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門進去時,他在床上轉頭看見了,一秒沒猶豫,說:“不要這個阿姨,阿姨出去,出去。。。”
這是約翰 霍普金斯醫院的兒童住院部,單人單間。有那麽十幾年時間,我進出此處不知多少次,熟門熟路。自從七年前女兒做完第二次腦部手術後,很少來了。今天重臨,是為了陪伴三歲的小男孩M。
M感染了大腸杆菌,多次便血,肚子劇痛,所幸經幾天治療,情況開始穩定且一路向好,目前隻需要人陪伴看護,過幾天便可以出院。他從沒見過我,所以不要我的陪伴。
看我厚臉皮不肯出去,M眼淚汪汪,重複一句話:“不要阿姨,要媽媽。不要阿姨,要媽媽!”
這是九樓,他的媽媽和爸爸在五樓,那裏的ICU躺著M五歲的哥哥,也是因為感染大腸杆菌,引起溶血尿毒綜合症,後引發急性心肌炎,繼而急性全心髒衰竭。因為腎功能受損,需要透析。他的心髒因休克停止工作,醫生給他上了體外維生係統“葉克膜”。醫生希望慢慢減低葉克膜用量,刺激他的心髒重新工作。但他的心髒一直無法重啟,已經五天。如果七天後還是不能恢複工作,就需要考慮換心,且不說換心這個巨大的工程,僅就換心所需用的藥物而言,已經是他目前的腎不能承受的。。。
年輕的父母,在這突然降臨的苦難中,承受著無法言說的煎熬。即使身心疲累已極,也不願離開垂危的孩子的病床。教會的弟兄姊妹,能做的也隻是輪流陪伴年紀更小的M,希望減輕一點父母肩頭的重壓。但每個人都明白,在醫生都無法知道小哥哥的心髒為什麽不能重新跳動、無法預知什麽時候能夠重新跳動的情況下,孩子和父母手上能抓住的,唯有賜生命的上帝的恩典。
霍普金斯醫院的設施和醫生水平是世界第一流的,可是設施和醫生都不能給人以生命。當年我帶著從四個月大就開始頻繁出入醫院的女兒,一次次承受著生命的重軛時,幾次來到醫院大堂那尊十呎半高的基督耶穌大理石雕像前,默默仰望,心意沉靜。佛說,人生是苦,今生的苦難是贖前世的孽,並修來世的福。然而來世仍然是人世,豈不一樣是苦?如果說修入涅槃,這涅槃又是十分飄渺若有似無的所在,如何修成涅槃,無人可以明確告訴。耶穌張開雙臂說: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我已經勝過了世界;到我這裏來,我使你們得平安。我如果求告上帝,救我的女兒,如絕症患者,求病得醫治,但我知道有太多不得醫治的情況。如果不得醫治,我應該棄絕我的信仰嗎?如此,我就和在寺廟拈香跪拜的善信沒有分別,那我何不把天上地下大小真假的各路神仙都信個遍,總有一路願意保佑我,豈不上算?如此,信仰就是一個護身符。
但我深知這不是信仰,而是功利。既然信仰離不開宗教,宗教在哲學之上,而哲學是思想世界和人生,那宗教信仰豈不更是應該從這兒起步?
所羅門說,凡事都是虛空。如此,人在日光之下的一切勞碌,有什麽用處?思及生命之奧秘,天地萬物日月星辰之奇妙,我被造而存在其中,雖然如滄海一粟之渺小,豈無目的?如果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尚不能令我掙紮而後沉靜,求索而有所得,經曆苦難而得篤定,那實在頑同木石,理該被棄於地獄火湖中萬劫不複了。如果我因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而滿腹苦毒仇恨,這是毀滅自己,禍及親人,令邪惡的力量暗中微笑。如果沒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很有可能我懶得思索求索,在不明不白中過了一生,這是何等荒廢的人生。我思想“苦難是化了妝的祝福”,有時覺得這句話未免過於雞湯,但實實在在,經過苦難而信仰堅定的人,必然是蒙祝福的。我經曆的試煉,持續了十幾年,回頭看,這十幾年讓我的信仰愈發明確堅定,讓我每每在一花一葉中,看到生命不可思議的設計而沉思生命。
人生的課題,有什麽是比死亡更令人困惑不安的?人生的苦難,有什麽是比失去孩子更讓人煎熬的?從霍普金斯醫院大樓裏出來後,得知M的哥哥心髒有複蘇的跡象。我祈禱在大樓裏麵經曆生死磨難的人,都能夠在那尊耶穌基督的塑像前,找到信靠的力量源頭,因信靠而走過試煉,並心意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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