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病人,母親沒有治好他的病,病理很清楚,他是在遷墳開棺時沒有及時躲開,受了璋氣,整個人耷了,攝了魂一般。母親麵對他,象麵對一道難題,不知如何解開。這給我留下很深印象,說來母親還是太科學了,這樣的事交給巫神去辦,肯定能治好。
母親堅決反對迷信做法,她認為自己很科學,對偏方和地方性的治療方法持很謹慎的態度。我想,相比她的老師,母親做為中醫已經不是很純粹了。在那個科學排擠中醫,中西醫結合的年代裏,她已經是最大可能地保持中醫的本質了,我想這也是源於她的單純。
在母親臥床不起的時候,來找她看病的人還是排著隊。我就奇怪了:人們為什麽要迷信她?一個都治不了自己病的人,卻可以治別人的病?
我奶奶就從不迷信我媽。我有十一個姨奶,她們都迷信我媽,奶奶罵她們沒骨氣。奶奶的骨氣體現在絕不讓母親碰我們姐弟四個。我們有病,母親想給我們吃藥得象地下工作者似的。我幾次病得要死,母親都被我奶逼得哭著離去,說這孩子她不要了。二弟發高燒。奶奶不許母親給他喂藥,母親就用注射器,瞅著機會就給打一針,弄得孩子看見媽媽就大哭大叫。奶奶抱著高燒的孫子出門,不是去醫院,而是去吃冰糕。母親抱著頭,不知是不是想這孩子也不要了。可吃了冰糕的弟弟退燒了,這讓我奶奶洋洋得意,母親看著我們幾個直奇怪,覺得我們是怪物似的。
(十一)
但我奶奶不否定我母親在外麵的功績。我記得在文革最激烈的時候,鬥爭無限升級。我們大院有死的,有逃的,有進大獄的,形勢已完全失控了。
我家當時也處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我奶站在大院中央,進行了一場氣焰囂張的演說,三十多戶人家,我奶逐家地罵,這個:"你生孩子難產,三天三夜沒生下來,最後還不是來找我家媳婦了?如果不是小寧她媽,你就憋死了!"然後踢一腳一個半大小子:"還能輪到你今天來革奶奶的命?"那個:"你出麻診,出不出來,四十多天下不了地,最後是誰救了你?今天你當革命小將了?你要革誰的命?""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拍著良心想一想,我們家孩子媽,對你們哪一家沒恩?……。"
我奶這麽幹時,我是替她捏一把汗的。那時的人性何等脆薄,一旦被激怒,後果不堪設想。可是全院的人都低下了頭,聽了奶奶的數落,大家都承認我母親醫術高,醫德好,真找不出一個對我母親有一點微詞的人。奶奶的指責,瓦解了人們的革命激情,把我們家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小時候,在母親身邊的時候不多,時間也不長,加之對中醫沒什麽興趣,更討厭整天一屋子人,鬧哄哄的。我對母親做的事並不關注,,既便是這樣,如果說母親出門幾日,來的人找不到母親,就有人拉著我不放。他們可是不考我脈條,而是詳細述說病情,讓我給想想辦法。任我怎麽解釋說我不會也不行,都說:"龍王爺的兒子還會三把水哪。"沒辦法,我就給摸摸脈,目的是做個簡單判斷,辯個表裏,寒熱,別給治反了。然後打開母親的大藥箱,裏麵有幾十種配好的藥,都是母親開的方,我去抓的藥,又由我加工製成的藥。母親給人看病時,又多是我當藥劑師,給人包藥,吩咐服用方法,大致還是能想出點對付的辦法,何況我必竟還背過幾部醫書,不是一點不懂。於是,遇到特殊情況也給人拿藥。母親回來知道了,並沒有責備我。如今想來。可能是我沒犯大毛病。
我在中學,學校響應毛主席號召,學有用的東西。我學了醫,也跟醫療隊下鄉。我真正能給人治病的醫術隻有針灸。母親可能覺得我的本事太單薄了吧,就一指藥箱說,拿點藥吧。我就帶了一些藥,象母親老師當年做的那樣,去舍藥。如果母親認為我不能做簡單診斷的話,就不會讓我帶藥下鄉了,但當時我並沒這樣想。
母親死後,病人還是源源不斷地湧來,推不掉的,我就給拿藥,吃不了藥的嬰兒,架不住人家的哀求,我就給紮針。這樣,就把母親的藥全發放光了,來的嬰兒也都給紮了針。
可能是母親在天之靈阻止我。有一天,我突然想,那僅有幾斤重的嬰兒,小身體青白的,如果迎著陽光舉起來,真是半透明的,我那針灸針紮下去,那麽深,紮到哪去了?這麽從解剖上一想,想到我的針紮到肝上,紮到腎上,一下子就怕了。再來嬰兒,把繈褓一打開,我心先怯了,手也抖了,說什麽也不能紮了,此後,我就逃避了。
母親死後,我病倒了。人說是傷力,我不知該怎麽治,胸腔內疼得象用刀捅的似的,無處逃避。這麽猛的病我想用溫和的藥肯定不行,可用猛藥我這體質也不行。母親曾告訴過我終生不適合我用的藥。這時我就想,為什麽別人能用的藥我卻不能用呢?說不定就能出奇製勝治了我的病哪?於是,我給自己開了一個方,抓了藥,就吃了。
結果糟了,我真的吃錯藥了。胸腔不疼了,變成實心鐵板了,想喘口氣都難,五髒六腑全板成一塊,吃不進東西,喘不過氣,危在旦夕。這下我隻得以毒攻毒了,我又開了一個方子,用上了母親告訴我終生不可用之藥,我知道,非用此類藥不能破開。這副藥下去,鐵板被擊碎了。恢複了大刀闊斧式的疼痛,我不敢再輕易用藥了。
到省城上學,我到了大醫院,中西醫全看了,全都沒辦法,用了些藥,等於把我犯過的錯再演一遍。我隻得還是自己治,我謹慎地每次隻開三味藥,用茶缸裝著,沏上開水,當茶喝。這一喝就是大學四年,把病治好了一半,另一半就好挺一些了。
那時,有點後悔沒好好學醫.
(十二)
上大學沒幾天,我就得罪了一位女同學。她高考分很高,因先天性心髒病,落到我們學校。我們不知情,她也不說。學校有農場,我們去秋收,她咬牙堅持,結果就犯病了。
附近沒有醫院和醫生,大家看著她大口喘氣,臉色發紫,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時我問她,她才說出她的病。我讓大家閃開,讓她呼吸通暢,我扳住她的肩,按經絡給她做了一陣推拿按摩,她就緩過來了。
這之後,她就跟在我身後,一個勁地商量我。她說,她從小就帶著這病,犯起病來就得住院,從來沒有好得這麽快過,我給她按摩時,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暢,她認定,我要是天天給她按摩,一定能治好她的病。她還看到過我在上大學複檢時,一個同學量血壓過高,我給按摩,迅速就把血壓降下來,通過了複檢。
我說這是兩回事,心髒的器質性病變不可能的因按摩而改變,我這隻是一時應急之法,不是治病之法。她不信,與她家裏人說了,家裏人給她郵來了錢,她說給我錢。我怎麽能騙她錢呢?不肯答應,她為此恨了我多年。
現在我理解了她求醫心切,主觀意定的心理,也後悔自己的拒絕。現在我想,如果真給她按摩一段時間,雖不能根治,說不定對她身體確實會有好處。我當時為什麽要那麽固執呢?可能是她眼神中的希望之光把我嚇住了。
母親死後,我以為我與中醫就再無關係了。可身體同樣先天不足,後天虧損的我,雖用體育煆練,維持一個表麵健康,但生的孩子內質還是弱。在孩子還不能吃中藥時,我們是醫院的常客,一年住六七次院是常事。讓我惱怒的是,孩子的病總是越治越重。
有一次,孩子病的要死了,心衰,打強心劑搶救。兒科主任說孩子能否活命很難說,西醫的方法用盡了,孩子奄奄一息。
我急了,告訴醫生給孩子輸我的血。醫生們嘲笑我說:"你的血也不是藥,不能治病,沒有用!"我堅決要求輸,醫生隻得按我的意思來。我想,我從小得過那麽多病,幾次從生死邊緣上掙紮過來,我的血中,一定有抵抗這些小兒病的抗體,我急於幫助女兒抵抗疾病,我的血是有生命的,不可能不履行我的意願……。
孩子病得血管都找不到了,在脛靜脈紮了九針才送進去針頭,孩子放在桌上,頭垂在桌下,哼都不會哼了。血輸進去兩個小時後,孩子睜開眼睛找飯吃。
這次的後怕,使我不敢再指望西醫,我開始尋找和請教中醫,製定了一係列的中醫預防和治療措施,同時訓練女兒吃中藥。我不敢自己給女兒開方,而是多找幾個中醫,分析,比較他們的方子,選出比較穩妥的,試驗著給女兒吃。這使我又一次後悔沒有學習中醫。
此後,女兒得病,我總是中西醫結合,雙管齊下,效果比較好。
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增加,我對西醫的推崇,也象對先進,科學,富有等概念的理解也有所變化一樣,甚至覺得,人固有一死,安安靜靜地死,比有錢人轟轟烈烈地讓西醫給治一番再死要好得多。
我的一位同事,得了支氣管擴張。省醫院要給她做手術,把肺子割去一條。領導派我去看看。我就去勸阻,人家不聽我的,聽醫生的。沒辦法,手術頭一天我去給醫生送紅包,就我擔心的問題與他們探討。醫生嘲笑我說:"這有什麽可擔心的,這樣的手術我們做了一車皮了。"我問失敗的概率有多大?醫生說就和天上掉下塊隕石砸到你頭上一樣。我一聽,這就沒什麽問題了。
手術是那種大掀蓋的開胸手術。病人在裏麵開胸,主刀醫生在辦公室看報紙。等護士來告訴:"打開了!"主刀醫生才進手術室。不到二十分鍾,他就端個裝肺子的小盆出來了。
我看著醫生端出的一片肺子對主刀醫生說:"這人肺子我是沒見過,可豬肺子,狗肺子沒少見。這到了開胸,動刀割的程度了,這肺子怎麽也得變色,變質才成吧?我怎麽看這片肺子沒啥大毛呢?"醫生氣得不拿好眼睛看我.
(十三)
又過了兩個小時,人被推出來了,從前胸到後背足有五六十公分長的刀口,別說割去一小條肺子,就是什麽也不割,隻這麽把皮肉割開,把肋骨鋸斷,把胸腔打開,再一層層地縫上,便對一個大小夥子來講也是一個大傷元氣的重創。
胸側開了個洞,插根管子,下麵接個瓶子,從胸腔中向外流著血,醫生說這是為了把胸腔中的積血流盡。不到一小時,瓶子滿了,我找醫生問,這血是不是流得有點多?醫生說就是要流幹淨。又不到一小時,瓶子又滿了,醫生說沒事的。又一個小時,第三瓶又滿了。我去找醫生,我說,人有多少血可以這麽流?醫生說那是胸腔積液,不全是血。我挺來氣,是不是血我還看不出來嗎?再說就是胸腔積液也沒這麽個流法啊?我堅持要醫生來看看,醫生過來看,這時第四瓶也滿了。一量血壓是三十,一看眼睛,瞳孔擴散……
醫生和護士,把病人抬上車,推起來就跑,進手術室,緊急搶救!扔給我一個箱子,說手術室一滴血也沒有,讓我馬上到血站弄血去!我開步往外跑,聽到醫生又給我一項任務:準備後事!
我這個氣啊?沒把我給氣死!這不是隕石砸頭頂上了嗎?可我連生氣的時間都沒有,我必需在最短的時間內弄到血!當我把血送到手術室,我人累得要昏過去了。
由於創麵滲血,為了止血,隻好把整個一側的肺子全割除了!又由於沒作這方麵的準備,什麽填充也沒有,所有目地都是為了不讓人死在手術台上,一個人就這樣給廢了。
還遇到一例類似的手術。
人家告訴我一個朋友從北京做了口腔手術回來了,他正在絕食,讓我去勸勸。這個病人讓我很痛心,他是少有的好人,總是盡心竭力地幫助別人,卻不求一分回報。他不抽煙,不喝酒,連茶都不喝,所以想給他送點禮都沒東西可送。讓這樣的人死了的確太可惜,可怎麽勸呢?這不是勸的事,怎麽也得借助點什麽。
我在農村一個老太太那弄的用野獸油配製的偏方藥,拿到病人床前。我告訴他抹上這藥就可緩解疼痛,他應該努力吃點東西……他看著我,見我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他伸手要來紙筆寫了三頁稿紙,後來他家人把這三頁紙珍藏起來,這是他的絕筆,此後他再沒寫一個字。他寫得很明白,他得的是口腔癌,家人簽字做了手術,將整個上齶切除了,他說不了話,不能吞咽,疼痛不堪,這樣的生命還如何存活?有什麽意義?……他絕食九天而死。
這之後,對危重病人,如果是我的好朋友,我往往不是救,而是幫助他們速死。我知道我這麽做是不給自己留後路了,我沒有理由讓朋友們速死,而輪到自己那天卻貪生怕死,我想,我這樣做就是等到我那天,朋友和我的孩子會如法炮製,替我了斷。
看到巴金的死,我的心情說不出地複雜,巴金多麽敏感,細膩的一個人,他是如何忍受讓他活著這種欺淩的?他從前經受的所有苦難和淩辱都抵不上後來不允許他死亡帶給他的羞辱,我感到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更戲弄人的了,怎麽偏偏就讓他這最善於體會的人遭遇了呢?十幾年前,當再一次把他搶救活了時,他萬分無奈地說了他人生最後一句話:"我願為大家而活著。"之後他就拒絕說話,這是何等的悲憤?我們活著的人能承受得起巴金為了我們而這樣活著嗎?
問中醫幾度秋涼~生活中的醫療,醫療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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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危重病人,如果是我的好朋友,我往往不是救,而是幫助他們速死。我知道我這麽做是不給自己留後路了,我沒有理由讓朋友們速死,而輪到 -世間無真相- ♀ (0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6:10:21
• 很好奇樓主對危重病人的定義,什麽樣的病人該救,什麽樣的病人該放棄。 -惡俗老狼- ♂ (0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6:42:53
• +1。 能說這話的,肯定沒在醫院幹過,都被那些傳奇式的小說忽悠了:-) -betadine - ♀ (0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6:53:54
• 這是我引用並且讚同的作者的一段話,我是從另外一個層麵理解的,所謂的危重病人就是從身心兩方麵真正理解了生死, -世間無真相- ♀ (34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04:51
• 沒有任何作對的意思,但是“危重病人”是一組病因/預後都可以有很大區別的病人群體。 -惡俗老狼- ♂ (397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15:34
• 你說的很對呀!但是,我理解都層麵有所不同,我是從我自身出發。而作者雖然和我的認知不太一樣,但她也是出於尊重生命說這番話的 -世間無真相- ♀ (0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20:47
• 所謂尊重生命,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尊重生命”認識 -世間無真相- ♀ (156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32:22
• 何為尊重生命?這不是一個口號 -隨意- ♀ (0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36:44
• 你可能沒有遇到一個病人拉著你的手說:Please do not let me die! -惡俗老狼- ♂ (478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46:49
• 你大概沒有直麵過哈姆萊特關於是生?還是死?的問題,完全是作為一個醫生從職業的角度來處理生死問題 -世間無真相- ♀ (442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8:14:04
• 可以理解,是層麵不同。老狼醫生的病例,沒人會送病人去看中醫的,再笨,這點還是拎的清的。 -betadine - ♀ (0 bytes) () 06/28/2014 postreply 07:4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