛動物園呢,敢情全都許過諾——就跑去給他打了個電話。小賈在隆隆的機器聲中說:這事兒包在哥們兒身上了。張虹生在自己待過一年的車間裏等小賈下班後(上班時間不準外出)兩人一起七拐八拐進到動物園。小賈衝煙攤一抬下巴:你去買包煙。到了管理處,小賈一哈腰,說:×伯,我是賈××的小三兒,我的哥們兒……張虹生及時地遞上了希爾頓。那×伯一揮手:車在那邊,推去吧。
  我聽張虹生講了此事。原來當年小賈不是吹牛,還真能不花錢進動物園,他整天在隆隆的機器聲中想入非非天花亂墜是有根據的——他至少比北大研究生有能耐。
  在工廠期間,我們大學的同學遊進死了。遊進是四川人,畢業後分在四川人民廣播電台。1989年年底,他也得下基層,臨行前和幾個好友在成都一家餐館喝酒話別,遇上壞人調戲女服務員,遊進上前製止,被捅了一刀,還沒送到醫院就斷了氣。他淳厚、風趣,笑起來朗朗有聲。仿佛前不久他還在班裏的新年晚會上演小品,笑倒一大片,畢業還不到半年他就沒了。後來他被追認為四川省新聞工作者標兵。
  1991年秋天,我們班的又一個男生、寫詩的戈麥失蹤了。後發現他自沉於萬泉河中。戈麥內向寡言,我幾乎記不起作為同班同學和他有什麽交往,隻記得大學畢業後一次班級聚會上他說我嗓音聽不出性別。他生前的好友西渡將他的詩作整理出來,交漓江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是我們係八七級的女生張謙。詩集叫《彗星》,象征著他天才而短暫的一生。這時,我才好好讀了他的詩,被他詩中的光芒折服。書的後麵有西渡、臧棣、桑克、徐江等懷念戈麥的文章,讀後我才知道戈麥在孤獨中寫作的情況。
  1993年春,我去南方出差,剛巧西渡回浙江探親,便結伴同行。西渡給我看了戈麥的三篇小說遺作:《地鐵車站》《猛獁》《遊戲》,我讀後大為折服。到南京後,我們設法找到王幹,希望能交《鍾山》發表。後來,《地鐵車站》發在《鍾山》1994年第5期,後麵兩個王幹送到《山花》,好像是在1994年第9期上發表的。
  1992年春,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找工作,正拿出簡曆來自我推銷,見一胖墩墩的小夥子戴著一頂極棒的燈芯絨棉帽走進來,覺得有些麵熟。這時,二編室副主任叢培香說:王清平,快來見見你的校友。
  原來他是王清平!在北大時,他是有名的蘇州才子,筆名清平,傲氣得很,我隻在路上被人指點著見過他——一個清秀瘦削的高年級學生。知道他分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但怎麽變得這麽胖?
  據說,那天我一走,清平就在辦公室裏感歎:她就是杜麗呀,前幾年可是老多了。後來我跟他住一個樓道,這話傳到我的耳朵裏,我幾乎要找他拚命。
  在北大時,清平有幾句詩流傳頗廣,無人不曉:

  落山的太陽神奇的月
  大餅烙好看下雪
  你要抒情你就抒情
  我肚子餓了我要吃大餅

  語不驚人死不休,真不知這老兄是怎麽想出來的,一定是從武俠裏得的靈感吧?——他是中文係的資深武俠迷,尤愛古龍、溫瑞安。他若是開一堂武俠課,恐怕得講上好幾年。他自己也寫武俠小說,我聽他讀過好幾個開頭,精彩之極,但都沒寫下去。他在出版社大院的宿舍,活脫脫把北大男生宿舍給搬過來了:桌上擱著一年前的煎餅果子,床底下塞著幾百雙臭襪子——他說自己從來不洗襪子,在街上揀那種十塊錢五雙的買,穿一雙扔一雙。在他的宿舍,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烏黑鋥亮的枕頭——煉半斤八兩的油應該沒問題。
  最絕的是牆上寫在泛黃紙上的一首五言:

  傾杯對簫鼓
  拔劍無生死
  少年愁夢裏
  紅袖不解詩

  我乍一看以為是毛主席的書法,再細一看,又是不同,那字、那詩都一定是神助——清平說是酒後潑墨而成。我看那幅字大有收藏價值,詩則會流傳百世。
  在大學裏,有一天,我看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日瓦戈醫生將死前,在電車上,看到幾個正在發育成長的人一個靠著一個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他想到“不知誰的命運能超過另一個人的命運,誰比誰活得更長……”我在這句話底下畫了橫線。
  1988年5月4日,是北大校慶九十周年。整個學校都在狂歡。晚上,我一個人在校園裏遊蕩,碰上高年級的學姐易敏,她和幾個作家班的學員在一起,我也跟他們一起去喝咖啡。其中有女詩人伊蕾。我早已聽說過她的名字。第一次見到她本人,在咖啡廳暗紅的光裏,我被她的臉震懾住了——二十歲了,我還從未見過這樣一張被磨損的女人的臉,那臉上有一種被痛苦、被屈辱、被歲月毀壞的無形的痕跡,有一種無意識的、不自覺的痛楚與冶蕩。隻可惜我當時太小,無法領略那張憔悴的臉上動人的美。相反,坐在她的對麵,我替她害羞:她這樣堂皇地坐在那裏。
  很晚我才去讀她的詩——1995年4月12日,我在書店裏買了一本1990年出版的她的詩集:《女性年齡》,我翻到後記,第一句話就是:“我好像天生就老了。”我為什麽沒有更早地讀到?

  本文選自《藍色手指》,杜麗/著,貴州教育出版社,200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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