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民眾對醫者有一種看法:他們太冷血了(嚴厲的說法),或者太麻木了(較為友善的態度)。我覺得可以理解。這種職業的本能,很容易把活生生的,有心有腦子的病人看成是疾病本身。解剖學的標本是沒有思維的,血液循環已停止。活人是身心俱在。從醫者往往注重前者(尤其是現代醫學技術,已經到了細胞和分子水平)。每天重複的實踐,使他們潛意識地養成一種"病家不用開口,已知病情根源,說的對,吃我的藥,說的不對,另請高明"態度。
以下發生在我身邊的一則真實的病例使我終生難忘。
幾年前的某一天,一個隻有二十多歲的墨西哥籍病人,被他的雇主和家人送到醫院。他麵黃肌瘦,腹部腫脹,兩眼乏光。他被診斷出晚期膽管癌。病人屬於非法居民.由於他厚道,老實,賣力,他的雇主出於報答,想給他出醫療費。可是沒過多久,雇主就在現實麵前退縮,消失了。病人的妻子正是處於懷孕的待產期。靠政府救濟,他接受了短期的枯息性化療。沒有好轉。幾個星期後,我很坦誠的告訴他:對不起,治療無效。他很平靜的回答說:沒關係,隻是我不夠幸運。謝謝你們。
癌症正在一步,一步地侵蝕著他的身體。命運真是無情。此時的他,就象戰亂或饑荒的非洲難民一樣,渾身皮包著骨,肚子越來越大,布滿了青筋(靜脈曲張).頭部,隻剩下兩顆無神的眼睛。
病人十幾歲就隨人來到美國打拚,他一直沒有機會見過他母親。在他的生命末期,我問他有什麽需要?他說: 我想申請我媽媽來美最後見我一麵。我說:我們會盡力。不過,你是否想過,你岀門時,是一個年輕健康、充滿活力的小夥子,你媽媽腦子裏,一定刻住了你那時的健康形象。十幾年了,你真的想要你母親最後看看你是這種病危的樣子嗎?她也許會充震撼, 驚恐,傷心,和絕望。無論什麽決定,我都承全你。他無奈地放棄了這個決定。
科組人員沒有放棄對他的臨終關懷。幾位細心的女同事得知他的妻子的臨產期,提出大家湊錢給他們一家做個baby shower。於是,汽球,很多禮品都湊齊了,就在他病床邊舉行。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我們把一張超聲波圖像給他看: 這是他妻子子宮內的胎兒,一個兒子!。 病人一直都在無言的微笑著。他的笑,摻雜著無奈和感恩。他用那隻無力的手握著照片,深深地作了一個吻。
這是他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看到他兒子的樣子。他為他一家,和母親獻出了一切。
人的生命其實很莫測,很脆弱。很不公平。有一位名人,因患淋巴瘤, 說了一句話:癌症麵前人人平等。但為什麽有些人會患上,有些人不會? 我沒有確切的答案。但願這張胎兒的超聲圖片,給他臨終前一點安慰。雖然他肚子裏浸潤著腫瘤,他的太太的肚子裏卻孕育著一個生命。一個生命不幸將要結束,令一個新生命已經開始。是個生命的延續。
這個病曆,在治療上,沒有半點值得誇耀的地方。反倒給我上了一堂課,很深刻。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在"治病", 而是與病人建立關係。
從那密密麻麻的細胞和分子傳導圖中跳出來吧。病人的眼睛正在焦慮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