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生活開始了 48

孤獨的生活開始了

 

我又回到了生產隊,回到自己的“家”。

剛一進村,就碰見四川人談玉璧。她拉我到她家吃中飯,仔細詢問了羅老師的情況。下午,我回到自己的茅草屋。荒涼的崗子上孤零零的一間土屋,四周什麽東西也沒有了。能拿走的零碎東西都被周圍的老鄉拿走了,連擋雞籠門的石板也不能幸免。我其實無所謂,反正也不再養雞了,隻是心裏想想很不舒服。隻有一隻狗忠實地趴在門口,那是嗚子在等著我。據說我們走了以後,它就一直呆在那裏,一步也不肯離開,還不時地扒在門縫上往裏麵看。老鄉們怕它餓死了,喚它到自己家去,但嗚子一動不動,大家隻好輪流帶點吃的來喂它。嗚子看到我回來了,高興地撲了過來,在我身上舔來舔去。好像在訴說著什麽。

我打開大門,在黑洞洞的門前站了好久,才走進屋。我累了,一頭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傍晚,隊裏的年輕人聽說我回來了,都跑來串門。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這幾天屋子裏發生的事情。我在沙市期間,隊裏的年輕人輪流幫我守屋。第一天是南頭的宋新德。半夜,他被什麽聲音驚醒,隱隱約約聽見屋子裏有人走路。嚇得他把頭埋在被子裏,連大氣也不敢出,一直挨到天亮。第二天晚上,他帶上北頭的朱定國一起來睡。結果也是兩人下半夜被鬧醒,聽見有人走路的響動。雖然他們把棍子放在床頭,但誰也不敢下來看個究竟,就爬起來坐在床上,聽了半晌的動靜。第三天晚上又加上了馮家林。到了半夜,走路的聲音從屋裏跑到了屋頂……。就這樣,這些年輕人提心吊膽地挨到我回來。他們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夜晚的恐懼:“這個屋子裏鬧鬼啊!”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莫名其妙!我在這裏住了四年,怎麽從來沒有聽到什麽鬼叫?”他們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你的火氣大,鬼怕你啊,所以它們不敢出來。”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那你們的火氣小囉?”

我開始了獨自一人的生活。每天早上起來,默默地洗漱;上早工回來,默默地做早飯;中午一個人默默地呆在屋子裏,直到下午上工;晚上做完家務後,則默默地坐在小桌子旁看書,直到眼睛睜不開了才上床睡覺,以免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每天一回到自己的小屋,就成了一言不發的啞巴,沒有誰需要你說一句話。隻有嗚子陪伴,但它也是一言不發地陪著你,讓人感到窒息。

我想起在張坪的薑都。我才過了沒多少天,就感到如此的孤獨。我很難想象那幾年她一個人是怎麽過日子的?當然,她是在老鄉家裏,至少在喊“救命”時會有人出來看看。而我這裏一百米以內除了我和嗚子沒有其它活物,我難以想象我該怎麽繼續活下去!

一天晚上,狂風突起,隻聽見外麵的風呼呼作響。我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還用書把煤油燈擋住半邊,端坐在屋裏看書。到八、九點左右,突然呼的一下,不知道哪裏刮來一陣大風,燈立刻被刮滅了。我摸索著又點著了燈,想繼續看書。誰知不一會,又一陣大風吹來,燈又被吹滅了,也不知道風是從哪裏鑽進來的。看來今晚是看不下去了。我隻好摸索著爬上床,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清早,當我在朦朧中睜開雙眼,看到藍藍的天上有一小團白雲在慢慢移動。我以為還在做夢,把眼睛使勁地閉了閉,讓自己醒過來,再把眼睛揉了揉,再睜開眼睛。真的,一朵白雲就在藍天上飄蕩!我大吃一驚,原來昨夜的大風把我那小屋屋頂上的草吹走了,露出臉盆大的窟窿。我不由得想起杜甫的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難怪昨晚煤油燈沒法用了。幸虧夜裏沒有下雨,否則就糟了。

早上,我找到新上任的隊長馮如生。他看了看屋頂,答應馬上派人來把屋頂修好。我又問:這間土屋靠床那邊的牆好像也開始垮了,牆已經變得很薄,似乎也是搖搖欲墜了,是不是也要修修?他猶豫了一會說,過些時再說吧。

幾天後,我正和北頭的婦女們挑牛糞。大家挑著擔子走過我的小屋旁,國芳提議休息一下。於是我們都坐在菜園子旁邊,一邊納鞋底,一邊聊天。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吱吱的響聲,聲音雖然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到了。大家頓時安靜下來四處張望,尋找發出聲音的地方。突然興陽“啊”的一聲大叫,隻見我們那小小的豬屋正在慢慢地倒下。幾秒鍾以後,轟隆一聲,豬屋就消失了,隻剩下一堆土疙瘩,並揚起了一陣灰塵。我們慌忙躲開,過了一會,看到沒有動靜了,大家才慢慢地湊過去。原來豬每天沒事就在下麵拱土,天長日久,四周的地基都被拱得很薄很薄。也許剛才發生了一次很小很小的地震,一點點搖動,牆就支撐不住了。

劉桂蘭笑起來:“好啊,連房子都沒有了,看來小江要走了!”大家也都笑了起來。我不由得苦笑:“我也想走啊,但我能走到哪裏去呀?”大家聽了都沉默下來。

不過,隊裏的婦女們確實對我非常照顧。自從上次肚子痛從屋裏爬出來後,她們擔心我再出什麽事,每天上工前一定要有人來看我,並陪我一起去上工。有時還叫我出去休息兩天。隻要我不在隊裏,她們就特別注意我那小屋。有次我到縣城去了,她們突然發現小屋的屋頂上閃閃發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最後大家壯著膽子,手拉手一起過去看看,才發現不知是誰往屋頂上丟了一塊碎玻璃,被太陽照得反光,這才鬆了一口氣。

如生隊長聽說了豬屋倒塌的事情,感到事情嚴重。跑過來仔細檢查了一下我住的小屋。發現東北頭的牆角的確已經開始坍塌,需要修補。但隊裏那時沒有多少閑散勞力。於是他說:“小江,幹脆你不用出工了,就天天從南頭挑些泥磚坯子來吧。等挑夠了數,我再派工給你修屋,好嗎?”

於是,我自己挑泥磚來修補要塌了的睡房。但一塊泥磚至少有三十斤重,我一次最多挑四塊。從南頭幾裏地挑一趟來就要歇好久,一天根本搬不來幾塊。開始,我還挑一趟,看看書,休息一下。幾天後我就徹底煩了:我究竟要在這裏住多久?還不如幹脆塌掉算了!於是,我不再挑磚,又到北頭上工去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到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度日如年”的感覺。那是一種無窮無盡的,看不到未來的生活方式。而現實生活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黨的“重在表現”政策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屁話,連幹部們自己也不相信了。沒有好的爹媽,沒有後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出路。主觀能動性在這裏喪失殆盡。如果你是一個女性的話,可能出賣自己的身體;或者如果你很有錢,可能用重金收買農村幹部,可能還有一點點希望。而這兩點我都不具備。我不禁想起老支書家賓的話:“勞改犯被放到農村勞改還有個期限,刑滿就要釋放。而我們都是無期徒刑,而且連子子孫孫都要繼續勞改!” 我的未來是這樣的嗎?……

從那時起,我開始了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的惡夢:我的戶口被撕成了碎片,在天空中飄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光禿禿的山頂上,有一間小茅草屋。一個人獰笑著說話的聲音從空中傳來:“你要在這裏過一輩子!過一輩子!!過一輩子!!!”這個夢一次又一次地出現,甚至到我回城之後十幾年內,我都做過好多次幾乎一模一樣的夢。每次都是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

傾盆大雨,我沮喪的情緒低到了極點。無聊地坐在門檻上,看著外麵的雨嘩嘩地下個不停。隻有嗚子在旁邊晃來晃去,似乎是想親近我。我心裏煩透了,大吼一聲:“滾開”,一腳把狗踢開。狗嚇了一跳,馬上蹦到門外,默默地看著我。大雨不停地下,它渾身水淋淋的,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任憑雨水從它身上流下來。我看著它的眼睛,那裏除了雨水,似乎還有眼淚。我心裏一陣痛,立馬衝了出去,在大雨中抱著嗚子大哭起來:“我也是一隻被別人隨意踢來踢去的狗啊!” 嗚子沒有動,任我抱著它哭。我們就這樣呆在雨裏淋得渾身透濕……。大雨似乎衝掉了心中的煩惱。我心裏比原先舒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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