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總算沒拆,模樣,也還大致沒變。前年去看了場話劇《阮玲玉》,出台的都是目下演劇界的新腕兒,倒也演得賣力。
但是不好。也說不上哪兒不好——所以更不見佳。一句話:話劇腔。
這才想到二十年前看《茶館》。我連著三夜看了三場,那後兩回的戲票全是我站在台階沿愣靠等退票等來的。
頭場其實是看昏了,此後兩天喪魂落魄,天黑了就往人藝小廣場人堆裏紮,詞兒是早學順溜了:富裕票!有富裕票沒有?得,頭排中座。仰頭看,藍天野鄭榕於是之這幾位爺在聚光燈下連耳梢脖梗的細皺紋都叫我瞧得清清楚楚。臨了“王掌櫃”撒紙圈兒,還有那麽幾片掠到我臉上身上,觸電似的。謝幕時眾演員離我那叫近的,真想躥上去抓一把,可於是之一臉的不動聲色,倆手軟軟地虛拍拍,鞠躬到地,台底下那可是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多少年後《茶館》告別演出,據說謝幕時二樓有位小姑娘衝著台上大叫:永別啦,王掌櫃!
電影《茶館》中,於是之飾演王掌櫃
是了。別說“永別”演出,二十年前那三天熱昏,我就老在想,得趕緊看,以後這幫老將退了,就看不到這陣勢了。怎麽辦呢,我年輕,年輕人心裏被一件事給燒的,就非得有所舉動,我就給於是之同誌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則我記得很短:於老師,您好,我連看三場《茶館》,太棒了!你們這代活寶(我真用了“活寶”這倆字)要是不演了,就再沒得好戲看!
那時的市內郵票四分錢一枚。信寄出,我睡踏實了。隻是往後好些天走進走出的,我總有意無意鬆開臂肘,手掌略略向外虛張著,虛晃著,學那“王掌櫃”茶座間走動照應的小動作:人忙慣了,就是那架勢,江南上了歲數的勤快跑堂也一樣,嘿,到了舞台上給於是之這麽不起眼地撩幾下子,絕了!
幾天後,於老先生的回信居然擱在門房口。我沒要他回信的意思呀,大概是看在美院的信封吧。字跡清秀老實,紙是那種練習本子扯下來的,寫滿一張。我飛快讀過,卻有點失望:他說,他的表演離焦菊隱導演的要求,離老舍同誌的劇本,都還差得遠,還要努力雲。大師回信,大師謙遜,誠然感動,但這和開會發言“創作談”的老套有啥兩樣?我以為在他信中會看到他那右手晃晃撩撩的意思的。
開春,於是之竟給楊先讓先生請來美院開講座,我又看見他了!那天於先生說些什麽,我不記得了。實話說,也有點兒失望。好像是怎樣的體驗生活,體驗生活怎樣要緊。他真的以為自己的表演對不住老前輩麽?他真的以為體驗了“生活”他才能演成那樣兒麽?看來是真的謙遜,真的相信。可是別人為什麽不如他?“文革”中,我看過批判趙丹的資料,趙丹大大咧咧說:體驗生活?我演工像工,演農像農!我可沒當過工人和農民!——於先生開過茶館當過掌櫃麽?他見是一定見過,可是當年泡茶館的爺們兒多的是,他演來出神入化,因為他是“於是之”!我連看三場憑什麽?還不是衝著他!
翌年我出國去。讀到一篇於是之寫的短稿,心中大喜,真是說得好。他說,他每次出台前就對自己念叨著:往壞裏演吧,往壞裏演。豁出去,反而演好了。又說王掌櫃決定尋死刻意安頓家人的第三幕,導演要求送別鞠躬後要有眼淚流下來,所以每次王掌櫃流下淚來那一瞬,於是之就在心裏暗自嘀咕:得,這回沒演砸,這回沒演砸。
他終於說了出來:那才是他實實在在的“生活”,他在舞台上“體驗”的是他自己,對得住他的戲。在台下,他像大部分那幾代藝術家,誠心誠意,自然而然活在同一的思路話語中,“體驗”著,“生活”著。可是上得戲台,他就分明曉得“往壞裏演”,一邊流淚,一邊慶幸“沒演砸”——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其實既不是老舍筆下的王掌櫃,也不是焦導演旗下的好演員,他是誰呢?在台上,他誰也不是,就是他,於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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