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往事 1-4
1. 程君
程君, 與我在同一所中學讀了六年,頭三年同年級,後三年高中同班同組,她是小組長,受她領導。大學六年,同校不同係。總共算來同學12年。“君”是出自對她尊重,不是她的名字。當事人過世二十多年了,此文以為對她的追思和懷念。
她個子不高,眼大大的,善爭辯,屬於說話顯得特別有主見的這類女生。功課很好,尤其是數理化。也喜歡讀小說,這是我和她唯一的交集。中午休息時間長,抓緊做完作業後(放學回家就沒事了),還有不少時間聊天,幾個喜歡讀小說的同學聚在一起,說說喜歡什麽樣的作家,什麽樣的小說,討論裏麵的人物,一段十分愉快的過去經曆。
大學同校不同係。剛進大學,由於大家都是初出遠門讀書,仿佛是親人似的,校園路上遇到,互相搶著報告自己的或是其他同學的信息。 當然,逐漸熟悉學校生活後就沒有那麽多的話了, 遇到還是很親切打招呼。
一次我們在第四圖書館遇到,她有點不好意思把我從座位拉出來到館外。原來她收到中學H姓同學的一封信,想讓我出出主意。她攤開信讓我讀,我讀了,信很短寫得也得體,簡單幾句,無非是早就仰慕遲遲不敢表白以及想與她交往的話。看我讀完後,她說,"我和他從來沒有說過話啊!"
高中時H座位在我後麵,印象中他的話不多,體育鍛煉刻苦, 3000米長跑成績遠遠超過當時“勞衛製二級“要求,幾達國家三級運動員的標準。單杠的“引體向上”更是班裏無人能及。記得一次,班內的一個極頑皮同學和他開玩笑,他先不理會,那同學不知好歹,繼續用H的綽號撩撥。H最恨同學給他起的那個不雅綽號,隻見他黑著臉站起來,卷起袖子對著那同學說:“你再說一次, 你再說一次。” 手臂和胸部肌肉鼓起,頓時讓挑釁者卻步,訕訕退下。 這下子,H不戰而勝, 名聲大噪, 從此再沒有人敢惹他,至少是當麵叫他的綽號了。他是很好的一個人。
H在上海上大學。我對程君建議,按你自己的意思行事吧。如果不願意,你信不回他也明白了。若回信,說清楚就行,其它別多話, 別出圈。按對她脾性了解,最後一句話並不多餘。
其後她怎樣處理我沒再問,她也沒有對我說。
過後好長一段日子,即使是周六或周日,都很少見到她了。我和她係裏的上海同學也認識一二,能聊上幾句。他們對我說,程君現在很忙,放假就到她親戚家去, 聽說有了個當助教的男朋友。
四年級時,晚間偶爾校園遇到她的一個同學。那同學搶著對我喊了起來:“你也不去看看,她一個人連著在宿舍哭了好幾天!”我到了宿舍樓托人把她叫了下來。她眼紅紅的,腫沒消,簡單說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說說眼淚又流下來。
按我和她結識那麽長的時間,我認為這是她的初戀。男友原是她舅舅的研究生,他們來往好幾年了。近日他說自己年齡大了,催促她結婚。程君說,結婚她願意,但要畢業以後。男友死活不肯,說不答應隻能分手了。須知那時大學不允許在校生結婚,否則隻有退學這一條路,程君當然不甘心這樣。最初她以為男友是怕她畢業後變心,於是再三向他保證一畢業就領結婚證,對方還是認為不行。
後來她從舅舅那兒方得知道端倪。原來男友要外派出國深造,聽聞(也說不準是哪條政策),"已成家"的在選拔中勝算幾率絕對的大,有人甚至傳言那是必要條件,為了能出國(這在60年代初期公認是很難很榮耀的事)所以男友態度才那麽堅決。聽罷我無話可勸慰,隻是憤憤地說,他隻顧他自己的前途舍棄你們兩人婚姻,你們分手也罷!
兩年後畢業前夕,得知她和清華C姓同學好了。C也是我們的同班中學,這真是料想不到的喜事。原來程的弟弟和C同一專業,估計程常去幫弟弟料理生活上的事,兩人接觸機會多了。
畢業後程分在軍工單位在大三線,C在科院。到我們再度相逢, 離開大學畢業已經近20個年頭。彼此孩子都大了,杜甫的“…...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正是確切寫照。碰巧兩家離得不遠,兩站公交車程,走走也就20分鍾, 兩家來往密切起來。討論孩子的升學,將來的就業...,有說不盡的話題。她很遺憾當時讓她的大孩子上軍校,如今孩子自己不喜歡在部隊,要轉地方工作,轉業障礙重重。她有時來找我,我家在一樓,她直接就在單元門洞前大聲喊我的名字,不脫以前的爽朗風格。
後來,我在外地工作將近一年半沒怎麽在北京,回來後驚聞她過世。上門找到C,或許事情過去了相當日子,C表麵頗平靜簡述了一下發病過程。他還特意指著小房間說,入院前她還關照,房間裏櫃櫥由她回來後收拾,她這一輩子永遠閑不下來,又說,以前日子艱難,我們都過來了。現在孩子大了,該是好的開頭,她又走了,C說著說著快要哭了出來。
C以後一直未再成家,開始幾年也有人給他張羅,他苦笑地對我說,年齡大了又不是有錢人,高的人家看不上我,差的,比方說沒工作的,那是自找麻煩。這位清華大學畢業生,終生在科院從事科研工作,說得那麽直白,讓我無言以對。
前年和一同學夫妻見麵,他們也在科院工作, 與C相知, 他們說也請了C,隨後就到。同學夫妻預先關照我,C輕度中風過,落下說話有點不清的後遺症, 見到他別提他病的事, 更也不要提程君,以免他的情緒有大波動。又說C仍單身,和小兒子一起生活,小兒子工作不太固定,有時仍要他幫補。
C來了,竟然還騎車,讓我們大吃一驚。他和以前一樣,飯桌上談笑自若。離開時,我們再三叮囑他騎車小心。他回頭向我們揮揮手,說不礙事的,騎10分鍾就到家了。
對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想起程君,想起H給她的信(此事我一直沒對旁人說過。在她離去10年左右,H也因病過世),想起她和C還是很般配的婚姻, 他們20多年的共同生活, 想起這些年來C的孤單日子……。我同學也滿懷心事長歎了一聲, 想來也是一樣感觸吧!
我們都默然不語良久。
2. 張立
她高中考進我校,我們同學三年。本文的張立是化名。
那個時代同學的來往單純,同學就是同學,多半是在學校或到家裏,討論功課或是班主任布置的活動。全班分四組,每個小組單獨行動,很抱團。我和她不是一個組,所以沒什麽來往。我那時當課代表,有時遇見數學或物理題她會來問問我。一次聊天,她說起自己原來上的初中老師教得相對差勁,來到這個學校,直到高二下學期她才完全適應這裏的教學進程。
中學畢業後,開始同學間大家通信很多,過了一年半載, 談得來的剩下也就幾個了,她是其中之一。她留在上海上大學,對分配的專業大不滿意又無奈,記得初期她信裏寫到,係裏有一次組織全班參觀專業對口工廠,看到工廠現場塵土飛揚亂糟糟的樣子,大家都泄了氣,她說回來後自己無精打采悶頭睡了一個下午。雖然如此,書還得念下去。
大學暑假放假回家,同學之間有走動,說說大學的情況,話題很多,但也止於此。假期內她會來一兩次,也許是我家離開她上的大學順路的緣故,她到學校有時會來彎一彎。進門對我母親笑笑,叫聲‘’伯母‘’,離開時也是,我暫不在家時她還能和我母親聊上幾句。此舉大得母親讚賞,說她有禮貌懂事,又道,她是來家同學中長得最好看的。家人還要說三道四,我叫他們別亂說。
說真的,她的長相是排在全班最前麵。麵容姣好,眼大,鼻直,個兒和身材適中。穿著得體,衣服不以多和新取勝。後來我方知一二,女同學裏對她不乏微詞,無非是以其較差的家庭居住環境為題。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她的家庭情況,隻知她是嬌寵的獨女。大學畢業後她分在外地,臨畢業前送我一張照片作紀念,到了工作崗位也來過幾次信。一年後輪到我畢業時(我多讀一年),我自己境況不順,心情也差,和很多同學包括她都斷了聯係。
到和她再聯係上時已是畢業後的8,9年了。她信上說她仍在原來的研究所,和同研究室一同事成了家, 有兩個孩子。她介紹她的夫君業務能力很強,而她自己因為身體差,最後下不了現場,調到情報室任“閑”職。我知道她一向好勝,閑不下來的,雖然這不是她理想的去處。
有幾次出差來京,到我家拜訪,內人知道她的慢性病況後介紹個中醫給她看,可惜還是沒看出什麽效果。其時她有個同學正在我單位長期協作,說起來彼此都認識知道。於是,她就象是家人一樣,調侃她剛得知的我在單位裏的荒唐事,大大取笑一番。她還好幾次讓她夫君出差時來見見我們,惜他總有事忙我們沒有見到。
70年代後期是我們這等年齡的人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她來信一直嘮叨一家四口調回上海的事。磨了幾年終於如願調回,那次信興奮之情躍然紙上。當然,她沒忘了問我的境況,讓我抓緊辦。
以後還是有信件往來,半年或一年間隔。說說家庭啊,工作啊。她說已徹底放棄了好勝心,管好兩個孩子學習才是她的頭等大事,男人負責家庭大事,該是由夫君頂樑。又說夫君被提拔當了官,我估計是研究所所長之類吧。生活條件好了不少。
92年高中同學難得聚了一次,自上次原單位見過後10多年後我們再會麵,她模樣沒什麽變化,還是很出眾。聚會人多,來不及說上幾句,她說,趁你在上海期間我們見麵好好聊聊。
我離開上海前和她約了個日子。不巧那天下午天氣變天,天空中厚厚的黑雲壓得很低的,接著是潑瓢大雨,我等半天她沒來,事後她告我,她母親說天氣實在太壞,別出門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聊天機會卻未能如願。
再後來我在深圳工作,偶爾給她打打電話。一次,我對她說,高中班裏兩位同學,一位喪夫多年,一位近兩年妻歿。我知道她和那位女同學至今仍很要好有往來,說何不撮合撮合他倆。電話那頭她一口回絕,說我“瞎三話四”(滬語),也不看看他們合不合適。我頗困惑,猜不透她的理由,更確切說女人的邏輯,想日後見到再問仔細。
沒有日後了。我在香港深圳工作那幾年, 實在忙得厲害,要回也是回北京的家。期間聽同學說她患了重病,需激素控製,皮膚變得粗糙,人的模樣也變化厲害。過世前,好些同學都去探望過她。
近日整理雜物,翻出一大摞發黃信紙,其中有她的。她的信從76年到92年的大部分幸而保存完好(60年代大學的信當年放在上海的家,文革中家人怕惹事,把我很多信連同其他物件都一起燒了)。這些信我重讀一遍,往事曆曆在目,不由得感歎人的一生何其短暫!
她的家現在怎樣,我就不知道了。她過世前最後一信說到大女兒參加工作,已有男友,對他們倆她比較放心,小女兒還沒有定型。近日我網上查到她夫君的名字,赫赫然已是有百人規模過千萬資產的民營企業法人代表。不敢造次貿然與他聯係,怕不遭待見,若他另成家,更是。
記得還是她出差來京第一次來我家,告辭後,我內人對我說,與你來往的幾個女同學長得都很好看,你為什麽沒找她們呢?內人見過她們本人或照片。 我細想想,是啊,為什麽沒想到?
也許當初年少時是同學,即使人長大了,意識固化為同學關係,自然沒往這方麵想,工作以後分隔遙遙就更不會了,想來更多的是沒有緣分。但是若不如此,我們男女同學之間哪能維持如此長久的情誼?
想貼上她64年大學畢業送我的照片,作為紀念應是沒有問題吧!
3 . 現在說說無妨了吧!
那麽多年我都沒有說。
大學期間,同地域的我們三個男同學(我,S和俞)和一位Z姓女同學走得比較近,之間有很多話題。後來,Z和S更親密。
最後兩年細分專業化,分在不同的班。接觸機會少了,但見麵仍是無話不談。其間S和Z關係正式公開,形影不離。但從俞那兒得知,S不時抱怨Z粘得太緊,影響他學習。:-)
記得一個周六晚,我獨自一人在宿舍。Z破天荒來找我,隻見她眼眶紅紅的,坐在桌子另一旁半天不啃聲。我以為她和S鬧別扭,說了些讓她寬心的話。她似聽非聽,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吃驚忙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不說, 再三追問下方知她身體有反應了。
這怎生是好(那時是60年代)?我手足無措,連忙問她別人知道不知道此事,她說都不知道,是第一個找我讓我給出主意的。我尋思半天,想,如果找年級黨支部,那事情就鬧大了,大家都知道且不說,她本人和S會受處分,不妥不妥,最好能靜悄悄私下解決。猛然想到,比我早畢業一年讀醫女友現在在鄉鎮醫院婦產科工作,或許鄉下管得鬆,可以問她有沒有辦法。
於是我對Z說,如果有門道,你去她那兒做手術,至於怎樣請假其它,再想辦法。我要 Z保持鎮靜(難啊!),讓別人知道就麻煩了,信我即刻寫,來回十天就可以了,最後 Z 答應, 擦著眼淚離開。
她離去後我立刻寫信,也顧不上高中就認識的女友會不會因而誤解(事後想,即使女友同意幫忙,請假從北京坐上一天火車到那個縣城也大有難度)。
沒等收到回信,幾天後我就被年級黨支部叫去,直接問我有關Z和S的關係,我答, 隻知他們是好朋友。又問,上周六晚你和 Z 說了些什麽,我答,他們最近常鬧別扭,是勸架的。對方極為不滿,說我知情不報,悻悻離去。很快地我知道了找我談話的原因。原來 Z 控製不住情緒,估計也有生理反應,宿舍裏不斷地哭,被那些年齡大的調幹女生看出端倪,沒幾句話就套了出詳情。
我那時22歲,處事實在太天真,滿腦是小說“牛虻”裏瓊瑪和瑪梯尼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和冬妮婭純潔男女友誼之類,心裏生氣 Z 沒能不露痕跡把持住,也埋怨 S 和 Z 兩人控製不了自身犯下這般傻事。適時 Z 的一個中學同學和我同班,以為我不知道此事對我說道,Z最近老哭,你們幾個人平日很要好,去勸勸她吧。我無語,現在是年級黨支部接手處理了,我去看了她一次,能對躺在女宿舍床上的Z說些什麽呢?房間裏的其他女同學眼神好奇我的到來。我再沒去了,被那同學認為我不仗義, 估計也是很多同學的看法。
我向來是被視為不靠攏組織的人,是班裏爭取入黨同學的匯報對象。其後一次年級集會上,黨支部書記竟然憤憤然插了以下一段話:“有些人,平日標榜友誼怎樣怎樣,到了關鍵時候就對朋友撒手不管了,這算什麽友誼,算好朋友?”明顯是指向我,我不分辯,因為我沒有不管,但所管的拿不上桌麵。
原先走的那麽近的我們四個人,既因此事,也因大抓階級鬥爭政治大氣候,幾乎再沒什麽往來。自然,我不會把那周六晚 Z 找我的事告訴S,於事無補。
畢業後我隻見過Z一麵,還是畢業近20年後。她孩子留美,她自身生活和工作看來都很好,那次我們兩人都沒提那個周六晚。
S和我斷了音信, 俞(前兩年車禍故去)告訴過我,S 在80年代初去了美國,好像再沒有和任何同學聯係。
最後順便說說,我的女友及時回了信,沒有遲疑答應盡力幫忙,甚至設計好坐哪條公交線路,她可以去接車,雖然後來事情的發展已沒必要。當然,事後她少不了調侃我為什麽熱心幫這個忙而不避嫌,我無言以對。 由於其它原因我和女友最後沒有修成正果,但我一直感激她對我的信任。
那個周六晚的經過,到今天寫此文為止隻有我和當事人知道,我一直忍著不說。過去了半個世紀,現在說說無妨了吧!
4. 日記
國內不知道有多少人還在寫日記,這裏當然不是指雷鋒日記那類, 也不是胡適的樣式,它們各有居心,都是為日後或知道死後發表準備。不可取, 當文學作品讀讀就可以了。
我指的是傳統意義上的手寫在本子上的日記,博客上寫的不包括在內。應該是很少很少了。有兩方麵原因,一是電子文檔時代,二是怕惹禍。第一個原因不用多說,隻想說說第二個。
文革期間,不少人士惹禍就是在日記上寫下了自己的想法被查抄定罪,例子太多了。先前讀了一本胡伯威寫的書“青春.北大”,裏麵提到教授高等數學的劉品馨老師,一個性格斯文內斂,一說話就臉紅的年青女老師,由於向組織交心說了知心話,1958年(原文如此)也劃成攻擊黨的右派分子。另一篇回憶類文章,說是她僅由於在日記上對“右派分子”表示同情就定案了。文革翻舊帳,讓劉品馨老師付出了致命的代價,最後精神失常離世。我比胡伯威低幾屆,趕上過劉老師教我們,她那時給我們物理係低年級上高等數學大課,教課言簡意駭,課間休息除了回答同學提問,絕不多言,不如她的助教文麗老師侃侃善談。我們當時都不知道她曾遭的罪。
我是不寫日記的,並非先見之明,其實就是懶,堅持不下來。倒是上初中時,聽老師說過寫日記能使作文進步,一時心血來潮就開始寫了。裏麵不乏對他人泄憤的段落。日記怕被家人讀到,東藏西躲的,最後覺得還是不保險,放在書包裏隨身帶它上下學。一次不知怎樣了,竟然丟在學校,被人撿到上交,因為上麵我寫了自己名字。我揣揣不安去見班主任老師,因為也在日記裏數落了她。老師很和氣,沒說我什麽,還用紅筆細細替我改了錯別字,鬧了我一個大紅臉。回來趕緊把罵人的段落或塗或撕。再後來懶幹脆不記,日記本也不知道丟哪兒了。
想不到吧,日記也能充當整人的提堂證供。還是60年代文革前,為避免交叉傳染,年級患肝炎的同學都被集中住在一個宿舍房間。一個L姓同學人極其聰明,就是怪話連篇,愛和室裏另一個徐姓團支委爭論,爭得麵紅耳赤,完後倒也相安沒事。大學畢業政治鑒定,人人過關。輪到L姓同學時,那位室友徐某竟拿出他的厚厚一摞日記,有十幾本吧,都是他這幾年有心記錄下來的,他說,本著對組織負責的態度,一條一條羅列L姓同學說過的怪話。當然,L沒有什麽可爭辯的,搞得灰頭土臉。
我倒是沒有別人拿日記問我,而是有Z某B某兩人商量好私下向組織匯報我四,五年前的怪話,算是口頭記錄,他們爭取“立功”免去他們自己的事,虧他倆記得那麽“清楚”,我四五年前的話哪能記得?當然,出格的話肯定是有的,二對一,那時天真得很,不會分辯。之後,那位善於整人的年級黨支書王某差其支委汪某選了幾條最有打擊力的作為依據。此政治鑒定影響我其後十幾年。我想,若提前幾年在1957年,我肯定在劫難逃了。
不過要說一句,那徐某畢業幾年後就因病死了,匯報太勞神了,而被他整的L姓同學文革後外派出國,說他聰明頂絕怎樣也不為過,大學剛學的二外英語,日後憑自學竟然能在國立也門大學用英語教物理。至於記得那麽“清楚”的Z某B某兩位立功, 畢業分配不差。隻是日後同學聚會從沒見他們露麵過,我是很想見見的。還有一位同畢業實習期間私下積極匯報過我,最近聽說過世了,今生無緣再見。
我不怎樣信神,但信有“報應”一說。
絕大部分國人,尤其現在,是不信神不信報應的徹底唯物主義者,關心的是現世現收益。廟堂人頭湧湧的所謂信佛的, 可以說絕大部份出於功利: 捐款了,又進廟裏拜了,潛意識是菩薩會保佑我平安發財。完全是做買賣的收付兩訖市儈心態,精神境界離“大愛”差得太遠了。
我幼稚地想過,曾子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們幾個會覺得自己做錯了?我以為是不會的。另外看看,文革之後公開懺悔自己打過人的幾近沒有。以“崇高”目的出賣和修理他人的這群人,對他們而言,良心是不可及的奢侈品。
一件往事,不知不覺竟然寫了那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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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獎作家莫言最近接受德國媒體采訪,認為《蛙》是一部"自我批評"的作品。而超越個人悲劇的對曆史的反省意識是中國人所缺乏的:"中國在過去幾十年經曆了動蕩和巨變,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但很少有人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也曾作過惡、傷害過他人。文革時我加入了紅衛兵,參加過對自己老師的批鬥。我嫉妒其他人的好成績,嫉妒他們的天賦和運氣。我還為了自己的前途讓妻子流產,我是有罪責的。" 說得夠深刻的了。
讀了一本“中國式告密”書:名人有臥底的,學生有出賣老師的,方悟出人的劣根性比比皆是。60年代讀大學階段,團支書要每人每周匯報自己思想,當然也要求匯報他人的動態,就是明白要求告密,美其名曰對組織負責。然後,他們把匯報材料作為彈藥日後整人,確是卑劣。我自己,我隻能說輪不到我去“幫助”和”匯報“過別人, 心無內疚。
離校前夕,一位B姓同學避人耳目,約我沿西校門的外牆走了一圈,連表謝意。求學六年期間,前四年未分專門化時我和他來往甚密,彼此當然也是怪話連篇,畢業鑒定因以上Z某B某兩位告密,已有人要從我這兒打開"缺口"看B姓同學的戲。我沒涉及他一句。談不上高尚,我隻是保持做人起碼底線而已。之後與他沒有聯係了。多年以後一次,我讀研同學在南昌偶遇他,聊起來說認識我,並對我同學說了那年大學裏發生的事。後來他北京出差,特來我家再次言謝。
幾十年過去了,同學聚會也幾次,但沒有一個人為自己過去整人告密的行徑說些什麽。隻有一位年齡比我大多的同班工農速中畢業的S姓調幹同學,私下對我說了聲“對不起”,他說他那時是班裏兩個黨員之一,理應那時為班裏同學做點什麽,我理解是,應為我說幾句公道話而他沒有說。”現在看到你景況不錯,我也心安了“(原話如此)。
人總有“小我”難以求全,不論怎樣說,他的一聲主動致歉讓我頗有感觸,我還是真心謝謝他的好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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