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生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站高大的建築
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
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隻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母親的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楞,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
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
已經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然後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於抓住了什麽東西,
管它是誰的手,不能鬆,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
這些被時代拋棄的孤兒一年裏在長城內外、黑龍江畔飽嚐了生活的艱辛和人格的淩辱後,在1969年的冬天返回北京探親時,就換上了讓當年送走他們的父老甚至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新麵目,以一係列荒唐與狂妄的行徑向不公平的命運作出了響亮而無力的抗議。其中拍婆子之風和讀書運動便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現的種種怪象的兩個極端。
栽絨帽子、65式軍服、黑皮靴,外加一輛錳鋼自行車,拍“婆子”的基本行頭
友迪是我在那個年代裏一個結識不久的朋友,說來真算得上是一個古怪的人。因為平常總是他來找我,所以我僅到過他家拜訪過一次。奇怪的是,在他家能見到的隻是一隻隻上鎖的箱子和光突突的床板。向別人問起來,據說那是他父母防備他在家裏偷東西所采取的措施。
拍婆子的發祥地是長安街的六部口,以首都電影院的門口為中心。在紅衛兵運動興起之前的年月裏,首都影院曾是經常上演有品味的外國電影的雅地,誰能想到會有一天淪為這樣一個犬儒主義活動的舞台。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運動的發起人不是別人,恰恰正是那些三年前曾經狂熱地批判所謂腐朽的西方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宣揚無產階級的禁欲主義的幹部和軍人子弟。
大長圍脖是女生的標配
作為絕望的一代,那時的青年崇尚打架鬥毆,街頭流傳的故事中的英雄大多是在打架時敢於舍命的流氓。於是身高、體魄,與凶狠的外表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婆子衡量對方的重要標準。不幸的是,友迪在這些方麵有點兒先天不足。他的個頭兒中等偏矮,體型雖然寬厚,看上去卻不像個能打架的。他的又一個要命的問題是滿臉光禿禿的不見胡須的蹤影,於是少了幾分男子氣。
“不信咱哥們兒?咱哥們兒改明兒當你的麵拍一個給你瞧。” 他對我的懷疑有些不快,但仍然不失幽默感地笑著說。於是有一天我們就一同出現在首都電影院的門前。我選好一處倚牆站好後,給神色有些緊張的友迪一個鼓勵的微笑,便準備著看一場好戲。
到了天安門,在觀禮台周圍上上下下轉了幾圈,果然遠遠地望到二三對坐臥在看台之間的人影。另外,我們也在那兒碰到與我們錯身而過的幾對男女,從一身行頭打扮上看,明擺著是剛從六部口來的。友迪對自己終於能兌現對我的一個諾言以及我那遮掩不住的驚訝明顯地露出幾分得意之情,但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本人在拍婆子上的真實戰績如何。
因拍“婆子”碴架,那是長份兒的事
在男校先後八年,我自己在那時幾乎還沒有與女生真正打過什麽交道。不自量力地卷入社會上的政治風暴的結果是引來一場嚴重的信仰危機,和一段尋求新的信仰的艱苦的曆程。到了插隊之際,新的政治信仰的建立已經使我有暇顧及對哲學和文學的興趣,並開始意識到愛情將是自己人生中無可避免的一個重大課題。盡管我對拍婆子的活動毫無參與的欲望,卻在自己的閱讀中以極大的興趣開始了對愛情和異性的研究,希圖建立一個合理的理論體係以指導在我的預感中即將來臨的實踐。
住在附近的江仁在那一段時間裏是我的常客之一。他那老成的樣子和謙和的風度使我從來對他有幾分敬意。記得有一天夜裏,我們在外散步。那幾天自己剛剛讀完司湯達的《紅與黑》,書中的主人翁於連憑借失戀時一位俄國貴族傳授的手段又重新贏得馬特爾侯爵小姐的愛的故事讓我在震驚之餘又深感憎惡。
幸好那時我的許多朋友對嚴肅的題目報著比友迪或江仁更嚴肅的態度,幾年前辦報期間認識的洛誦便是其中之一。雖然是一個女校的學生,她的某種獨具的氣質使我不僅沒有在別的女生麵前感到的拘束,反而能比對一般男友更暢所欲言。她和我一起閱讀過許多十九世紀俄國和歐美的名作,但我們經常對事情有不同甚至相反的看法。一個突出的例外是我們對以萊蒙托夫在《當代英雄》中所塑造的貴族軍官皮卻林為代表的那種玩世不恭的男性的一致憎惡。
有一天洛誦激動地告訴我她戀愛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愛上的居然是曾經出賣過我們報紙的京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懷疑過京興……但漸漸地看到他對亞裏士多德和黑格爾的著作的理解之深絕,不是一個無恥之徒所能做到的,也就原諒了他當年的叛變而且與他成了探討各種問題的好友。隻是在洛誦告訴我他們的戀愛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麽他們倆在此之前會那麽頻繁地在我家不約而同地露麵。
陶洛誦在頤和園。牟誌京攝
洛誦本來是一個很有獨立見解的人。讓我遺憾的是,在她戀愛之後,在我和京興的辯論中不管討論的是什麽題目她幾乎總是站在他的一邊。氣憤之餘,一天單獨與她相處時我向她表達了對那個在愛情之海中消失了的獨立自主的洛誦的懷念。她聽後微笑了,說:“難倒我與和彼埃爾在一起的娜塔莎有什麽不同嗎?我知道那是你對《戰爭與和平》的保留之處,但有一天你會明白,有的女人就是這樣像順從的綿羊一樣去愛的。而且我希望你將來得到的不是別的,就是這種愛。”不用說,我當時是不可能欣賞她對我的這種祝福的。
“那麽,告訴我們,你未來的愛人是什麽樣的人。”有一天在京興的家裏,他和洛誦一起向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自認為是一個對愛情深有研究的人,我略加思索就滔滔不絕地向他們傾訴起來。饒有興趣地聽完我的回答,京興把頭歪在一旁看了看我,又轉過臉與洛誦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然後說:“我們知道了,你要尋找的原來是一個女性的黑格爾。”洛誦聽了,拍手大笑。我這才有幾分慚愧地恍然意識到在我對愛人的幻想裏有那麽多對她的思維的要求,竟沒有一點兒相貌外表的描述。
1967年的陶洛誦
洛誦和我的共同之處是在理論和感情兩方麵都有強烈的與別人分享的需要。與此形成對比的是,京興雖然在理論問題上毫無矜持之態,對感情問題卻一貫諱莫如深。在我坦率地告訴他我的觀察時,他居然給我一個這樣的回答:“你是對的,我願意別人把我永遠看作一個謎。”我私下不無遺憾地對洛誦說:“京興雖然在外表上決無屬於皮卻林之輩的嫌疑,但他的不透明的特點使人不能不懷疑他真正的本性。”
有趣的是,洛誦有一天忽然像發現一個重大問題那樣,激動而又嚴肅地問我為什麽她和我之間從來沒有迸發過愛情的火花。我雖然也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合理性,但與她一樣,對如何解釋這一問題沒有絲毫靈感,於是和她一起陷入茫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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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洛誦
一天洛誦被父親打了,哭著來找我,我安慰她一番後帶她去醫院診視。當醫生讓她準備脫衣檢查時,我退出了診室,坐到門外的長椅上等候。洛誦和醫生先後從診室出來,請求我陪著洛誦受檢。我在那之前從未拒絕過洛誦的任何請求,但在這件事上我卻明白地感覺到和自己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洛誦失望地單獨進去接受了檢查,結果發現傷勢並不嚴重。
那時的我還沒有接受世界上存在著永遠不可能回答的問題這一現實。我現在仍不敢肯定,不過大概與思索所引發的困惑有關,我那時經常會產生強烈的打架欲望,而這種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便到了驅使我到街頭無端尋釁的地步。
友迪的傷養好之後,又帶給我一些拍婆子的新動態。原來在短短的幾天裏,拍婆子的風氣更流行了,場所也增多了,除了六部口,又新添了北海、景山和什刹海冰場。
溜冰場是拍“婆子”的聖地之一
有一天在王府井從百貨大樓下來,一個戴著大口罩,露著兩隻大眼睛的姑娘走上前,開始地對我喋喋不休地講起她對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的感想。這是一本我深不以為然的書,但她的評論語言流暢,辭藻華麗,思路敏捷,不像街頭的便談,更像話劇的台詞,這讓我立即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笑的是,她講了那麽多,我卻一直不知道她是誰。“你知道我是誰嗎?”看出了我的困惑,她終於摘下口罩,散出一股酒氣。原來是我去東北時的同行之一君美。“我醉了,哪天來找我好嗎?”留下了地址,她消失於人叢之中。
幾天之後,我滿懷期待地在西四附近的一個四合院裏找到了她在家,不想在北房敲門許久卻毫無回應。帶著僥幸一試的心理,我轉到西廂房前敲了門,然後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門終於開了,隨著一片爵士樂聲,門裏閃現出一個漂亮得耀眼的姑娘。一手執著高腳酒杯,另一手握著門把兒,給我一個幾分詭秘的微笑,她說:“你是……?”
自知在與時間賽跑,之後我繼續在別的科目之外認真地學習與思考著與愛情有關的各種命題。不幸的是,我最終還是沒有能夠逃脫在沒有得到一張完整的航海圖時就被迫出海的命運。我一直不想對自己承認,一番經曆之後,我也曾經懷疑過自己手中那不完整的海圖究竟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
後記:
友迪對拍婆子的興致似乎不受戰績不佳的影響,後來又把拍婆子的場所一廂情願地推廣到插隊的農村,為此闖下過一場大禍。他雖然對女人這個話題津津樂道,我卻從未有幸見識過他的任何一個女友,現在據說是一個黨政要員。江仁曾以反革命嫌疑被學校關押,放出來後謹小慎微,老成持重,對拍婆子或黑格爾都袖手傍觀,現在是一個有穩定家庭的醫生。
陶洛誦和她的兩個弟弟
洛誦結交日廣,她的家漸漸變成一個文藝沙龍,出入其中的包括不少相當有意思的人和一些後來成名的作家和詩人。京興寫了一本關於政治經濟學的書,扉頁上寫著是獻給洛誦的,結果是在女校學生中招來了一幫崇拜者。他的書之艱深比黑格爾的《小邏輯》毫不遜色,我本人可以坦稱不知所雲。但這內容的艱深絲毫沒有妨礙那些女生在造訪時向他投去的更多地是出於無知而不是理解的崇拜的眼光。
至於君美,自從那次從她家狼狽逃脫,很久以後我才又找到再次造訪的勇氣。見麵時她告訴我她已有一個通過拍婆子而結識的男友,父親是某軍區的司令員,本人剛參軍。她向我抱怨他因思念她而屢次開小差來看她,從而扔掉了自己的仕途。她沒有再給我講起《約翰·克裏斯朵夫》,我也沒有勇氣向她提到她的妹妹。後來她出嫁到南洋,臨行前贈給我幾張至今尚存的留影,雖然她在相片裏笑意盈然,但在遞給我照片時她卻是一臉的淒涼。我感覺到那不是一個建立在愛情之上的婚姻,很是為她惋惜。
作為同一代人,郭路生自己在晉南汾陽杏花村度過了漫長的青春歲月。他在“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之後以優美的手筆又為生活在苦悶之中的知識青年寫下了許多的詩。雖然那時不能出版,但他的詩靠口傳手抄在知識青年當中流傳甚廣,不知讓多少人在淚水的洗浴中獲得過了從別處得不到的安慰與鼓勵。他的創作為自己贏得了受之無愧的一代詩人的桂冠,但更重要的是他為那被遺棄的一代在曆史上留下了他們曾經勇敢地向命運抗爭的見證。
詩人郭路生近影
外一篇
洛誦
洛誦和我在我們剛剛步入青春之際相識,到今天轉眼已有幾個年代了,仍然保持著聯絡、溝通,和彼此的關切,可謂人間少有際遇的一段可貴的友情。
那還是一九六七年的一月,當時我辦起的《中學文革報》,登載了遇羅克的《出身論》和其它一係列著作,在全國上下引起了連自己也萬萬估計不到的軒然大波。洛誦和我的第一次會麵時是在我們創刊號出版的前夕,當時她身上帶著她參與編選的中學生動態的油印稿。我看了覺得頗有新聞價值,便從第一期起,就在我們報紙的每一期上選用一些其中的素材。於是,洛誦不愧被稱為中學文革報的稿源之一。
在辦報期間,洛誦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她與報紙成員世軍騎著自行車剛剛從蒯大富的第三革命造反司令部回來到我家的那一次。兩個人都笑得直不起腰,喘不過氣地向我講述與蒯大富麵對麵的對《出身論》的辯論。在洛誦的伶牙俐齒下,蒯大富顯然沒有討到便宜,狼狽退場之後,又好奇地返回來對洛誦說,“你這個同學嘴好厲害,是那個學校的?” 可見洛誦那時的口才不在等閑之列。
在我們那短命的報紙由於戚本禹當年四月的講話不得已停刊之後,我的中學同學,包括何大明、楊百朋,還有外號是毛子的陳景瑞,一夥南下四川同登娥媚山。洛誦和遇羅文雖不是我的同學,也一道同行,兩人幾乎處處形影相隨。自己當時情竇未開,把男女之情還看成人性的弱點,曾一度不無鄙意地疏遠洛誦。與同班同學毛子從峨嵋山出行到越南參戰未果,再回京見到洛誦後,我也對戀愛有了更寬容的態度,作為兩個人的朋友,心裏倒反而開始祝願洛誦與羅文的成功。可惜由於我從來不清楚也不理解的細故,他們到底沒有結合的因緣。
1967年的陶洛誦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東北三省武鬥的槍炮聲起之後,報紙的成員抑製不住好奇之心,一行數人奔赴考察,一路險情不斷,幾乎喪失了性命。洛誦不在此行之列,我回京後,卻從她那裏聽說毛子隻身奔赴東北意欲與我會合的說法。那時,洛誦也提到毛子和她有蕩槳於北海之上的情節,再加上她向我引述的毛子給她一些讚美之詞,讓我頗有把握地推斷毛子對她抱有的浪漫心跡。
男校出身的背景,使我在男女之情上格外無知。把這個題目當成一門學問,我開始如饑似渴奉外國古典文學為教科書開始了一場雖然限於紙上,但是態度嚴肅的研究。洛誦在我的這個學習階段,成了我最忠實的學友。與數學和物理不同,在這一研究過程中我所學到的許多道理讓我感到的是憤憤不平,當我看到女性在那些令人心酸的真理裏所扮演的角色時,也有時把洛誦當作了我對女性發詰的對象。
左起趙京興、牟誌京、陶洛誦在頤和園
當洛誦和我校同學趙京興戀愛之後,我們三個人又成了形影難離的好友,在一起討論過無數從文學、哲學到時事上的題目。令我當時不滿,也是在那一階段,我眼見著洛誦的獨立見解隨著她對京興的用情之深而消失,在我和京興的辯論中,常常無原則地站在京興的一邊,讓我頗為氣憤。而她自己還有一番借用於托兒斯泰的理論,來為自己的這種在心和頭腦的矛盾中選擇前者而辯護。
京興被捕的時候,洛誦在警察麵前挺身而出,又隨京興一同入獄的情節,其壯麗和浪漫,堪比古往今來,天上人間的任何一段戀情。多年之後,他們兩個人的關係破裂時,我不禁失聲痛哭,良久不止。當時我對自己為何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並不理解,過後回想起來,自己是在心裏把他們的失敗看成了人性曆史上的一個失敗。而我現在仍然想,我那時的確是有充分的理由去那樣看的。
光陰如梭,一轉眼,從與洛誦最後一次會麵也已經有十幾年了。重新聯係上後,在電話裏一同對往事的回顧又給我們倆都帶來了難以言傳的歡樂,而我從她的聲音和語言裏,可以明確無誤的感覺到,當年我所熟悉的那顆美好、勇敢,而又浪漫的心,依然跳動在洛誦的身上。
1980年代的陶洛誦
血色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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