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回憶錄 | 定居北京

定居北京

© 齊白石/口述
© 張次溪/筆錄


  民國六年(丁巳·1917年),我五十五歲。我自五出五歸之後,始終沒有離開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遠遊。不料連年兵亂,常有軍隊過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戰,附近土匪,乘機蜂起。官逼稅捐,匪逼錢穀,稍有違拒,巨禍立至。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地苟全性命。那年春夏間,又發生了兵事,家鄉謠言四起,有碗飯吃的人,紛紛別謀避地之所。我正在進退兩難、一籌莫展的時候,接到樊樊山來信,勸我到京居住,賣畫足可自給。我迫不得已,辭別了父母妻子,攜著簡單行李,獨自動身北上。
  陰曆五月十二日到京。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北京,住前門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豐米局後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複辟之變,一夕數驚。葆生於五月二十日,帶著眷屬,到天津租界去避難,我也隨著去了。到六月底,又隨同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郭葆生家。後來又搬到西磚胡同法源寺廟內,和楊潛庵同住。
  我在琉璃廠南紙鋪,掛了賣畫刻印的潤格,陳師曾見著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來訪我,晤談之下,即成莫逆。師曾能畫大寫意花卉,筆致矯健,氣魄雄偉,在京裏很負盛名。我在行篋中,取出《借山圖卷》,請他鑒定。他說我的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題了一首詩給我,說:

  曩於刻印知齊君,今複見畫如篆文。
  束紙叢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雲。
  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分。
  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
  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
  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他是勸我自創風格,不必求媚世俗,這話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他的書室,取名“槐堂”,我在他那裏,和他談畫論世,我們所見相同,交誼就愈來愈深。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詩的,我把詩稿請他評閱,他作了一篇序文給我,並勸我把詩稿付印。隔了十年,我才印出了《借山吟館詩草》,樊山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我這次到京,除了易實甫、陳師曾二人以外,又認識了江蘇泰州淩植支(文淵)、廣東順德羅癭公(悼融)、敷庵(惇)兄弟、江蘇丹徒汪藹士(吉麟)、江西豐城王夢白(雲)、四川三台蕭龍友(方駿)、浙江紹興陳半丁(年)、貴州息烽姚茫父(華)等人。淩、汪、王、陳、姚都是畫家,羅氏兄弟是詩人兼書法家,蕭為名醫,也是詩人。尊公(本文筆錄者張次溪的父親,下同)滄海先生,跟我同是受業於湘綺師的,神交已久,在易實甫家晤見,真是如逢故人,歡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諱伯楨嚐刊《滄海叢書》,別署滄海)。還認識了兩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階是阜成門外衍法寺的瑞光,後來拜我為師。舊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詒、樊樊山、楊潛庵、張仲颺等。新知舊雨,常在一起聚談,客中並不寂寞。

  不過新交之中,有一個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詩能畫,以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來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麵雖也虛與我周旋,眉目之間,終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樣子。他不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裏罵我粗野,詩也不通,簡直是一無可取,一錢不值。他還常說:“畫要有書卷氣,肚子裏沒有一點書底子,畫出來的東西,俗氣熏人,怎麽能登大雅之堂呢!講到詩的一道,又豈是易事,有人說,自鳴天籟,這天籟兩字,是不讀書人裝門麵的話,試問自古至今,究竟誰是天籟的詩家呢?”我明知他的話,是針對著我說的。文人相輕,是古今通例,這位自稱有書卷氣的人,畫得本極平常,隻靠他的科名,賣弄身份。我認識的科甲中人,也很不少,像他這樣的人,並不覺得物稀為貴。況且畫好不好,詩通不通,誰比誰高明,百年後世,自有公評,何必爭此一日短長,顯得氣度不廣。當時我作的《題棕樹》詩,有兩句說:

  任君無厭千回剝,轉覺臨風遍體輕。

  我對於此公,總是逆來順受,絲毫不與他計較,毀譽聽之而已。到了九月底,聽說家鄉亂事稍定,我遂出京南下。十月初十日到家,家裏人避兵在外,尚未回來,茹家衝宅內,已被搶劫一空。
  民國七年(戊午·1918年),我五十六歲。家鄉兵亂,比上年更加嚴重得多,土匪明目張膽,橫行無忌,搶劫綁架,嚇詐錢財,幾乎天天耳有所聞,稍有餘資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栗栗危懼。我本不是富裕人家,隻因這幾年來,生活比較好些,一家人糊得上嘴,吃得飽肚子,附近的壞人歹徒,看著不免眼紅,遂有人散布謠言,說是:“芝木匠發了財啦!去綁他的畫!”一般心存忌嫉、幸災樂禍的人,也跟著起哄,說:“芝木匠這幾年,確有被綁票的資格啦!”我聽了這些威嚇的話,家裏怎敢再住下去呢?趁著鄰居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帶著家人,匿居在紫荊山下的親戚家裏。那邊地勢偏僻,隻有幾間矮小的茅屋,倒是個避亂的好地方。我住下以後,隱姓埋名,時刻提防,唯恐給人知道了,發生麻煩。那時的苦況,真是一言難盡。到此地步,才知道家鄉雖好,不是安居之所。打算從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鄉來住了。

  民國八年(己未·1919年),我五十七歲。三月初,我第三次來到北京。那時,我乘軍隊打著清鄉旗號,土匪暫時斂跡的機會,離開了家鄉。離家之時,我父親年已八十一歲,母親七十五歲。兩位老人知道我這一次出門,不同以前的幾次遠遊,要定居北京。以後回來,在家鄉反倒變為作客了,因此再三叮嚀,希望時局安定些,常常回家看看。春君舍不得扔掉家鄉一點薄產,情願帶著兒女株守家園,說:她是個女人,留在鄉間,見機行事,諒無妨害,等我在京謀生,站穩腳跟,她就往來京湘,也能時時見麵。並說我隻身在外,一定感覺不很方便,勸我置一副室,免得客中無人照料。春君處處為我設想,體貼入微,我真有說不出的感激。當時正值春雨連綿,借山館前的梨花,開得正盛,我的一腔別離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淚。我留戀著家鄉,而又不得不避禍遠離,心裏頭真是難受得很哪!
  到了北京,仍住法源寺廟內,賣畫刻印,生涯並不太好,那時物價低廉,勉強還可以維持生存。每到夜晚,想起父母妻子,親戚朋友,遠隔千裏,不能聚首一處,輾側枕上,往往通宵睡不著覺,憂憤之餘,隻有作些小詩,解解心頭的悶氣。
  到了中秋節邊,春君來信說:她為了我在京成家之事,即將來京布置,囑我預備住宅。我托人在龍泉寺隔壁,租到幾間房,搬了進去。不久,春君來京,給我聘到副室胡寶珠,她是光緒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八月十五中秋節生的,小名叫做桂子,時年十八歲,原籍四川酆都縣轉鬥橋胡家衝。冬間,聽說湖南又有戰事,春君急欲回去,我遂陪她同行。啟程之時,我作了一首詩,中有句雲:

  愁似草生刪又長,盜如山密劃難平。

  那時,我們家鄉,兵匪不分,群盜如毛,我的詩,雖是誌感,也是紀實。
  民國九年(庚申·1920年),我五十八歲。春二月,我帶著三子良琨,長孫秉靈,來京就學。到北京後,因龍泉寺僻處城南,交通很不方便,又搬到宣武門內石鐙庵去住。我從法源寺搬到龍泉寺,又從龍泉寺搬到石鐙庵,連搬三處,都是住的廟產,可謂與佛有緣了。
  搬去不久,直皖戰事突起,北京城內,人心惶惶,郭葆生在帥府園六號租到幾間房子,邀我同去避難。我帶著良琨、秉靈,一同去住。帥府園離東交民巷不遠,東交民巷有各國公使館,附近一帶,號稱保衛界。戰事沒有幾天就停了,我搬回西城。隻因石鐙庵的老和尚,養著許多雞犬,雞犬之聲,不絕於耳,我早想另遷他處。恰好寶珠托人找到了新址,就搬到象坊橋觀音寺內。不料觀音寺的佛事很忙,佛號鍾聲,比石鐙庵更加嘈雜得多。住了不到一個月,又遷到西四牌樓以南三道柵欄六號,才算住得安定些。

  我那時的畫,學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為北京人所喜愛,除了陳師曾以外,懂得我畫的人,簡直是絕無僅有。我的潤格,一個扇麵,定價銀幣兩元,比同時一般畫家的價碼,便宜一半,尚且很少有人來問津,生涯落寞得很。師曾勸我自出新意,變通辦法,我聽了他話,自創紅花墨葉的一派。我畫梅花,本是取法宋朝楊補之(無咎)。同鄉尹和伯(金陽),在湖南畫梅是最有名的,他就是學的楊補之,我也參酌他的筆意。師曾說:工筆畫梅,費力不好看。我又聽了他的話,改換畫法。同鄉易蔚儒(宗夔),是眾議院的議員,請我畫了一把團扇,給林琴南看見了,大為讚賞,說:“南吳北齊,可以媲美。”他把吳昌碩跟我相比,我們的筆路,倒是有些相同的。經易蔚儒介紹,我和林琴南交成了朋友。同時我又認識了徐悲鴻、賀履之、朱悟園等人。我的同鄉老友黎鬆安,因他兒子劭西在教育部任職,也來到北京,和我時常見麵。
  我跟梅蘭芳認識,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記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齊如山來約我同去的。蘭芳性情溫和,禮貌周到,可以說是恂恂儒雅。那時他住在前門外北蘆草園,他書齋名“綴玉軒”,布置得很講究。他家裏種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牽牛花就有百來種樣式,有的開著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見所未見,從此我也畫上了此花。當天,蘭芳叫我畫草蟲給他看,親自給我磨墨理紙,畫完了,他唱了一段貴妃醉酒,非常動聽。同時在座的,還有兩人:一是教他畫梅花的汪靄士,跟我也是熟人;一是福建人李釋堪(宣倜),是教他作詩詞的,釋堪從此也成了我的朋友。
  有一次,我到一個大官家去應酬,滿座都是闊人,他們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無熟友周旋,誰都不來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該貿然而來,討此沒趣。想不到蘭芳來了,對我很恭敬地寒睻了一陣,座客大為驚訝,才有人來和我敷衍,我的麵子,總算圓了回來。事後,我很經意地畫了幅《雪中送炭圖》,送給蘭芳,題了一詩,有句說:

  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

  勢利場中的炎涼世態,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民國十年(辛酉·1921年),我五十九歲。夏午詒在保定,來信邀我去過端陽節,同遊蓮花池,是清末蓮池書院舊址,內有朱藤,十分茂盛。我對花寫照,畫了一張長幅,住了三天回京。秋返湘潭,重陽到家,父母雙親都康健,心頗安慰。九月十五日得良琨從北京發來電報,說秉靈病重,我同春君立刻動身北行。回到北京,秉靈的病好了。

  臘月二十日,寶珠生了個男孩,取名良遲,號子長。這是寶珠的頭一胎,我的第四個兒子。那年寶珠才二十歲,春君因她年歲尚輕,生了孩子,怕她不善撫育,就接了過來,親自照料。夜間專心護理,不辭辛勞,孩子餓了,抱到寶珠身邊喂乳,喂飽了又領去同睡。冬令夜長,一宵之間,冒著寒威,起身好多次。這樣的費盡心力,愛如己出,真是世間少有,不但寶珠知恩,我也感激不盡。
  民國十一年(壬戍·1922年),我六十歲。春,陳師曾來談:日本有兩位著名畫家,荒木十畝和渡邊晨畝,來信邀他帶著作品,參加東京府廳工藝館的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他叫我預備幾幅畫,交他帶到日本去展覽出售。我在北京,賣畫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機會,當然樂於遵從,就畫了幾幅山水,交他帶去。
  師曾行後,我送春君回到家鄉,住了幾天,我到長沙,已是四月初夏之時了。初八那天,在同族遜園家裏,見到我的次女阿梅,可憐四年不見,她憔悴得不成樣子。她自嫁到賓氏,同夫婿不很和睦,逃避打罵,時常住在娘家,有時住在娘家的同族或親戚處。聽說她的夫婿,竟發了瘋,拿著刀想殺害她,幸而跑得快,躲在鄰居家,才保住性命。她屢次望我回到家鄉來住,我始終沒有答允她。此番相見,說不出有許多愁悶,我作了兩首詩,有句說:

  赤繩勿太堅,休誤此華年!

  我是婉勸她另謀出路,除此別無他法。
  那時張仲颺已先在省城,尚有舊友胡石庵、黎戩齋等人,楊皙子的胞弟重子,名鈞,能寫隸書,也在一起。我給他們作畫刻印,盤桓了十來天,就回到北京。

  陳師曾從日本回來,帶去的畫,統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價特別豐厚。我的畫,每幅就賣了一百元銀幣,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二百五十元銀幣。這樣的善價,在國內是想也不敢想的。還說法國人在東京,選了師曾和我兩人的畫,加入巴黎藝術展覽會。日本人又想把我們兩人的作品和生活狀況,拍攝電影,在東京藝術院放映。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經過日本展覽以後,外國人來北京買我畫的很多。琉璃廠的古董鬼,就紛紛求我的畫,預備去做投機生意。一般附庸風雅的人,也都來請我畫了。從此以後,我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
  長孫秉靈,肄業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成績常列優等,去年病後,本年五月又得了病,於十一月初一日死了,年十七歲。回想在家鄉時,他才十歲左右,我在借山館前後,移花接木,他拿著刀鑿,跟在我身後,很高興地幫著我。當初種的梨樹,他尤出力不少。我悼他的詩,有雲:

  梨花若是多情種,應憶相隨種樹人。

  秉靈的死,使我傷感得很。
  民國十二年(癸亥·1923年),我六十一歲。從本年起,我開始作日記,取名《三百石印齋紀事》。隻因性懶善忘,隨著好幾天,才記上一回。中秋節後,我從三道柵欄遷至太平橋高岔拉一號,把早先湘綺師給我寫的“寄萍堂”橫額,掛在屋內。附近有條胡同,名叫鬼門關,聽說明朝時候,那裏是刑人地方。我作的寄萍堂詩,有兩句:

  馬麵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關。

  當我在三道柵欄遷出之先,陳師曾來,說他要到大連去。不久得到消息:師曾在大連接家信,奔繼母喪,到南京去,得痢疾死了。我失掉一個知己,心裏頭感覺得異常空虛,眼淚也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他對於我的畫,指正的地方很不少,我都聽從他的話,逐步地改變了。他也很虛心地采納了我的淺見,我有“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的兩句詩,可以概見我們兩人的交誼。可惜他隻活了四十八歲,這是多麽痛心的事啊!

  那年十一月十一日,寶珠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良已,號子瀧,小名遲遲。
  民國十三年(甲子·1924年),我六十二歲。十四年(乙醜·1925年),我六十三歲。良琨這幾年跟我學畫,在南紙鋪裏也掛上了筆單,賣畫收入的潤資,倒也不少,足可自立謀生。兒媳張紫環能畫梅花,倒也很有點筆力。
  乙醜年的正月,同鄉賓愷南先生從湘潭到北京,我在家裏請他吃飯,邀了幾位同鄉作陪。愷南名玉瓚,是癸卯科的解元,近年來喜歡研究佛學。席間,有位同鄉對我說:“你的畫名,已是傳遍國外,日本是你發祥之地,離我們中國又近,你何不去遊曆一趟,順便賣畫刻印,保管名利雙收,飽載而歸。”我說:“我定居北京,快過九個年頭啦!近年在國內賣畫所得,足夠我過活,不比初到京時的門可羅雀了。我現在餓了,有米可吃,冷了,有煤可燒,人生貴知足,糊上嘴,就得了,何必要那麽多錢,反而自受其累呢!”愷南聽了,笑著對我說:“瀕生這幾句話,大可以學佛了!”他就跟我談了許多禪理。

  月底,我生了一場大病,七天七夜,人事不知,等到蘇醒回來,滿身無力,痛苦萬分。足足病了一個來月,才能起坐。當我病亟時,自己忽然癡想:“六十三歲的火坑,從此說算過去了嗎?”幸而沒有死,又活到了現在。
  那年,梅蘭芳正式跟我學畫草蟲,學了不久,他已畫得非常生動。
  民國十五年(丙寅·1926年),我六十四歲,春初,回南探視雙親,到了長沙,聽說家鄉一帶,正有戰事,道路阻不得通。隻得折回,從漢口坐江輪到南京,乘津浦車經天津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底了。隔不了十幾天,忽接我長子良元來信,說我母親病重,恐不易治,要我匯款濟急。我打算立刻南行,到家去看看,聽到湘鄂一帶,戰火彌漫,比了上月,形勢更緊,我不能插翅飛去,心裏焦急如焚,不得已於十六日匯了一百元給良元。我定居北京以來,天天作畫刻印,從不間斷,這次因匯款之後,一直沒有再接良元來信,心亂如麻,不耐伏案,任何事都停頓下來了。到四月十九日,才接良元信,說我母親於三月初得病,延至二十三日已時故去,享年八十二歲。彌留時還再三地問:“純芝回來了沒有?我不能再等他了!我沒有看見純芝,死了還懸懸於心的啊!”我看了此信,眼睛都要哭瞎了。既是無法奔喪,隻可以立即設了靈位,在京成服。這樣痛心的事,豈是幾句話說得盡的。總而言之,我漂流在外,不能回去親視含殮,簡直不成為人子,不孝至極了。

  我母親一生,憂患之日多,歡樂之日少。年輕時,家境困苦,天天為著柴米油鹽發愁,裏裏外外,熬盡辛勞。年將老,我才得成立,虛名傳播,生活略見寬裕,母親心裏高興了些,體氣漸漸轉強。後因我祖母逝世,接著我六弟純俊,我長妹和我長孫,先後夭亡,母親連年哭泣,哭得兩眼眶裏,都流出了血,從此身體又見衰弱了。七十歲後,家鄉兵匪作亂,幾乎沒有過一天的安靖日子。我漂流在北京,不能在旁侍奉,又不能迎養到京,心懸兩地,望眼欲穿。今年春初,我到了長沙,離家隻有百裏,又因道阻,不能到家一見父母,痛心之極。我作了一篇《齊璜母親周太君身世》一文,也沒有說得詳盡。
  七夕那天,又接良元來信,說我父親病得非常危險,急欲回家去看看。隻因湘鄂兩省正是國民革命軍和北洋軍閥激戰的地方,無論如何是通不過去的。要想繞道廣東,再進湖南。探聽得廣東方麵,大舉北伐,沿途兵車擁擠,亦難通行。心裏頭如同油煎似的,幹巴巴地著急。八月初三夜間,良元又寄來快信,我猜想消息一定不是好的,眼淚就止不住地直淌下來。急忙拆信細看,我的父親已於七月初五日申時逝世。當時腦袋一陣發暈,耳朵嗡嗡地直響,幾乎暈了過去。也就在京布置靈堂,成服守製。在這一年之內,連遭父母兩次大故,真覺得活著也無甚興趣。我親到樊樊山那裏,求他給我父母,各寫墓碑一紙,又各作像讚一篇,按照他的賣文潤格,送了他一百二十多元的筆資。我這為子的,對於父母,隻盡了這麽點心力,還能算得是個人嗎?想起來,心頭非但慘痛,而且也慚愧得很哪!那年冬天,我在跨車胡同十五號,買了一所住房。
  民國十六年(丁卯·1927年),我六十五歲。北京有所專教作畫和雕塑的學堂,是國立的,名稱是藝術專門學校,校長林風眠,請我去教中國畫。我自問是個鄉巴佬出身,到洋學堂去當教習,一定不容易搞好的。起初,不敢答允,林校長和許多朋友,再三勸駕,無可奈何,隻好答允去了,心裏總多少有些別扭。想不到校長和同事們,都很看得起我。有一個法國籍的教師,名叫克利多,還對我說過:他到了東方以後,接觸過的畫家,不計其數,無論中國、日本、印度、南洋,畫得使他滿意的,我是頭一個。他把我恭維得了不得,我真是受寵若驚了。學生們也都佩服我,逢到我上課,都是很專心地聽我講,看我畫,我也就很高興地教下去了。

  民國十七年(戊辰·1928年),我六十六歲。北京官僚,暮氣沉沉,比著前清末年,更是變本加厲。每天午後才能起床,匆匆到署坐一會兒,謂之“上衙門”,沒有多大工夫,就紛紛散了。晚間,酒食征逐之外,繼以嫖賭,不到天明不歸,最早亦須過了午夜,方能興盡。我看他們白天不辦正事,淨睡懶覺,畫了兩幅雞,題有詩句:

  天下雞聲君聽否?長鳴過午快黃昏。
  佳禽最好三緘口,啼醒諸君日又西。

  像這樣的腐敗習氣,豈能有持久不敗的道理。所以那年初夏,北洋軍閥,整個兒垮了台,這般懶蟲似的舊官僚,也就跟著樹倒猴兒散了。
  廣東搞出來的北伐軍事,大獲勝利,統一了中國。國民革命軍到了北京,因為國都定在南京,把北京稱作北平。藝術專門學校改稱藝術學院,我的名義,也改稱為教授。木匠當上了大學教授,跟十九年以前,鐵匠張仲颺當上了湖南高等學堂的教務長一樣,總算都是我們手藝人出身的一種佳話了。
  九月初一日,寶珠生了個女孩,取名良歡,乳名小乖。我長子良元從家鄉來到北京,探問我起居,並報告了許多家鄉消息。我五弟純雋,在這次匪亂中死去,年五十歲,聽了很覺淒然。我的《借山吟館詩草》,是那年秋天印行的。
  民國十八年(己巳·1929年),我六十七歲。民國十九年(庚午·1930年),我六十八歲。民國二十年(辛未·1931年),我六十九歲。在我六十八歲時,二弟純鬆在家鄉死了,他比我小四歲,享年六十四歲。老年弟兄,又去了一個。同胞弟兄六個,現存三弟純藻、四弟純培兩人,連我僅剩半數了,傷哉!辛未正月二十六日,樊樊山逝世於北平,我又少了一位談詩的知己,悲悼之懷,也是難以形容。三月十一日,寶珠又生了個女孩,取名良止,乳名小小乖。她的姊姊良歡,原來乳名小乖,添了良止,就叫大小乖了。
  那年九月十八日,是陰曆八月初七日,日本軍閥,偷襲沈陽,大規模地發動侵略,我氣憤萬分。心想:東北軍的領袖張學良,現駐北平,一定會率領他的部隊,打回關外,收複失土的。誰知他並不抵抗,報紙登載的東北消息,一天壞似一天,亡國之禍,迫在眉睫。人家都說,華北處在國防最前線,平津一帶,岌岌可危,很多人勸我避地南行。但是大好河山,萬方一概,究竟哪裏是樂土呢?我這個七十老翁,草間偷活,還有什麽辦法可想!隻好得過且過,苟延殘喘了。

  重陽那天,黎鬆安來,邀我去登高。我們在此時候,本沒有這種閑情逸興,卻因古人登高,原是為了避災,我們盼望國難早日解除,倒也可以牽綴上登高的意義。那時,宣武門拆除甕城,我們登上了宣武門城樓,東望炊煙四起,好像遍地是烽火,兩人都有說不出的感慨。遊覽了一會,算是應了重陽登高的節景。我作了兩首詩,有句說:

  莫愁天倒無撐著,猶峙西山在眼前。

  因為有許多人,妄想倚賴國聯調查團的力量,抑製日本軍閥的侵略,我知道這是與虎謀皮,怎能靠得住呢,所以作了這兩首詩,去諷刺他們的。
  那年,我長子良元,得了孫子,是他次子次生所生的孩子。取名耕夫,那是我的曾孫,我的家庭,已是四代同堂的了。我自擔任藝術學院教授,除了藝院學生之外,以個人名義拜我為師的也很不少。門外瑞光和尚,他畫的山水,學大滌子很得神髓,在我的弟子中,確是一個傑出的人才,人都說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認他是我最得意的門人。同時,尚有兩人拜我為師:一是趙羨漁,名銘箴,山西太穀人,是個詩家,書底子深得很;一是方問溪,名俊章,安徽合肥人,他的祖父方星樵,名秉忠,和我是朋友,是個很著名的昆曲家。問溪家學淵源,也是個戲曲家兼音樂家,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他的姑丈是京劇名伶楊隆壽之子長喜,梅蘭芳的母親,是楊長喜的胞妹,問溪和蘭芳是同輩的姻親,可算得是梨園世家。
  你(編者按:此段以後多為白石老人親筆所記,“你”係指筆錄者而言。)家的張園,在左安門內新西裏三號,原是明朝袁督師崇煥的故居,有聽雨樓古跡。尊公篁溪學長在世時,屢次約我去玩,我很喜歡那個地方,雖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西望天壇的森森古柏,一片蒼翠欲滴,好像近在咫尺。天氣晴和的時候,還能看到翠微山峰,高聳雲際。遠山近林,簡直是天開畫屏,百觀不厭。有時雨過天晴,落照殘虹,映得天半朱霞,絢爛成綺。附近小溪環繞,點綴著幾個池塘,綠水漣漪,遊魚可數。溪上阡陌縱橫,稻粱蔬果之外,豆棚瓜架,觸目皆是。叱犢呼耕,戽水耕田,儼然江南水鄉風景,北地實所少見,何況在這萬人如海的大城市裏呢?我到了夏天,常去避暑。記得辛未那年,你同尊公特把後跨西屋三間,讓給我住,又劃了幾丈空地,讓我蒔花種菜,我寫了一張“借山居”橫額,掛在屋內。我在那裏繪畫消夏,得氣之清,大可以洗滌身心,神思自然就健旺了。
  那時令弟仲葛、仲麥,還不到二十歲,暑期放假,常常陪伴著我,活潑可喜。我看他們撲蝴蝶,捉蜻蜓,撲捉到了,都給我做了繪畫的標本。清晨和傍晚,又同他們觀察草叢裏蟲豸跳躍,池塘裏魚蝦遊動的種種姿態,也都成我筆下的資料。我當時畫了十多幅草蟲魚蝦,都是在那裏實地取材的,還畫過一幅《多蝦圖》,掛在借山居的牆壁上麵,這是我生平畫蝦最得意的一幅。
  (次溪按:袁督師故宅,清末廢為民居,牆垣欹側,屋宇毀敗,蕭條之景,不堪寓目。民國初元,先君出資購置,修治整理,置種許多花木,附近的人,稱之為“張園”。先君逝世後,時局多故,庭園又漸見荒蕪。我為保存古跡起見,征得舍弟同意,把這房地捐獻給龍潭公園管理。)

  袁督師故居內,有他一幅遺像,畫得很好,我曾臨摹了一幅。離故居的北麵不遠,有袁督師廟,聽說也是尊公出資修建的,廟址相傳是督師當年駐兵之所。東麵是池塘,池邊有篁溪釣台,是尊公守廟時遊息的地方,我和尊公在那裏釣過魚。廟的鄰近,原有一座法塔寺,寺已廢圮,塔尚存在。再北為太陽宮,內祀太陽星君,據說三月十九為太陽生日,早先到了那天,用糕祭他,名為太陽糕。我所知道的:三月十九日明朝崇禎皇帝殉國的日子。明朝的遺老,在清朝初年,身處異族統治之下,懷念故國舊君,不敢明言,隻好托名“太陽”,太陽是暗切明朝的“明”字意思。相沿了二百多年,到民初才罷祀,最近連太陽糕也很少有人知道的了。
  太陽宮的東北,是袁督師墓,每年春秋兩祭,廣東同鄉照例去掃墓。我在張園住的時候,不但袁督師的遺跡,都已瞻仰過了,就連附近萬柳堂、夕照寺、臥佛寺等許多名勝,也都遊覽無遺,賢父子招待殷勤,我也是很感謝的。我在《張園春色圖》和後來畫的《葛園耕隱圖》上題的詩句,都是我由衷之言,不是說著空話,隨便恭維的。我還把照像留在張園借山居牆上,示後裔的詩說:

  後裔倘賢尋舊跡,張園留像葬西山。

  這首詩,也可算做我的預囑哪!
  民國二十一年(壬申·1932年),我七十歲。正月初五日,驚悉我的得意門人瑞光和尚死了,享年五十五歲。他的畫,一生專摹大滌子,拜我為師後,常來和我談畫,自稱學我的筆法,才能畫出大滌子的精意。我題他的畫,有句說:

  畫水鉤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學萍翁。

  他死了,我覺得可惜得很,到蓮花寺裏去哭了他一場,回來仍是鬱鬱不樂。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日子可活!這幾年,賣畫教書,刻印寫字,進款卻也不少,風燭殘年,很可以不必再為衣食勞累了,就自己畫了一幅《息肩圖》,題詩說:

  眼看朋儕歸去拳,那曾把去一文錢
  先生自笑年七十,挑盡銅山應息肩。

  可是畫了此圖,始終沒曾息肩,我勞累了一生,靠著雙手,糊上了嘴,看來,我是要勞累到死的呢!

  自沈陽淪陷後,錦州又告失守,戰火迫近了榆關、平津一帶,人心浮動,富有之家,紛紛南遷。北平市上,敵方人員往來不絕,他們慕我的名,時常登門來訪,有的送我些禮物,有的約我去吃飯,還有請我去照相,目的是想白使喚我,替他們拚命去畫,好讓他們帶回國去賺錢發財。我不勝其煩,明知他們詭計多端,內中是有肮髒作用的。況且我雖是一個毫無能力的人,多少總還有一點愛國心,假使願意去聽從他們的使喚,那我簡直對不起我這七十歲的年紀了。因此在無辦法中想出一個辦法:把大門緊緊地關上,門裏頭加上一把大鎖,有人來叫門,我先在門縫中看清是誰,能見的開門請進,不願見的,命我的女仆,回說“主人不在家”,不去開門,他們也就無法進來,隻好掃興地走了。這是不拒而拒的妙法,在他們沒有見著我之時,先給他們一個閉門羹,否則,他們見著了我,當麵不便下逐客令,那就脫不掉許多麻煩了。冬,因謠言甚熾,門人紀友梅在東交民巷租有房子,邀我去住,我住了幾天,聽得局勢略見緩和,才又回了家。
  我早年跟胡沁園師學的是工筆畫,從西安歸來,因工筆畫不能暢機,改畫大寫意。所畫的東西,以日常能見到的為多,不常見的,我覺得虛無縹緲,畫得雖好,總是不切實際。我題畫葫蘆詩說:

  幾欲變更終縮手,舍真作怪此生難。

  不畫常見的而去畫不常見的,那就是舍真作怪了。我畫實物,並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顯出神韻。我有句說:

  寫生我懶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

  所以我的畫,不為俗人所喜,我亦不願強合人意,有詩說:“我亦人間雙妙手,搔人癢處最為難。”我向來反對宗派拘束,曾雲:“逢人恥聽說荊關,宗派誇能卻汗顏。”也反對死臨死摹,又曾說過:“山外樓台雲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諸巨手,平鋪細抹死工夫。”因之,我就常說:“胸中山氣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讚同我這見解的人,陳師曾是頭一個,其餘就算瑞光和尚和徐悲鴻了。

  我畫山水,布局立意,總是反複構思,不願落入前人窠臼。五十歲後,懶於多費神思,曾在潤格中訂明不再為人畫山水,在這二年中,畫了不過寥寥幾幅。本年因你給我編印詩稿,代求名家題詞,我答允各作一圖為報,破例畫了幾幅,如給吳北江(生)畫的《蓮池講學圖》,給楊雲史(圻)畫的《江山萬裏樓圖》,給趙幼梅(元禮)畫的《明燈夜雨樓圖》,給宗子威畫的《遼東吟館談詩圖》,給李釋堪(宣倜)畫的《握蘭簃填詞圖》,這幾幅圖,我自信都是別出心裁,經意之作。
  民國二十二年(癸酉·1933年)年,我七十一歲。你給我編的《白石詩草》八卷,元宵節印成,這件事,你很替我費了些心,我很感謝你的。我在戊辰年印出的《借山吟館詩草》,是用石版影印我的手稿,從光緒壬寅到民國甲寅十二年間所作,收詩很少。這次的《白石詩草》,是壬寅以前和甲寅以後作的,曾經樊樊山選定,又經王仲言重選,收的詩比較多。
  我的刻印,最早是走的丁龍泓、黃小鬆一路,繼得《二金蝶堂印譜》,乃專攻趙叔的筆意。後見天發神讖碑,刀法一變,又見三公山碑,篆法也為之一變。最後喜秦權,縱橫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變。光緒三十年以前,摹丁、黃時所刻之印,曾經拓存,湘綺師給我作過一篇序。民國六年(丁巳),家鄉兵亂,把印拓全部失落,湘綺師的序文原稿,藏在牆壁內,幸得保存。民國十七年,我把丁巳後在北京所刻的,拓存四冊,仍用湘綺師序文,刊在卷前,這是我定居北京後第一次拓存的印譜。本年我把丁巳以後所刻三千多方印中,選出二百三十四印,用朱砂泥親自重行拓存。內有因求刻的人促迫取去,隻拓得一二頁,製成鋅版充數的,此次統都剔出,另選我最近所刻自用的印加入,湊足原數,仍用湘綺師原序列於卷首,這是我在北京第二次所拓的印譜。又因戊辰年第一次印譜出書後,外國人購去印拓二百方,按此二百方,我已無權再行複製,隻得把庚午、辛未兩年所刻的拓本,裝成六冊,去年今年刻的較少,拓本裝成四冊,合計十冊,這是我第三次拓的印譜。
  三月,見報載,日軍攻占熱河,平津一帶,深受威脅,人心很感恐慌。五月,塘沽協定成立,華北主權,喪失殆盡。春夏間,北平謠言四起,我承門人紀友梅的關切,邀我到他的東交民巷寓所去避居,住了二十來天。
  冬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我祖母馬孺人一百二十歲冥誕之期。我祖母於光緒二十七年辛醜十二月十九日逝世,至今已過了三十二個周年了。她生前,我沒有多大的力量好好地侍奉,現在逢到她的冥誕,又是百二十歲的大典,理應稍盡寸心。那天在家,延僧誦經,敬謹設祭。到了夜晚,焚化冥鏹時,我另寫了一張文啟,附在冥鏹上麵,一起焚掉。文啟說:

  祖母齊母馬太君,今一百二十歲,冥中受用,外神不得強得。今長孫年七十一歲,避匪難,居燕京,有家不能歸,將至死不能掃祖母之墓,傷心哉!

  想起千裏遊子,遠別故鄉廬墓,望眼天涯,黯然魂銷。況我垂暮之年,來日苦短,旅懷如織,更是夢魂難安。

  民國二十三年(甲戌·1934年),我七十二歲。我在光緒十八年(壬辰)三十三歲時,所刻的印章,都是自己的姓名,用在詩畫方麵的而已。
  刻的雖不多,收藏的印石,卻有三百來方,我遂自名為“三百石印齋”。至民國十一年(壬戌)我六十歲時,自刻自用的印章多了,其中十分之二三,都是名貴的佳石。可惜這些印石,留在家鄉,在丁卯、戊辰兩年兵亂中,完全給兵匪搶走,這是我生平莫大的恨事。民國十六年(丁卯)以後,我沒曾回到家鄉去過,在北平陸續收購的印石,又積滿了三百方,三百石印齋倒也名副其實,隻是石質沒有先前在家鄉失掉的好了。上年羅祥止來,向我請教刻印的技法,求我當場奏刀。我把所藏的印石,一邊刻給他看,一邊講給他聽。祥止說:聽我的話,如聞霹靂,看我揮刀,好像呼呼有風聲,佩服得了不得,非要拜我為師不可,我就隻好答允,收他為門人了。本年又有一個四川籍的友人,也像祥止那樣,屢次求我刻給他看,我把指示祥止的技法,照樣地指示他。因此,從去年至今,不滿一年的時候,把所藏的印石,全數刻完,所刻的印章,連以前所刻,又超過於三百之數,就再拓存下來,留示我子孫。
  我刻印,同寫字一樣。寫字,下筆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決不回刀。我的刻法,縱橫各一刀,隻有兩個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刀,回一刀,縱橫來回各一刀,要有四個方向,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的人,自能看得明白。我刻時,隨著字的筆勢,順刻下去,並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我的刻印,比較有勁,等於寫字有筆力,就在這一點。常見他人刻石,來回盤旋,費了很多時間,就算學得這一家那一家的,但隻學到了形似,把神韻都弄沒了,貌合神離,僅能欺騙外行而已。他們這種刀法,隻能說是蝕削,何嚐是刻印。我常說:世間事,貴痛快,何況篆刻是風雅事,豈是拖泥帶水,做得好的呢?
  本年四月二十一日,寶珠又生了個男孩,取名良年,號壽翁,乳名小翁子。民國二十四年(乙亥·1935年),我七十三歲。本年起,我衰敗之相迭出,右半身從臂膀到腿部,時時覺得酸痛,尤其可怕的,是一陣陣的頭暈,請大夫診治了幾次,略略似乎好些。陽曆四月一日,即陰曆二月十八日,攜同寶珠南行。三日午刻到家,我的孫輩外孫輩和外甥等,有的已二十往外的人,見著我麵,都不認識。我離家快二十年了,住的房子,沒有損壞,還添蓋了幾間,種的果木花卉,也還照舊,山上的樹林益發的茂盛。我長子良元,三子良琨,兄弟倆帶頭,率領著一家子大大小小,把家務整理得有條有理,這都是我的好子孫哪!隻有我妻陳春君,瘦得可憐,她今年已七十四歲啦。我在茹家衝家裏,住了三天,就同寶珠動身北上。我別家時,不忍和春君相見。還有幾個相好的親友,在家坐待相送,我也不使他們知道,悄悄地離家走了。十四日回到了北京。這一次回家,祭掃了先人的墳墓,我日記上寫道:“烏鳥私情,未供一飽,哀哀父母,欲養不存。”我自己刻了一顆“悔烏堂”的印章,懷鄉追遠之念,真是與日俱增的啊!
  我因連年時局不靖,防備宵小覬覦,對於門戶特別加以小心。我的跨車胡同住宅,東麵臨街,我住在裏麵北屋,廊子前麵,置有鐵製的柵欄,晚上拉開,加上了鎖,比較的嚴密得多了。陰曆六月初四日上午寅刻,我聽得犬吠之聲,聒耳可厭,親自起床驅逐。走得匆忙了些,腳骨誤觸鐵柵欄的斜撐,一跤栽了下去。寶珠母子,聽見我呼痛之聲,急忙出來,抬我上床,請來正骨大夫,仔細診治,推拿敷藥,疼痛稍減。但是腿骨的筋,已長出一寸有零,腿骨脫了骱,公母骨錯開了不相交,幾乎成了殘疾。

  民國二十五年(丙子·1936年),我七十四歲。陰曆三月初七日,清明節的前七天,尊公邀我到張園,參拜袁督師崇煥遺像。那天到的人很多,記得有陳散原、楊雲史、吳北江諸位。吃飯的時候,我談起:“我想在西郊香山附近,覓一塊地,預備個生壙。前幾年,托我同鄉汪頌年(詒書),寫過‘處士齊白石之墓’七個大字的碑記。墓碑有了,墓地尚無著落。擬懇諸位大作家,俯賜題詞,留待他日,俾光泉壤。”當時諸位都允承了,沒隔幾天,詩詞都寄了來,這件事,也很感激你賢父子的。
  四川有個姓王的軍人,托住在北平的同鄉,常來請我刻印,因此同他通過幾回信,成了千裏神交。春初,寄來快信,說:蜀中風景秀麗,物產豐富,不可不去玩玩,接著又來電報,歡迎我去。寶珠原是出生在四川的,很想回娘家去看看,遂於陰曆閏三月初七日,同寶珠帶著良止、良年兩個孩子,離平南下。二十九日夜,從漢口搭乘太古公司萬通輪船,開往川江。五月一日黃昏,過沙市。沙市形勢,很有些像湘潭,沿江有山嘴攔擋,水從江中流出,江岸成彎形,便於泊船。四日未刻,過萬縣,泊武陵。我心病發作,在船內很不舒適,到夜半病才好了。五日酉刻,抵嘉州。寶珠的娘家,在轉鬥橋胡家衝,原是酆都縣屬,但從嘉州登岸,反較近便。我們到了寶珠的娘家,住了三天,我陪她祭掃她母親的墳墓,算是了卻她一樁心願。我有詩說:

  為君骨肉暫收帆,三日鄉村問社壇,
  難得老夫情意合,攜樽同上草堆寒。

  十一日到重慶。十五日宿內江。十六日抵成都,住南門文廟後街,認識了方鶴叟旭。那時,金鬆岑、陳石遺、黃賓虹,都在成都,本是神交多年,此次見麵,倍加親熱。鬆岑麵許給我撰作傳記。我在國立藝院和私立京華美專教過的學生,在成都的,都來招待我。
  川中山水之佳,較桂林更勝一籌。我遊過了青城、峨嵋等山,就離別諸友,預備東返。門生們都來相送。我記得俗諺有“老不入川”這句話,預料此番出川,終我之生,未必會再來的了。我留別門生的詩,有句雲“蜀道九千年八十,知君不勸再來遊”就是這個意思。八月二十五日離成都,經重慶、萬縣、宜昌,三十一日到漢口。住在朋友家。因腹瀉耽了幾天。九月四日,乘平漢車北行,五日到北平,回家。有人問我:“你這次川遊,既沒有作多少詩,也沒有作什麽畫,是不是心裏有了不快之事,所以興趣毫無了呢?”我告訴他說:“並非如此!我們去時是四個人,回來也是四個人,心裏有什麽不快呢?不過四川的天氣,時常濃霧蔽天,看山是掃興的。”我背了一首《過巫峽》的詩給他聽:

  怒濤相擊作春雷,江霧連天掃不開,
  欲乞赤烏收拾盡,老夫原為看山來。

  本文選自《大匠之門:齊白石回憶錄》,齊白石/著,新星出版社,2017年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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