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做神經內科醫生近20年了,帶醫學生、定期給醫學院三年級學生上臨床核心課程、帶住院醫也14年了。但自己住院、手術、甚至連用抗生素治療平生還是第一回。
4次腸鏡“不能結論”
八年前我第一次接受腸鏡普查,結果發現了直腸“平滑肌瘤”,約1.5公分。病理確認。按建議5年後複檢,臨床結論沒變化。兩個月前複查,換了個胃腸科醫生,發現肌瘤大小為3公分,也就是說增大了,且臨床印象為胃腸道間質瘤,但病理未見異常。
於是,這第二個胃腸科醫生又將我轉診至另一家醫院看第三位專科醫生,我因此去做了腸鏡超聲,報告為囊性包塊,臨床印象不像間質瘤,但病理見幾個不典型細胞,可疑惡性但不確認。病理送梅奧診所(Mayo Clinic)征詢第二意見,結論同上,不能結論。建議:進一步活檢。(順便說一句,光是這次檢查費用就達到$13319.81,折扣額$5482.43,還有$7000多的儀器費等,自己掏腰包約為$1200,剩餘部分保險支付。相比之下,我在自己工作的單位做腸鏡,自付部分隻有$200不到。)
進一步活檢?我已經做了4次腸鏡了。按美國標準50歲開始初檢,無事10年一次,我把別人到80歲時才要做的第四次都做了。我決定幹脆切掉,再活檢,這樣總不會再“不能結論”了吧!反正包塊長大了,有臨床下墜感症狀總不是好事。
作為醫生,一年有約$2.6萬的4口之家保費(之前從來未用過),個人自付額今年漲了近15%,是$6850。我的醫保可轉診的上級醫院包括這幾個選項:1)梅奧診所(今年全美排名第一醫院,6小時車程,飛機2小時,加上候機、安檢、租車也差不多);2)芝加哥大學醫院(2.5小時車程);3)BJH醫院(全稱為Barnes-Jewish Hospital,是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醫學院的教學醫院,今年全美排名第11,2.5小時車程)。我所住的伊利諾依州香檳市還有一家醫院可選,不過因其位列全美最貴Top 10醫院之一,且排期甚遠,所以沒太認真考慮。最後我選了BJH作為手術醫院。
上網查看一下陣容,我決定請結直腸主任Matthew G.Mutch醫生作為主刀醫生,打電話留言。當晚他回電,我簡單介紹病情後他即決定次日由其助理安排。一周左右後,我先做了盆腔MRI帶造影的檢查,同日下午初診、讀MRI、完成了術前常規化驗和信息采集,決定十餘天後做擇期手術。預計手術次日即可出院。
8月3日我如期赴約手術。1小時手術一切順利。5小時後起床散歩。在聖路易斯做醫生的李惠霖博士恰是我在蘇州醫學院77級的校友,他專程帶來鮮花探視,真是雪中送炭!
實習生手太生
8月4日,術後第一天,我在微博記錄當時情況:
早餐,今日原本預計出院。
淩晨被住院醫生(剛剛畢業34天!)在沒有高年資住院醫帶著的情況下折騰插導尿管,估計不妙,出不了院。遂寫下打油詩一首:
“病人不好當,導尿如上刑。手術未感痛,全麻是先行。小鬼全當家,查房胡亂行。插管PGY1(即畢業後第一年),用藥不個性。手術一隻頂,旁的不好評。”
醫生做病人時,雖然醫院醫生、護士、護工全一口一個Dr.Wang,其實心裏還是不歡迎的。尤其手術後遇到的全是住院醫生,畢業後剛剛實習了才一個多月就來給我插導尿管,真是折磨。不過自己剛開始也是這麽過來的,隻好鼓勵大膽放心地插,兩個晚上搗鼓了三次痛不堪言,也得忍著。後來才知,他沒有用利多卡因麻醉劑在表麵上先麻一下,直接就插了。
住院醫們,尤其外科,白人天下,個個英俊帥氣,自認天之驕子,又在名院如Barnes Jewish Hospital。我對他們所下的醫囑提出異議,很可能被認為是“依從性不好”,不夠配合。但我還是要求停止Neurotin(加巴噴丁)、Flomax(坦洛新)和持續靜脈泵入嗎啡,請護士大量補液擴容。理由很簡單:我的血壓僅80/45mmHg。坦洛新為alpha受體阻滯劑,副作用就是血壓下降,加巴噴丁及嗎啡為中樞神經作用劑,可以使人昏昏沉沉,使體位變化引起明顯血壓變化。洋人受得了,亞裔就相當敏感。在我叫停這些藥,又據理力爭大量補液後,血壓今晨升至112/68。我真的懷疑,如果這些藥照單全收,我可能得休克、並發症······。
太太功不可沒,護理這頭監督嚴格,每天進出量、尿量、導尿管不暢都是通過計算發現的。到底也是在美國著名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幹過很多年,是個很有經驗的注冊護士。
持續發燒
幸虧有保險,否則這次看病可就慘了。
8月4日:
又發燒了,昨晚已經行血培養抽了20毫升一側,共兩側。結果仍然未出來,抗生素就是不用,隻用泰諾。人一發燒,精神就萎了。今天又出不了院了。
8月5日,術後第二天:
發燒進入第三天,且越來越高、長。就靠泰諾壓著。三天就給了一顆複方磺胺。兩次床上胸部X光檢查示肺炎表現。趕緊上阿奇黴素啊!這幫住院醫死等血培養結果。不可以經驗性下藥,等血培養、菌敏培養出來再調整?機械啊!也不請會診。快被他們弄死了!一天幾次巨冷幾身大汗(泰諾起的作用)。今天還能出院嗎?這可是BJH!好在老同學李惠霖醫生又送水果來了,心情頓好!知道什麽是“他鄉遇故知”了吧?
8月6日,術後第三天:
2顆泰諾後出了一身汗,體溫下去後即起坐、拍背,就差刮痧了。在起廊裏扶著空鹽水掛瓶柱走路增加肺活量。走廊上碰到做手術一助的總住院醫師、畢業第一年住院醫及一個學生。我好好地說道了一通。9點整,主刀Mutch教授親自來討論,同意上靜脈左氧氟沙星。但願,從此止住發燒。
8月7日,術後第四天:
“好死不如賴活”。平生首次住院的我卻說,“好死勝過賴活”。在左氧氟沙星250毫克靜脈滴注一天(500毫克/天都不給)後,發燒消停。
總算出院了!體會:再好的醫院也不是人呆的好地方!沒事千萬別去。
手術加多出來的檢查,再加5天住院及治療(幾顆泰諾、布洛芬、1顆複方磺胺、左氧氟沙星250毫克靜脈滴注,加上每天通便藥。藥占比忽略不計),估算下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美元收費應該不出奇。帳單還沒來呢。
反正我個人今年肯定已經達到醫保$6850/年的自付額度了。其他部分保險公司應該根據合同折扣跟醫院結算的,但不會照單全付。這樣算下來,今年我家的實付保險為$2.6萬加$6850=$32850。沒有保險可能就慘了。
但是,真正的富人、以及Medicare/Medicaid覆蓋人群——即65歲以上老人、65歲以下殘疾人、終末期腎衰竭病人、貧困病人——根本不必擔心,因為Medicaid不必有自費部分。苦的是辛苦工作的廣大中產階級。不少甚至因此破產。
出院後續
8月8日,術後第五天:
美國大醫生還是不錯的。一大早,我去鍛煉,沒有收到電話,他留了條語音留言。“Just wanted to check in and see how you are doing.Tried to call and will call again later.”(我隻是想了解下你的情況。電話沒通,我晚些時候再打過來。)人家畢竟是美國結直腸科最好的醫生之一。要知道,在美國,醫生是不給病人電話號碼的,我自己也是一樣。
今天是美國周一。早上外科醫生很忙的,他百忙中還留意著我。我很感動、感謝!他是個好醫生。
思考:
通過這次住院,我自己對美國的醫院有了新的認識,也進行了新的思考。
1.為什麽一個簡單手術之後發生了這麽多問題?術後病人的“標準流程”VS“個體化治療”,哪個更好?還是兩者兼顧更好?
2.為什麽在全美頂級大學醫院,主要由住院醫生在一線做術後觀察、處理,主治醫生隻是遙控,而不是由主刀主治醫生自己來?
3.為什麽抗生素如此難開?對病人到底是好是壞?
4.為什麽低年資住院醫缺乏高年資住院傳幫帶?缺乏主治醫生現場指導?其背後原因是什麽?
5.為什麽美國排名第11位的BJH在病房罕見主治醫生“親臨現場”?他們在哪?
6.為什麽血壓掉到了80/45mmHg左右時,仍然得不到及時處理?
7.中國人赴美看病自己應該注意什麽?
8.這對國內醫改及住院醫生培養有什麽啟發?
9.醫生應先看病人還是看檢查結果後才做臨床處理判斷?
10.??
現在,我更深切地體會到病人生病、住院時絕對是弱者,身心俱疲,甚至掙紮在死亡線上。醫生的一個笑臉、一個關懷,會給病人帶來多少活下去的希望!盡管醫學尚離完美甚遠,絕大多數病尤其內科病是緩解而已。醫生盡到醫生的職責,病人作為病人自己盡力,這就足夠了。
對醫生、對病人不要苛求,更不要無意義地對目前尚毫無希望的疾病非得戰鬥到底。有時遠行可能更好。因為最後沒有區別。
前麵我說過,我的性格是“好死勝過賴活”。生、死,本來就是自然;有來就有去。早晩而已。生命的意義不主要是長短,而是自己為社會做了點什麽。
你知道嗎?作為病人,叫一聲醫生有多沉重?
你知道嗎?作為醫生,多是幫助、極少治愈。你問“能治愈嗎”?那對醫生是一個多沉重的問題?
願醫生病人更加互相尊重、理解。
願世界更加美好、和諧。
來源:搜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