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下的北京中年 7 (ZT,完)

來自老同學群,

流感下的北京中年
Original 2018-02-10 李可 可望buffe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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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2日(星期一)

早上提交了工作計劃,老板讓我去上海總部匯報。考慮了嶽父的病情,認為這周問題不大,下周比較危險。定了晚上的機票,準備去上海工作一周。

下午4點30分,夫人來電:“今天做了CT,結果出來了。大夫讓家裏能來的人都來。你馬上過來,媽媽剛上地鐵回家,二姑還在獻血車旁,我都讓她們趕快回來。”

1小時奔到醫院,一位此前未謀麵的大夫已經在和家人溝通了,話很委婉,事實是我們預料到但不希望出現的:

1)會診認為醫學上沒有繼續治療必要。
肺部全部被細菌和病毒感染,呼吸衰竭,腎功能衰竭,肝功能衰竭,消化道出血,蛛網膜下腔出血,低蛋白,高鉀血症,高鈉血症。

2)建議病人轉院。
留在戊醫院當然可以,隻是每天費用2萬多。

讓我們轉出可以理解,每個醫院都不希望增加自己的死亡病例,在各項考核統計上數字都不好看。

現在的問題是,沒有小醫院願意收。

家屬一起討論了會,我又回ICU,和一位男大夫溝通了4個問題:

問1:是否可以做肺移植?
答1:肺移植在整個呼吸係統健全,隻是肺功能不良的情況下才可行。現在不具備條件。

問2:是否可以把病人接回家?
答2:有傳染可能,不建議這麽做。

問3:能否在ICU停止治療?
答3:違背醫學倫理和醫生職業道德,不可以。

問4:繼續用藥可能維係多長?
答4:不好說,可能很長,可能很短。

家人都沒有時間悲傷了,討論了1小時,決定回老家的醫院。老人不喜歡北京,讓他從家裏走。

回老家走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回家,二是當地醫院接收。

親戚說,ICU更衣室就有120救護車小卡片,C病房的病人給了我們999的小卡片。我們打電話谘詢,信息如下:

1)120急救車:10元每公裏,藥品費用另算。配2名司機輪流駕駛,另有一名大夫。預計2小時內出車。

2)999:表示東北地區道路下雪封路(不實),建議用醫療專線飛機運送到臨近機場,再上當地救護車。航線預計24小時能夠審批完成,預估飛行費用50萬、除冰費用10萬。我趕忙表示:離小目標還很遠。

3)民航。需要滿足下列條件:
病人需要有醫院開具的“適宜乘坐飛機證明”;
需要提前72小時申請;
在有座位情況下,將拆除經濟艙後部2排共計12個座位;
擔架病人價格為12個經濟艙全價,陪同人員另行購票;
製氧設備僅限符合某標準的產品,不能攜帶其他電子醫療係統。

民航不滿足條件,醫療專線飛機負擔不起,隻能選救護車。

當地醫院一開始也不願意接收,一是增加死亡病例,二是怕家屬在本地鬧事。我們馬上找人,說明家屬有心理準備,患者女兒在北京有正式工作,絕對不鬧事。

有了擔保,當地醫院可能也想看看人工肺這套係統的實際運用,同意接收。準備出ICU床位,希望我們盡快獲得戊醫院診療方案,他們準備藥品和器材。

趕忙回到醫院,準備辦轉院手續,但院方不同意帶走人工肺設備。

我分析說:
1)院方不希望病人在院內死亡;
2)我們感謝院方為減輕我家庭負擔的建議,配合院方進行轉院;
3)病人離開人工肺係統,活不過5分鍾;
4)院方不讓帶走人工肺係統。
沒有人工肺,大家都達不成目標。我們保證在病人離世後,第一時間按醫院標準將人工肺設備送回。

大夫表示醫療設備屬於國有資產,帶出醫院需要走流程,讓我們明天早上再來協商。

十一、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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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3日(星期二)

回到家不到3個小時,淩晨一點,夫人急電:“大夫說爸爸可能隻有2個小時了,你和媽媽抓緊過來,我請二姑去買壽衣了。”

人太疲勞了,沒有開車,打上首汽奔往醫院。

車上,夫人又來電:“大夫說如果心髒停止跳動,醫學上可以采用電擊等搶救手段,問家屬的意見。”

我說:“算了吧,爸爸已經受了很多苦了。”

電影上,病人會睜開眼睛,摸著你的臉龐,說最後一句話,讓你照顧好自己。

藝術溫暖,現實冷酷。病人滿頭紗布、滿臉胡須、全身管線、毫無知覺,隻有微弱的心電圖,不斷報警的血氧和心跳指標。

我們自問自答,讓爸爸放心,會照顧好媽媽,照顧好寶寶,照顧好自己。

雖然已經沒有希望,醫生還是要進行搶救,很快讓我們離開了ICU。

和夫人坐在外麵等通知。夫人問:“你印象中第一次記得你爸爸的印象是什麽?”
答:“不記得了,我總是盡力忘記童年。”
夫人說:“我印象中第一次記得爸爸,是他起床幫我衝奶粉,我應該比女兒現在還小吧。”

淩晨三點,二姑幫忙買壽衣回來了,3600。雖然事前在某寶上也看過,但不到最後一分鍾,不可能去買。而要用的時候,也不可能等。

親戚告訴壽衣店主,人是因為感冒走的,還以為店主會很驚奇。誰知店主一點都不意外,說感冒已經害死好多人了,從發病到走時間都很急。

8小時前,我給航空公司打電話,問攜帶病人的規定。
8小時後,我給航空公司打電話,問攜帶骨灰盒的規定。

民航規定如下:
1)乘客可以攜帶骨灰盒登機;
2)骨灰盒的外包裝和乘客的舉止,應該不引起其他乘客的反感。

天色漸亮,但並沒有進一步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醫生的搶救延續了生命。

早上10點主治大夫和我們談話,說最新檢測表明腎功能衰竭,問是否需要透析。我們回答不必了。

談話後,我去找太平間。淩晨夫人問過大夫,病人走了之後怎麽辦?大夫回說找太平間,走流程。

太平間在醫院一個獨立小樓,沒有任何標誌。電梯隻能到地下二層,下去後,兩側門緊鎖,沒有任何工作人員。回到地麵,發現門上寫了個聯係人X的電話,打了過去:

我:我們希望人走了之後,盡快火化,請問程序。?
X:病人走了之後,讓科室給我打電話就行。是哪個科的?

我:請問大概時間?
X:你們要做三天、五天還是七天?

我:不做。回老家辦,是否當天可以送火化?
X:隻有早上火化,看你們時間了。

我:費用是否從醫院押金裏扣除?
X:不行,隻收現金。

我:不走醫院的帳?微信支付可以嗎?
X:不行,隻收現金。

不走醫院賬,隻收現金,這也太怪異了。

晚上和家人商議,大家都覺得有問題。二姑說前幾天看到有人從醫院正門直接把棺材抬到行車上的,讓我直接聯係殯儀館。

馬上給殯儀館打電話,對方表示:隻要你能把遺體從醫院弄出來,就可以,不需要走太平間的流程。而且殯儀館是政府定價的,不會漫天要價。至於太平間,大多數都是承包的。

我問:“北京還能不讓家屬搬遺體?”
殯儀館:“關鍵是死亡證明,沒有死亡證明,我們什麽都不能做。”

我問:“棺材隨車能帶過來嗎?能派幾個人幫我們抬一下嗎?”
殯儀館:“有木棺,有紙棺,隨車帶。沒人給你抬,花錢也沒有,自己抬。”

掛了電話,想想承包太平間門道不少。不用攔遺體,就說人不在,辦不了死亡證明。拖家屬幾個小時,家屬也隻能慫。

全家討論了下,覺得戊醫院不至於。負責太平間的部門可能有些好處,但醫生不會做這種事。萬一不讓抬遺體或者不開死亡證明,先投訴,再不行就報警。

十二、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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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星期三)

ICU外一夜無事,預計還能有2天,於是早上從醫院趕回家開車。碰上地鐵限流,長長的隊伍排不到頭。

10點到家,把所有衣服扔進洗衣機洗,衝澡還沒有2分鍾。

電話響了。

夫人:“爸爸不行了,醫生說這次真不行了。你和媽媽趕快到醫院。”

先給外甥打了個電話,讓他去支援。昨天心裏還猶豫叫他抬遺體是否合適,緊急關頭也顧不上了,隻是叮囑他務必帶口罩。

開車衝出小區,還沒上高速,夫人來電:“人已經沒了。你們馬上把爸爸的戶口本拿過來,開死亡證明。”

我問:“爸爸的戶口本,還是我們的戶口本?醫院不強製送太平間吧。”

夫人:“爸爸的戶口本。死亡證明要四個東西:醫生簽字、死者身份證、死者戶口本、辦理人的身份證。其他我都有。
醫院這邊同意送殯儀館,我馬上叫殯儀館的車。”

趕回去拿了戶口本,一上高速匝道就發現上麵水泄不通,自己太急了,上匝道前沒注意高架橋上一動不動。挪動了半天,發現前麵三車連環相撞,每個車主都有理,在那裏吵架不挪車。

越是著急,越容易堵車。自己當時就不應該相信導航顯示的一路暢通,繞點遠就好了。

30分鍾,隻開了10公裏,夫人又來電話,我正擔心女人抓狂哭,夫人卻說:“你們也別著急了,我們這邊出了些情況。”

快到醫院時,夫人又來電話:“殯儀館的棺材到了,你們到哪裏了,能抬嗎?”

近是近,但小車、大車、三輪車、快遞摩托、行人擠來擠去,動彈不得。

於是隻能夫人和外甥下去抬棺材。

等我到了,拿了戶口本給夫人,她去辦手續。嶽父的遺體已經穿好衣服放在棺木裏,我帶上手套,把衣服塞在棺木裏,合上棺木,五個男人開始往外抬。

遺體非常沉,習俗還要求中間不能落地。我們先是把一電梯的人都請下來,到一層還走錯了,找到大廳後門,送上行車。

外甥和一位親戚隨車,我們趕忙去在死亡證明上蓋章,蓋好後急速馳往殯儀館。

在車上,夫人說:“爸爸就是要我辦事啊,這一小時,我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一秒鍾不停:
1) 大夫通知進去看最後一眼時,真的就是最後一眼了。心跳顯示為0,心電圖很長時間才有一點點起伏。
2) 隨後就被請出病房,開始辦手續。大夫一聽家屬要求走殯儀館,一點沒遲疑就說可以。
3) 急電我們取戶口本。
4) 給殯儀館打電話,向對方保證醫院這邊沒問題,定了木棺。
5) 一位男子S表示可以幫忙穿壽衣,抬棺木,200元。當然同意。
6) 再請了ICU一位男性護工H幫忙。
7) 醫生確認病人死亡,撤下人工肺。護士用紗布填塞各處創口。
8) 遺體消毒。
9) S確實專業。讓我們給病人剃須。而且壽衣不是一件一件穿的,而是套在一起穿的。而且各種配件的穿戴都有講究,他很麻利。夫人小送了一口氣。
10)意外出現了。腹部的一個創口,護士處理的不夠嚴密,大量流血,壽衣都被浸透了。
11) 緊急打電話問老家先生,先生表示不能穿帶血的衣服走,必須換。
12)本來打算再讓親戚跑一趟,S說可以讓人送到醫院,馬上定了一套。1800元,是親戚那天買的半價。
13)護士再度處理創口。
14)殯儀館問:是否需要靈堂、追悼會、給遺體沐浴,回複都不要。
15)衣服送到。再穿衣服,身體已經不熱了,很不好穿。
16)殯儀館行車到。
17)找醫院的管理人員,打開後門的鎖。
18)去行車抬棺木。行車司機態度很不好,直接衝著夫人吼:“你們為啥不走太平間!”
(司機大哥,沒走太平間你拿不到回扣,但至於這樣對家屬嗎??)
19)把棺木抬上ICU。
20)將遺體放入棺木。”

夫人後來對我說:“你選一條堵車的路也好,否則嶽母看到遺體上的滿身創口,不知道會哭成啥樣。她前麵埋怨自己沒有照顧好爸爸,染上了這怪病;看到這樣又會自責給爸爸上了人工肺,讓他受了不少苦。尤其是後麵創口沒處理好,往外湧血。”

又說:“S信息真是靈通,大夫通知我後沒5分鍾,他就出現了。我給了他500元,畢竟穿了2次衣服,第二次挺難的。另外H給了200,謝謝他願意幫忙送爸爸最後一程。”

到了殯儀館,棺木從行車上移動到特製的推車上,嚴密吻合,不需要人再抬。

問下午是否可以火化。
殯儀館說:24小時都可以,但習俗最好在天亮時火化。
(太平間的X說火化隻能是早上,如果家屬不知情,那麽下午和晚上過世的病人,自然會到他那裏。)

老家的先生要求夫人打開棺木,用毛巾沾酒給父親做一個簡單的儀式,還有不少詞。我們覺得這沒有人教著做,搞不定。還好,殯儀館旁邊就有小店,一說買酒,就有人表示可以指引家屬做儀式。

選好骨灰盒,殯儀館經辦人嚴格核對了兩遍信息,所有證件所有信息匹配,開始進入火化程序。

工作人員兩次要求家屬向遺體致哀,同時確認遺體為死者本人。然後所有家屬隨同工作人員到火化爐前,目送棺木緩緩滑向爐膛。

我們磕頭,嶽母和嶽父的妹妹哭得無法站立。

 

工作人員隨即要求家屬離開,到休息區等候。

夫人開始通知嶽父的兄弟姐妹,我開始定機票。首都航空的APP是我用過的最爛APP,沒有之一,提交訂單後等了1分鍾,顯示“請求異常,session獲取失敗”。再訂票,我們4個人,隻有3張票了。

定不了第二天首都航空去雞西的票,就開始定國航飛佳木斯的票。到了最後一步,夫人突然大喊別買別買,老家先生要求明天必須在中午12點前結束儀式,明天飛佳木斯來不及。

於是定了當天最晚一班飛佳木斯的航班,19點。留下夫人嶽母取骨灰,我和二姑父趕去酒店取行李。

堵車、堵車、堵車!

後來被迫兵分兩路,夫人和二姑二姑父先帶爸爸骨灰走,確保能趕上飛機。我回家裏取衣服,如果趕不上,就第二天一早飛佳木斯。我回家抓上一把衣服塞進行李箱就走,還好趕上飛機。

候機時,夫人又哭。她和姥姥取骨灰時放入骨灰盒時,發現嶽父骨髓都是黑的。這段時間治療用藥很猛,嶽父沒少遭罪。

臨降落時夫人告訴我明天淩晨4點出發趕回老家。

我不同意,要求推遲到6點出發:
1)4點從佳木斯出發,意味著親戚要淩晨2點從老家出發,睡眠嚴重不足。
2)天黑、雪大、路滑。

夫人表示先生已經算好了,早上8點燒紙,必須4點走。路況確實不好,要預留時間。

我又再次描述自己黑夜開車經曆的種種驚險,雪地本來就不好控製車況,而且風大有嚴重的風炮(大風把雪刮起,視線受阻)。

夫人全家不同意。我隻好妥協,但說明我們兩人不乘一輛車,萬一出問題,還有另一人照顧嶽母和孩子。

心裏還是覺得不安。給大徐發了給消息:如果我有情況,孩子就拜托你了。
大徐大驚:大半夜你嚇人玩啊?染上病進ICU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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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星期四)

淩晨出發。零下31度,北風5級。

車行到郊區,停下來讓夫人“摔盆”。
我們跪下,夫人把泥盆舉在頭上,隨先生說了一段話,然後用力把盆扔向遠處摔碎。

六道車光在高速公路上疾馳,晨曦初露,喚醒鳥兒在天空飛翔。嶽父再也看不到這些了,我們希望他像《尋夢環遊記》那樣有個美好的生活,更希望他就在身邊,看看他的外孫女,再喂她巧克力。

進入城區,頭車開得極為怪異,不是黃燈加速,就是遠遠看到紅燈就減速。親戚解釋,風俗就是車不能停,紅燈也不行,寧可右轉繞圈。

7:40,車在大道邊的空曠處停下,準備“燒紙”。我一下車就被冰封了,臉如刀割,呼出的空氣遇到口罩就結冰,凍得鼻子發痛。

路邊停了七八十輛車,把4條車道占了2條,都是來送嶽父的同事和朋友。看了這陣式,我想嶽父在家有點脾氣也是正常的。尋思自己走的時候,不會有這麽多的人。

把骨灰盒請下車擺好。道邊一輛廂式貨車的門突然打開,大家開始往下卸東西。小的有紙手機、紙電腦、紙元寶;大的有紙別墅、紙車子。車子上還特意畫了嶽父喜愛的路虎車標。特別是一匹紅色紙馬,如真馬大小,風起馬毛飄揚,風落馬毛帶雪。

30多分鍾,各種儀式做完,開始點火。火光衝天,這“燒紙”可比南方一疊一疊小紙錢燒起來有氣勢多了,紙房子車子小馬化為灰燼,希望嶽父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瀟灑自由。

百多位親朋,和我們一起在東北也難見的寒流中,與嶽父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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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7日(星期六)

“圓墳”後,我和夫人從佳木斯飛回北京。

過去一個月,就像在噩夢中奔跑,一刻也不能停。想從夢魘中醒來,卻擺脫不了命運。

回到家,吃飯時嶽母突然問了一句:“你爸真的走了嗎?”

我愣了一下。衣架上掛著嶽父的衣服,家裏仿佛還有他的影子;微信裏有他的語音,仿佛還嚷嚷著要再去泰國吃榴蓮。

但又一想,確認是走了。

女兒還不能理解死亡,大喊:“我要姥爺給我吃巧克力。”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嚐到哪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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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這段日子支持我們的親人、朋友、同事和領導!

很幸運此生與你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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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 -harry-1092- 給 harry-1092 發送悄悄話 (101 bytes) () 02/13/2018 postreply 23:5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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