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生下小侄女的第二年因為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住進了精神病院。在此之前,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從未理解過她時常的哭泣、失落、歇斯底裏。
姐姐和姐夫兩家算是近鄰,隻隔了一條街。姐姐十八歲開始和正在讀大二的姐夫談戀愛,一談就是八年。八年後結婚,又過了兩年有了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兒。
由於當時還沒錢在工作的城市買房,小侄女出生後姐姐就回到家鄉縣城全職帶孩子,姐夫則繼續在省會城市工作,賺錢養家。
在家鄉小縣城,雖然姐姐晚上都是一個人帶孩子睡覺,但婆家、娘家都隻隔了二分鍾路程,親朋好友也都在方圓一公裏內,白天有不少人幫手,做飯、洗衣之類的其他家務都不需要自己動手。姐夫因為工作忙很少回來,但在經濟上從未讓姐姐操心。
怎麽看都不算糟的尋常日子,姐姐卻似乎打定主意過不下去了。情緒肉眼可見地變得極不穩定,深深的不快樂。焦躁易怒,與家人爆發爭吵,又常常崩潰痛哭。無時無刻地抱怨累、睡不好覺,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罪。
那時我們私下談論起來,都是真心實意的困惑和不解——隻不過是帶一個小孩,還有那麽多人幫手,周圍多少女人生孩子養孩子不都好好的嗎,為什麽隻有姐姐搞得像全世界都欠她一樣,數不清的不滿和怨言。
我不理解的理由更加膚淺一些,隻因為小侄女實在長得漂亮可愛,一出門必被圍著誇像洋娃娃,詢問是不是混血兒。我想當然地覺得換成別人生了一個這樣漂亮的女兒大概做夢都要笑醒,不明白為什麽姐姐還不滿足。
這種低氣壓、彼此都疲倦的氛圍一直持續到小侄女出生的第二年冬天。
姐姐突然沉迷上了某二手app,一開始隻是買賣些閑置物,但沒過多久姐姐就鬥誌昂揚地聲稱自己發現巨大商機,其實就是在app上進貨售賣。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段時間姐姐下單了上萬塊錢論斤稱的玩具、飾品,還有幾千幾千的皮草。
大家最初並沒有當回事,以為姐姐隻是打發時間玩玩,但姐姐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狂熱,沒日沒夜地捧著手機,電話、語音不斷,甚至試圖說服親戚朋友投錢,信誓旦旦地許諾以後會有十倍百倍的回報。
姐姐平時是很嘴笨的人,但那段時間她變得滔滔雄辯,思維敏捷,說話彷佛開了倍速,能夠不帶喘氣地跟你侃侃而談上幾個小時,加上成天打電話、發語音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導致周圍的人不僅沒有起疑,甚至隱隱被說動。
直到某天半夜淩晨二點多,姐姐打電話給一個遠在深圳的表弟,哭著向他借一百萬,急切又混亂地表示隻差這一筆資金就能發大財,以後表弟就是合夥人、大股東。
也是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一兩個星期姐姐幾乎沒怎麽睡過覺。躁狂的時候就整夜亢奮地計劃著做大生意,覺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巔,抑鬱的時候就埋在被子裏痛哭,將自己否定得一無是處。
表弟意識到姐姐的精神狀態異常,立馬告知了這件事。姐夫連夜從省會城市趕回來,第二天連哄帶騙地帶姐姐上了客車,去市裏的精神專科醫院檢查。車子開到中途,姐姐竟又哭著向周圍不認識的乘客借錢,一模一樣的說辭,堅信自己馬上就要做成大買賣,到時會數倍償還。
到了醫院後,姐姐拒絕看醫生,在醫院大廳大吼大叫,情緒劇烈波動,最後直接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姐姐被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嚴重到已經伴有妄想,當天就辦了手續,住進了封閉病區,家屬隻能規定時間探視。
姐姐醒來後否認自己生病,和我們通電話都是聲淚俱下地質問為什麽都不相信她,她馬上就要成大老板,會帶我們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姐姐住院後,我登錄了姐姐的app賬號,為了處理那些訂單。我一條條點開聊天列表,聽著那些深夜發出去的大段大段、有些甚至對方未讀的語音,姐姐嘶啞、激越的聲音聽上去如同呼救。我沒有勇氣再聽下去。
姐姐的病像一把銳利的刀,一下子刺破了長久以來遮在我眼前的布。我猛然驚醒,當我們用孩子有人幫手帶、老公掙錢養家這樣的三言兩語來描述姐姐的生活時,其實從未真正注視過具體的、活生生的她,而是輕巧地將她置於母親這個身份的天平上衡量判斷,一次次發出質問——明明其他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為什麽隻有你做不到?
我像第一次見光的盲人一樣開始重新看見姐姐,看見她生活遍布傷口的肌理和血肉。
抑鬱的隱患在生產的時候已經埋下。
姐姐生產的過程很不順利。淩晨三點去的醫院,原計劃順產,但挨了十幾個小時的痛到了隔天下午,實在無法再堅持,不得不中途轉剖腹產。又因為吃了東西,麻藥沒有完全起作用,相當於經曆了雙倍的痛。
生完孩子,月子期間姐姐堵奶嚴重,隻好每天請人推奶,一次兩三個小時,痛到全身發抖。堵奶持續了幾個月,也就生不如死的痛了幾個月。
生理上的、刻骨銘心的痛,可以說是姐姐一開始對生孩子這件事全部的記憶。可是從前我們苦苦思索為什麽姐姐如此不快樂的時候,這些痛甚至從未觸及我們的思緒,彷佛毫無價值的垃圾郵件一般被大腦自動屏蔽過濾。
是,人人都知道生孩子痛,可是人人對生孩子痛的了解和想象也就止步於此了。因為緊接著就是每個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隻要是女人總是要經曆的,於是個體生育的痛就這樣在從來如此的理所當然中被輕易消解、忽視。
與生理上的疼痛伴隨的是嚴重的睡眠問題。
作為一個在外地讀書、偶爾假期回家迫不及待帶小侄女玩的小姨,我看到的是小侄女如何漂亮可愛,近乎虛榮地享受著每次帶她上街來自陌生人的豔羨和讚美。可是,如果我曾哪怕一次站在姐姐的位置看過去,就會看到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小侄女出世隻有四斤多,體質很弱,三天兩頭生病,半夜常常尿床、吐奶。晚上睡覺也特別不乖,喜歡滿床滾,一不留神就會從床頭滾到床尾,甚至滾下床。姐姐因為堵奶,奶水特別少。小侄女不喝奶粉,因為喝不飽哭鬧得更凶。
後來姐姐出院後曾不止一次用談論天氣的平淡口吻跟我們說,你們要是和我一樣兩年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你們也會瘋的。波瀾不驚的陳述句,卻來自於姐姐最鮮血淋漓的生命體驗。
寫到這些時,我不得不好幾次詢問姐姐一些關於生產、坐月子的細節,姐姐每次劈裏啪啦地回複完,最後一句都是不能想,一想又要抑鬱了。時隔七八年僅僅是回憶一下身心都會自動觸發不適和痛苦,就是姐姐生孩子頭兩年煎熬程度的概括。
夜晚總是很難捱,以為白天有人幫手總會好很多,但真實情況依舊很糟糕。
姐姐的婆婆是那種不會帶孩子、也不怎麽會做家務的人。倒不是說她不願意帶,而是確實帶不好,從不注意小孩子的穿衣、飲食,有時候抱回去幾個小時,送回來就上吐下瀉。兩家住得又太近,一來二去,彼此間的矛盾也日漸增多。
在這種情況下,幫帶孩子的任務最主要就落到了舅媽,也就是姐姐的媽媽身上。舅媽是那種嘴上不饒人的人。她一邊幫姐姐帶孩子,一邊心裏極不平衡,覺得都怪姐姐沒用,連累她一把年紀還要累死累活,跟著受氣,而誰誰家誰誰家的女兒多能幹,父母跟著沾光享清福。
來自至親之人的傷害最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麵姐姐本身情緒很壞,受不了舅媽刻薄的責罵,兩人一言不合就會吵起來,但另一方麵姐姐又真心覺得很愧疚,因為她比誰都清楚帶孩子有多辛苦,舅媽幫她帶兩年孩子不誇張地說老了五歲。
很諷刺的是,社會歌頌母愛偉大,但現實卻是母親的工作從來得不到世俗價值的承認。因為姐姐不工作沒用收入,哪怕明明是為了專職帶孩子,卻輕易被身邊的人定義為沒出息、沒用。
人生價值被不斷打壓是壓垮姐姐的最後一根稻草。姐姐生病時就是被賺錢的執念緊緊纏住,恨不得帶上所有的親朋好友發家致富,她以為隻有這樣才配得到一點尊嚴和認可。
故事寫到這裏,出現了不會做家務的婆婆、刀子嘴的媽媽、彼此不理解的姐妹,那男人們呢?男人們做對了什麽嗎,所以才免於被展示鞭撻?
恰恰相反,男人們什麽都沒有做,他們如同約好般在育兒的勞作中裏一脈相承地缺席了。
從舅舅開始,就已經在我兩個姐姐的成長過程中徹底地隱身。姐夫工作的省會城市離家鄉縣城隻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跑得勤的話,周五晚上走,周一早上回完全是可以的。但在小侄女出生的頭兩年間,姐夫以忙工作為由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最誇張的一次是國慶七天假期,姐夫回來待了一天,嫌家裏太吵鬧,第二天就又搭車走了。即便是這樣,因為工作,因為賺錢,周圍人都慷慨地拍拍姐夫的肩頭,點點頭表示充分的理解。與此相對的是,女性在家庭勞動中的付出卻被看成不值一提。
姐姐和姐夫的結合是百分百的愛情,至少是姐姐的百分百愛情。姐姐在最青春的年紀陪姐夫一起走過了清貧的學生時代以及剛畢業租住600元地下室、煤氣灶就在床邊的窘迫,至今她回憶起那段日子西北風仿佛都能嚼出一絲甜。無論這份感情在漫長的歲月裏有怎樣的輾轉起落,姐夫或者說愛情始終是姐姐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
可生孩子後長期的分居兩地,讓母親這個身份像個強盜般漸漸侵占了姐姐的所有,代替她的存在。她不再是她自己,甚至不再是誰的愛人,而僅僅是一個年輕媽媽。又因為她並不適應、擅長媽媽的角色而一再收到質疑、責備。
經曆了如此從身到心全方位的碾壓,不久前談起過往,姐姐卻說你知道那時候最讓我痛苦的是什麽嗎,是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當時無論姐姐試圖向任何人傾訴得到的都是反問和指責,包括她最親近的姐姐,包括她本以為最有機會理解她的我。
「大家不都是這樣帶孩子嗎,為什麽隻有你搞得這麽苦大仇深。」
「你媽幫你帶孩子那麽辛苦,嘴上抱怨兩句怎麽了。」
「你老公已經很不錯了,至少在錢上麵從不虧待。」
最後姐姐隻好發瘋,用醫生的一紙診斷證明了她的痛苦。我們終於得以看見她心裏那隻日夜啃噬她的小獸,不是矯情、不是軟弱、更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是母親的身份真實地在日日潰擊她、虐殺她。
姐姐一個月後出院,開始吃藥,姐夫花更多的時間照顧家庭,舅媽收起了傷人的言語,大家不再質疑她的傷心失落,生活漸漸又回到柴米油鹽的正軌。
現在回過頭看,我們大可以慶幸地說生病對姐姐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姐姐曾一度被母親的身份擠壓得無限小,疾病反而將她凸顯,拉扯人們的眼球。不管是出於真正的理解,還是僅僅對疾病的畏懼,姐姐因此得到了周圍人的小心關懷,一天天好起來。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第二次機會,我們都曾看過社會新聞裏抑鬱的年輕媽媽抱著孩子跳樓的慘劇。姐姐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幸運的,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但如果在某種處境裏,一個人唯有依靠一點幸運才有可能安然無恙,這種處境必定是不利的、不健康。
這並不是一個勵誌逆襲的爽文故事。姐姐隻是一個普通的女性,生病康複後生活也並沒有本質上的改變。這幾年從縣城到了城市依然在家專門帶孩子,也依然麵臨著全職媽媽麵臨的諸多困境。
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固然更值得鼓勵追求,但我常常想起上野千鶴子教授說的,“我們要建立的是,弱者也能安心生活的社會。”
我想,向上追逐星辰大海,努力打破女性就業天花板的同時,向下社會也應為弱勢的女性兜底,讓女性無論做出何種選擇、身處何種環境,權益都能得到保障,安全、安心的生活。
三月八號是婦女節,我原本想沒有比在婦女節這天講述一個不被看見、不被理解的herstory更有意義。但我後來改變了主意,今天是三月十八號,我希望它有一個新的意義,那就是不止在婦女節才高喊口號,看見女性。
看見女性的意思是,看見每一個具體的、掙紮的她,而不是某種身份的平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