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幾段舊文記下我當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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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閑鶴野的長所
長所,是西藏的一個小地方。從日喀則出發的兩條公路,一條經江孜向南去亞東口岸,一條是向西再折向南去樟木口岸的中尼公路。在喜馬拉雅山北麓,有一條簡易公路,東起康馬,經崗巴、定結,西到定日,連接兩條公路。長所,便在這條簡易公路上靠定日的一端。
公路貼著山腳在朋曲河穀北岸蜿延。那時夏收剛剛結束,本來就貧瘠的農田裏更一片枯黃,遠處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寧靜地守在南方的天邊。采菊籬笆下,悠然見南山的心情,這裏可不適用,因為這裏看不到人家,也就沒有籬笆,更也沒有了種著菊花的園子。地旱得很,長朵野花也不容易,有那麽小小的幾朵,也全身是刺,不小心摸上一株蕁麻,那種火燒火燎的痛叫你幾年都忘不掉,所以還是忘了那些菊花吧。
看著緩緩流著的朋曲河水,無法想像它來自珠穆朗瑪峰絨布冰川的顯赫身世,也想不出它不久就折頭向南竟然在喜馬拉雅山最高峻的一段中衝開一個缺口奔向南亞次大陸的毅然決然。所以我就沒動腦筋,去悟幾條人生哲理,也沒有寫一段詩句的激情,那會想到的,也就是水流量,落差,荒地麵積,土壤肥力,粘土還是粉砂質,小麥與苜蓿,一些枯燥的數字和重而複始的八股。
路,當然不好走,兩根獨木就是一座可以通車的橋,車後總刮起一條長長的黃塵沙龍。溫泉和披著鐵鏽硫磺的泉眼,在這一帶也就是平平常常。人煙村落,卻不見一處。隻有荒野河穀裏突然出現了一座攔河壩,規規整整的幾何形狀,顯得一種世外的莫名其妙。
不知又繞著山腳拐了多少彎,穿過一個小小的峽穀。這裏在一個地質年代裏冰川挾帶的冰磧阻斷河流,形成一個臨時阻塞湖,而後湖水終於漫過天然壩一瀉而下,留下的便是峽口,急流,巨礫,和掛在高岸上河水瀦留時積澱的粘土夾層。自然並不靜默,隻是人心狂燥,總等不及自然的造化,而當你注目留神時,多少驚天動地的事件又早以成為久遠的曆史。
過了峽穀,河穀豁然展寬,延伸好幾公裏,形成一個山地圍抱的壩子。北山腳下,一個小小村落,要不是飄著幾縷炊煙,遠看就象一處史前文化遺址,這便是長所。
長所是一個典型的小衝積平原。村子建在山腳泉水線上,衝積扇中心是一處低窪積水的小湖泊。湖水很淺,偏鹹,湖中有一道矮矮的窄堤殘缺不全,實在想不出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鄉長解釋說,早些年農業學大寨,準備圍湖造田,後來發現實在種什麽不長什麽,隻好放棄了。現在,也就是牛群在湖邊吃吃草,還有各種各樣的水鳥兒。特別到了秋冬時候,有好多好多大鳥飛來,身上長白毛,脖子卻是黑色。聽到這,搞過動物地理和生態的家夥一下叫了起來,黑頸鶴!要知道,這種珍稀鳥類的遷徙和越冬規律,是他們一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沒有全搞清的呢,鄉長卻說他年年在這裏見到黑脖子大鳥,能不讓人激動嗎?鹽沼一般是鳥類避難的天堂,幸虧學大寨沒學成。
繞到湖的另一側,在朋曲河邊,竟意外地碰上了一個小兵,提著一桶釣來的魚。小兵見到我們一身內地平民的打扮,挺激動的,口動了好多下,卻沒說出一個字來,年輕黝黑的臉漲得黑紅黑紅。我們扯了好幾句閑談,這個四川小兵口才順了起來,漸漸現出川人健談的性格。小兵告訴我們,一開始也不全是緊張,而是除了他們邊防小隊十來個人之外,他們一年到頭難得見到幾個人,就更別說會漢語的人了,久而久之,一下都想不起來跟外人怎麽說話了。他們每人輪流當炊事員,輪到時不用巡邏,但釣魚添點鮮菜幾乎成了責任之一,好在魚多又傻,不大費時就夠釣到全隊吃一餐的量。今天他運氣真好,過了河來,竟遇著了我們,能說上一陣話,趟河時挨回雪水的凍也值了。小兵這說的,讓我們都不好意撇下他,於是便想方設法多挑點話題盡量讓他多說會話。小兵受了鼓勵,慢慢擺起龍門陣來,說起巡邏路上遇到的困難和異事,說到得意處,神秘地跟我們說,他見過尼泊爾人從雪山上爬過來,X兒子個乖乖,也沒見缺氧和凍死。又說,巡邏很重要呢,南坡還有境外來的叛亂分子和土匪呢。我們問真的啊,小兵讓步說排長真的說有過,他也發誓真見過有人翻越雪山。鄉長替他作證,說翻山邊民還真有的,小兵於是心滿意足,我們也就跟小兵告別,怕他誤了給他全隊官兵做飯的大事。
嘿,小兵,等你過夠了這巡邏釣魚看黑頸鶴飛起飛落的日子,你就可以複員回家,那時候你的鄉裏鄉鄰,一定會信你講的故事。就象我現在,城裏的小資們偶爾看到了這些字,誰都相信我去過他們沒去過的長所,而且會認為很值得去別人難得一去的長所看一眼黑頸鶴,那是國家珍稀保護動物呢,很長資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