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曾經在大藥廠的數據統計部門幹過。當年我們部門有一類職位叫臨床數據錄入員,任務就是把護士在臨床試驗中記錄的病人數據手敲入電腦數據庫。我有一次和同事吃飯,有一位這樣的數據錄入員,一位年過半百的美國白人大叔,和我感歎自己工作的枯燥,職業前景的渺茫。我鼓勵他:咬牙堅持,你也許會象Heather Bresch一樣,有朝一日成為公司CEO。我說的這位Heather Bresch女士是世界第二大仿製藥巨頭Mylan的CEO,據說她進入公司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數據錄入員(data entry clerk)。沒想到這位白人大叔原來深諳美國政商的人情掌故,聽了我這麽一個勵誌的故事反而哈哈大笑反問:你知道這位Heather Bresch的背景嗎?她的老爸是民主黨West Virginia的州長和聯邦參議員Joe Manchin!我這個本來要給別人上課的人自己卻被上了一課:世界上真有有誌者事竟成的心靈雞湯嗎? “能力以外的資本”真的可以是零嗎?
成功的父女倆
不料最近幾天Heather Bresch女士和她領導的Mylan上了新聞頭條。原來Mylan在2007年買下了舒緩急性過敏症狀的注射劑EpiPen的所有權。對於突發急症的嚴重過敏患者來說,特別是小孩,這是一種救命藥,關鍵時刻,一針下去,就可以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如果沒有,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孩子送命。EpiPen目前的市場占有率高達85%,沒有有力的競爭者。可想而知,EpiPen的價格也一路攀升,從2007年的100刀兩隻,價格逐漸漲到218刀,350,460,直到最近的600刀,幾年內飆升了6倍,為Mylan公司帶來了占全公司營業額40%的利潤,終於引發了民眾和政府的憤怒,調查之聲不絕於耳。與此同時,Heather Bresch女士的年薪也從2007的區區兩百五十萬,漲到了今年的一千八百萬,恰恰也是六倍左右。
由於很多保險計劃,甚至是包羅萬象的obamacare都不強製要求涵蓋EpiPen,很多家庭需要自掏腰包購買大量EpiPen,家裏一隻,學校一隻,隨身一隻,以防萬一。這麽一漲價,對這些普通家庭的衝擊就太大了。那麽這麽貴的藥,是不是什麽高精尖科技的革新神器呢?遠遠不是,EpiPen的有效成分epinephrine已經被人類了解並廣泛使用100多年了,目前一針藥劑的成本隻有不到1美元。Heather Bresch為Mylan製定的策略其實是仿製藥工業裏臭名昭著但是屢試不爽的招數,買斷一個老舊而缺乏代用品的產品,利用大公司的雄厚財力大力包裝,改頭換麵,重新上市,最關鍵的一條,就是漲價漲價再漲價,在有限的時間裏把利潤撈足,普通病人倒黴又與我何幹?
不過這一次Heather Bresch吃相太難看,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成了媒體的焦點和左右政客眼裏一致的大惡人。國會眾議院一紙命令把她傳喚到華盛頓來“審訊”。 在聽證會,Heather Bresch為澄清自己和公司身上的惡名也是施盡了解數,倒也澄清了一些問題。比如一個路人甲一聽EpiPen的零售價格600$和不到1$的試劑成本,會想當然地推出Mylan每個針劑淨掙599$。 但是美國醫藥保健係統比這個簡單的減法要複雜得多。首先,對於EpiPen這樣的“品牌”藥,藥店是不能直接和藥廠貨款兩清的,而是必須通過中間機構。這個所謂的“middle man”的中間機構的作用是對類似藥物的品牌,性質和價格進行評估,然後把信息反饋給保險公司,以決定是否涵蓋。經過層層盤剝,Mylan隻能拿到274$,在減掉自動針頭相關的成本,Mylan的利潤神奇地縮水到了50$/支。
與此同時,Heather Bresch也大聲疾呼自己公司為減輕患者負擔而作出的“史無前例”的努力:以最短時間推出了EpiPen的仿製藥(Generic)版本。這裏先要澄清一下品牌創新藥(Brand)和仿製藥(Generic)的差別。創新藥是由藥廠研發首創,享受17年獨享專營權,價格昂貴,保險公司要經過嚴格審查以決定是否納入自己的保險計劃。而仿製藥則顧名思義,是在創新藥17年的專利過期之後,在藥物療效和安全性已經清楚的情況下,可以讓原創者以外的廠家仿製生產,審批上市渠道比較簡單,價格大大降低,保險公司自然高抬貴手,原創者愁眉苦臉,患者喜笑顏開。
Mylan自己以經營仿製藥為主,但是她的EpiPen卻被美國健康機構劃為“非創新類品牌藥”,是介於創新藥(Brand)和仿製藥(Generic)之間的模糊地帶。根據法律,EpiPen的市場運作依要遵循品牌藥的規則,經過中間人的層層盤剝才能到達患者手裏,所以有了600$這樣嚇人的價格標簽。Mylan自我吹噓的“史無前例”的努力,就是推出了自己生產的EpiPen的仿製藥版本(Generic),從而大大避開了品牌藥繁雜的手續法規,價格減半到了300$/盒。
一般來說,品牌藥的原創者是不希望,甚至是壓製仿製藥作為自己的競爭者進入市場的。而Mylan為了患者的利益著想,自掘墳墓,自我降價,好一個知錯就改,鐵肩道義的業界良心!但是真相果真如此嗎?主持聽證會的是眾議院政府監督委員會的主席,共和黨員查維斯(Jason chaffetz)。 他細心地發現,在扣除中間人費用之後,Mylan可以從EpiPen拿到274$, 而本來就不需要複雜中間手續的EpiPen仿製產品(Generic),Mylan卻收費300$。也就是說Mylan的這個所謂“自我犧牲“的大善舉,非但沒有讓自己損失一毛錢, 反而每針多賺了十幾塊。麵對主席的嚴厲質詢,Heather Bresch好像也沒什麽好說辭,隻有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國會對Mylan的調查,倒是讓近年來因為黨爭而尖銳對立的眾議院罕見地團結起來,一致譴責資本家的勢利,藥廠的黑心。觀看兩黨對EpiPen事件的調查,就象看一場好戲,民主黨和共和黨,就是戲裏的演員,盡情地表演了兩個持相反立場的人,如何象警犬一樣從同一個事件中嗅出他們各自想要的東西。
從民主黨的視角來看,這場調查符合他們強調政府加強對企業和市場管控的一貫立場,因此他們對Heather Bresch的質詢毫不留情,甚至把她薪水的暴漲都曝光出來;而共和黨的處境則略顯尷尬,因為他們向來高唱自由經濟的讚歌,主張政府盡量減少對企業市場行為的幹預。不過,鼓勵自由市場競爭是共和黨的最愛,為什麽Mylan能夠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不就是仗著他們高達85%的市場壟斷地位嘛!那麽為什麽EpiPen在市場上的競爭者會寥寥無幾呢? 政客們順藤摸瓜,終於找到了症結,原來是食品藥物管理局(FDA)對藥物審批的手續過嚴格,一個新藥申請要花10個月來評議,導致類似藥物無法及時上市。於是共和黨就把FDA審藥的頭子也拉來和Heather Bresch陪捆,她的身影才不至於如此孤單。於是,一個政府理直氣壯幹預私企壟斷行為,為患者排憂解難的正麵劇本,也可以演變成政府(FDA)過度控製窒息新產品創新的新唱法。
不過,共和黨議員對Heather Bresch的憤怒還來自另一個方麵:Mylan本身就是政府黑手幹預市場行為的最大受益者。要談這個問題,我們就要回到本文一開頭提到的Heather Bresch的家庭關係,她那個身居高位的民主黨州長和參議員的老爸,Joe Manchin。
根據維基百科,作為州參議員的Joe Manchin在1992年一棒球賽中見到Mylan公司的CEO Milan Puskar,就隨便提了一句:小米啊,我女兒大學畢業申請你們公司怎麽沒消息啊?於是幾天後Heather接到了入職通知書,工作就是我前麵提過的數據錄入員。和川普的女兒Ivanka24歲入職川普集團, 直接出任行政副總裁相比,算的上是從基層奮鬥了。Heather Bresch在Mylan打拚了20多年,隨著父親在政壇的平步青雲,她在公司的地位也蒸蒸日上,先是出任公司對政府公關部主任,和政府合作,參與製定法規幫助仿製藥工業對創新藥加強競爭。很難想像這樣的提升和她老爸在政界深厚的人脈無關。就在2010年父親當選聯邦參議員之後的1年後,Heather Bresch被董事會任命為CEO, 成為財富500大公司的第18位女CEO, 財富雜誌年度全球50位最有影響力的女性裏排名31位。
要說到EpiPen在美國市場的真正大放異彩,就不能不提到除了女兒Heather和老爸Manchin以外的另一位女士,老Manchin在2007年West Virginia州長任內任命她為教育委員會主席(State Board of Education),在2012年她接任了州教育會全國委員會主席的職位(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tate Board of Education)。在任期內,這位女士大力推動了11個州的立法,強製學校儲備應付意外急性過敏的藥物。2013年,聯邦通過法規,給防治過敏表現積極的學校以資金上的優待。重賞之下,每一個州都開始鼓勵自己的公立學校大量儲備藥物。這就為EpiPen進軍學校這個大市場鋪平了道路。
那麽這位為Mylan的發展壯大立下汗馬功勞的女教育家是誰呢?原來她就是Mylan CEO Heather Bresch的老媽,Joe Manchin的老婆。再看看老媽和女兒升官的時間表,感覺這裏麵的水更深:就在老媽媽升任全國教育委員會主席之後短短的1個月內,女兒被任命為Mylan CEO。如此看來,很難想像Mylan的占領學校計劃不是蓄謀已久,媽媽掌握了遊說學校的話語權,女兒登頂也就順理成章了。
州長老公和教育局長老婆
當然,政府的法律是不可能明文規定公立學校必須采購高官女兒的產品的。但是,EpiPen是這個市場的絕對壟斷者,學校又能有什麽其他選擇?這也是為什麽相應的聯邦法規被戲稱為“EpiPen Law”。Heather Bresch也聰明地采取了“賠本賺吆喝”占領市場的策略,通過媽媽掌握的教育局的渠道,率先向學校捐贈大批免費品,讓學校醫務室必備EpiPen的概念深入人心,進一步確立了不可動搖的市場地位。
從另外一個小例子,我們也可以看出資本對壟斷的渴望。在最初的讓利之後,Mylan終於露出高價的獠牙,學校擔負不起怎麽辦,沒關係,充滿人文關懷的藥廠總是可以給窮人打些折扣。但是申請降價的表格上,你必須白紙黑字聲明:不得同時購買除EpiPen之外的其他產品。如果犧牲利潤,就必須加強壟斷,對資本家來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如此來看,EpiPen在公立學校的推廣簡直成了Manchin的家族生意:老爸建立政治影響,媽媽遊說搞定立法打開市場,女兒負責提供產品和營銷策略,簡直太邪惡了。不過事情的真相總是有另一個方麵,在EpiPen占領學校之前的日子,由於缺乏應急藥物,的確有小學生在學校因為急性過敏突發過世的情況。同時,美國法律對藥物使用的管理嚴格,如果學生突發過敏但是沒有醫生處方,學校醫務人員就無權對患者使用本可以救命的EpiPen。Heather Bresch的母親遊說通過的立法就彌補了這個漏洞,允許學校以集體的名義購入針劑,在突發狀況下,即使沒有處方,校方在緊急狀況下可以從權。孩子的性命,真的是用多少錢也買不來。
也正是這個原因,媒體指控Heather Bresch一家政商勾結,權錢交易,Joe Manchin 非常憤怒,指控相關的新聞是下流小報的行徑。因為Heather Bresch被國會拷問的非常慘烈,CNN記者趁機問Joe Manchin在聽證之前有沒有把自己作為國會議員的質詢和反質詢的經驗傳授給女兒。這是個陷阱式的問題,如果回答yes, 那就有串供的嫌疑,如果回答no, 傻子都知道是撒謊,並且是一個可能被揭穿的謊言。Joe Manchin的答案也無愧於他在政壇摸爬滾打30年的名聲“As a father, I try to talk to my daughter as much as possible,OK?”不但把話說圓了,一個關心女兒的慈父形象呼之欲出。
看來EpiPen漲價之謎將永遠是一個各持己見,屁股決定腦袋的話題。好在通過媒體的獨立報道,國會公開的聽證,Manchin一家三口的關係,他們在政府和私企中的官職,所謂的EpiPen Law的產生過程,Mylan獲取的暴利和為社會作出的貢獻,都完完整整地被呈現在觀眾和選民的眼前,他們將在未來的一天用自己的選票作出終審判決。這就是民主政治中透明性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