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是我知青時代的同學。當年知青下鄉,大多是插隊式或者農場式;我們則是民工式。高中(也有一部分初中)畢業生由城裏幹部帶隊,組成連、營、指揮部,到山區修鐵路。一個連隊170人左右,除了兩個連隊幹部,都隻十幾歲。連隊半軍事化管理,相對封閉,沒有接觸外部社會的機會,又都是同一屆的,彼此原本就是小學或中學同學,至少是同學的同學,所以習慣上仍互稱同學。隻有“官方”場合才叫戰友。
大家住竹篾搭的簡易工棚,吃大鍋飯。每餐一菜一湯,菜為時蔬,湯卻永遠是海帶湯。修路是高強度勞動,挖、挑、推車,當地的山民見我們成天光著膀子流大汗的樣子,也搖頭感歎連他們都幹不了。怪不得電影描寫最苦的奴工,比方柯克·道格拉斯演的斯巴達克斯,便是修路。我看《為奴二十年》,就非常羨慕黑奴摘棉花。吃這麽簡單的飯食,幹如此重的體力活,以現在流行的健康養生觀,應該像老道格拉斯一樣長命百歲。當然首先得意誌堅定,——事實上兩年不到,我們連隊就有四個得了精神病。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連隊同學找到我,把我拉進戰友群,發現少了好多人。一問,原來已經死了十幾個了。
H跟我同班,睡在我對麵。他是肌肉男,白白淨淨,我想象中的“浪裏白條”就該是他這個樣子。我們關係一般,下路(回城)後有幾年玩得不錯。恢複高考後他學醫,記得一次他把我帶進醫院,一個一個手術室去看胃切除、剖腹產、前列腺切除等手術。我換上衣帽戴上口罩,外表跟他們實習的同學沒有區別。
各自成家以後,再也沒有來往。聽說他在一所大學的教職工醫院做副主任醫師,直到退休。去年我們鐵建指揮部舉辦“45周年”慶祝聯歡會,各連隊都要出節目。有穿上紅軍軍裝做長征跋涉狀的,有草原上紅衛兵見到毛主席的,有藏族姑娘搶著給解放軍洗衣服的,有拉二胡賽馬的,整個一唱紅不打黑。同學發來一些視頻,發現H參加了連隊一級的匯演,他參演我們班的節目是三句半。聽來聽去,沒一句押韻。當然,那半句也不押韻。我很不明白,為什麽要演三句半呢,他不是會拉小提琴嗎?當年住工棚的時候,每天收工回來他都要對著大疊大疊的五線譜拉外國練習曲。
這個問題一直沒機會問他。我被拉進連隊群,回應一圈男女同學的招呼寒暄,就不再發言。許多人喜歡用網名,沒幾個對得上號。直到十月的一天下午,我閑著翻看微信群,發現一個網名忽然變成H的名字。看著他變的!我當時想,要不要加他?到黃昏又想,要不要加他?吃過晚飯又想,要不要加他?——不是我優柔寡斷,而是人老了,很多想法往往一閃而過,不像年輕時想到就做。有句話怎麽說的?放慢生活的節奏……
事後想想,如果那天下午,那天黃昏,那天晚飯後,我跟他加了微信,也許他就不會死。幾十年沒見麵,可聊的話多,可以拉住他不去做一件錯誤的事。當晚十點多,他試跑新買的走步機,跑著跑著忽然往地上一倒。他老婆也是市中心醫院的醫師,趕緊給他做心肺複蘇術。按壓了十幾分鍾仍無反應,急送醫院,還是搶救無效。第二天得到死訊,幾天後同學們送葬回來,傳達了他兒子對他生命最後時刻的描述。
他是代表連隊準備節目到指揮部匯演的參演者,這回據說不搞三句半了,而是擔任鍵盤手伴奏。估計那些紅歌紅舞,喚醒了早已消退的青春激情,他想把60多歲的身體練得更結實更年輕,新買了一台走步機。為了測試自身的體能極限,越跑越快,停不下來,終至倒地。說實在的,我這同學不胖不瘦,人們回憶他總是心情愉快笑容滿麵,亦無煙酒嗜好,更沒有過值得一提的病史,尤其他本人還是醫生,萬不該出這樣的意外。而意外竟然發生,聯歡未成身先死,長使親友淚滿襟。
對於沒有及早識別或問清他的網名,確認後又沒有及時加他,我頗為自責。我撰了一副挽聯,發在連隊群。兩天之後,永久退群。
事後,我總結:家裏一定得備一台除顫儀。要是有除顫儀,我同學不會死。我開始不知道那叫什麽,隻在電影裏看得太多了:一手一個“電熨鬥”往胸脯上一放,電得人彈起來,直至恢複心跳。想當然應該叫“心髒起搏機”。搜了才知是“除顫儀”。其實不光是心髒猝死,幾乎所有的死亡,救護車、急救室、手術台都是用它來跟死神作最後一搏。它才是生命真正的“最後機會”(last chance)。如果它都不管用,神仙都救不了啦。
我把除顫儀的圖片、用法發給我的同齡人,沒人理我。我知道他們背後都罵我:神經病。
2019.6.29.拍拉圖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