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生遇到自己孩子發燒

來源: 閩姑 2015-04-03 15:05:2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4784 bytes)


當醫生遇到自己孩子發燒


2015年4月3日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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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醫院看病時很多人會想,家裏要有個醫生就好了,看病就不用發愁了,有孩子的家長想,家裏要有個兒科醫生就更好了,孩子生病就不用愁了。確實,有醫生的家庭 看病要方便很多,但醫生在麵對自己家人生病時,卻承受著大家想不到的壓力,每次同事們說到自己孩子生病的事,都是一肚子的苦水。


有個同事說,每次孩子發燒,老婆就問他:病毒是不是你從醫院帶回來的?丈母娘說:你是兒科醫生,連自己孩子的發燒都治不好。另一個同事說:兒子拉了一天肚 子,我說在家多喝點水觀察一下,丈母娘說:要不要到醫院找個老醫生看看?對比自己的經曆,我對同事們的苦衷也是感同身受。

 

女兒還不到一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出現發燒,體溫迅速竄到39度多,平時活波可愛的她突然一下萎靡不振,小臉紅彤彤的,趴在大人懷裏昏昏欲睡,一家人頓時緊張起來。

 

自己雖然是個小兒外科醫生,但自付一般的腹瀉感冒什麽的還是應付得來,看孩子除了有點流鼻涕,並沒其他症狀,聽了聽肺部,看了看喉嚨,也沒發現什麽異常,看體溫上升得這麽迅速,感覺還是像病毒感染多一些,也沒特別在意。囑咐多給她喝水,燒得太高了就給她喝點布洛芬。

 

家裏當時還有兩個醫生,丈母娘是退休的中醫,妻子是超聲科醫生,相對他們,我的專業肯定更對口。發燒第一天,她倆雖然也緊張,但基本還聽從我的安排。到了第 二天,孩子沒有好轉的跡象,如果不吃退燒藥,體溫基本維持在38.5以上,一吃退燒藥,體溫降下來,她又有精神玩鬧了,藥效一退,體溫又往上竄。

 

我密切觀察著她的情況,好在的是除了發熱,其他都挺好,能吃能睡。但家裏人有點扛不住了。丈母娘說,孩子總這樣燒不行的,會燒壞腦子,不能總是在家自己喝點 紅藥水(布洛芬),還是去醫院打一下針吧。妻子從沒做過臨床,第一次看到孩子生病本來就緊張,聽外婆這樣一說就更緊張了,跟著說,你自己是搞外科的,孩子 發燒的你也看得不多,還是去找個內科醫生看看吧。

 

拗不過她們的輪番轟炸,我妥協了,跟她們說那就去醫院查個血吧,如果沒事的話還是得回家等時間。然後到醫院查了個血常規,白細胞不高,比正常值還低一點,中 心粒細胞比例也不高。我跟家裏人說,看吧,還是第一考慮病毒感染,發燒還得有個過程,除了等時間沒什麽好的辦法。但妻子還是不放心,說既然到了醫院,你就 找個內科醫生給看看吧。

 

來醫院前就算到會有這樣的結果,無奈,帶著去找了個內科醫生,醫生看了看說,喉嚨不紅,肺部聽起來也沒事,應該還是病毒感染,說發燒會有個過程,再繼續觀察就好了。聽到這樣的話,家人坦然多了,雖然這些話我在家說過無數遍,但內科醫生說一遍似乎抵我說十遍。

 

回到家孩子還是燒,但血也查了,內科醫生也看了,家人也安寧了一天,到了第四天,孩子仍然是高燒不退,孩子外婆再也淡定不住了,說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要帶 孩子去打針。我說再耐心一點吧,孩子雖然燒,但一般情況還好,很多病毒感染都要燒三五天,打針也解決不了什麽問題。但她看到孩子發燒的樣子,已經什麽都聽 不進去了,說你當醫生才多少年呐,什麽都不懂,我做了一輩子的醫生我還不知道?你這是拿自己孩子在做實驗。爭吵一番後,我以我對孩子有監護權為由堅持住 了,就差沒簽字表示後果自負。

 

到了第五天,孩子依然高燒,孩子媽媽和外婆已經不和我說話了,在她們眼裏,我儼然已是殘害自己孩子的罪人。我自己倒沒有動搖,因為看著孩子仍然沒有什麽別的 什麽症狀,堅信發燒也會有個盡頭。果不其然,還沒吃退燒藥,到了中午,孩子體溫就逐漸趨向下降了,到了下午就已經正常了,然後全身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疹子, 熱退疹出,幼兒急疹,一種病毒感染引起的自限性疾病。我長出一口氣,孩子媽媽不言語了,孩子外婆幽幽的說:沒想到幼兒急疹能燒這麽厲害。

 

回頭想想,都是一家人,大家的願望肯定都是希望孩子好,不可能誰在孩子生病問題上存在什麽私心,家人之間本該信任無間,但三個人對疾病的認識和判斷又存在差異,所以還是產生了分歧和矛盾。

 

醫生之間都會存在分歧,更何況醫生和其他沒有醫學知識的孩子父母之間,因為緊張和擔心,家人之間都會產生質疑,更何況本為陌路人的醫生和患者之間。孩子一發 燒,大部分家長的願望是孩子早點退燒,覺得燒退下來了,孩子就恢複了健康,自己就安心了,所以就不顧一切的想給孩子退燒。不管發燒是什麽原因。在很多人眼 裏,打針才是真正的治療,打上針了心裏才踏實,孩子發燒醫生不打針就是不負責任。

 

這種心態其實蠻普遍,2013年5月沈陽一個家長,就因為自己孩子高燒不退,對醫生拳打腳踢導致腦震蕩。2013年11月,佛山一老醫生因為拒絕給一孩子開 吊針,被孩子爸爸打傷。也就在昨晚,去年大年初三,我們醫院急診科一個醫生,因為接診一個發燒的孩子沒有開吊瓶,被認為是不負責而遭到家長的毆打。

 

在計劃生育以後,大部分孩子都是獨生子女,他們承受著幾代人的關愛,我作為一個兒科外科醫生,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做出的醫療決策,在有兒童內科醫生認同的情況 下,都會被自己家人質疑。試想,如果我不是孩子的父親而是別的醫生,她們會怎麽看待這個醫生?如果我不是孩子的父親而是別的醫生,麵對這樣的質疑,甚至還 要麵對毆打,還會願意這樣堅持原則嗎?

 

下麵正好有一次這樣的經曆。去年年前,妻子休假帶著孩子回娘家了,走之前我感覺孩子已經有點呼吸道症狀了,到娘家第二天就出現高燒,迅速燒到40.2度,並叫喉嚨痛,一邊的耳朵疼。

 

這是孩子第一次不在我身邊的時候生病,經過幼兒急疹那一次,以及此後多次的驗證,家人終於確認我不僅是孩子他爹,還真的是一個兒科醫生,所以在孩子健康問題 上我已經擁有了話語權,所以孩子媽媽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了。和所有的家長一樣,我聽到自己孩子生病的第一反應也是心急如焚,但視頻裏也隻能看到她病懨懨的 躺著,其它情況都不清楚,我一麵叫繼續觀察體溫情況,多喝水,物理降溫(當時我也認為發燒應該物理降溫,如果不是自我學習我現在也還是這樣認為),多休 息,體溫太高了就給退燒藥。

 

因為孩子走之前已經有些呼吸道的症狀,又叫耳朵疼,還剛坐了飛機,我擔心呼吸道感染合並中耳炎,就囑咐如果第二天還高燒的話就去醫院看看。到了第二天,孩子 仍然持續高燒,我聯係了當地兒童醫院的同學,讓妻子帶著孩子去找他,他也是外科醫生,他又帶著孩子找了一內科主任幫忙看了,驗血白細胞1.8W,中性粒細 胞比例也高,考慮化膿性扁桃體炎,建議打針,開了頭孢噻肟鈉,同時開了清開靈顆粒,妻子問我要不要打。

 

我沒有看到孩子,在診斷上我完全信任醫生,孩子感染症狀和指標都有,用抗菌素也沒有問題。但化膿性扁桃體炎病原菌以溶血性鏈球菌為主,首選藥物是青黴素,頭 孢噻肟雖然級別高但未必效果更好,雖然孩子有高燒的症狀,但沒有病原學基礎上,直接上頭孢三代針劑在我看來還是有些過了。孩子也能進食,既往她也用過阿莫 西林,我就叫她先不打針,回家先吃阿莫西林再觀察,至於那個中藥,有看我微博的都知道我肯定會直接無視。

 

吃藥後當天,孩子仍然是持續高熱,妻子又有些堅持不住了,說還是想抱到醫院去打針,說人家好歹是內科主任,經驗肯定比你多,我頂著壓力叫她再堅持,到了第二天下午,體溫開始下降並趨向正常,三天後所有的症狀都消失了。

 

那家醫院是我大學及研究生實習的醫院,那個醫生說不定也曾經是我的帶教老師,在醫患關係的現狀下,我也特能理解她的用藥思路。就像前麵講的,很多人到醫院就 是要求立馬解決孩子的病痛,發燒的就要求早點退燒,不然就要問責醫生,甚至拳腳相向,在這種壓力下,遷就患者+保護自己成為很多醫生的選擇。

 

在抗菌素指征很明確的時候,有很多種選擇,選擇更強力的廣譜藥物,用起效更快的靜脈給藥,短期效果又快又好,病人歡喜,醫生說不定還能獲利,皆大歡喜。至於 風險,短期內輸液反應畢竟少見,遠期產生的問題也很難關聯到這次治療上去。而口服阿莫西林,需要做皮試,起效慢,碰上耐藥菌機會也大,效果不好可能被質 疑,吃力又不討好,大部分患者都不願承擔任何風險,哪個醫生願意去選擇?

 

我把這個經曆發到微博上,有北京大醫院的兒科同行說,化膿性扁桃體炎自己也會上頭孢三代。所以,我即便是去的另外一家醫院,找得另外一個醫生,也可能是這樣 的方案。在這樣的醫療體製下,醫患關係現狀下,我們的醫療體係能提供的就是這樣的方案。現狀是各方利益平衡之後的產物,社會裏每一分子都得麵對,包括醫生 自己成為患者之後,否則就要自己去承擔額外的風險。而每一次的傷醫案發生,隻會更堅定更多醫生采取防衛性醫療的決心,也就會有更多無辜的患者為那些行凶者 的行為買單,這就是冤冤相報,無止無休。

 

當然,患者這麽迷信輸液和抗菌素,醫療界並不是清白的。這些技術應用都是近代的事情,傳播醫學知識的主體還是醫療界,民眾的觀念還是來自醫生們的潛移默化, 在中國靜脈輸液和抗生素的濫用是不爭的事實。一般而言,年齡更大的人對這兩樣東西的迷信更多一些,老人們對網絡接觸得少,觀念更新不如年輕人,而這些老人 的觀念也是由更老的那批醫生培養出來的,所以說句得罪醫學界裏那些前輩的話,今天很多年輕醫生挨的打,可能有你們當年造的孽。當然造成這種局麵的原因很複 雜,有醫療體製的原因,也有民眾科學素養的原因。

 

我本身不排斥輸液,也不排斥使用抗生素,如果病情需要,我也會毫不猶豫的使用。我隻是覺得,別的醫生給出的方案是有醫生的立場,我自己的孩子我願意為她承受 一些風險,選擇可能對她更好的方案。我做出這種選擇是因為我自己是兒科醫生而且願意自己承擔責任。本來醫生在診治自己和或者親人的時候會受很多感情因素的 幹擾,更容易犯錯,如果有信任的醫生,我情願找他們去看。我自作主張也是無奈之舉,因為,轉換為患者的身份,醫生對當前的醫療係統也有很多不信任的地方, 這也是為什麽大多數醫生自己看病也會找熟人的原因之一。

 

那沒有任何醫學知識的人士該怎麽辦?除了學習一些常規的處理方法,如果你沒有兒科醫生的朋友,拿不準的時候還是應該去看醫生。到了醫院,除了可以拒絕任何醫 生開出的中藥外,也隻有相信醫生。因為無論如何,在醫學問題上,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懂得肯定比你多,雖然在細節上可能不會完美,但大體的方向不會錯的太離 譜,醫院畢竟還是受到監管的。更何況,按醫生的方案去做出了問題還是找得到人負責,自己選擇出了問題眼淚隻能往肚子裏吞。

 

看到這裏大家可能失望了,但這卻是無奈的事實。疾病千變萬化,哪怕就是發燒,也可能是不同疾病,不同病情的一個表現,我上麵講的兩次經曆都是不需要輸液的, 但不等於所有的發燒都不需要輸液,有些重症的感染,不但要輸液,還可能要住進ICU。就是醫生用心去診斷,也難免會有誤診漏診的時候,患者通過學習可以提 高一些醫學知識,但要超越以看病為生的醫生還是不太可能,所以相信醫生比相信自己出錯的機會要小很多。

 

要讓孩子們得到更可靠更安心的醫療服務,我們所能期望的是醫療行業能不斷改進。但這不是靠打殺醫生能實現的,而是要我們一起去努力改變現狀,包括整個社會信 任的重建,包括患者的寬容和醫生的自律,也需要科普教育,但更主要的還是醫療體製的改變,醫學院校在招生的時候不會專門挑選那些貪婪黑心的人來學醫,醫生 本來都是正常普通人,讓具有普通人性的人穿上白大衣就不被人信任,還隻能說是我們的醫療體製存在很大的問題。但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能講明白。

後記:

《當醫生遇到自己的孩子發燒》那篇文章推送之後,在微信和微博都轉發得比較多,引發了一些共鳴,但也看到一些過度解讀,所以還是寫下這篇後記再澄清一下。

 

雖然我在文章裏也說過,我所講的兩次經曆都是不需要輸液的,但不是所有的發燒都不需要輸液,但是還是有些人得出了結論說孩子發燒就不應該用抗生素,不需要打針輸液,而應該自己在家觀察,等待孩子自身免疫係統的抵抗。

 

在缺乏科學認識的基礎上,我們對很多事物的態度容易走兩個極端,要麽神化,要麽妖魔化,比如輸液、抗菌素、X線。大家知道輸液、抗菌素有風險,有並發症,就 拒絕輸液,拒絕抗菌素,哪怕真的有嚴重的細菌感染。有些家長知道X線有輻射,所以就拒絕檢查,哪怕是懷疑骨折,有些家長聽說哪裏手術出事了,就拒絕手術, 哪怕是不手術就治不好的病,這些都是對事物沒有正確認識導致的誤區。抗菌素有風險,但沒有抗菌素之前很多感染的病人就隻能聽天由命,在沒有輸液技術之前, 很多搶救病人都會錯失時機,在沒有X線技術之前,很多疾病都沒能得到診斷而貽誤治療。

 

即便是最常用的退燒藥,布洛芬和對乙酰氨基酚,也隻能對症退熱,並不能改變病程本身,也分別有腎毒性和肝毒性,但在目前的證據下合理使用是安全可控的,所以為了改善孩子的舒適度在燒得太高的時候我們該用還得用。大部分事物的應用都是有利有弊,當利大於弊時,就應該使用,否則就不應該。這個意思我在很多文章裏都表達過,但要讓人們理解並做到卻沒那麽容易。

 

雖然兒童的發熱很大一部分是由病毒感染所致,比如呼吸道消化道的普通病毒感染,目前藥物很難影響病程的長短,隻能對症處理,但病毒感染也有些很嚴重的類型, 先不說那些比較危險的病毒感染,比如乙型腦炎病毒,最初也可以隻表現為高熱,一些常見病毒感染導致的疾病也會有重型表現,比如,手足口病、輪狀病毒腸炎, 大多數可以自愈,但每年的流行季節都會些重型病例出現全身多器官損害,甚至危及生命而住進ICU搶救

 

有些呼吸道病毒感染後繼也會合並細菌感染,出現下呼吸道感染甚至肺炎,在早期也可以單純表現為發燒。很多家長也都知道發燒的時候要注意觀察孩子有沒有其他症 狀,比如精神反應,但這種判斷還是需要一定的經驗,發燒的孩子很多都昏昏欲睡,如何區別是因為體溫升高導致的活動度降低還是本身就有神經係統症狀,有經驗 的醫生有時候都會判斷錯誤,更何況家長。我們兒外科醫生在處理內科問題的時候都經常請內科醫生來會診,內科醫生自己把握不準的時候也會請上級醫生來把關, 甚至多學科共同會診。所以對毫無經驗的父母們,特別強調一下,在自己把握不準的時候還是一定要去看醫生。

 

很多人可能也知道抗菌素的使用原則,能不用盡量不用,能口服盡量口服。但什麽時候要用,什麽時候不需要用,用哪種方式,做出這種決策卻是需要專業知識的判 斷,所以抗菌素在大多數國家都是處方藥,也就是醫生才能決定使用與否,我們國家也一樣是列入處方藥管理,但顯然沒有很好的執行。

 

兒童發燒大部分情況下不需要用抗菌素,所以很多家長都有沒用藥孩子自己好了的經驗,這樣的經驗在網上隨處可見,但醫生的經驗卻和家長恰恰相反,因為醫生每天 處理大量的病患,每個醫生都會碰到過一些嚴重感染需要用抗菌素的病例,醫生的工作很多時候是從大量的不需要用藥的病例裏找出少數的幾個需要用藥的病例,因 為這種病例風險更大,所以醫生會對這種病例保持特別高的警惕。知識水平和經驗的差異讓不同的人對同一事物的利和弊有不同的認識,做出的決策肯定也會有所不 同。

 

因噎廢食這個詞大家都知道,但真的被噎到的人卻很難正確的看待,經曆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會不同。在醫學問題上,醫生的認識水平和肯定要高於病人,很多知識都是在統計學基礎上得出的結論,做出的決策有循證依據,正確率會遠高於病人自己的判斷,這就是為什麽我強調的還是要相信醫生。

 

當然醫生的決策會受到很多非專業因素的幹擾,包括醫生的培訓體係,包括社會醫療環境,包括醫生自身的利益,以及患者的態度等等。相對於用藥的決策,做出不用 藥的決策醫生需要承擔更大的壓力和風險,手術決策也一樣。我們的製度應該讓醫生的決策盡量脫離這些因素的影響,才能讓孩子們得到更安心可靠的醫療。這需要 全社會,也更需要參與醫療過程中每一個人的努力才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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