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人共鳴 - 當餘光中遇上梵高(ZT)

隆河上的星光夜 布麵油畫 丨1888 年9月丨巴黎奧賽博物館

當我畫太陽,我就要它驚人地旋轉,發出駭人的光浪。當我畫麥田,我就要展現他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若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而真實的存在,我便將不會再眷戀人間……                                    — 文森特·梵高

餘光中第一次接觸梵高還是在青年時代,那時在未婚妻範我存的家中,他在一本畫冊上看到了梵高的《向日葵》。

翻開畫冊的第一眼,耀眼的明黃映入眼底,再看下頁,《星光夜》那宗教幻境般的畫麵又毫不講理地闖入視線,由此一頁頁翻下去,在曆經“逆眼”“順眼”到“悅目”“奪神”之後,便從此深陷於那夢幻的畫麵中無法自拔。 

這種在生命和性靈層麵的共鳴讓餘光中對梵高有了獨一無二的認知與了解。1953年,他與妻子攜手完成了30萬字的《梵高傳》譯本,一經發出,便在台灣引起軒然大波,並影響了後來無數想要了解梵高的文學名家。比如蔣勳,比如林懷民,甚至三毛在生前都曾囑托家人,若她死去,陪葬的三本書中一定要有餘譯的《梵高傳》……

1990年,餘光中遠赴荷蘭參加梵高逝世百年大展,接下來又到法國奧維小鎮的梵高兄弟墓前憑吊。這次遠行對他而言,就像一次遲來的靈魂之約,他帶去了性靈與詩文,在金黃的向日葵田野中逡巡,與那百年前的紅頭瘋子酣然私語,也是在這裏,他借著《向日葵》留下了生命的寫照——扭不屈之頸,昂不垂之頭,去追一個高懸的號召。

而那早已化身向日葵的梵高或許也不會想到,在他死後的一個世紀,遙遠的中國居然會有這樣一位靈魂摯友。這位摯友跋涉萬裏來看他,隻為與他共同演奏一曲絢麗的生命交響曲。

餘光中荷蘭大展畫評摘錄

《星光夜》(The Starry Night)

——作於1889年,聖瑞米時期

人間寂寂而天上熱烈。下麵的村莊有星月的微輝,但似乎都已入夢了,隻有遠處教堂的尖頂和近處綠炬一般的柏樹,互相呼應,像誰的禱告那樣,從地麵升向夜空。而那夜空浩浩,正展開驚心動魄的一大啟示,所有的星都旋轉成光之旋渦,銀河的長流在其間翻滾吞吐,卷成了回川。有些人熟視此畫會感到暈眩。而這或許正是梵高的感受,在此之前,他久已苦於暈眩,並向貝爾納承認自己有懼高症。在巴黎,他的症狀嚴重得甚至不慣於爬樓,且說感到“陣陣的暈眩,像在做噩夢”,難得的是別人也許因此而自困,梵高卻把自己的病症轉引成藝術,帶我們去百年前也是永遠的星空。

《食薯者》(The Potato Eaters)

——作於1885年5月,荷蘭時期

畫中人是梵高故鄉布拉班特的農家,姓德格魯特。一家人在煤油燈下圍著桌子叉食薯塊,在舊裏鋤土挖薯的,也就是這些筋骨暴露的糙手。槎丫的梁木煙熏的舊牆、蒸薯的熱氣、汙穢的桌布和上麵咖啡杯的陰影,配合著一家人各就各位默默共餐的神情,烘托出一片又無奈又溫馨的氣氛。梵高父親去世於在此畫繪成之前的兩個月,此時的梵高,心底隱然潛動著老家的回憶。畫中表麵上圍坐的是德格魯特家人,其實是他自己的家人。左手坐的是梵高自己,要是你仔細看,他的椅背上正簽著Vincent之名。右手是他母親,貌似專心在倒咖啡,其實是心慟亡兒,不願接受他的關注。背對觀眾站在文森特和母親中間的,正是文森特生前一胎的那亡兒,所以不見麵目。當中麵向觀眾的兩人,左邊是妹妹維爾敏娜,右邊是父親。妹妹一向是在文森特一邊;父親舉杯向母親,母親卻不理會。文森特的頭頂,畫的左上角是一座掛鍾,正指著七點。其右是一幅畫,隱約可見基督在十字架上,也正透露文森特的基督意識。

《露天咖啡座》(Café Terrance at Night)

——為1888年作品,阿羅時期

這幅畫是梵高夜間在現場所繪。燈光的鮮檸檬黃,佐以座台的暖橘色,氣氛熱烘烘的,連卵石的街道也有微明的反光。反襯這中央亮色的,是上麵樓房的灰紫和下麵街道的碎紫,門框和星夜的深藍左右對峙,背景更襯以深巷的暗邃。也沒有任何夜景比此畫更富詩意的了。

整幅畫的視覺美感簡直就是一曲夜色頌。單看星空下的深巷,就令人目迷於那星燦如花,遠遠近近,都閃著顫顫的光暈,近的一些眼看著就逼近巷底的樓頂了。那神秘而黑的樓影,卻有隱約的燈火橘黃,從狹細的窗口漏出。百年前普羅旺斯的星光夜,就這麽被一隻著魔的眼睛捉住,永遠逃不掉了。

《嘉舍大夫》(Portarir of Doctor Gachet)

——1890年6月,奧維時期

一百年前,梵高在給妹妹維爾敏娜的信中曾道:“我給嘉舍畫了一幅畫,那表情悲哀而溫柔,卻又明確而敏捷……也許百年之後的人們再見此畫,將會有人為之哀傷”。嘉舍是梵高一生為數不多的摯友,當初梵高去那小鎮,原是要請嘉舍幫助治療自己的精神問題,但不料醫生竟然比病人還要憂鬱,而且坐立不安。正如梵高在信中所雲,這畫像的神情“悲哀而溫柔,卻又明確而敏捷”。嘉舍左手按著一枝指頂花,右手托頭的姿勢,顯示他有多憂煩,多疲倦。天的悶藍、山的鬱藍,加上翻領外套的灰紫,呼應身軀的傾斜無奈、臉上的怔忡失神,真是梵高人像中的神品。梵高死時,嘉舍守在病床邊為他畫了一張瞑目的遺像,也算是無奈的報答了吧。

《麥田群鴉》(Crows over the Wheat-field)

——幾乎是在自殺的前夕,1890年6月

麥田群鴉 布麵油畫 丨1890 年6 月丨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許多人以為這是梵高的最後作品,其實1890年7月10日那幅才是。不過《麥田群鴉》確是他一生藝術的回光返照,聚力之強前所未見。他曾寫信告訴弟弟妹妹:“迄今我已畫了兩幅大畫,都是騷動的天色下廣闊的麥田,不用特別費事,就能夠畫出無比的悲哀與寂寞。”

藍得發黑的駭人天穹下,洶湧著黃滾滾的麥浪。天壓將下來,地翻覆過來,一群不祥的烏鴉飛撲在中間,正向觀者迎麵湧來。在放大的透視中,從麥浪激動裏三條荒徑向觀者,向站在畫前,不,畫外的梵高聚集而來,已經無所逃於大地之間。畫麵波動若痛苦與焦慮,提示死亡之苦苦相逼,氣氛咄咄祟人。

他麵對死亡,要尋找“近乎微笑之境”

最後

他終於在熱愛的麥穗與陽光中舉起手來

收割了自己

——餘光中

文字很難與描述餘光中與梵高之間的特殊關係,如果一定要做個總結,或許是友情吧。兩個寂寞的靈魂在時空的長河中找到了驚人的共鳴。所以梵高之於餘光中,不是單相思,而是高山流水終遇知音;而餘光中之於梵高,不是遲來的崇拜,而是一份永恒的肯定。

每個寂寞的靈魂都需要一隻傾聽的耳朵,就像餘光中之於梵高。幸運的是,在這個太平安寧的年代,而在這個平安喜樂的年代,我們唯其如此,生命才能鮮活,人才能真正去生活,而不僅僅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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