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以拿美國人“開刀”為生的中國人,為我們細說她經曆的中美醫療異同。
作者:劉秀實 洛杉磯心髒內科醫生
爸爸當年為我起名的時候,顯然沒有預見到我有一天會在美國當醫生。“秀實”這個名字用英語說,聽起來極像日本“壽司”。這讓我有點尷尬,美國人卻覺得很酷。
我在美國洛杉磯聖蓋博地區做心髒內科醫生(兼顧心髒影像學),這裏是巴頓將軍的故鄉,也是馮小剛的賀歲片《不見不散》的舞台。電影中葛優戲言:“巴頓連歐洲都打下來了,他老家卻被中國人占了。”這裏華裔人口比例相當高,當地的華人社區是我們的主要服務對象之一,我們接診的病人中40%是華人。
我是祖國培養的醫學生,畢業於白求恩醫科大學(現附屬於吉林大學)六年製英語醫學專業,之後到北京阜外醫院麻醉科工作,期間也在阜外心髒內科輪轉了一年。3年後來美國念研究生,在哈佛讀完博士後,我通過了美國醫生執照考試。來美7年後我重拾本行,一轉眼已經是第13個年頭。
我服務於6家醫院。在美國,醫生和醫院是平行關係。醫生不是醫院的雇員,而是跟著患者走,醫院則想辦法吸引我們帶病人過去做手術和住院治療。我所在的團隊裏有7名心髒科醫生,並設有4個診所。不包括住院病人,我們診所一周接診近800人。這800人當中包括來做檢查的病人,例如心髒超聲、血管超聲、運動負荷試驗、核醫學檢查、動態心電圖等。
我每周看兩天(其中兩個半天)門診,剩下的兩個半天和兩個全天要做手術,每天都要對住院病人進行查房會診,工作強度大,節奏快。作為私人執業者,我們不需要帶教住院醫和專科訓練醫生,但是大事小情就得事必躬親。在美國,百姓就醫不迷信大醫院,99%的醫療需求都是就近解決。除了換心髒,心血管方麵其他問題都可以在我們這得到治療。
美國醫院隻設急診,處理需要立即救治的病人。急診醫生穩定病情後,病人多數回家,一周內去看家庭醫生,少數嚴重的收治入院。病人回家後,由家庭醫生負責。如果不舒服,病人不需要自己判斷要去看哪一科的醫生,家庭醫生會做推薦和轉診,比如心悸氣短、胸痛就來看心髒專科。一個好家庭醫生的作用說再大也不為過。
因為不設門診,美國的醫院裏總是安安靜靜的。美國人平時看病都在醫生的診所,采用預約製,也有小量臨時無需預約的看診名額。這種製度造就了另一種形式的“看病難”——你需要看醫生,但有可能預約到卻要等到一個月之後。新病人常常會擔心,等待就診這麽長時間,真要真不舒服怎麽辦。作為醫生,我們盡力讓病人獲得全天候的關心。比如,我們告訴病人有問題可以隨時打電話,醫生會通過電話答疑;藥吃完了,護士就會幫患者把藥續上。當然,即使有了這些解決辦法,診所仍然要盡力縮短患者預約後的等待時間。
今年8月,我回北京,阜外醫院掛號廳的人山人海讓我驚訝不已。我想,來掛號的一定不是病人本人,否則盛夏裏如此擁擠,心髒病就算穩定了也會複發。
2010年的時候,我回國,趕上了姑姑胸痛,檢查身體,我這美國大夫正好目睹了她的就醫經曆。去的是一家省會城市的小醫院,掛號並不難。醫生沒有多問病史,聽病人主訴胸痛後就讓去檢查。經過上上下下地繳費、抽血、做心電圖之後,姑姑終於再次坐在醫生麵前。病人被告知心電圖診斷心肌缺血,建議住院輸液通血管。還好我在場,堅持說沒有看見心肌缺血,姑姑才幸免住院。看診結束後,我總覺著這病看得不明不白的。於是我為她解釋每項檢查都查了什麽,結果如何,應該用什麽藥,注意什麽,詳細說完也不過5到10分鍾。而這幾分鍾,或許就是就醫過程中的“最後一公裏”吧。
美國醫生和病人之間有種“擁有感”——你是我的病人,我是你的醫生,這是一種長期合作關係。醫生再高明,藥再好,病人這個主體不配合也不行。所以作為醫生,我們不僅為病人推薦必要的檢查和治療,還會解答為什麽建議手術,什麽時候是最好時機,手術的好處和危險,不做有何後果,手術是怎麽做的,病人會有怎樣的體驗,術後恢複預期,諸如此類。每一次看診,雙方滿意了才算完,醫患之間建立了信任,病人也因此能更好地聽取醫生意見,遵循醫囑。這種關係能讓病人及時防病治病,提高整體健康水平。
醫患溝通時,懂得傾聽的醫生可以讓整個治療過程事半功倍。醫生這個職業像偵探,從蛛絲馬跡中探知病情,而病史就是一扇門,聰明的大夫可以從病人神態和肢體語言中找到開門的鑰匙。可惜現在很多醫生沒有耐心(也可能是沒有興趣)去聽。其實了解詳細的病史並不花費太多時間,關鍵是要學會問和聽。今年89歲的英國著名編舞師吉莉安·林恩小時候坐不住,被學校當作問題少年,按現在的診斷就是有多動症。學校老師意見一籮筐,她媽媽沒有辦法,隻能求助心理醫生。醫生聽完媽媽的訴說和抱怨,沒有說話,請媽媽出去,打開桌上的收音機,孩子立刻翩翩起舞。之後,醫生請媽媽進來說:“你的女兒什麽毛病也沒有,她是個天生的舞者,送她去學舞蹈吧。”後來,Gillian先是成了皇家芭蕾的明星演員,後來成了著名編舞師,並受封女爵士。那個心理醫生如果不願意主動了解這個孩子,僅僅開點藥,試圖讓她安靜下來,那樣就會抹殺一個舞蹈天才。
在微信上,我聽說過很多關於國內醫患關係緊張的事。我很慶幸患者愛我們。有患者來隨診,送來白玉蘭,我別在白大褂上,果然心情也跟著芬芳了一天。在美國沒有紅包,患者送禮物都是發自內心的感謝。我的原則就是從患者利益而不是我的利益出發考慮。比如,我腎內科同事的媽媽是個護士,有心律不整的問題,這個症狀困擾她3年,是合適的消融對象,轉診過來讓我做射頻消融。從心電圖形態判斷,病灶定位在心髒的心室間隔,位置很深,我來做有85%的把握。我就將病人介紹給了其他更有把握的醫生,結果手術成功,皆大歡喜。想想做個醫生清醒地認識自己的局限有多麽重要又不容易;雖然失去了滿足自我的小虛榮,但病人是明白的。年底時收到了病人送來的感謝賀卡,我心裏暖暖的。
在美國當醫生也是了解社會的窗口,能看到一些社會問題。醫生在美國是個高收入又受人尊敬的職業, 所以山姆大叔在收稅的時候對我們毫不手軟。美國對窮人的福利好,本意是希望給需要幫助的人保障,可是也就因此養了一批懶人。那天有一個患者,拿著窮人保險,卻穿著入時,用著iPhone 6 Plus,比我的手機還好。還有一位前來看病的42歲的單親母親,生了7個孩子,最小的才3歲;那邊她21歲的女兒又已經是3個孩子的媽媽。我擔心再多的稅也不夠養她們。
做醫生是件榮耀的事情,我每天就像隻忙碌的小蜜蜂,很累但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