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打擺子” 56

第二次“打擺子”

 

七月底,我開始留在家裏複習功課。剛看了兩天書,就感到不舒服了。開始我還以為是幹體力活慣了,不適應坐下來看書,就堅持看下去。但情況的發展告訴我顯然不是這回事:人開始一會兒發燒一會兒發冷,頭痛得像要開裂,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到二十七號下午,我開始意識到,可能是去年打擺子沒有治斷根,又一次複發了。正準備去醫院,婦女隊長劉桂蘭跑來通知我,說公社和大隊要來人整理推薦上大學的材料,晚飯後都來我那裏,要我在屋裏等他們。這可是頭等大事。

我勉強支撐著他們到來。他們在那裏討論,我則借口“回避”,躺在隔壁的床上。當時是三伏天,可我冷得上下牙直打戰,話都說不清楚了。好容易等到快十一點,審查才搞完。我立即清理衣物,準備去油田職工醫院。張崇武看到我站都站不穩了,非常擔心。就說:“我陪你一起去吧,一個人病成這樣,還半夜走路,太危險了!”

於是,我手裏拄著一根棍子,走幾步歇一歇,非常艱難地,慢慢地往荊門挪動。半路上又嘔吐了幾次,人更加虛弱,隻好走走停停。張崇武陪著我慢慢走,我想他肯定感到無聊極了,一邊走一邊用棍子隨便地敲打著四周的東西。其實這聲音並不大,但那時我高燒的腦袋裏好像是空心的,那聲音傳到裏麵,仿佛是在用重錘拚命地敲我的頭,讓人痛得無法忍受。我不得不跟他說:“你不要敲了,我的頭太痛了!”張崇武隻好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但也實在沒有辦法了。就這樣,我們走走停停,聽到雞都叫了幾遍,天已經微微發白,才趕到了十裏牌醫院。等找到了大姐姐,我已經是筋疲力盡了。

荊門是瘧疾的高發區,所以醫院見這種病人也很多。醫生立即叫我住院,開始治療。我一躺上病床,立刻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也不知道張崇武是什麽時候回去的。我就這樣在醫院裏躺了整整一周。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我心裏一刻也沒有放鬆。馬上要考試了,這可是決定命運的考試啊!數學我倒不怕,但作文不是很好。周建明是我們班上的才子,很會寫文章。前不久幫我寫了一篇知青在農村接受再教育,並參加階級鬥爭的作文,給我參考。那文筆確實不是我自己能寫出來的。所以在醫院裏,我一邊打吊針,一邊默默地背他寫的文章。時間倒混得很快。

一天傍晚,醫院開始給病人供應晚飯。我買了一兩飯,吃完後覺得沒吃飽,想再買一兩飯。誰知賣飯的人突然沉下臉來說:“不賣了!”我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奇怪地問:“為什麽?”她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這些黑五類,反革命家屬,吃了這麽多,還要吃,就是不賣給你!” 我呆住了,拿著碗很尷尬地站在那裏。大姐姐在醫院裏是作為“反革命子女”看待的,根本就不讓她看病,天天在建築工地勞動。所以那裏的工人肯定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心裏難受極了,恨不得馬上出院回去。這時,有個醫生走過來,很嚴肅地對那個打飯的女工說:“他是醫院的病人,你不能這樣對他說話!”並在那裏打了一兩飯遞給我。我拿著飯,一點胃口也沒有了,端著碗回了病房。我默默地坐在屋裏,心裏亂極了。我不想再呆在這裏,我想盡快回去!

八月二日,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了生產隊。

我剛從醫院回到隊裏,張崇武就告訴我,他所有的手續都辦好了,打算後天就走。他要轉到漢陽縣的農村。一來離武漢近一些,二來那裏收入也高一些。看來他和他家裏已經在做最壞的打算了。

這是小組裏離我而去的最後一個人。秦以欽雖然還算是隊裏人,但和我們原本不熟,後來搬到小賣部,和我們一點來往也沒有。如同隊裏人說笑話:“連尿都不朝這邊屙”。所以,張崇武一走,我就真正的孤獨一人了。

我和張崇武是很多年的老同學、老朋友。從初中到高中,再到農村,一直就在一起。說是相互依靠,實際上他對我的幫助要比我給他的多得多。但此時此刻,我已經沒有很多話說了。默默地看著他清理東西。張崇武一輩子過得很坎坷,文化大革命前似乎是天天向上、一路順風。但自從文革開始,他倒黴的事情就接踵而來。開始他家裏在武漢鍋爐廠被整得很厲害,到秭歸去時不小心碰了漆樹,又對油漆過敏,腦袋腫得像個豬頭,病了近一周才好。下鄉後心情一直不好,不像我那樣想得開,總是悶悶不樂,所以枕頭和床單才破得那麽快。唯一比我強的就是沒有像我那樣,每年大病一場。這次轉去漢陽鄉裏,決不是僅僅想換一個好一點的地方,而是考慮到萬一上不來了,有一個稍微好一點的安身之處,因此不會有絲毫高興的感覺。

八月四日,我默默地給他送行。把他一直送到了荊門縣城。回來的路上,我感到非常失落。經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受過太多的苦難,我的心已經變得有點麻木。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剩下的隻有苦澀和無奈。

人一生將會如何度過?誰也無法預料。命運似乎由兩部分情況左右:一部分是先天的,如出身。這叫“命”。另一部分是後天的,如自己的本事,這叫“運”。按說 “命”自己不能決定,而“運”應當可以改變。但我該怎麽做呢? 

應當怎麽做是一回事,而實際上能不能這麽做是另外一回事。這二者之間的差距就是願望和現實之間的距離。希望別人怎麽做是一回事,而自己隻能怎麽做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希望能改善一下環境,而後者隻是想適應環境而已。“事在人為”是指人可以把事情做得盡可能的好些,而不是說,任何人盡了自己的力量後,都一定可以把事情做好。這是有條件的。例如:在吃了很多苦後,我能夠使自己保持樂觀的精神,但不一定能改變現狀。

那麽,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又能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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