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華人醫生:一個白班5次急救呼叫,最終一個都沒搶救回來
這是美國疫情發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個月
我們還沒迎來拐點
保守估計,未來三個月我都會守在ICU
冷藏卡車停在紐約某醫院門口作為臨時停屍房(圖片來源:SKY TV截屏)
收入重症監護(ICU)病房的患者都插了管,有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有三四十歲的青壯年,甚至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和中國、意大利的數據不同,美國年輕的重症病人比我們想象的多。”紐約皇後區一家私立醫院ICU的華人住院醫師薑莎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印象中最難熬的一天裏,薑醫生在12個小時的白班裏,經曆了15次“快速反應小組”(RRT)呼叫和5次急救呼叫(code blue),前者意味著有人突然病情惡化或暈倒,而廣播裏喊出“code blue”則意味著患者沒有脈搏跳動、心髒驟停。那天病房裏的廣播幾乎一直沒停過,呼叫了code blue的5個病人最終一個都沒能搶救回來。交班後,薑醫生大哭了一場,ICU的護士也都哭了。“我們很累,哭也累,但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流。”她回憶說。
沒想到在自己三年住院醫生培訓即將結束的最後100天,會經曆“一生恐怕都不會再有的曆史時刻”。大哭一場後,第二天薑醫生馬上投入到新一輪夜班,當時是她在ICU工作的第三周。
與其他州不同,紐約大多數醫院沒有叫停住院醫生的輪崗,作為三年級住院醫,薑莎莎是一線值班醫生,領導著一個四五人的團隊,直接管理29張ICU床位。當出現無法處理的情況時,她才會呼叫在二線值班的上級醫生。
美國時間4月6日上午,剛結束夜班回家的薑莎莎向《中國新聞周刊》講述了她在美國ICU治療新冠重症患者的故事,以下是她的自述。
ICU床位擴到60張
3月11日,星期三,我當時還在普通病房值夜班,早上交班時得知有兩個病人確診了新冠,我和他們接觸過,當時沒有N95,隻帶了外科口罩,相當於暴露了。12日早上交班後,醫院的員工健康部門叫我去問話,當時我已經幹咳兩周、發燒39度,盡管核酸檢測和胸片顯示都是陰性,我還是被要求居家隔離。
那段時間美國確診的人數越來越多,醫院人手緊缺。美國疾控中心(CDC)的政策一天一變,一開始要求疑似感染的醫護人員要隔離14天才能複崗,後來變成10天,又變成隔離7天,到最後隻要連續3天內沒發燒就可以回去上班。我是隔離第7天被叫回去上班的。
當時醫院大樓7層ICU的不到20張病床已經住滿,將6層北區開辟成新ICU病區,有29張病床,我複工後就在這裏工作。
不到兩周,醫院又把5層北區改成ICU,共60張ICU病床。全院約有250多張床,8層會議室後來也改建成了“小方艙”,可以再收20個病人。這些床位基本都住滿了,現在我們是有實無名的“定點醫院”,90%以上都是新冠患者。
距我們三四公裏外的一家名叫埃爾姆赫斯特的公立醫院已經出現“呼吸機告急”的情況,每天都有人死亡,一輛冷藏車停在醫院門口存放屍體,皇後區的醫院差不多都這樣。
我在私立醫院,病人的健康條件、醫院經濟條件都稍好一些,設備隻能說暫時夠用。我在ICU已經看到四五個品牌的呼吸機了,目前做過七八例腎髒替代治療(CRRT),醫院沒有體外膜肺氧合設備(ECMO)。不過據我所知,紐約開展ECMO的例數並不多。
醫護人員也有被感染倒下的,我有一個孕中期的同事已經確診,目前在她家附近社區醫院治療。她曾在海軍服役,海軍醫院船“安慰號”抵達紐約港後還曾召她回去服務,當時她向對方反映自己已經懷孕了,對方回複說,“沒關係,你來,工作到孕33周就行。”沒想到還是中招了。另外,我手下一位一年級住院醫也查出了新冠陽性。
N95口罩是很寶貝的,醫生們在N95外麵套上外科口罩,這樣就能重複使用。我是醫院裏最早戴口罩、裝備最齊全的醫生,3月開始,國內家人又把我之前寄給他們的口罩寄回給我,還有整套防護服。
在美國,紐約州的疫情最嚴重,而人口密集、公寓林立的皇後區,更是紐約疫情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我們醫院的呼吸機數量十分緊張,很多病人已經不得不使用便攜式呼吸機。
給氧三部曲
與國內有的ICU先上無創呼吸機不同,在我們醫院,隻要進了ICU,就直接插管(即使用有創呼吸機)。
一般患者到急診後,有專門的護士進行分診,患者在這裏進行第一次生命體征測量,包括血壓、體溫、心跳、血氧飽和度、每分鍾呼吸次數這5個指標。現在來醫院看病的人大多懷疑自己感染了新冠,對此,我們有一套規範(protocol),在電腦裏輸入COVID,就會自動跳出一個套餐一樣的檢測治療流程,先在急診做血液檢測、查胸片、核酸檢測。急診室等候區也有病床,輕症回家隔離,出現呼吸困難、氧飽和低的,直接入院。急診部有需要住院治療的患者時,會打電話給住院部協調,一般12小時內都收入進來。
新冠患者的氧療是非常重要的,我們醫院對新冠病人的氧療有三步,出現呼吸困難,先通過鼻管吸氧,氧濃度在30%~35%;血氧飽和度如果持續下降到90%以下,就上氧氣麵罩(NRB),100%純氧;如果情況還不好轉,就插管,機械通氣。
在使用氧氣麵罩時,還要密切關注呼吸頻率,正常成年人每分鍾呼吸大約12~20次,如果病人呼吸頻率超過30,出現明顯的腹式呼吸、氣促的情況,就要早插管,用呼吸機幫助病人呼吸。
紐約某醫院門口,工作人員正在緊急運送急救醫療設備(圖片來源:CBC截屏)
每家醫院的治療方案不盡相同,但紐約的醫院基本不會給病人進行高流量通氣氧療或無創正壓通氣,這點與國內流程不太一樣。美國認為,新冠是通過氣溶膠傳播的,無創通氣時,患者氣道敞開,高流量是普通鼻管流量的10倍以上,高壓使病人呼出的帶病毒的氣溶膠擴散到整個病房,增加傳染風險。
ICU有一個以臨床醫生為核心的值班團隊,基本上由1個三年級住院醫主導,配1 名高級執業護士(NP)、1名醫生助理(PA),還需要1位負責插管的麻醉科醫生,呼吸治療師若幹,白班會再多1名一年級或二年級住院醫做輔助,醫院的主治醫生在二線,有緊急情況才會被呼叫。
上一個夜班,我手上有22個新冠病人,也就這麽扛過來了,平時在ICU輪轉時,基本也是一兩個住院醫負責約20個病人,強度就很大。我們圈內流傳一句話,如果能在紐約醫院三年住院醫培訓中熬下來,那麽以後去任何一個州的醫院做主治醫生都沒問題。
每天在早、晚4點,我們要給ICU病人各做一次動脈血氣分析,根據血氣分析結果給每個病人調整呼吸機參數。我負責下指令,然後有專業的呼吸治療師在機器上操作。
ICU病房流動性大,每天約有1/3病人因為空間不足而被轉移到其他醫院,還有部分簽署了“拒絕心肺複蘇”(DNR)的高齡患者,會在生命最後接受姑息治療,從ICU轉出。醫院有專門的護士負責協調樓層之間、普通病房與ICU之間,以及醫院之間的患者轉運。團隊成員各司其職,我的責任就是把病人管理好。
有一個好消息是,3月24日,有個年輕的男病人成功拔管,可以自主呼吸,兩次核酸檢測都是陰性,3月27日出院回家,家屬還送了很多披薩給我們醫生、護士吃。這樣治愈出院的案例有,但不多。據我個人感覺,截至目前,拔管成功的不超過20%。
還沒給新冠病毒畫出完整圖像
很多病人原本看著狀態不錯,突然就不行了。上上周六值班時,有個在普通病房的年輕男性患者,他當時還可以自己翻身俯臥位,去廁所前自己拔掉了氧氣。等到再被人發現時,已經倒在衛生間,沒有脈搏了,這是當天5個code blue患者之一。
我們發現,入院後5~6天是個坎兒,如果熬過第一周,病情沒再惡化,基本可以慢慢好轉,如果在這幾天突然出現氧飽和掉下來的情況,身體已經出現炎症反應,後麵結果基本不會太好。
為此,送進ICU的患者會被嚴密監測兩個炎症指標,C反應蛋白和鐵蛋白,任一指標超過正常值,就代表身體炎症係統被啟動了。我們會考慮短期、低劑量使用激素,衝擊三天,也會用抑製劑,把炎症壓下來,避免出現“炎症風暴”導致多髒器受損而衰竭。與此同時,氧氣支持一直是很重要的。
用藥方案也在發生變化。總統特朗普“跨界”推薦的“羥氯喹+阿奇黴素”一開始也寫在醫院的用藥方案中,但這組用藥會使心髒QT值增加,使患者出現心律失常、心髒驟停等副反應,因此需要每天給用藥患者測心電圖,監測QT數值。(接受采訪後次日下午5點,薑醫生發來消息,出現炎症風暴的重症患者已停用“羥氯喹+阿奇黴素”,改用激素衝擊和白介素抑製劑治療。——編者注)
因為進入ICU的患者都是插管治療,從一開始就可以觀察到血液中二氧化碳濃度,雖然比一般肺炎患者在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ARDS)早期的二氧化碳血濃度略高,但是,遠遠低於心衰、慢阻肺等疾病導致的二氧化碳瀦留。
二氧化碳在血液中濃度升高,易導致酸中毒。此外,很多新冠患者有腎衰跡象,因此出現代謝性酸中毒,更多時候是兩種情況混合導致的酸中毒,治療起來比較複雜。
我們會監測一些指標來觀察患者凝血、血栓等狀況,一旦發現異常,及早幹預。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給新冠病毒畫出一幅完整的圖像,首發症狀千變萬化,有些病人是突然意識糊塗來醫院檢查核磁共振的,看是不是中風或癲癇,結果拍胸片時發現雙肺下野有磨玻璃樣改變,一查核算,果然新冠陽性,還有的患者是消化道症狀,拍腹部CT時掃到肺部下麵有病變,然後新冠檢測顯示陽性。
每天都有各種突發狀況,這是美國疫情發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個月,我們還沒迎來拐點,保守估計,未來三個月我都會守在ICU。
值班編輯:石若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