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家葵 發表於2013-09-08 出處 《上海書評》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3/9/8/1067841.shtml
在乞丐心中，皇帝老倌一定是天天啃白麵饅頭，幸福極了。我雖然也做一些醫學史研究，但對宮廷醫藥其實非常陌生，偶然看到《紫禁城》今年7月號的“太醫”專題，翻閱一過，猶未盡興，於是又檢出《清宮醫藥與醫事研究》和《中國宮廷醫學》（陳可冀、李春生主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1月版）惡補。可看了半天，沒有找到山珍海味，竟然對原來想象中的“白麵饅頭”也懷疑起來。
醫療水平的終極影響是壽命，研究者最愛拿乾隆爺（八十九歲）和慈禧老太後（七十四歲）說事兒，卻對早殤的同治（十九歲）、順治（二十四歲）視而不見。《清宮醫藥與醫事研究》中引錄了一段統計資料，說清朝帝王共有子女一百九十五人，二十歲以前死了八十二人，占四十二點五，其中十歲以前死掉的竟有六十八人之多，這些王子公主的平均壽命還不到四十歲（234頁）。由此想到嘉慶皇帝，他是乾隆第十五子，等到他三十六歲登基時，前麵已經死了十一個阿哥，所以，後來嘉慶能夠活到六十一歲，實在是自身抗病能力較強的緣故，恐怕無關於做皇帝與否。
皇帝真的享受到了最高級醫療待遇嗎？先說治療，醫生自然都是一流，卻終不敵病人極品。書中看到一段慈禧診病的情況：
看病時慈禧斜靠在一個較低的寶座上，兩邊各擺張小桌，上麵鋪有軟墊，四個禦醫進屋不能抬頭，低頭看地，跪拜叩頭九次後等候，慈禧身邊的人員將她的兩袖口輕輕挽起，分放在兩張小桌上，四個禦醫跪著將身體移向小桌，左右各兩人，在慈禧蓋有絹帕的手腕上摸脈，隔一會兒，互換位置，摸第二次脈，摸脈結束後，然後叩頭推退出。在樂壽堂配殿分別寫出四份脈案，一並交李蓮英呈進，慈禧令取《證治準繩》、《本草綱目》等書查對每一味藥，認可之後，再擬出第五張處方，才能依次配藥。（《清宮醫藥與醫事研究》，27頁）
真是典型的“中國式會診”，當然也是外行領導駕馭專業人士的樣板方案。國家大政方針如此決策也就罷了，治病療疾對決策者而言性命交關，竟然也是如此，真令人為皇帝的智商捉急。老佛爺身體素質好，如這般隔三差五吃幾帖無關痛癢的平安藥，倒也無妨，孱弱的光緒皇帝很可能就是這樣被耽誤死的。曾經應詔為光緒治病的杜鍾駿寫過一本《德宗請脈記》，對清宮醫療弊端“吐槽”甚多，可以作為證據。
其實無關於智商高低，皇帝時時都處在“被謀殺”的焦慮中，隻要能保證絕對安全，療效有所損失也在所不惜。為了安全，嚐藥更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嚐藥是古禮，其醫學社會學涵義尚待闡發，清朝的嚐藥製度大致是這樣的：
醫方經過皇帝、禦醫批準後，依照醫方於禦藥房為皇帝煎藥。煎藥事關皇帝的性命，程序極為嚴格，禦醫將醫方奏明，交禦藥房按方煎調；根據醫官與內臣合藥藥方，取同樣的藥兩服合為一服，不可絲毫馬虎。藥煎好後，分盛於兩碗，一碗由禦醫、（太醫院）院判、內監先嚐，另一碗蓋上“禦藥謹封”之印，進於皇帝。（《清宮醫藥與醫事研究》，26頁）
這一過程其實大有機密，為了說得更清楚，不妨轉換一下場景。保健局的名醫為大首長治病，“三高”而已，於是處以降血壓、降血糖、降血脂的藥物，如果保健局長和醫生也需要嚐藥的話，主診的大夫一定不敢用足劑量，不然嚐藥的人先低血壓、低血糖休克了，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如此一來，治療水平自然大打折扣。
說起宮廷醫學，各種秘方最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殊不知，由於認知水平的局限，當年的良藥，在今天也可能是毒劑，重金屬便是顯例。
《紫禁城》月刊中鏈接了一段“光緒死於砒霜中毒”的法醫學鑒定，其中提到光緒的頭發標本砷含量高達2404μg/g，而作為對照的隆裕皇後的頭發標本為9.20μg/g，於是證明光緒死於急性砒霜中毒雲雲（45頁）。隱約覺得9.20μg/g的砷含量也偏高（手邊沒有《工業毒理學》，據百度百科“砷中毒”條目，“我國正常人群發砷均值為0.686μg/g，高於1μg/g應視為異常”），這當然不意味著隆裕皇後也死於砒霜，毛發中的砷應該源於雄黃等砷化物的長期攝入——雜誌影印一紙“靈應痧藥”的處方，裏麵便使用了雄黃（87頁）。再看《清宮醫藥與醫事研究》中阿哥、公主們的處方，使用朱砂、雄黃者不在少數。更可怕的是皇子初誕，幾乎都用福壽丹作所謂的“開口藥”，檢索《中國宮廷醫學》，福壽丹由黃連、朱砂、甘草三物組成（847頁），除了討一個苦盡甘來的好口彩外，看不出絲毫積極意義，更何況三樣藥對新生兒都足以致命：黃連引起溶血性黃疸，甘草有皮質激素作用，朱砂嘛，那是製作“元素周期表”不可或缺的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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