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八月三日,南非的旅遊行程結束,我們一行四人從約翰內斯堡飛內羅畢,開始肯尼亞的行程。飛機降落時,我耳壓失衡,喪失部分聽力,久久不能恢複。接下來五天,我們在海拔一千五百至二千五百米的“高原”上,坐著觀光越野車追逐動物,道路崎嶇不平,汽車上下顛簸、左右搖擺;在公路上行駛時,下坡高差迅速變化,耳壓失衡加劇。
六日晚飯時,我看著那些色香味俱全的中西佳肴,一樣都不想吃,最後勉強吃了一點,喝了幾碗湯。接下來二天食欲不振,八日早餐時,我轉了一圈,沒找到想吃的東西,看到每天早晨都吃的煎雞蛋,覺得油呼呼的,懷疑自己前些天是怎麽吃下去的。這時,絨姐端著盤子走過來,跟服務員說要二個煎雞蛋,真羨慕她的食欲,盡管喉嚨不適,偶爾咳嗽,但吃喝玩樂不誤。我喝了一些果汁、吃了幾片西瓜。雖然進食不多,但不影響遊獵和觀光,反正大部分時間坐在車上,體力消耗得不多。
八日下午,我們四人在沙土和柏油相間的公路趕往內羅畢機場,時而坑坑窪窪,千溝萬壑,劇烈震蕩顛簸,時而易道坦途,平穩前進,下坡時一落千丈,耳失衡驟增。到達機場後,與一位新認識的旅友告別,剩下三人繼續飛坦桑尼亞參加另一個旅遊團。當晚,飛機在夜幕中降落乞力馬紮羅國際機場,我們乘出租車行駛在漆黑一片的荒野裏,兩邊不見一家燈火。我覺得出租車很高級,噪音特別小,旅友們和司機談話聲若蚊蠅。
九號早晨,我們與另一位同遊多次的旅友會合,大家相見甚歡,幾個月前在以色列分別,此刻又在坦桑尼亞相見,不禁感歎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是一個七人小團,我們四人乘一輛遊獵越野車,一對同齡老美夫婦和一位華人先生乘另一輛車。從這天開始,厭食愈演愈烈,果汁、西瓜、菜湯成了主食。九日是我的生日,本命年不順的說法在頭腦中作祟,一種不祥之感湧上心頭。十日晚餐時,大家準備為我唱一曲生日快樂,遺憾的是我隻想洗洗睡了,沒有出現在餐廳裏。
從九日到十二日,主食還是果汁西瓜菜湯老三樣,耳壓還沒有恢複平衡,聽到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空曠的山穀裏傳來似的,好像童話世界一般。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暈車,開玩笑說,我是不是暈車啊?沒暈到頭,暈到了胃口。我從來沒有暈動症,包括車、船、飛機、秋千、搖籃,訓練飛行員的旋梯和滾圈,從小就玩得心手相應,技藝爐火純青。
既然懷疑到暈車,那就要給暈車找一個理由。這期間耳壓一直沒有恢複平衡,我自以為是地分析了一下,由於耳壓持續失衡,耳內的壓力環境發生變化,影響到內耳的運動平衡感知器官,後者向大腦發出錯誤信號,導致不同尋常的暈車,其症狀隻是厭食。後來,一位醫生朋友說,不是暈車,如果是暈車的話,下車幾分鍾後症狀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暈車,那還有一種解釋:心理障礙。在肯尼亞時,我們到訪一個供遊客參觀的馬賽人村莊,村子裏臭氣熏天,房屋矮小如同窩棚,屋內空空如也,昏暗肮髒,小孩子滿臉蒼蠅。後來在旅館裏吃飯,想到那些年輕的服務員就是從那樣的環境中走出來的,他們能被訓練成合格的服務員嗎?能理解那些衛生條例嗎?在洗菜、做飯時,能嚴格遵守操作規程嗎?我們吃的喝的都出自他們的手,他們的手洗幹淨了嗎?...... 不知不覺中,開始厭食。
不幸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暈車”問題懸而未決,又覺得喉嚨發癢,咳嗽接踵而來,真是雪上加霜。十二日那天感到特別虛弱,到駐地下車時步履蹣跚、氣短無力。這是一個準備住三晚的新駐地,我堅持出席晚餐,喝了兩碗湯,沒有吃主食。
次日,我決定不參加遊獵,在駐地休息。白天躺在床上,手腕上的“電腦”不斷發出警告:休息狀態心率超過每分鍾一百二十次。我除了虛弱和咳嗽外,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這些症狀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咳嗽肯定是感染上什麽細菌,有了炎症,多日依賴果汁西瓜菜湯維持生命,營養不足,免疫力下降,細菌無所忌憚,在體內作得更歡了,導致心率加快。
這天是服用預防瘧疾藥的日子,該藥可能強烈刺激胃腸,要求飯後立即服用,而且是一天中吃得最多的一頓飯。為此,太太向廚房要了雞蛋西紅柿,為我煮了兩袋方便麵,我鼓足勇氣吃進去一大半,最後覺得惡心了,隻好放棄。飯後立即吃藥,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
這個駐地在動物保護區內,方圓幾十公裏沒有醫院,下一站駐地附近有家美國基金會資助的醫院,導遊堅決要求我去那裏就醫。我沒有發燒,覺得還能掌控自己的病情,可以堅持到回美國;轉念又想到在南非時,導遊說如果遊客生病或受傷,他必須安排當事人送醫救治,並以書麵形式上報總公司。為了不給導遊添亂,也為自己健康計,我答應去醫院看病。
我休息了兩天,躺在床上渾渾噩噩,非睡非醒,時而遊思妄想,時而神安心寧,夢幻、現實、感悟、想象縱橫交織,亂作一團。在混混沌沌中,所想所悟,所夢所幻,揮之不去,卻成就了日後的一紙荒誕文字。
咳嗽來了無法控製,像火山爆發似地噴薄而出,氣衝牛鬥,其後座力給人一個踉蹌。咳得劇烈時,白天驚天動地,幾乎將心肺咳將出來;夜裏整個人都從床上彈了起來,如同電擊搶救瀕臨死亡患者的情景。夜裏不停地咳,無法入眠,天亮起床後,手機居然說我睡了六個小時,難道我是在夢裏咳嗽?
十四號那天,我突然想到全國著名礦產地質學教授張秋生先生。一九八六年,他到非洲參加學術會議,會後去野外考察、采集岩石標本,夜以繼日地趕寫考察報告。回國時,背包和行李裏裝滿了岩石標本,飛機到北京後,乘客都走了,他仍然坐著不動。空姐上前查看,發現他已經沒有了呼吸,緊急送到醫院搶救,不幸為時已晚,回天乏術,可惜一代精英學者英年早逝。後來醫生證實,他被帶黃熱病病毒的蚊子叮咬,又疲勞過度,免疫力下降,導致病發身亡。
進而又想到萬一我駕鶴西去,可能會給他人帶來困擾和麻煩。本來生死有命,與他人無關,可是現在動輒就是連帶責任,某些律師在利益驅動下可能利用法律的漏洞,縱容家屬提起訴訟,造成社會資源內耗。我希望家人無憂無慮地快樂生活,不要為了錢財卷入焦心費神的訴訟中。於是,我用英文草擬了一個簡明扼要的免責聲明,為了更像一個法律文件,要求AI按照法律文件的口氣修改一下,譯成中文為:
本人XXX聲明,如我在旅途中因病去世,我的同行旅友、旅遊公司、酒店、航空公司、機場、醫院或任何其他相關方均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或義務。我的遺體必須嚴格按照本人生前遺囑處理。該聲明立即生效。二零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我之所以強調遺體必須嚴格按遺囑處理,因為遺囑中說,無論在何地發生,捐獻器官,遺體就近火化,不留骨灰,不要墓地,不舉行任何形式的葬禮,火化後再通知親朋好友。把遺骨扔在萬裏之外的蠻煙瘴霧之地,與非洲各部落的鬼魂為伍,恐怕有些親屬在心理和感情上難以接受,埋怨當事人,也就是我太太。我的聲明和遺囑是她的擋箭牌。
我將聲明發到四人小群裏,沒想到驚嚇到二位旅友,給她們快樂的遊獵蒙上了一層憂慮的陰影。她們以為我病入膏肓了,深表不安,甚至引咎自責,給我發了一條信息:“看到你寫的後,馬上就認真地討論了……首先抱歉我們的關懷和照顧不夠,好幾天吃不下飯肯定身體虛弱,而且你自己又總怕連累大家不提任何要求……身體健康是首位的,很高興你能接受大家的建議,明早直接去看醫生……咱們對症調理和處理,心情放輕鬆……一定有辦法的。”
旅友們的關懷令我十分感動,特別是結尾部分,感覺十分親切,既像幼兒園阿姨哄小朋友,又像醫生護士安慰臨終關懷的老人;最後幾個字,與李大夫在那年九月九淩晨說的“我們有辦法”,大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那天李大夫是真的沒有辦法,而旅友說的辦法是一定有的。旅友們的自責令我坐臥不安,為了讓她們心安理得,放下思想包袱,繼續開心地向草原前進,我表示病情在掌控之中,並將張教授的遭遇和自己當時的想法告訴她們。
十五日一早,旅遊團兵分兩路,一車五人繼續遊獵,太太陪我乘另一輛車去醫院。汽車行駛在動物保護區的土路上,時而和各種動物不期而遇,導遊習慣性地停車讓我們觀看。出了保護區後,還是土路,顛顛簸簸地走了一大段才上了柏油路,沿著蜿蜒的山路翻過海拔二千五百米的高山。大約三個小時後,汽車又下到土路上,導遊說快到醫院了。我心裏驚歎道,去醫院的路居然是土路!
醫院有幾棟簡易的平房和一座二層小樓,患者在平房外麵的棚子裏候診,做診前例行檢查的護士站在另外一個棚子下。導遊帶著我辦理了掛號手續,然後做例行檢查,包括血壓、心率、體溫、血氧等。我的血氧飽和度很低,估計不到百分之九十,護士看到後,以為我是新冠肺炎患者,用異樣的眼光瞥了我一下,迅速向後退了一大步。
我知道自己的血氧低於百分之九十五,手腕上的“電腦”每天定時自動測血氧,雖然數據精度不高,但我是處理測量數據的行家裏手,會挑選合理的數值。我還知道自己不是新冠病毒感染,也不相信血氧低於百分之九十五就如何如何的說法;這裏海拔高度較高,對於生活在低海拔地區的人,本來就缺氧,再加上體弱咳嗽,心肺功能減弱,血氧飽和度自然下降。
第一次看到血氧儀的用法時,我就明白了其測量原理,廣義上說是電磁波探測,用某個頻帶的光譜測定血液中某個參數,而這個參數與血氧飽和度相關,通過前者可以換算出後者。這種間接測量的方法,是許多學科通用的做法。用一個閾值給測量結果定性本身就不科學,但對於不了解測量和換算細節的外行大眾,也隻能采取簡單易行的定性方法。
醫生是一位當地人士,他聽了我的病情自述後,對我因“暈車”而厭食一說不置可否,也沒有往新冠肺炎上懷疑,聽診了前胸後背,未發現異常,然後開單子化驗血液。我對驗血顧慮重重,腦子裏冒出了一大堆問號,針頭是不是一次性的?不是怎麽辦?讓不讓護士抽血?萬一傳染上艾滋病怎麽辦?…… 無論怎樣,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法臨陣脫逃了,隻能硬著頭皮憂心忡忡地往化驗室走。
化驗室在對麵二層小樓的一樓,抽血的針頭針管看上去和美國的相同,我的顧慮頓時煙消雲散。化驗結果顯示白血球增高,醫生診斷為細菌感染,開了抗生素和減緩症狀的藥。交款處和藥房在平房裏麵,但窗口衝牆外開,患者在外麵的棚子下交款取藥。兩種藥都是五顏六色的顆粒,用膠囊包裝。
從醫院出來後直奔當天下榻的旅館,從土路上柏油路,再下土路,經過一個熙熙攘攘、肮髒混亂的露天市場。過了市場不遠轉彎,土路變窄,凹凸不平,汽車搖搖晃晃地來到一個大門前,門衛開門。大門內別有洞天,和外麵是兩個世界,光滑平整的柏油路、修剪整齊造型優雅的樹木、綠茵茵的草坪、姹紫嫣紅的花池、錯落有序的獨立客房,環境清幽雅致,景色賞心悅目。
我們被安排到距離餐廳最近的一棟房子,客房寬闊明亮,時尚豪華大氣,衛生間設施精致高檔。我不禁想到居住在狹矮土屋裏的馬賽人,他們能想象出這裏的景象嗎?能想象出房間裏的大床、寬敞高大的蚊帳、衛生間裏的浴盆、馬桶是幹什麽的嗎?和他們相比,我有幸沒有出生在這裏,現在又生活在美國,再有任何奢望都是非分之想,隻能感恩上帝,約束自己。
第二天,我仍然沒有隨團行動,一人乘車去最後一站入住,在房間裏休息。這裏海拔高度低了很多,大約隻有九百米,覺得舒服一些;同時感到十分困惑,難道“暈車”還與海拔高度有關?晚餐時略有食欲,喝了開胃湯,進了一份正餐。
八月十七日行程結束,早餐後乘車去機場。機場的安檢特別嚴格,隨身之物傾囊而出,過了安檢後,再將隨身物品放回原位。誰知前麵還有一道安檢,又慌忙將剛裝好的東西折騰出來……,匆匆忙忙地先後過了三道安檢;照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圍著一個大布單,光著屁股過安檢。
過了安檢出了關,得以喘息片刻。不料服藥時發現大夫開的頭孢沒了,準是過安檢時給折騰丟了。這種抗生素必須服用五天一個療程才有效,這才服了兩天。非洲生產的頭孢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隔著膠囊散發出來,令人不適;同樣的藥名,產地不一樣,藥力千差萬別,減輕症狀的藥服了兩天,沒有任何效果。
經過二十多小時的候機轉機和飛行,我們於八月十八日上午抵達紐約,雖然還有最後一程,也算到家了。候機時給自己自拍一張,記錄下當時狼狽不堪的樣子。到家後量了一下體重,竟然掉了十磅,有位旅友曾說我瘦了一圈,當時不知道一圈是多少磅,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圈,現在知道了,一圈十磅,還有十四圈掛點零頭。太太及時請一位醫生朋友開了抗生素,服用五天清除了病菌,但它造成傷害還沒有消除,至今仍在康複中。
我們從肯尼亞過去的三人都感染了這種病菌,另外二位症狀較輕,進食遊獵兩不誤。有一天,旅友加病友們交流康複進程,說起這種病菌的凶猛頑固,深受其害卻不知道它姓甚名誰,於是,我問了一下AI,方知是肺炎鏈球菌。估計感染發生在肯尼亞,或維多利亞大瀑布,甚至更早的南非和斯威士蘭,具體時間地點無從追蹤考證。
至於為什麽不想進食,得不到醫學上的解釋,仍然是一個謎。在此不妨自作聰明,用排除法縮小一下範圍。肺炎鏈球菌感染的症狀中沒有這一條,再說了,厭食在先,喉嚨發癢咳嗽在後,可以排除。這期間我服用預防瘧疾的處方藥,其副作用中也沒有這一條,可以排除。由於我還能喝果汁和菜湯,心理因素也可以排除。還剩下耳壓失衡、海拔較高、汽車顛簸搖晃三個因素,單一考慮每個因素,應該可以排除。若將三個因素聯係在一起綜合權衡考量,似乎排除與不排除都沒有科學根據。
可是,我一個多星期沒吃飯上哪兒說理去?總得有個說法吧,找不出罪魁禍首,隻能拿這三個因素的綜合效應當替罪羔羊了,它們仨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造成我“胃口暈車”,人無食欲。胃口暈車又與鏈球菌狼狽為奸,為非作歹,使兩者對人體傷害的力度扶搖直上。也許將來有一天幕後真凶會浮出水麵,證明我的判斷是無稽之談。
寫於二零二三年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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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二零二三年十月四日)
十月四日,我在此文的題目前加一個“染”字,成為《染病在非洲》,不由韻律感頓生,詩興大發,故一氣嗬成一首五言古體詩。
染病在非洲
染病在非洲,不知病來由。
無欲食煙火,腹中空悠悠。
佳肴色香味,皆非我所求。
日進瓜果汁,菜蔬湯水稠。
屋漏連夜雨,又恙在咽喉。
難忍揪心癢,害我咳不休。
出口如霹靂,氣衝上鬥牛。
衰頹無筋力,怎做逍遙遊?
無奈病榻臥,恍惚入冥幽。
荒誕鬼神事,真偽不可究。
忽思我前輩,東非苦作舟。
疲病身先隕,壯誌未得酬。
吾若駕鶴去,恐添他人憂。
一紙免責文,驚駭我同儔。
傳書相撫慰,情動我心頭。
就醫行百裏,藥力如絲抽。
是日回家轉,一飛解千愁。
神醫開神藥,一劑除病酋。
此酋甚猖狂,行跡似鏈球。
傷我心與肺,火上澆燃油。
噬我十磅肉,人比黃花瘦。
安步履平地,堪比上高樓。
籲籲氣喘急,淋淋大汗流。
康複費時日,一日如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