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 年輕時候,錯以為文學是我一生的事

我特別願意講因果,凡事皆有因果。我年輕的時候做文學編輯,你們知道的文學大家我差不多都認得。前兩天我出門在機場候機廳裏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很熟悉的作家,多年未見,見我親得要死。這個作家是餘華,餘華見我就說,咱倆哪天認識的,他居然說得出具體的日子,1983年某月某日一個叫王潔的女孩帶著他去見我的,他說你還記得那個女孩嗎?我說我現在隻記得你。

餘華

餘華的小說《活著》去年賣了300萬,在全世界小說裏賣第一,是一本1992年的小說,不可思議。2017年賣了180萬,2016年賣了120萬。我就問他,你有什麽感想?他說一開始不知道原因,後來想明白一個道理:當年讀他小說的這些人,今天都是中學的語文老師,他們在推薦這本書,所以這本書才會如此暢銷。

年輕的時候,我錯以為文學是我一生的事。後來隨著年齡增長,我發現文學不是一生的事,它是半生的事。年輕人喜歡文學非常正常,因為有憧憬,對未來不知。到歲數大的時候,我希望生命科技有突破,讓我活到100多歲,等我到了那個自己所認為的晚年,而不是別人所認為的晚年的時候,如果有精力,我可能寫一本小說,書名都想好了,就叫《我的後半生》。

馬未都和王朔

那個年月我認識很多文學才子,別說天才,現在沒什麽天才。我甘心做編輯做了整整十年,新中國成立70年裏文學最為輝煌的時刻,因為有十年動亂的文化禁閉突然釋放,在這十年的文學編輯生涯中,我認識了諸多作家。我們那塊陣地不錯,按照今天講叫平台。給這些作家當編輯的時候,我自認為是個好編輯,我後來放棄了寫小說的念想,是因為我寫不過他們。

比如說,我書架上有一本王朔的小說《空中小姐》,前一陣我無意中拿起來翻了一下版權頁,寫得非常清楚:這是作者的第一部小說集。責任編輯:馬未都。現在想來也是很有趣。

我之前也寫過小說,曾經出過一本小說集,我也忘了是哪一年,我那批小說集裏推出了五個作家,最有名的一個人叫劉震雲。

林斤瀾

我當時是找人為我作的序,是一位名叫“林斤瀾”的作家。他現在在天之靈,有著短篇小說之王稱謂。林斤瀾是北京作家協會主席,溫州人。當年北京作家團訪問法國,溫州協會舉行盛大的宴會,說溫州終於有一個牛人出現了。林斤瀾先生與汪曾祺先生齊名,所以能請到林斤瀾先生幫我寫序,我還是感到十分榮幸的。

我寫的第二本書相對比較專業,寫的是中國古代門窗。《中國古代門窗》這本書當年獲了中國國家圖書獎,當時國家圖書獎兩年評一回,30萬本書裏就三個一等獎,第一本是《永遠的三峽》,當年三峽是國家工程。第二本是七卷集的《中國書法史》,第三本就是《中國古代門窗》。這本書是羅哲文先生為我作的序。到今天雖然兩位老師都不在世了,但我依然記著這些老先生曾經為我寫的序。

羅哲文

我作為一個職業編輯,看書都是先看序,我發現這些年大部分序寫得不好。好多人都是在無原則地說話,我一定不會這樣去做。尤其落到白紙黑字上。

現在相信大家已經認識到了序的重要性。我從職業的角度講,一本書怎麽能夠引導人家入門,過去聽音樂會有序曲,看戲有序幕。我寫序的時候每一本都認真對待,書我一定要看,而且我一定是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個書從某一個側麵是有過人之處,或者是有好處的,是值得留下一篇文字的。

《小文》65裏,有一篇跟喜文化相關的序,是我認識一個女孩,這個女孩18歲我就認識她,她是北京舞蹈學院的學生,最後在中央芭團跳《白天鵝》,當時把我感動得一塌糊塗。後來當她到50多歲的時候出了本有關收藏的書,想請我來作序。你很難想象從小學芭蕾舞的人跟收藏有什麽關聯,但就有關聯,我就寫了這個序,所以序一定要有一個導入。

關於《小文65》,我一開始沒有意願出成書,隻不過寫的多了,就逐漸有了意識,可以結集出版。很有意思的是,在我有限的閱讀中,並沒有發現過去有這類把序言結成一本書的書,我想我來做這麽一本,應該會很有意思,你捏著這本小書就看了這其中包含的65本書的基本梗概。

所以說,把這樣一些零散的文章結集出版對我來說其實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小文65》未來的日子我想過,就跟生孩子似的,生了老大就想老二;現在我就在想老二未來該怎麽辦,為了老二,我想我還會繼續寫一些這樣的文章。當他到99篇的時候就會固定住,比如書再版的時候叫《小文99》,我就不停地淘汰裏麵寫得不好的,或者過時的。將來在我新的博物館裏,我想開出一片讀書角來,把每一本書的原始狀態包括作者送給我的書,還有我的手稿擺在那個角落裏,讓你們看看每一本書的成書過程,我心想,我一定要對得起這件事。(完)

//以下是馬先生為序跋集《小文65》所作的序://

這是本奇特的小書,不知前人有否寫過同類型的書。從某種意義講,這書屬於典型的“無心插柳柳成蔭”。本來我沒有出書的意思,直到有一天忽然覺得這些年零敲碎打的文章可以結集。從那一刻起,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我年輕時是一個職業編書者,所以對書的序與跋情有獨鍾。序放在書首,如戲之序幕,曲之序曲,可以為書定個調子,也可以大致了解一下該書的內容;而跋則置於後尾,有個總結的說法,讓自己與讀者一同心安。

這些不是每一位讀者都在意的。我見許多人讀書急不可耐,一下子迅速翻上幾頁,甚至翻至書中讀起,還讀得津津有味。這讓人大惑不解。我以為讀書可以粗讀,也可以精讀,但萬萬不可半途而讀。讀序可以事半功倍,品味書中奧秘, 當從序始。

這就要求序言之有物,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言簡意賅。可惜今天許多書的序不是這樣,溢美之詞多於中肯之見,阿諛之意湮沒實在之情,讓序變得空洞無物,成為可有可無的擺設。至於跋,除了感謝一圈已無其他。

本書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一本書,因為這些小文都是我自己在夜深人靜時一筆一畫寫的,都有手稿為證。我年輕做編輯時,從未想到能為自己作序,更沒想過為他人作序。沒想到人過半百之後,竟然喜歡上寫這類小文。先讀其書,再想如何動筆,大多數文章都控製在千字之內,為的是讓讀者有耐心讀完。

這本小書涉及至少65 本書。書的內容非常廣泛,有文學有科學,有舊作有譯著。許多書我讀時深受感動,慶幸自己有機會為其作序。作為一名曾經的編輯,幸福莫大於此焉。 作為讀者呢,讀此書至少可以了解65 本書的脈絡,也是一種幸福。

《小文65》會繼續寫下去,這對我則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許多書作序前逼迫自己認真想通某個問題,方可謹慎下筆,萬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此乃為人作嫁的準則。

語輕意重,是為自序。

馬未都

己亥穀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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