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讀於中國最好的醫科大學,花八年時間,拿到本科、碩士和博士學位,去美國哈佛醫學院做交換生如今已成為北京協和醫院住院醫師的金華義,回顧起自己求學的十年,做出這樣的總結:與美國醫學生相比,我們沒有輸在起跑線上,卻在跑到一半時,狠狠摔了一跤。
“前半程沒掉隊”他們是站在中國醫學教育金字塔尖的精英。
20世紀末,中國的大學轟轟烈烈兼並各大醫學院的時代,協和醫學院先後與中國頂尖的兩所大學合作,獲得了最優秀的生源。比金華義高一年級的學長們,這樣形容自己的經曆:收到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在協和學了八年,最後拿到了清華的畢業證。
2001年,17歲的金華義考入清華大學,正值校方與北京協和醫學院合作辦學。他申請調劑,來到了這所著名的醫學學府。班裏同學都是高考的佼佼者,他們選擇學醫的理由,可以歸納為三點:聽從父母的安排,對醫者救死扶傷的向往,掙錢多。
初來乍到,他聽過一個廣為流傳的段子:每次人體解剖課考試前夕,學生們大多會交上一百元押金,去器材室租一個顱骨,睡前放在肚皮上反複摩挲,並把手伸到裏麵,熟悉各個骨頭之間的關聯。第二天醒來,拿著枕邊的骷髏頭繼續溫習。據說,臨考前顱骨往往供不應求。而這些年頭已久的教學工具一旦稍有損壞,就會落得個“破壞公物”的罪名。
此後,“讀預科”、“嚴進嚴出”、“大查房”成為他耳邊的高頻詞。他適應了福爾馬林刺鼻的味道,穿梭於各式各樣的人體骨骼和組織標本之間,在擠滿學生的圖書館裏,捧著一斤來重、磚頭般的專業書籍,開始苦讀。
“這不算什麽。”金華義語氣平淡,“一般人肯定接受不了醫學生的生活狀態。”這位已經28歲、在協和醫院工作了兩年的住院醫師解釋道。
早8點,從宿舍趕到學校上課;中午12點下課,飯後午休半小時;下午2點做實驗,經常午夜1點才罷手;不做實驗的時候到圖書館看書,晚10點圖書館閉館,回到宿舍學習到12點。這是1936年,中國泌尿外科專家吳階平在協和讀一年級時的作息安排,而這個傳統保持到了現在。
“高淘汰率,小而精,長學製。”金華義這樣概括,“民國時期的老協和,吸收了當時美國最先進的教學製度和行醫理念。”如今,這種緊張的學習壓力,依然能從圖書館裏一張張眼眶深陷,麵色蒼白的年輕人臉上體現出來,他們稱此為“協和臉”。
讀完兩年生物學、化學的醫學預科,然後學習一年半生理、病理和藥理學等基礎醫學;結束診斷學、內科學、外科學等專業課程後,在醫院見習實習,做畢業科研課題金華義完成了近60門課程,在老師手把手的教導下學會了“望觸叩聽”,馬不停蹄地做實驗,學習寫病曆。最終,他“很幸運”地留在協和醫院,成為住院醫師。
第五年完成本科,第七年拿下碩士學位。到了第八年畢業時,班裏一百多個同學,有十多人沒有拿到醫學博士學位。
“有人到後來發現自己不想學醫,堅持不下去了;有些人想學,但達不到標準。”他麵無表情地解釋,“沒辦法,全世界醫學生一般苦,都是這麽熬過來的。”
“完整的醫學教育包括醫學院教育和住院醫師培養兩個階段。”金華義認為,“前半程,我們至少沒有掉隊。”
在美國掉隊
一次美國之行讓他明白,這後半程的馬拉鬆,“可能一輩子都追不上了。”這個一心想做外科大夫的住院醫師有點沮喪,“人家報考醫學院的心態很成熟,目的更明確,吃的苦卻比我們還要多。”
2008年,協和醫學院選出十個交換生,分別到美國和香港的醫學院觀摩。金華義去了哈佛醫學院的兩個教學醫院,花了兩個月時間與那裏的學生進行交流。
哈佛的醫學授課分為兩種形式。一種與協和的教學模式類似,幾百人的大班教學。此外,還有三十多人的討論小組,針對病曆在課上發表見解。大小班的比例是三比一。在第四年快結束的時候,每個醫學生都可以選五花八門的選修課,甚至連催眠課程都有。這個時間段,有些學生選擇去歐洲或非洲進行醫學訪問,有些人選擇去哈佛附近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編輯部,體驗頂級醫學編輯的工作。
同時,美國大部分學校的附屬醫院,都有曆史悠久的研究所,醫學生可以提前做科研,畢業時就發表大量的論文,利於他們畢業後的出路。
“教育投入的差距,僅僅從30人的小班授課就可以推斷師資成本是協和300人授課的十倍啊。效果能一樣嗎?你上大課的時候沒開過小差嗎?”但最讓金華義驚訝的並不是這些,“醫學院臨床實踐方麵我們相差還不是特別大,但他們的住院醫師培養實在太可怕了。”
醫學院畢業後的醫學生,僅僅是半成品,做幾年住院醫師後,才能擁有獨立行醫的能力。
一個哈佛的住院醫師,向金華義描述了在美國學醫的過程:
本科非醫學專業讀大四時,因為羨慕醫生的高收入、高地位,他參加了“第二次高考”全國性的MCAT(申請攻讀北美醫學類院校的標準化考試)入學考試。經過近五個小時的機考,他獲得了申請醫學院的資格。經過幾千人的競爭,24歲的他進入哈佛醫學院。完成四年學業後,他選擇了外科的住院醫師培養,將花上五年進行畢業後教育。之後,他將麵臨全美專科委員會組織的考試,如果通過,會獲得醫師執照。完成這一切,他會擁有兩個選擇:留在醫學院進行學術研究;去醫院應聘醫生,或開一個診所,過上“有錢人的日子”。
最艱難的時光莫過於住院醫師階段,每年工資不過5萬美元,一周卻要工作近100個小時。這五年他會“玩命的工作”。醫學院每年學費5萬,當時他已經欠下銀行20萬的債務。等他拿下醫師執照,至少已經33歲了,而這期間一旦有一門功課沒有通過,就會永遠失去從醫的機會。
不過這位外國同行滿不在乎地送了聳肩:“銀行很樂意向我貸款,當上外科醫生後,一年收入就賺回來了。”
鑒於醫學院的高學費,美國政府會對每家醫學院的住院醫師投入10萬美元左右的資金,保障他們的生活。
一個美國外科住院醫師,要在培養年限內完成500個手術的量才能畢業。金華義對此羨慕不已,在協和當住院醫已經第三年,他一共才做了不到三十個手術,而且連一次主刀都沒做過。
“他們醫學院的四年時光,幾乎完成了我們八年的學習量。以外科為例,他們用五年至七年,實現了我成為外科醫生後十多年才能達到的醫術能力。”
說完,他又不服氣地補上一句:“換做我在美國學醫,會比他們做得更好。”
源頭的投入
最近兩年,有二十多個住院醫師放棄了繼續留在協和的機會。
“不少人去新加坡當了醫生。”金華義解釋著同學們離開的原因:手術實踐的機會少,掙得也少,一個月6000塊就算多了。用他的話說,新加坡條件再差,也不會“比這糟糕了”。因為同樣的理由,金華義的幾位學長師姐選擇去美國發展。
美國住院醫師培養的目的,是塑造具有“獨立工作能力”的完整醫生。一個外科住院醫師,應該具備操作胃癌、結腸癌、乳腺癌、甲狀腺癌等一係列手術的能力。五年之內,會非常辛苦,可一旦結束培養期,就能成為合格的“產品”。
在金華義看來,包括自己在內的大部分國內住院醫師,都還遠遠達不到“合格產品”的水平。
美國的主治醫師與住院醫師始終是兩條平行線,主治醫師與住院醫師兩個人就能完成一個手術,既便於指導,也利於學習。
自從1951年中國政府提出“按集權管理、高度分工”方式移植蘇聯的高教模式後,老協和留下的傳統,特別是老師與學生之間的平等關係,已經逐漸變成了“上下級之間的關係”。
“中國的手術倒好,四個人做,而且等級分明: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副教授級)、主任醫師(教授級)。一級壓一級,輪到我幹活兒的時候,隻能端托盤遞鑷子了。”他無奈地描述著現狀,“慢慢學,慢慢教,三年五年學完了,之後十幾年,讓上級怎麽教你?隻有主任醫師及以上的級別才能製訂規章製度,你能盼著他把自己革下去麽?”
美國的醫師經過五年的高壓培訓,就可以掌握獨立行醫的能力 “出師”了。然而,想成為一個成熟的中國外科大夫,先花五年完成住院醫師工作,再用差不多六年的時間升為主治醫師前後共十一年時間。
現在,哪怕是一個闌尾炎手術,金華義也隻能作為旁觀者,在邊上看主任醫師操作,因為隻有第五年的住院醫師才“有權主刀闌尾炎手術”。他做的最穩定的工作,是每天雷打不動的夜間值班,以及幫主任醫師執筆查房記錄。
幾年前,一個和金華義同齡的急診住院醫師,接診了一個發燒的病人。最初是按照感冒症狀治療的,可另一家醫院確診為心肌炎。病人家屬不幹了,天天過來吵鬧,後來這位住院醫師辭職了。他略帶無奈,“在實踐不足的情況下,年輕的大夫怎樣具備這種辨別能力?”
在中國做上住院醫師之後,就相當於捧上一個鐵飯碗,沒有重大錯誤,至少能保證不會被開除。金華義苦笑自己今後的工作將有“一半時間在混日子”。
而美國的住院醫師畢業後要從頭開始,可能得去其他醫院找工作,一旦醫術不精出了差錯,同行首先會質疑培養這名醫生的醫學院的實力。長此以往,報考這裏的醫學生會越來越少,而醫學院也會因為最主要的勞動力住院醫師的數量不足而難以維持。
“一提起醫改,普遍聲音都在呼籲加大投入,我認為,從培養醫生的源頭改善更為重要。”
近期,網絡上熱傳一篇名為《住院醫師製度是最殘酷的剝削製度》的文章,金華義不認同這個文章:“全世界的住院醫師都是被"剝削"的,很正常,國外同行雖然累著,起碼有個奔頭!”
轉貼來源:中國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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