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個,關於戶口的經曆和故事。
戶口,從人的出生,到死亡,相伴一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於戶口的故事。
我們的老祖宗,在春秋戰國時期,已懂得戶口管理。當時,主要是為了賦稅、勞役和征兵。任何朝代,戶口都是政府調節、控製資源的管理利器。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戶口管理,又衍生出許多新的功能。戶口,像天網,罩在華夏960萬平方公裏,罩著每一個人。縱向,它管控了近70年,四代人。橫向,大到省、市,小到街道。戶口,覆蓋了婚姻、生育、吃糧、分地、遷徒、上學、就業、拆遷、購房、購車、學區房、車牌等無數功能。
戶口,就像空氣,它存在時,人們完全沒有感覺它的價值。但當戶口與稀有資源捆綁時,人們會覺得它,太珍貴了。
解放後,從我們爺爺那代人算起,新中國的戶口有了劃時代的新"功能"。幾億百姓,被分為"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俗稱,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從此,農村、城市兩大族群,被戶口這個"天幕",分隔在天地各一方。
戶口,對城裏人是有溫度的,對農村人隻有冷漠。農村戶口的人,在城裏沒有糧食定額和糧票,有錢也買不到糧食。不允許在城裏經商、打工,更不允許自由遷徙。農村的爺輩、父輩、孫輩,整整三代人,被死死釘在了土地上。三代人,隻能仰望星空,代代乞求"宿命",期盼轉為城裏人。
戶口,這個冰冷的"天幕",給農家子弟隻留下了,兩個狹窄的,抬頭望不到頂的,通向城市的天梯:力拚當軍官或發奮考大學。為這可望,不可及的"天梯" 城市戶口! 農家子弟,代代拚了命,競折腰,淚橫流,鍥而不舍,艱辛攀爬!
一直到80年代,國家改革開放,小平同誌力推,戶口的"天幕",才終於打開了"窗口"。農村戶口的人,可以在城市,買糧、經商、務工、居住了。
父親,在上海長大,天生擁有城市戶口,城市人,是不知道和沒有體會,幾億農村戶口人的痛楚、無奈和煩惱。但父親的一生,也與戶口有著,時而,說不清、道不明。 時而,又清、又明,魂牽夢繞的故事。
新中囯剛成立時,全國各省、市的戶口簿。
1949年,共產黨推翻了國民黨,成立了人民政府。這不是普通的改朝換代,而是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的偉大勝利(資產階級,就是今天被俗稱為,老板的人)。從此,在新中國的戶口簿裏,也含有了,以財富劃分階級的政治"底片"。每戶人家都有政治"底片"。政治 "底片"的烙印,與每一個人,形影不離,緊緊貼在了幾代人的身軀和靈魂。
我們家戶口簿的,政治"底片"源頭,是從我的爺爺輩上開始的。當時,爺爺是全家戶口簿的戶主。戶主,職業一欄,爺爺是工商業者,俗稱老板。以階級劃分,就是資本家。
資本家,就是剝削階級。在政治上,就是革命的對象,人民的敵人。資本,曾是全世界一代又一代人,拚命追求的財富。此時,財富變成了追魂的"惡魔"。資本家們,被"惡魔",嚇破了膽,震飛了魂。僅上海,就有近千名資本家"畏罪",主動去天堂見上帝了。
爺爺,在革命的風暴席卷下,以贖罪的態度,主動將上海的房產、資產全部捐出。還怕不徹底,又將老家浙江餘姚,一條街的房子,也主動捐出。爺爺唯一的目標,就是想變成窮人。越窮越好,窮到一無所有,成為無產階級。爺爺捐獻房產、資產,就是想抹去戶口簿裏,剝削階級的政治"底片"。以換取兒女和後代們,幹淨的政治"底片"。 爺爺被從輕發落,在江西勞動改造了八年。
但在戶口簿的"底片"裏,戶主爺爺,永遠是工商業者,萬惡的剝削階級,資本家。 爺爺戶口簿的政治"?片",法力無窮,具有被傳承性。
他的兒子、女兒的"照片"洗出來,就是資本家的兒子、女兒。我的"照片"洗出來,就是資本家的孫子。資本家的子女、後代,被劃為社會另類。俗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曆史,多麽幽默、滑稽。讓人哭笑不得。正如,老祖宗幾千年前,就講過的大白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年,人們視財富為"惡魔",嚇破了膽,主動拋棄!今天,人們視財富為"財神"!趨之若鶩,人人向往!
我的孩子曾問我,如果爺爺不捐房產和財產呢?我說,全世界的父母,在戰爭和變革麵前,永遠隻有一個目標,讓孩子活下去!活下去!
爸爸的高考證(民國三十八年)
爸爸上大學的擔保書,毎個大學生必須有的(民國三十八年)。
爸爸,如願以償,考入複旦大學新聞係。
爸爸,1949年考入複旦大學新聞係。
複旦大學,已有113年的曆史。它有著深厚的底蘊。其中,陳望道校長,便是舉世聞名的複旦校長。
毛主席曾經給美國記者斯諾說過,有一本書,影響了他一生,這就是陳望道先生翻譯的《共產黨宣言》。陳望道校長,是第一個將英文《共產黨宣言》,翻譯為中文的譯者。可以說,陳望道校長就是將共產主義學說,傳播到中國的啟蒙者和布道者。
解放前,複旦大學的學生,除了學習好,戶口簿裏的"底片",大都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此時,這些學生除了愛國熱情外,還有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向黨表忠心的,強大內動力。陳望道校長,在"唯家庭出身"的年代,他以極大的勇氣和擔當精神,積極地將這些渴望脫離,剝削階級家庭門戶的弟子,引入了革命的道路。他讓弟子們,進入解放軍這個革命的大戶,在軍隊這個紅色大學裏鍛煉成長。校長,也十分自信。他的這些弟子,一定會在戰場,用血與火的洗禮,用英勇的行動,去證明對祖國的忠誠和熱愛。最後,複旦大學共有1180名學子參軍,身體健康的男生,基本都參軍了。
爸爸,被分到解放軍華東空軍第五中隊,預備飛行員。1180名,複旦學子參軍。參軍總人數、在校生比例,雙創全國各高校之最,成為一個奇跡!
曆史再次印證,國難當頭,永遠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思想的青年,甘灑熱血,獻身祖國。
一戰時,英國軍人戰死率為12.5%。當時,英國著名的貴族學校伊頓公學的參戰貴族子弟戰死率,則高達45%。抗日戰爭時,中國飛機落後,當飛行員就意味著,去犧牲!去送死!去壯烈!
但仍有1700名大學生,冒死報名中國中央航校,去當飛行員。最後1400名飛行員戰死沙場,平均年齡隻有23歲,均為大學生。
這些民族精英,中華男兒,名門之後,用年輕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極為悲壯的,中華民族抗戰英勇史詩!
校長,看著這一個個風華正茂、熱血弟子,擱置學業,即將奔赴抗美援朝的戰場,他心情是十分凝重的。他完全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麽?!
爸爸要走了,要離開心儀的母校複旦大學,去當空軍預備飛行員了。臨行前,校長親筆給爸爸贈言,留下了極為珍貴的筆墨 "和平砥柱"。
這成了爸爸一生的,信仰和精神支柱。
爸爸將這個,寫有校長殷切期望和囑托的參軍紀念冊,像護身符一樣,一直珍藏在身,近七十個春夏秋冬。 "文革"動亂抄家,也一直深藏保護著。著名學者易中天先生,看了這個珍藏。感歎地寫道:能保留這個文物,也是神奇!
人隻要,心存感恩,滴水都會成為精神支柱,就會創造一切奇跡!
毛主席會見陳望道校長。
陳望道校長,給父親贈言,"和平砥柱"。
陳望道校長贈言的參軍紀念冊。
爸爸光榮的成為,解放軍華東空軍預備飛行員。
與爸爸一起參軍的,複旦大學的熱血學子。
爸爸,帶著校長的殷切希望和寄托,來到了杭州筧橋空軍航校。歡天喜地放飛共和國第一代飛行員的夢想。
咣當,滿天冰冷透頂的冰水,帶著震天響的霹靂,從天而下。組織新規定,剝削家庭出身的軍人,不能當飛行員。戶口簿裏,政治"底片"的法力顯現了。這叫清理階級"門戶"。爸爸,被霹靂的政治巨雷,震顫、砸碎了心。他背叛了家庭,放棄了名校學業,隻為到血與火的戰場,為國撒熱血,向黨獻紅心。
組織卻擔心戶口簿裏,有政治"底片"的軍人,駕機叛變。爸爸,欲哭無淚,向天傾訴,蒼天都委屈地哭了。此時,全國最艱苦的新疆軍區招幹。為了證明自己,爸爸以把自己"流放"到天邊,"發配"到蠻荒之地的決心,申請到最艱苦的新疆軍區。新疆軍區,伸出了溫暖之手,打開了歡迎的"門戶"。並派爸爸去首都鋼鐵學院,學習煉鋼、煉鐵知識。1952年1月,新疆軍區司令員王震將軍,從北京回新疆時,特地拉上爸爸和伍怡彤叔叔,帶他們去新疆,創建八一鋼鐵廠,開創新疆工業。
當時,北京飛迪化(烏魯木齊)需四天時間。四天的行程,爸爸和王震將軍彼此都熟了。為了激勵爸爸戰鬥的勇氣和信心,將軍說:"出身不好,算什麽事!你好好幹,華東不讓你開飛機,我將來讓你造飛機!" 將軍如此直白,又如此暖心的話,一下子擊穿了,背負"剝削階級家庭"十字架的爸爸的心。將軍的話,也成了爸爸一生,工作的動力,和感恩的力量。
人,當你從高處墜落到深淵時,當你心裏極為自卑甚至顫抖時,他人給你一絲溫暖、一點公平、一點正義。你一定會刻骨銘心,恨不得肝腦塗地,去感恩戴德。
當時,新疆處於中世紀。沒有電、沒有水、沒有道路、沒有機械、沒有住房、沒有充足的食物。隻有寒冷、冰雪、荒涼。毎個軍人隻有一套棉軍裝。軍人們在中世紀狀態下,創建鋼鐵廠,除了艱苦,還是艱苦。在這一無所有的荒灘,爸爸覺得,這就是黨考驗他的戰場。也是他向黨表忠心的戰場。艱苦,對一個富家子弟來說,每天都是體力、心理和毅力的,極限挑戰,更是脫胎換骨的改造。
爸爸說,那段日子裏,他肌體和神經知覺,已經完全麻木了。他已經不知道,什麽叫苦難,什麽叫勞累,什麽叫寒冷。他覺得,他的肌體已被煉獄為,真正的勞動者了。他的靈魂深處,也經受了艱苦的考驗。爸爸十分自豪的是,新疆開天辟地,第一爐鐵是他和戰友們冶煉的。是他親手用鋼釺,打開了堵口,看著鐵水滾滾流出。爸爸,作為新疆第一個的複旦學子,在艱苦的考驗中。獲得了建設勳章、青年標兵、五一勞動模範。
1954年,新疆軍區八一鋼鐵廠的全體軍人,集體轉業。 紅色大戶散了。軍人們隻能各立小門戶了。爸爸、媽媽,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戶口簿,戶主是爸爸。 但戶籍所在地,由上海變成了新疆。上海與新疆,在五十年代,那可謂是天地之別啊!一個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代表著文明、發達、舒適。一個是中國尚未開發的邊疆,意味著落後、艱苦、困難。
爸爸的戶口,由上海變為了新疆。這一變,就是一生。這一變,就是一輩子。這一變,就是幾代人。爸爸、媽媽,沒有一絲不悅,一絲報怨、一絲膽怯!
曆史,一年又一年,翻了幾十頁了。今天看父親、母親,看他們那一代人,那是多麽的純潔!多麽的無私!多麽的不可思議啊!現在,二千萬上海百姓,沒有一個人,願將自己上海的戶口,變為新疆的戶口!更不要說,會有上海戶籍的複旦學子落戶新疆了。如今,去新疆工作,那叫援疆幹部。不遷戶口,不帶家眷,為期三年,每年幾次探親。臨行,披紅戴花,上電視。歸來,官升一級,薪酬上調。隻要你"援疆"三年,"援疆"兩字,就變成了金字招牌。金光閃閃,可照耀一輩子。
想想我們的父輩,從他們算起,已持續三代人,奮鬥在新疆,紮根在新疆。但,他們卻是埋在土裏、沙漠裏的"金子"。永遠發不了光!也閃不了芒!
時代在變化,在進步。戶口,由上海遷往新疆,已是故事了。而且是,遙遠的故事了。
因為,現在和未來,再也沒有父輩那樣,視“祖國需要”高於一切的一代人了!那一代人,必定是中國曆史上空前絕後的一代人,是最無私、最高尚、最大氣的一代人!
剛解放時的新疆,還處在封閉、落後的中世紀。沒有任何工業。這個照片,就是新疆當時真實的寫照。
父輩們,以衝天的勇氣,沒有機械,用原始的辦法,也要建設新中國的工業。
共和國的工業,就是靠父輩們,拚了命,人拉肩扛,創建出來的。
共和國的鋼鐵,是靠父輩們,用小推車,推礦石,冶煉出來的。
新疆戈壁灘上沒有水,也沒有水管道。父輩們,隻有到河裏去砸冰,解決飲水、用水的困難。
67年前,王震將軍帶頭,全體官兵隻發一套棉軍裝,省錢去建鋼鐵廠。爸爸,這套棉軍裝已髒兮兮、破爛爛,像是一個"叫花子"。
爸爸,榮獲建設勳章、青年標兵、五一勞動獎章等榮譽。
爸爸、媽媽另立了門戶,爸爸也已是軍人和幹部了。但爺爺戶口簿的政治"底片",法力無邊,仍悄無聲息的被曆史,潛了進來。
1972年的華夏大地,仍然在"文化大革命"中。人們更加瘋狂地用"階級"劃分一切。 這年,爸爸接到姑姑的電報。電報僅三個字:他走了。
在那瘋狂的政治年代,隻能用密碼一樣的字,心領神會,得知:爺爺死了。一個人,一個老人,孤獨的走了,悲涼地離開了人間。兒子不敢奔喪,不敢送行。甚至不敢送一枝鮮花,寫一個送別字,流一滴眼淚!隻能在八千裏外的西域,向著東方默默地道別!親情、血緣、父子,在強大的政治麵前,不僅是渺小的、扭曲的,而且是無淚、無聲的。
於無聲處,隻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心酸歲月。
雖然,戶口簿的"源頭",爺爺走了,戶主資本家,離開了人間。但政治"底片"仍在人間,仍威力強大。爸爸的出身,依然是資本家。一直到,八十年代,國家改革開放了。家庭出身,這個影響了中國三十多年,套在三代人,幾千萬人頭上的緊箍咒,終於被鄧小平取掉了。家庭出身,退出了戶口簿,也退出了十幾億中國人民的政治生活。
我們的兒女、後代,不用再背負這沉重的政治十字架,屈辱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了家庭出身這個桎梏。1980年,寫了整整三十年,入黨申請書的父親,終於被組織考驗通過了。
三十年的考驗,三十年的磨難,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堅持。隻為了證明,一個出身資本家的複旦學子,對共和國、對共產黨,一片赤膽忠心。1981年,上海寶鋼籌建。冶金工業部康世恩部長,要將父親作為專業人才抽調寶鋼。
父親高興極了,這意味著,人,可以在上海工作。戶,可以落在上海。戶口簿,終於可以回歸上海了!
此時,王震將軍的愛將,新疆經委主任黃裕塵伯伯,語重心長地挽留父親。希望爸爸在改革的春天,為新疆施展更大的才華。黃裕塵主任,提到了一個人,這就是王震司令員。
從此,爸爸再沒提及,上海寶鋼一個字。滴水之恩,終身相報。是父親那一代人的人格。
爸爸,信守承諾,用一生時光,去踐行向王震司令員的承諾。父親一生一世,隻為"八一鋼鐵廠"奉獻。這不僅是他一個人,是一代人。他們是空前絕後的一代人。幾十年,沒有離開"八一鋼鐵廠"一步。
一個複旦學子,將他最美好的將青春,將他一生的夢想,一生的光陰,一生的能量,全部獻給了"八一",獻給了新疆。
爸爸,他做到了!
67年前,爸爸、媽媽,對新中國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67年前,爸爸、媽媽,作為共和國第一代的青年,在艱苦的邊疆,仍充滿了陽光、自信和豪邁!
這種不堪的房子,是改革開放之前,我們幾萬職工,一住二十多年,遮風擋雨的家。右邊的平房,是廠裏分配給職工的住房。左邊的土房,是各家自建的放煤、柴、雜物房。這就是當時,舍小家,顧國家;先生產,後生活。艱苦創業的真實寫照!
鋼鐵,是國家的脊梁。父輩們打拚一生的理想實現了。我國鋼鐵產量成為了世界第一,國家脊梁骨硬了。父輩們創建的八一鋼鐵廠(老廠),經過近70年的風雨洗禮,已鏽跡斑駁,老了、舊了、殘了、退役了。父親,也老了、累了、要用拐杖了。
葉落歸根,告老還鄉。是中國人,千年不變的宿命哲學和情愫。人,老了。語言功能,首先開始"返程"了。父親,普通話退化了,上海鄉音越來越濃。
味覺功能,也開始眷戀上海的大餅、油條、粢飯團。甚至,時常念想起國際飯店的"蝴蝶酥","紅房子"裏的羅宋湯。父親想回家了,想回遠離了半個世紀的家。但戶口,隻有單程票,沒有往返票。
爸爸,他實在想不通。作為共和國第一代軍人,新疆第一個複旦學子。他將青春、知識、力量、一生,獻給了荒漠戈壁,獻給了邊疆建設,獻給了祖國。但,半個世紀後,驀然回首。看見的是:戶口,不能告老還鄉,榮歸故裏。
戶口返鄉的路,不能逆行,是單行道。而且,路也斷了。回頭路,沒了!
我們一直安慰勸導父親。戶口,對老人沒有實質意義。但父親,卻認真地,一字一句、工工整整,給上海市書記、給複旦大學眷書,曉以明理!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親自到郵局,寄出每一封掛號信。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將一個遊子,六十年離鄉風雨,思鄉回家的希望,一次次寄出。父親每天拄著拐杖,翹首等待,組織的回音。但,一次次石沉大海,沒有半點的聲音!希望,一次次在期盼中破滅! 父親心裏好難受,好失落!他覺得,他真的老了、沒用了、廢棄了。社會,已經懶得理他了!
他隻能默默地咽下,這無法言喻的失望、傷心和刺痛!2002年,聽說上海買房,可以落戶口。這猶如夜行之路,看見了希望的火花。父親毅然賣掉了,已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新疆房子,再湊上一生省吃儉用的積蓄,在上海買了個房。
行動,趕不上政策的變化。購房落戶政策取消了。
父親,話更少了。卻難掩,藏在心底深處的潺潺悲涼。
2005年,我從福建調回上海總部工作。我的一位最尊敬的老領導彭行長,以頂格的友誼和信任,熱情地將我的戶口,遷入他家。
我工作、落戶上海後。父親的戶口,返程上海,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1964年,八鋼通了火車。父親告訴我,沿著這兩根鐵軌,就可以回到故鄉上海。
父親,作為勞動模範,參加國慶五十周年慶典活動。
父親,老了,要拄拐杖了,歩履蹣跚了。
爸爸、媽媽相互依扶,來到了所轄的長壽路派出所,專門谘詢戶口的問題。父親說,在這裏,他們遇到了中國最好的警官。戶籍朱警官,以公仆之心、愛民之情、傾心聽完父親的戶口訴求。父親,第一次聽到,一個溫暖、走心的答複,一個清晰、可行的路線圖。按照戶口路線圖,我作為兒子,首先要將戶口,從老領導家遷出。在上海另立門戶,成為戶口簿的戶主。父親和母親作為老人,投靠兒子。
一個最基層的警官,代表政府發出的聲音。卻是,最有溫度的,最暖人心的。 戶口返鄉,終於看見了希望。感慨中,父親,不免有些自尊心的失落。曾經,他作為複旦學子,披紅戴花,在敲鑼打鼓中,以"最可愛的人誌願軍",告別上海。
離開上海時,戶主是爺爺。他是背叛家庭,去找組織。回歸上海時,戶主變成了兒子。政策讓他投靠兒子。一個有知識、有能力、有貢獻的人。最後,政策卻讓他,以老弱者的身份,被憐憫的角色,投兒靠子。
父親,幾十年拚命奮鬥,他自身的價值呢?這難道就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嗎?父親的一生,從起點,又回到了原點?一切歸零!
戶口返程,按照朱警官指引的路線圖,一級一級上報審核。天有不測風雲。父親,煉了一輩子鋼鐵,肺裏結聚、沉澱的礦粉、煤塵、煙霾,終於發作了。父親,被診斷出了肺癌,但他非常淡定和從容。
癌症,最後還是迅速擴散、轉移全身了。癌魔,吞噬著父親肌體的細胞。 父親,失去了語言、吞咽、坐立、行走的功能。他,轟然崩塌倒下了。
家裏能做的,就是成全他一切意願。母親在派出所,向朱警官哭泣著。 派出所所長袁兆榮,將母親請進了辦公室。仔細傾聽母親的心聲。
袁所長,動情地表示。他自己是知青,他的父親也是共和國第一代建設者。兩代人吃的苦和情感,使他完全能感同身受,父親的宿願。他認真地向母親承諾,他不會讓共和國的勞動模範失望,一定會讓一個上海遊子返回故鄉!
袁所長帶著中國警官的承諾和情懷,親自跑普陀區分局、市局向上級部門匯報。並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父親上海的戶口。六十年,一個甲子。父親的戶口,終於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鄉上海。
離別時,是青春洋溢少年。回鄉時,是八旬耄耋老叟。母親,在感恩的淚泣中,向這些原本素不相識的中國最好警官,千謝萬謝!哽咽聲中,母親代表父親,邀請警官們坐一坐。
袁兆榮所長滿口答應,但條件是派出所警官們代表政府,請母親。
我一生出席過無數次的政府宴請、簽約、酒會。參加中國警官的邀請,還是第一次,但卻是終身難忘,刻骨銘心!袁所長帶著警官們,身著警服,頭戴國徽,以隆重的儀式感,在滿含寓意的"順風"大酒店,等待著母親。
席位中,主位是空著,放著父親千思萬盼的戶口簿。母親和我,被讓到了主賓位。 開席,一身警裝的袁所長,帶著一行警官,向父親的空席敬禮!
袁所長,行著軍禮,從心底裏,湧出溫暖真摯的敬言:朱伯伯,向您致敬!您一生受苦了!晚輩代表全所民警,代表上海人民,接您回家!您回家了!淚流!淚奔!淚崩!
聽著袁所長的鏗鏘敬語,母親泣不成聲。我想,在病榻中的父親,也一定聽到了這真摯、博愛的聲音!
我將父親魂牽夢繞的戶口簿,送到了躺在病榻中的,他的手中。
人老了,淚點本來就很低。病入膏肓的父親淚點就更低了。拿著戶口簿,父親的淚水,泉湧而下,我不停的給他擦試著淚水。這淚水,憋了一輩子,此刻,傾湧奔流,入戶口。戶口,在多少國人眼裏,就是根脈,就是歸宿,就是寄托,就是家園。
父親,癌擴散後,不能發聲講話,隻能用寫字與我們交流。父親,用顫抖的手,寫下了兩個字"護照"。我告訴他,這是戶口,不是護照!父親,執著地看著我,又認定的寫出 "passport"!
我思索了良久,揣摸著他的意思,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另一個"國度~天堂"了。
在中國的"國度~天堂",戶口就是"護照",就是他的精神家園,就是他的靈魂寄托!它高於一切。中國的戶口,在人間,老百姓認,各級政府認。到天堂,土地爺認,天王老爺也認。它神聖無比!法力無邊!
父母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上海市普陀區長壽路派出所。
癌魔,不僅吞噬著父親的細胞,還侵蝕著他骨髓。父親,每時每刻都在痛苦中抗爭、煎熬。父親,真的扛不住了。他走了,他解脫了,他寂靜地去了天堂。從此,我們沒有了父親。
欣慰的是,父親,人生最後150天,他的戶口,終於回到了故鄉。枯葉,歸根入土,化作了春泥。
人走,戶口也注銷了。戶口,牽繞父親一生的魂物,終於隨風飄為塵埃了。在天堂,父親永遠不再會有,戶口的牽掛了。
在天堂,父親可以自豪的是,他一生踐行了,向王震司令員的承諾。將青春、終身獻給了八一鋼鐵廠。近70年了,八一鋼鐵廠老廠,已鏽跡斑駁,成為了遺址。但它仍威武、雄渾地屹立在邊疆,它仍姓"八一",仍透著鋼鐵般的英雄氣概!
父親,作為新疆第一個複旦學子。在艱苦的邊疆,用知識、堅韌、毅力,踐行了老校長陳望道先生的期許"和平砥柱"!父親,要走時,仍用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浪漫、純真、幹淨,去設想天堂美好的生活。父親的一生,最留戀的是,充滿活力、陽光、朝氣、純潔的複旦校園生活。
他生前,是老校長陳望道先生的學生。在天堂,他仍想去找老校長,繼續做校長的學生。
我的老領導,金文洪董事長得知,父親生前的想法後。他多方協調、鼎力幫助,真的如願以償的實現了,父親純真、浪漫、幹淨的想法。在上海福壽園陵園,複旦大學校長陳望道先生的"麾下",永遠有一位複旦學生朱甘泉,在陪伴校長。學生,永遠與校長在一起!"和平砥柱",是人間的期許,也是天堂的守望!
父輩們建造的高爐,已成為遺址。但它仍威武、雄渾,透著英雄氣魄,像鋼鐵戰士一樣,守望著邊疆!
父親,真的走了。
寂靜、純淨、安逸的,上海福壽園陵園。
父親,葉落歸根,回歸故土。
作者: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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