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卡普裏 (方勵之)

來源: danjuan 2019-07-22 09:32:4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181 bytes)

重訪卡普裏

卡普裏是那不勒斯海灣中的一個小島。在意大利人心目中的卡普裏,也許就像中國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自然、幽靜、沒有塵世的汙染。

我兩次訪問過卡普裏,一次是 1983 年,一次是 1987 年。 1983 年的初訪,目的純粹是旅遊。那次觀光,原本隻限於那不勒斯。兩天裏我們幾乎走遍了整個那不勒斯的名勝。從那不勒斯王國時代的宮廷、歌劇院,到托馬斯 · 阿奎那撰著的《神學大全》的修道院,到威蘇維火山腳下的廢城龐培 …… 許多人就此盡了興,決定結束旅遊,返回羅馬。但一些人執意再去卡普裏。我就屬於後者。當時我之所以這樣選擇,可能是下意識地感到精神需要平衡。因為看了許多的具有濃厚意識形態色彩的東西之後,不免令人緊張,哪怕那些東西都隻是古代紛爭的遺跡。為了尋求緊張之後的鬆弛,我們來到了卡普裏。 

卡普裏的氣氛,的確完全不同了,雖然它距那不勒斯港隻有一個半小時的船程。這裏沒有黑黑如血跡的古堡,沒有太大太沉重的十字架,沒有龐培的瘋狂的淫逸,沒有總是俯視你的刀劍出鞘的英雄雕像。這裏隻有風、水和陽光。隻有陽光之下的彩色的帆,靜靜的,似動不動。一切聲響都隱退了,甚至遊客也不再多說,似乎不忍用任何聲音去打擾這透明的空氣。隻有浪的節拍和著遠處的歌。隔海隱約可見的一片紅房綠樹,就是蘇蓮托,就是《我的太陽》、《桑塔露齊亞》的故鄉。

1987 年再訪卡普裏,並不是為了尋求平衡。雖然,按時間說,這也恰是在太多的意識形態 “ 觀光 ” 之後,而且是當代的意識形態 “ 觀光 ” 。我們來到卡普裏,是為了天文學。原來,卡普裏島上有一個很小的天文台,是研究太陽的,因為這裏的太陽更明亮,也更容易看清它的明亮中的黑斑。天文台屬於德國天文學家。由於管理上的不便,德國人準備關掉這個天文台,賣掉它所屬的地產。意大利教育部有意買下它,為此,先請國際相對論天體物理中心評價一下這個天文台。作為該中心的成員之一,我參加了這一評價。 

卡普裏天文台,像卡普裏的整個環境一樣,小巧、精致、引人玩賞,它沒有高大的望遠鏡圓頂,也並不設在山顛。它就在一座臨海的別墅中。同周圍的別墅一樣,有很大的樹林、草地、和散在其中的白色小樓。天文台有一個太陽塔,也在樹叢中,也是白色的。肅靜極了,似有一種墓地的崇高。我想,在這裏工作的德國天文學家一定時常想起康德的墓誌銘: 

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那種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大地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繁星密布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因為是假日,我們沒有遇到德國天文學家。隻有一位看門人在。他不懂天文學,但很殷勤地領著我們參觀,盡他所知地向我們介紹,包括這裏的設施、工作和生活條件,也包括他告訴我們距天文台很近的一家鄉村式餐館,是整個卡普裏島上第一流的。

當我們在那個餐館就餐時,餐桌就放在樹陰下,周圍是草叢,還有草叢中的飛蟲。一位意大利朋友不經心地說: “ 卡普裏的一切都很友善,你看,這裏有許多小動物、小飛蟲,但其中沒有一種是為害於人的,這裏有各種草木,也沒有一種是有毒的。” 我不由得作出了我的評價:卡普裏天文台也許不具有太特別的學術價值,但它可能是最能體現天文學精神的一個天文台了。天文學中有許多研究領域,但沒有一種是為害於人的。天文學不追求市俗的虛榮,不追求咄咄的聲勢。它隻追求對蒼穹的理解,接受來自蒼穹的直接啟示。在整個科學中,天文學就是卡普裏島,潔淨、高尚、令人神往。

當然,天文學並不是出世的超脫,相反,越多的理解,越多的啟示,就會有越多的堅定,一種用其他途徑都不能獲得的信念的堅定。就如同經過卡普裏的風和水的洗滌之後,心中的道德律會有一種升騰。 

當你站在卡普裏的最高峰沙來羅峰向下看時,你會發現,原來的波浪變小了。海麵成了越來越理想的平麵,坦蕩、無邊。是啊,整個世界都應當是這樣的理想、坦蕩、無邊。這時,在你的心裏,對於那些圖騰的賭咒、未開化的野蠻、對謊言的嗜好、對不存在的崇拜,不再僅僅是厭惡、鄙棄,而且有一種可憐,對愚昧的可憐。我懂了,伽利略在喃喃地說出 “ 地球還在轉動啊 ” 時的心境,那是一種對世間還充滿如此多的愚昧的可憐。一個清清楚楚地知道地球如何運行、宇宙如何演化的人,對那些堅持原始教義的愚昧,除了可憐他們之外,還能有什麽呢?伽利略的時代早就過去了,但還沒有完全過去。 

入夜,我的這些想法更強烈了。一則因為,夜的卡普裏更靜,更自然,你除了感到你的思想外,其他都消失了。也因為,我們下榻在一個位置很特別的旅館裏。旅館在半山的一個小巷中,巷名是 Via Mulo ,直譯是山驢胡同。旅館隔壁有一個相當考究的別墅,門前有一塊大理石板,上麵刻著: 

馬克西姆 · 高爾基於 1911 年 2 月至 1913 年 11 月居住於此。 

高爾基曾在我們隔壁住過三年之久!似乎太不協調了。在我的印象中,高爾基的形象應當總是在喀山的流浪兒中,在伏爾加河的纖夫中,在《母親》的紅旗中。他怎麽竟也會在這沒有紅旗、沒有呐喊的卡普裏山水中流連? 

其實,二者是可以協調的。使人擺脫流浪、擺脫拉纖的苦難的,主要是什麽?當然有那些昨天的呐喊,但並不是無知和愚昧的呐喊,更不是以 “ 不怕流血 ” 對自由的恫嚇。給人類帶來美好和自由的,首先是智慧,冷靜裏透出理性的智慧。有什麽比卡普裏更能使人感受到這種智慧的冷靜的美!有什麽比卡普裏更能引起人們對自由天地的響往!高爾基是對的。

夜更深了,卡普裏已經睡去。我盼著有機會再來卡普裏。 

看這海洋多麽美麗, 
多麽激動人的心情。 
看這大自然的光輝, 
多麽使人陶醉! 

下一次一定要唱著這首《重歸蘇蓮托》,再來享受對自由的追求! 

1987 年 6 月 21 日寫於翡冷,康塔梯諾山莊 

所有跟帖: 

我真正讀過方先生的文字可能就隻有這一個,雖然別人都在看他的“哲學是物理學的工具” -danjuan- 給 danjuan 發送悄悄話 (429 bytes) () 07/22/2019 postreply 10:02:01

這句話說得好:文學城裏好多的恨黨愛國帖子,這些人到底是民主敗將還是行動上怕共的逃兵? -ENTP- 給 ENTP 發送悄悄話 ENTP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2/2019 postreply 11:00:01

好文 -blueflame- 給 blueflam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2/2019 postreply 13: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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