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去世,享年65歲。他是中國台灣高雄人,當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筆名有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俠安、晴軒、遠亭等。別離,也是林清玄文章的常見主題。《人生幸好有別離》為散文集。書中篇章,大多與“別離”有關。傳達了林清玄老師麵對別離時“既感傷又豁達”的態度。
三十多年前我曾推薦林清玄的兩篇作品在《讀者》雜誌上發表,算是少數較早發現林大師的大陸讀者之一吧。
林清玄:別離
在恒河邊,釋迦牟尼佛與幾個弟子一起散步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問:
“你們覺得,是四大海的海水多呢?還是無始生死以來,為愛人離去時,所流的眼淚多呢?”
“世尊,當然是無始生死以來,為愛人所流的眼淚多了。”弟子們都這樣回答。
佛陀聽了弟子的回答,很滿意地帶領弟子繼續散步。
我每一次想到佛陀和弟子說這段話時的情景,心情都不免為之激蕩,特別是人近中年,生離死別的事情看得多了,每回見人痛心疾首地流淚,都會想起佛陀說的這段話。
在佛教所闡述的“有生八苦”之中,“愛別離”是最能使人心肝摧折的了。“愛別離”指的不僅是情人的離散,指的更是一切親人、一切好因緣終究會有散滅之日,這乃是因緣的實相。
因緣的散滅不一定會令人落淚,但對於因緣的不舍、執著、貪愛,卻必然會使人淚下如海。
佛教有一個廣大的時間觀點,認為一切的因緣是由“無始劫”(就是一個無量長的時間)來的,不斷地來來去去、生生死死、起起滅滅,在這樣長的時間裏,我們為相親相愛的人離別所流的淚,確實比天下四個大海的海水還多,而我們在“愛別離”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擊與衝撞,也遠勝過那洶湧的波濤與海浪。
不要說生離死別那麽嚴重的事,記得我童年時代,每到寒暑假都會到外祖母家暫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園和荔枝園,有八個舅舅,二十幾個表兄弟姊妹,還有一個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結束的時候,爸爸來帶我回家,我總是淚灑江河。有一次抱著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樹不肯離開,全家人都圍著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說了一句:“你再哭,流的眼淚都要把我們的荔枝園淹沒了。”我一聽,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濕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個情景還時常從眼前浮現出來。
不久前,在台北東區的一家銀樓,突然遇到了年齡與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經是一家銀樓的老板娘,還提到那段情節,使我們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見的隔閡,相對而笑。不過,一談到家族的離散與寥落,又使我們心事重重,舅舅舅媽相繼辭世,連最親愛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覺得童年時為那短暫分別所流的淚是那樣真實,是對更重大的“愛別離”在做著預告呀!
“會者必離,有聚有散”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時,往往感到無常的無情,有時候看自己種的花凋零了、一棵樹突然枯萎了,都會悵然而有濕意,何況是活生生的親人呢?
“愛別離”雖然無常,卻也使我們體會到自然之心,知道無常有它的美麗。想一想,這世界上的人為什麽大部分都喜歡真花,不愛塑膠花呢?因為真花會萎落,令人感到親切。
凡是生命,就會活動,一活動就有流轉、有生滅、有榮枯、有盛衰,仿佛走動的馬燈,在燈影迷離之中,我們體驗著得與失的無常,變動與打擊的苦痛。
當佛陀用“大海”來形容人的眼淚時,我們一點都不覺得誇大,隻要一個人真實哭過、體會過“愛別離”之苦,有時覺得連四大海都還不能形容,覺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來也不過我們淚海中的一粒浮漚。
在生死輪轉的海岸,我們惜別,但不能不別,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時間,兩者都不能逆轉,與其跌跤而怨恨石頭,還不如從今天走路就看腳下,與其被昨日無可挽回的“愛別離”所折磨,還不如回到現在。
唉唉!當我說“現在”的時候,“現在”早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不可住留,才是最大的“愛別離”呀!
由於父親的病,最近經常在空中飛來飛去,回去探望父親。可能是秋天的關係,在空中看天上的雲,特別有一種清明莊嚴的感覺;尤其飛得更高,俯身看白雲靄靄,就好像在夢裏一樣。我想,任何人都有做過在白雲之上散步的夢吧!
我喜歡秋天的雲,因為秋雲不像春雲那樣子有暖暖的人情,也不像夏雲那樣變幻激烈;更不像冬天的雲,有一種灰濛的色調。秋天的雲是潔白而無瑕的,卻也並不溫情,帶著一點淡淡的冷漠與無奈—那種冷白雅淨的感覺,就像你沿著河岸散步,看到對麵盛開的葦芒一般;也像你隔著玻璃窗,窗外是霧霧的小雨,雨下有小白菊的花園。
或者是像有一次我到田尾鄉去,在花農栽植的紅豔豔的玫瑰花園之田埂盡頭,突然看到了一叢淡淡的酢漿草,寂寞清涼地低訴自己的存在。
秋天的雲是一種如何的美呢?它是那種繁花落盡見真淳,是無情荒地有情天,是驀然回首的燈火闌珊,是詩歌裏輕輕的驚歎號,是碧藍大海裏的小舟。
但那樣的美,有時也會讓人落下淚來。
那是因為無常,無常是幻,無常是苦,無常是遷流不息,無常是變動不拘,無常也是美,卻是最淒涼的美。
秋雲的變化雖然緩慢,卻連刹那也在變滅,這很使我想到父親的一生而痛心傷感。父親是我這一生最崇拜的人,他雖是一個平凡的鄉下農夫,但他善良、樂觀、溫暖、堅強、信仰正義與公理,他在我心目中接近於一個完人。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患了心髒擴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尿毒、腹腔積水,受盡了痛苦的折磨。
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深明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煩惱熾盛都是人間不可避卻之苦,但有時也不免想問問佛菩薩:為什麽像父親這樣的人,不能有更長的壽命、更好的福報呢?為什麽無常的河流不能小小地繞一個彎呢?
人人不免一死,如同每一片雲都不可能停在相同的地方,父親不能例外,我們也不能例外。父親就在我們的淚眼裏,在秋天的雲中,默默地吐盡最後的一口氣,他的氣息隨著涼風,飄到了不可知的所在。
雖然我所信仰的宗教裏,一直教我放下、放下、放下,而我自己也發願要做一個和眾生一起受苦,在苦惱中鍛煉智慧的菩薩,但菩薩是什麽呢?華嚴經裏說到菩薩都是有情種,假使不是對人世間的一絲有情,人間就沒有菩薩。因此,父親的逝世,使我有一種難抑的哀傷,常常每夜守在父親靈前時,忍不住又落下淚來。看著父親的遺容時,我但願自己所信仰的西方極樂世界是真實存在的,而父親死時嘴角所帶的笑意,使我深信他是到了極樂世界。
父親從重病到逝世的這段期間,我正好在整理“迷路的雲”舊稿,重看這些文字,更感受到了無常的迅速,這是去年一年寫作的一個段落,那曾是真實存在過的心情,這時重看,覺得仿佛已經過得好遠了。
想到我每天做晚課時常念到的“普賢菩薩警眾偈”:“是日已過,命亦隨滅,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忍不住撫卷長歎。
記得讀小學的時候,外祖母過世,全家陷入一種莫名的哀傷中,父親說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是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我在父親的靈前許了一個這樣的願:我的淚不隻為父親而落,而要為所有迷路的、苦難的眾生而落。
? 一年半後,我重返大陸,第一站是長沙,來接機的曲小俠剛安置好了我的行李,突然說:“大陳死了!”
這麽短的一句話,使我完全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我的腦中立刻浮現大陳那高大英挺的樣子,一個一百九十幾公分的巨漢,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小俠說:“一直查不出什麽原因,今年八月他到北京出差,突然感到不適,就急忙搭機回大連,沒想到走著進飛機,卻是躺著抬出來,當天晚上就死在大連的醫院,突然猝死!醫院很想解剖看看什麽原因,但他的愛人不肯,所以,大陳的死因可能永遠成謎了。”
“他有什麽病史嗎?”我說。
“一點也沒有,你記得他那樣子,身材那麽壯大,嗓門也大,到現在我還不相信他會那樣就死了。”
小俠說,因為大陳是在“一點準備都沒有”的情況下過世,他是生意人,做的是圖書批發,人一死,情況特慘,他還沒有給清的錢,債主天天上門催討;欠他錢的人,卻沒有一個認賬……
在開往長沙新區的車子上,小俠向我說明了一個遠方的好朋友消失的種種因由,我卻回到了一年半前大連海邊的旅行車上,忍不住眼濕。
不管有沒有準備好,不論是不是願意,我們總是起步在旅途中,消失在旅途中,人生是一個漫漫的旅行,沒有終站,隻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力盡而止。
我想到德國的大哲學家康德,一生隻離家到不遠處的但澤遊曆了一次,終生未離開過鄉裏,起居極有定律,治學極嚴謹。他為什麽一生沒有離鄉呢?因為他認為“本體界與現象界是對立的”,“一切的智識皆為經驗,經驗又唯由純粹概念以得之”。康德沒有出門旅行,但是他在內心的純粹概念裏旅行,他的學說沒有終點,所以,他也是死在內心的旅程中。
我又想到唐代的大和尚鑒真,一心想要到日本傳法,曾五次東渡,都被海賊、火風阻撓,顛沛長達十一年之久,後來竟然雙目失明。
雙目失明了還是要渡海,六十六歲的時候第六次東渡日本,終於成功。對日本的宗教、醫學、美術、建築、文化都帶來深遠的影響。
鑒真一輩子都為了赴日奮鬥,最後死在日本。我曾經到京都的東大寺,站在鑒真第一次傳戒的毗廬遮那佛前沉思,也曾到揚州的鑒真紀念館禮拜鑒真大和尚的塑像,感覺到鑒真一生都在旅途中。當他從江蘇江都的鄉下出生時,誰會想到這個鄉下孩子將成為日本律宗的始祖呢?誰又會想到不論在中國,或是在日本,都有無數的人懷念著他那偉大的旅程呢?
康德也是這樣吧!一個終生未離鄉的哲學家,死後,卻有無數的人飛越千裏,來瞻仰他的故居和紀念館,研究他的思想與哲學的人更是不可勝數,他內在的旅程啟動了許多人生命的旅程呀!
一切的死亡,都不是在目的地發生,而是在旅程中發生的。“和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經過一個優美的地方,不經意就在美中死去了。”
我想起去年大連的旅程,林陽的話語,林陽還在旅途中尋覓著生命最優美的情境吧!
反而那一直想要準備好的大陳,卻在措手不及的旅行中,謎一樣地走了。
在每個人生命的旅途中,這種無可奈何的事件是經常發生的,在康德經常散步的樹林,在鑒真不斷上船、下船的海邊,在我們或哭或笑的時刻,在有所準備或措手不及,永遠都是在旅途中。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吧!晴空萬裏之後,驟然來了一陣狂風暴雨,狂風暴雨是不終朝的,因此很快又花紅柳綠,使我們對生命的變化感歎不已。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個人也都有這樣的經驗吧!仰觀天上的萬裏雲集,思索著宇宙的廣度;俯瞰山下的千仞壁立,測量世界的深度;可歎的是,那深廣超越一切,甚至超越我們的想象。
極靜極靜的夜裏,我努力聚焦,回到大連的旅途上,想到大陳與林陽,想到悠靜的海邊,一切似乎還如是清晰,昔人已乘著涼涼的秋風,飛遠了。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誠摯地珍惜,要深深地疼愛。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努力地追尋,也要保持靜觀。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有所敬畏,也要有所無懼。
我點了一炷檀香,讓香隨風飄散,想象這香風會不會吹向大連
的海邊,或者吹向大陳飛去的地方。
大陳,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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