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手蛛絲

來源: 玉珠 2022-02-18 16:00: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0471 bytes)

第4章
佛手蛛絲
  昆侖八十年 夏 五月。 
  明不詳並沒有搬離在正業堂的居所,隻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往文殊院正見堂。 
  文殊院分為正見、正定兩堂,正見堂主掌藏書典籍,鑽研佛學武術,正定堂則司傳授教學,堂僧多為講課經僧或授業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進武學,多需往正定堂學習,正定堂亦不時開課,或講經,或演武,或出訪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經傳,雖說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賢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規。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過寥寥數人,首座與兩堂住持更是數十年來從無俗僧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勞役領頭。”為首的僧人高而精壯,兩道眉毛下彎,看似一臉愁相,大夥給他的外號叫“愁師兄”。愁師兄問明不詳:“你在正業堂都做些什麽?” 
  “挑夜香。”明不詳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會欺負人,哼!”愁師兄噘起嘴,看著愁容更甚,“我們夜香是輪著倒,誰也跑不了。”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經閣,保存經典,進修武學,後來改製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為佛弟子傳道授業解惑。雖然改了製,藏經閣還是在的。正見堂跟正業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數是存放典籍的房間。師父們長年鑽研學問,我們負責的勞役就多了,除了灑掃,倒夜香,還得挑水,劈柴。你年紀小,我會酌量分派任務給你。” 
  明不詳道:“師弟與其他師兄分配相同勞役即可。” 
  愁師兄道:“我自理會得,去打掃藏經閣吧。” 
  文殊院配置與普賢院大致相當,院內多是僧居。正見堂是一座五進院落,中庭校場是演武講經之用。藏經閣在正見堂後方居中,雖然樸素簡約,卻見宏偉巍峨。 
  明不詳第一次踏進這少林重地,隻覺肅穆莊嚴,細碎的腳步聲在大堂裏輕輕回響,好似踏得急點都顯得褻瀆。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開銅製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櫛比鱗次的書櫃。明不詳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和各類應用雜書,分門別類放置,這裏叫“博物藏”。 
  再往深處走,過一個小木門,又是一個較小的廳。這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種注譯版本,亦有原典,有些書籍已是斑駁古舊,難以辨認。 
  明不詳從架上取下一本《雜阿含經》,正要翻閱,背後一人說道:“你要看,得找注記僧借閱。現在是打掃時間,別偷懶。” 
  明不詳回頭望去,見是一名二十出頭,長相英挺的少年,並未落發,也是俗家弟子,正對他笑。 
  那少年指著大廳另一頭道:“那邊還有一間,你過去掃吧。” 
  明不詳點頭走去,見那入口是一扇鐵鑄小門,門雖小,卻足有三寸厚,若是全為鋼鑄,力氣小點的隻怕壓根推不動。 
  此刻鐵門半掩,眼看明不詳走近,灑掃眾人忽然停下動作,定睛看著他。明不詳恍若不覺,正要推門,突來一道黑影衝出,口中大叫著,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這人力氣好大,竟把他推飛出去,明不詳在半空中穩住身形,雙腳落地,牢牢站穩,竟沒跌倒。 
  隻聽身後眾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厲害!”明不詳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約摸六尺高,身形佝僂,背上一個駝峰甚是顯眼。 
  隻見那人雙手不停揮動,罵道:“這裏不準進來!滾!滾!”語氣又急又怒,說罷又看了明不詳一眼,瞳孔收縮,嘴角微微抽動,隨即急忙閃身入內,像是怕人繼續看他似的。 
  這些,明不詳都注意到了。 
  “開個玩笑,別生氣。”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了過來,哈哈大笑道,“我們這裏每個人都給卜龜推倒過,算是我們的入門禮呢。” 
  一名弟子讚道:“你好厲害,竟沒摔倒。呂師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禮道:“我叫呂長風,跟你一樣是俗家弟子。” 
  明不詳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詳。” 
  呂長風問道:“你下盤功夫真穩,師父是哪位?” 
  明不詳道:“了心和尚。” 
  周圍弟子紛紛“咦”了一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呂長風回頭道:“大夥幹活去。”眾弟子紛紛散開,各自幹活去了。 
  呂長風問:“你知道你師父去哪了嗎?” 
  明不詳搖搖頭。 
  呂長風道:“我想也是,唉。剛才的事你別介意,這裏的師兄弟人都挺好的。” 
  “剛才那個人是誰?”明不詳看著那扇鐵門問,“那裏不能進入?” 
  呂長風道:“那裏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學典籍,沒得允許不得入內。那個卜龜脾氣大得很,那是他打掃的區域,沒事你別惹他。” 
  “打掃?”明不詳問,“他跟我們一樣?” 
  呂長風道:“照理是一樣的,又有點不一樣。”他想了想,說道,“住持讓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隻負責打掃那處,誰要是走近,都會被他驅趕。倒不是我們排擠他醜陋,他脾氣大,又不與人講話,大夥都不想惹他發脾氣。”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正見堂的勞役弟子相處融洽,私下嬉鬧打罵,時常結伴出遊,感情甚篤。呂長風是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師父亦為正見堂堂僧,儼然成了這群弟子的頭頭。而那愁師兄,分派勞務公平,但除此之外,近來少與眾人接觸,眾人都說是因為過些日子要試藝,考俠名狀,愁師兄正在勤奮練功。 
  至於卜龜,他不住院內僧居,而是住在藏經閣內一間雜物房中,每日除了清晨灑掃,鮮少見他露麵。 
  正見堂的相處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龜,正如呂長風說的,他有點不一樣。 
  卜龜本名卜立,會取這個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的直立”。他的歪嘴斜鼻與駝背都是天生的,似乎有大夫說了原因,但他也記不清楚。他對父母最深的記憶就是父親對他說:“立兒,站直!站直!”還有母親的哭聲。 
  這記憶很淡薄,淡薄到卜龜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當乞丐,甚至可以說,他的記憶是從街頭行乞開始的。每個孩子看到他都笑他,罵他,他被扔過石頭,別人家的父母會避免自己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傳染駝背似的。 
  別人不敢靠近他,被打罵久了,他也不敢與人接近,隻能蹲在角落裏,討口殘羹冷飯吃,有時抓些野鼠,有時撈捕池魚,有一頓沒一頓地勉強維生。 
  直到十歲那年,遇到他師父,正見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見他可憐,將他帶回少林寺照顧,至此他才得溫飽。為表感激,他辦事總是特別賣力。但了因和尚並沒照顧他多久,不到兩年,了因和尚沒來由地病倒,沒撐多久就走了。卜龜哭得很傷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顧,也是擔心自己的好日子沒了。 
  所幸正見堂的僧人並沒有趕走他,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願意收留他。隻是有一點,那是卜龜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從觀音院轉來的堂僧,雖是正僧出身,生前卻與俗僧往來甚密,並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處甚多,不問出身,又為何分正俗?” 
  對此,正見堂眾僧隻是搖頭歎息,感歎了因這麽好的一個和尚竟也失足淪落,與俗僧同流合汙了。 
  了因既然被認為是親近俗僧之流,卜龜處境就尷尬了。正僧為了避嫌,不敢與他親近,俗僧視他為正僧之後,也不對他留心,因此寺僧們竟無人願照顧他。幸好他單純勤快,正見堂住持覺明禪師便分派他打掃神通藏,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掃妥帖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張羅得一塵不染。由於他外型醜惡,性格孤僻,便讓他住在藏經閣一間雜物房裏,一住就是十年。 
  卜龜把神通藏的活當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價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會被他趕走。 
  他就怕沒了這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討。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龜並不是沒有想望。每天灑掃完畢,他回到自己房裏,就把身體後仰,雙手撐地,練習鐵板橋。這是他跟了因求來的功夫,他每日裏拉伸背部,強忍劇痛,一練就是一個時辰,隻希望自己的駝背能夠直一點。他不求一如常人,隻希望能高一點,直一點,即便一點也好。 
  這個姿勢就像是隻翻了背的烏龜,諷刺的是,他隻盼望這個姿勢能讓他不再那麽像一隻烏龜。這便是他寧願住在雜物房也不願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絕不願被人發現的秘密。 
  “久遠之前,有一巨盜名喚幹達多,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墜入地獄,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經一井,聽聞呼號慘叫,於是望去,原來那井直通地獄,地獄中幹達多受烈火煎熬。幹達多見到佛陀,法身莊嚴,清淨聖潔,乃大喊佛陀救我。” 
  這一天,覺明住持心血來潮,傳來眾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時講解佛法經文。卜龜也入了列,覺明說了這個故事。 
  “聽到幹達多呼救,佛陀張開法眼,遍觀三千世界,過去未來。原來幹達多生前雖然作惡多端,卻有一次走路,就要踩到一隻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動,心想何必傷害性命?於是一步跨過,饒了那隻蜘蛛。於是佛陀伸出手,取來一隻蜘蛛,將它放在井邊,那蜘蛛吐出絲線,往井中探去,幹達多見到機會,急忙伸手抓住,沿著那絲線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頭,見地獄眾生也沿著這條蜘蛛絲爬了上來。他心想,這條絲線如此之細,怎能承受這許多重量?要是斷了,我豈不是要回地獄受苦?於是蹬足踢向後麵跟來的惡鬼,罵道:‘這條蜘蛛絲是我的,你們不準跟上來!’他這一踢,蜘蛛絲頓時斷裂,幹達多重跌入地獄前,隻聽到佛陀輕輕的一聲歎息。” 
  覺明道:“諸惡莫做,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為,也勿以惡小而為之。你們都年輕,血氣方剛,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們良師,務須謹記。” 
  卜龜坐在角落,凝神聽著,甚是專注,這故事似令他內心頗有觸動。接著覺明要眾弟子念誦規章,眾人持書大聲念了出來,卜龜回神,忙也盯著書本照樣念誦,卻總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後,眾弟子貪涼,躲在藏經閣閑聊,明不詳也在其中。眾人聊得正興起,明不詳突然站起身,眾人都吃了一驚,問道:“怎麽了?” 
  明不詳道:“我看到一隻耗子。” 
  眾人大驚,藏經閣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書籍,造成破壞,眾弟子都要吃罪。 
  呂長風忙問:“真的假的?” 
  明不詳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呂長風道:“這玩笑開不起,大夥快找!” 
  眾人忙分頭尋找,依次把所有儲物房打開,就這樣一間間找過去。眾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卜龜房間,想放到最後察看,唯有明不詳渾然不覺,來到卜龜房間門口,推開房門,卻看到卜龜肚腹朝天,四肢撐地,正在練鐵板橋,像極了翻身的烏龜。 
  那一刻,明不詳第一次在卜龜臉上看到如此驚恐的表情。 
  卜龜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時動彈不得,耳聽其他師兄弟正在走近,更是驚駭,唯恐自己這模樣被人看見,不知又要被如何取笑。 
  他正驚慌間,卻見明不詳快速掩上房門,他聽到明不詳的聲音說道:“這裏看過了,沒老鼠。”又聽得有人道:“所有房間都找過了,沒找著。”明不詳又道:“也許是我眼花了,讓師兄弟白忙一場。”那幾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卜龜這才放下心來,草草結束了這次練功,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卜龜記得明不詳,第一次見麵時他就記住了這個人。明不詳有一張俊美秀雅的臉,跟個玉人兒似的。呂長風雖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詳,那英挺反像是個糙漢子般無趣。 
  他有些嫉妒那張臉,那張臉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諷刺。同樣的眼耳鼻口,怎麽有人能生得如此精致,怎麽他就生得這般粗糙? 
  若說卜龜最不想讓誰撞見自己的醜態,那就是明不詳了,偏偏今天,卻讓明不詳見到他學烏龜的醜態。 
  他會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 
  這一夜,卜龜忐忑難眠。 
  第二天晨間灑掃,卜龜從神通藏裏偷偷張望,正與明不詳目光對上,忙躲了開來。他細聽外麵眾人交談,並無異狀,稍稍安了心。 
  此後幾天,一無異狀,但卜龜心底始終懸著這事。 
  一日午後,眾人各自回去,卜龜在房中發愣。此刻他無心練功,隻是來回走著,突然聽到屋外一個聲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嚴經》,怎麽又要借《維摩詰經》?”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參照經文。”卜龜心下一突,聽出是明不詳的聲音,又聽另一個聲音道:“你才多大年紀,這經文就能參透了?”明不詳道:“參不透便記下,正定堂有許多師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覺見住持說你聰慧,果然不假。別弄丟了。” 
  卜龜把房門推開一道縫,見明不詳站在長廊上,稍遠處,一名青年僧人打著懶腰走遠。他隱約認得那背影,是藏經閣的注記僧,但自己幾乎未與他交談過。 
  卜龜猶豫了半晌,見明不詳要離去,忍不住咳了一聲。明不詳果然回頭,見卜龜半身躲在門後,似在猶豫,也不說話。 
  卜龜看了一會,終於伸出手,向明不詳招了招。 
  明不詳走了過來,卜龜問道:“那一天……你見到我……練功,有沒有跟其他師兄弟講?” 
  明不詳搖搖頭道:“沒有。” 
  卜龜道:“你別跟人講,行不?” 
  明不詳道:“不行。” 
  卜龜大急,正要問怎麽不行,明不詳又說:“你這樣練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卜龜忙道:“你別管我,別說出去就是。” 
  明不詳道:“駝背難醫,博物藏中有許多醫書,寺中也有藥僧,你怎不問問他們?” 
  “師父很早就帶我問過了。”卜龜搖搖頭,“他們說沒救。” 
  明不詳道:“我本沒把那日所見當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隱瞞,那便要幫我一個忙,否則我便說出去。” 
  卜龜問道:“幫你做什麽?” 
  明不詳道:“我來此借經書,每次最多隻能借兩本,你再幫我借兩本,如何?” 
  卜龜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詳問:“為什麽不行?” 
  卜龜訥訥說不出口,隻道:“這個不行,你說個別的吧。” 
  明不詳道:“你不識字,對吧?” 
  卜龜被說中心事,漲紅著臉,低下頭,問道:“你怎麽知道?” 
  “那日誦念《佛弟子戒》,你跟不上,隻是學著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詳道,“這好解決,我教你識字就好。” 
  卜龜吃了一驚,抬頭問:“你教我識字?” 
  明不詳點點頭,道:“你不識字,就不能幫我借書了。”說罷徑自走進房裏。 
  卜龜不及攔阻,這房間本是儲物之用,並無窗戶,雖是白天,裏頭也暗難視物。明不詳道:“這裏太暗,你看不清楚,我們到屋外去。” 
  卜龜搖頭道:“我不去外頭。” 
  明不詳點點頭,道:“那我去找紙筆,你且等我。” 
  明不詳說完便離去,卜龜焦躁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明不詳果然帶回油燈和文房四寶。 
  “我先教你簡單的,一二三四,學過嗎?”明不詳點起蠟燭,鋪紙磨墨,邊問邊在紙上寫上“四十二章經”五個字。 
  卜龜道:“一到十是認得的。” 
  明不詳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經’兩個字,你明日便幫我去借這本經書。”隨即又想了想,道,“不成,了淨師叔如果知道你不識字,肯定會問你借書做什麽。你得多學一點,被盤問了也好回答。” 
  卜龜怦然心動。他本不想見外人,每日隻在用膳時會前往膳堂,但也是低著頭,速去速回,既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目光接觸。他一直想學識字,隻是羞於啟齒,明不詳願意主動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後,又怕明不詳泄露秘密,隻得道:“好,我幫你。” 
  明不詳看著他,忽地笑了,笑容如秋日午後的陽光般燦爛溫暖。卜龜看著這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後,明不詳便來卜龜房中教他識字。卜龜問起明不詳身世,知道明不詳與自己一樣都是孤兒,師父失蹤,不禁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兩人漸漸親近。 
  卜龜此後也不練功,專心識字。他記性與悟性不算上乘,但極勤奮,每日服完勞役便開始學習,明不詳走後又複習,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個月已會了上百個常用字。 
  學字最難是基礎,基礎一旦有了,此後便能突飛猛進,明不詳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經》。卜龜推辭了幾次,明不詳都搖頭說不,不得已,隻好硬起頭皮去般若藏拿了本《四十二章經》,向看管的僧人說借。 
  注記僧是個年輕和尚,法號了淨,他見到卜龜,吃了一驚,道:“難得看你來借經書。” 
  卜龜臉紅心跳,自覺羞愧,低下頭不敢回話。了淨也未多問,隻道:“讀經文時如遇疑難,可來問我,我若不會,可幫你問經僧。” 
  卜龜沒想到對方如此友善,連連稱謝,拿了書快步離去。 
  明不詳早在屋裏等他,卜龜進了屋,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詳淡淡道:“也不是很難,對不對?” 
  卜龜點點頭,將經書交給明不詳,明不詳卻沒接過,道:“這書我沒兩天就能看完,你還得太快,他們也會起疑,不如先用這經書學字。” 
  明不詳就這樣教卜龜識字,又解讀經文。卜龜對經文一知半解,漸漸地也能望文生義了。 
  過了幾天,明不詳又要卜龜去借書,這次是借一本雜書,是啟蒙用的《千字文》。 
  “我師父說,《千字文》學字最快。”明不詳道,“裏頭有許多字你都學過,應該不難。” 
  卜龜學了幾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幫他借經書,怎地借《千字文》?”這一想,又想到,“他說要借經書是借口,其實是要我學寫字,讓我見人?” 
  想通這層,卜龜內心激動,感激不已,看著明不詳,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明不詳見他神情有異,問道:“怎麽了?” 
  卜龜道:“你……你是為了我才借書的?” 
  明不詳不置可否,隻說:“借書這事不忙,你以後再幫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書,也可以自己借來。” 
  卜龜感動道:“除了師父,你是第一個待我這麽好的人,為什麽?” 
  明不詳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樣,沒父母,沒師父,也許我把你當成朋友了。” 
  “朋友!”卜龜心中一動。他這一生中唯一記得的親人隻有那相處了短短兩年時光的師父,從未交過一個朋友。明不詳是第一個把他當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動了起來。 
  “我……我沒交過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嗎?”卜龜問。 
  明不詳道:“以前在正業堂有個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許算是朋友。不過他後來幫著本月欺負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詳說著,又沉思片刻,說道,“朋友,也有害人的那種。” 
  卜龜急忙說道:“我不會是那種!除了你,我沒別的朋友!” 
  明不詳道:“你可以多交幾個朋友。” 
  卜龜低頭道:“我……我這樣子,沒人願意做我朋友。” 
  “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好人。”明不詳道,“你都試過一次了,怎麽不多試幾次?” 
  “怎麽做?”卜龜問。 
  明不詳道:“明天灑掃,你走出神通藏,跟他們打個招呼。” 
  “什麽意思?”卜龜問得更細了。 
  “就是一個招呼,每天一個就好。”明不詳道,“之後你就懂了。” 
  隔天,卜龜打掃完畢,眼看時間將盡,想起明不詳說的話,卻是猶豫不前。 
  他想起小時候,與別的孩子親近時,不是嚇哭對方就是惹來對方父母的打罵。 
  他覺得害怕,那種鄙夷的眼神,輕蔑的態度,好似自己就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間獨居的小屋支起他的天地,那裏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現在要走出那個天地,到另一個曾經對他充滿敵意的地方。 
  “隻是一個招呼。”他心想,“還能損失什麽?” 
  他吸了口氣,覺得腳有點軟,一步步慢慢走向那扇鐵鑄的小門。 
  鐵門沉重,關上了很難打開,打開了也很難關上。他站在門口,讓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未幾,打掃的弟子全都看了過來。 
  “大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最後說了句,“早上好。” 
  此時已近中午,眾人見他尷尬,都轟笑起來。卜龜覺得丟臉,正要縮回去,又聽到眾人紛紛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這些話語中沒有敵意,有的頂多隻有意外。 
  此後,他從每日一句問候,到見麵時問候,離去時問候,漸漸到兩三句簡單對話,不到三個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覺得到,眾人本有些怕他,後來便與尋常相處無異,有時也會對他說些笑話,他性格木訥,反應又慢,聽不懂時隻能跟著傻笑。 
  笑話是聽不懂,笑卻是真誠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識字,又結交了朋友,而且不隻一個朋友。 
  這一切都是因為明不詳。 
  他感激明不詳,像是感激師父了因一樣。 
  某日午後,呂長風突然建議,問眾人要不要上後山踏青。有的弟子說要回去請示師父,有的當下允諾。呂長風問明不詳道:“大夥要到後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轉頭問道,“卜龜,你去不去?” 
  卜龜沒料著這一問,忙看向明不詳。明不詳點點頭,卜龜也跟著點頭說好。 
  呂長風沒注意到兩人間的默契。 

  於是一眾數十名僧俗在正見堂外集合,浩浩蕩蕩往後山踏青去了。 
  明不詳去過後山幾次,自然是了心帶去的。一路風光明媚,蟲鳴鳥叫,眾人嘻嘻哈哈閑聊。到了一處空地,呂長風指揮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葉,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說說笑笑,甚是融洽。 
  卜龜已十年未離寺中,此回雖然隻是到後山,卻大有一種重見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體暢,四處走動,興奮不已。 
  眾人聊著武林掌故,提起半年多前覺空首座率領大隊僧眾出門,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呂長風笑道:“覺空首座是去參加昆侖共議,選新任盟主啦。” 
  有人問道:“這盟主不是六個大門派輪著做嗎?青城、華山、唐門這三家隻有流口水的份,還用得著選?” 
  呂長風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規矩是選出來,就算實際是輪著做,麵子上也得走個過場。每十年也就這麽一回,九大家掌門能齊聚一堂。” 
  “都說是掌門親至,可覺空首座不是方丈啊?”一名弟子問。 
  “你糊塗啦?昆侖共議是什麽時候?四月!”呂長風笑問,“四月有什麽大日子?” 
  這問題連卜龜都能回答,隻聽眾弟子異口同聲道:“佛誕!” 
  呂長風笑道:“佛誕可是少林的大事,就為這個原因,早幾十年前就說好,除非改期,否則少林隻能派代表。這幾十年來,除非輪著我們當盟主,不得不去,否則都是派有分量的人代表方丈前往。” 
  “就因為覺空首座不在,覺見住持才能把了心師伯的案子拖這麽久。”呂長風接著道。 
  這就又聊到了心失蹤一案。幾個月前,覺見將驗屍結果上呈普賢院,覺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毆致死,有疑待查”的結論,這在少林寺中掀起了巨大波瀾,流言蜚語不止,而當中唯一的關鍵人物便是失蹤的了心。這段時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訪明不詳,卻是毫無線索。 
  眾人說到這裏,也各自猜測,隻是礙著明不詳就在旁邊,不好議論,於是又把話題兜開,講到哪個住持嚴謹,那個住持寬鬆,兼有各種小道傳聞。 
  一名弟子道:“你們聽說過嗎?覺空首座原來在山下是有家室的!” 
  幾名弟子哈哈大笑道:“這誰不知道!覺空首座四十歲才剃度出家,沒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還以為他是正僧出身,後來才知道啊……” 
  明不詳忽問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別?” 
  眾人看向明不詳,對他這一問感到訝異,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別?” 
  明不詳道:“了心師父提到過,正僧是以修行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隻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這個意思。跟你說吧,有些俗僧隻在寺內奉戒,離了寺,有家室的不說,吃喝嫖賭也是有的。” 
  說到這,好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神色。 
  “之前我去佛都買東西時,認識了幾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師父特別囑咐我,少與俗僧弟子往來。”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著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師父也這樣說。”另一名少年道,“說那些人不學好。” 
  “正業堂那才有趣,我聽那的師兄說,一進入膳堂,正僧坐一邊,俗僧坐一邊,中間就一排空位,水火不容一般。” 
  正僧俗僧之間的對立漸漸展開,暗潮洶湧,連弟子們也漸漸感到不對。 
  “別胡說。”呂長風道,“明師弟還住在正業堂,這事問他就知道了。”說著看向明不詳,“真是這樣?” 
  明不詳道:“膳堂座位不夠,空不了一排。”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 
  突來一個熟悉聲音罵道:“小賤種過得挺美的嘛!”眾人看去,見是一個滿臉黑斑的和尚,正是本月,不知怎地,他今日也來了後山。 
  本月走上前來,罵道:“你師父殺人逃亡,你倒好,在這享福!”說罷一腳踢上明不詳後背,將他踹倒在地。 
  隻聞一聲怒吼,卜龜衝上前來,攔腰抱住本月。此時卜龜早已將明不詳視為親人,哪容他遭受欺淩?見他被打,便衝了過來。本月見卜龜形狀可怖,嚇了一跳,卜龜力氣大,就要將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雙手托住他脅下,扣住他經脈,隨即屈膝上頂,撞入卜龜肚子,卜龜吃痛,仍將本月奮力摔開。本月退了幾步,左右開弓,接連兩拳打在卜龜臉上,卜龜皮粗肉厚,退開幾步,還想再戰,幾名弟子忙搶上拉住他。 
  呂長風起身怒道:“憑什麽打人?!” 
  本月道:“賤種是正業堂的弟子,你正見堂管得著?” 
  呂長風道:“掃地的也有資格管教弟子?這是正業堂的規矩?” 
  本月罵道:“掃地怎地?你不也是掃地的,就有資格管我?” 
  呂長風道:“你傷我朋友,我便管得著!” 
  明不詳拉著呂長風衣袖,淡淡道:“無所謂。” 
  本月又一巴掌扇向明不詳,罵道:“輪得到你說話?” 
  他知道明不詳已無了心撐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會有師父替他出頭,便想加倍欺淩他。 
  呂長風更不打話,旋起一腳踢向本月。 
  本月怒道:“來啊!” 
  兩人過起招來,幾名正見堂弟子護住明不詳與卜龜,另一些想要勸架,被呂長風喝止。 
  兩人剛開始拳腳往來,隻是簡單擒拿功夫,呂長風功力明顯勝上一籌。本月眼見打不贏,化拳為掌,連綿拍出,便似多生了幾條手臂般,掌影重重。 
  這是千眼千手觀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尋常鬥毆所用。本月功力雖淺,招式卻熟練,他仗恃體型比呂長風壯碩,自料功力勢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勝。 
  沒想到他這打算卻錯了,呂長風忽地一掌拍出,勁風撲麵,竟是大金剛掌。 
  就武學而言,金剛掌重在掌力雄厚,觀音掌重在靈巧,兩者各擅勝場。然而功夫無高低,功力卻有,呂長風雖隻二十出頭,內力卻修得比本月精深,本月三掌五掌來襲,呂長風隻要一掌還擊便能逼得他退後連連。 
  再過數招,呂長風一掌打在本月肩頭,將他擊退幾步。本月吃了虧,自忖不敵,罵道:“你們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這個虧,看你能袒護這賤種多久!”說罷轉身便走。 
  一名弟子在後奚落道:“別走啊!我們挑個弱點的跟你打,一對一,不欺負人啊!” 
  眾人哈哈大笑,歡呼道:“呂師兄厲害!”“呂師兄好本事!”將呂長風團團圍住,像是圍著名大英雄似地。 
  呂長風問卜龜道:“不礙事吧?”卜龜搖搖頭,說道:“沒事。”神情中卻有不甘。 
  明不詳道:“得罪本月,他總會找機會報複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狀,怕害呂師兄被師父責罰。” 
  呂長風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師父會誇我的。”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呂長風又對明不詳道:“你住正業堂,他早晚會找你晦氣,不好躲。正見堂還有空房,你真不搬來?” 
  明不詳仍是搖搖頭,道:“那是師父的房間。” 

眾人見他惦記師父,頗為感動。呂長風道:“他若再欺負你,你跟我說,我幫你出頭。” 
  明不詳道:“寺內禁止鬥毆,而且他有幫手。”隨即又道,“現在有呂師兄在身邊,他若來惹我,呂師兄也會幫我。” 
  呂長風哈哈大笑道:“這不算什麽,你放心,他敢聲張,我把他欺負你的事跟師父講,上麵自有人主持公道,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話音一落,一眾師兄弟異口同聲說道:“沒錯,我們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詳看著眾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陽般暖活。自明不詳入正見堂以來,除了卜龜,沒人見他笑過,眾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蹤難過,此時見他笑了,都覺得幹了件好事,盡皆歡喜。 
  卜龜除外。 
  他一臉落寞,站在眾人身後。 
  當天晚上,卜龜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第二天一早,他在打掃神通藏時,忍不住偷偷抽了本《龍爪手》密笈,放入懷中。 
  選擇這一本,是因為眾多文字他不辨其義,隻這個“龍”字讓他覺得威風霸氣。 
  下午,明不詳教卜龜識字,卜龜問起本月與他的恩怨,明不詳道:“他是以前正業堂勞役僧的領頭,跟愁師兄一樣。隻是他欺壓下屬,隻發號施令,不幹事,眾人怕他,卻不敬他。” 
  卜龜又問道:“可呂師兄就很受大夥愛戴啊?” 
  明不詳道:“他熱心,常幫師兄弟的忙,自然受愛戴。你要是也常常幫師兄弟的忙,也會受到愛戴。” 
  卜龜點點頭,不再多問。 
  之後,卜龜便常主動幫忙師兄弟。他打聽到師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購,佛都足有五裏遠,有些師兄弟若無師父允許不能隨意離寺,難免要人代購,若遇不上巧的,隻得到處求助。卜龜沒師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奮勇,幫所有師兄弟購買用品,一開始大家還有些不好意思,多有推辭,但見卜龜堅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龜雖矮駝,力氣卻大,無論搬運多少東西都難不倒他。每當他采買回來,大家都會向他道謝,稱讚一番,卜龜雖然累得汗流浹背,卻都會笑得很開心。 
  日子久了,大家漸漸習慣,遇有想買東西又不想出遠門時,便委托卜龜去買,有時隻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龜來回走上十裏路。 
  臘月時,少室山下了一場大雪,隨後便是新年,雖則少林寺內過的是佛誕,仍得熱鬧一番。之後又是觀音、普賢兩位菩薩誕辰,這幾個月直把正見堂眾弟子累得人仰馬翻。 
  轉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來敲明不詳房門,說是覺見住持請他前往正業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覺見道,“隻是正業堂雜務繁多,一直抽不出空,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詳道:“弟子懂得照顧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師父就好。”說完停了一下,接著道,“也可免去寺內紛爭。” 
  覺見挑了一下眉毛,說道:“我聽說你在正見堂借了很多書,都讀了哪些?”明不詳一一稟告,覺見不時抽問,明不詳應答如流,讓覺見讚歎不已。 
  考察已畢,覺見問道:“你在正見堂勤奮學習,我很欣慰,你師父想來也會欣慰。你要什麽禮物?我送你。” 
  明不詳道:“弟子不需要禮物。” 
  覺見道:“這是獎勵,不是債務。是鼓勵你勤奮,你若記著,當更加精進。” 
  明不詳想了一下,道:“我想要雙鞋子。” 
  覺見疑問道:“鞋子?” 
  明不詳道:“是,一雙鞋子。” 
  覺見哈哈笑道:“這有何難,過兩天我派人送去給你。” 
  明不詳行禮道:“多謝住持。” 

  覺見又嘉勉他幾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這個三月,正見堂出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愁師兄通過試藝,被指派為監僧,要離開少林寺,前往山西。 
  眾人替他高興,又為離別惋惜,與此同時,帶領勞役的領頭弟子便空了出來。隻是領頭弟子一職倒也無啥念想,照例是離職弟子推舉,住持批準,那必然是呂長風無疑。 
  餞別宴上,眾人籌錢為愁師兄買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都是卜龜下山買的。眾人各訴離情,一一話別。 
  輪到明不詳時,愁師兄道:“你入正見堂以來,我管事少,與你見麵也少,沒能教你什麽,如今想來甚是過意不去。” 
  明不詳道:“正見堂的師兄弟人都很好,呂師兄很好,卜師兄也很好。隻是有些難過,估計到了明年又得難過一次。” 
  愁師兄問道:“這話怎麽說?” 
  明不詳道:“過不了兩年,應該輪到呂師兄領俠名狀,離寺去了。” 
  愁師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呂師弟本事學得好,或者不用兩年也能下山。我這半年忙於準備試藝,耽擱不少勞役工作,兩頭忙碌,不得清閑,全仰仗他幫忙。我走之後,呂師弟又要找誰幫忙?” 
  他想著,不由得看向卜龜。 
  此時呂長風舉起茶杯,大聲道:“祝愁師兄一帆風順,早日入堂,重歸少林!” 
  眾人也舉杯交錯,齊聲歡笑。 
  愁師兄走後兩日,覺明住持傳下命令,卜立代替本岩,成了一眾人的勞役領頭。 
  得知這項任命,不止呂長風,所有人都愕然了,卜龜也錯愕不已。 
  呂長風雖想過自己若擔任勞役領頭,必會影響自己參加試藝,但他自視甚高,覺得兩頭兼顧並非不可能,愁師兄的好意倒似一廂情願了。卜龜近來頗受師兄弟歡迎,年紀也相當,勞役本無須大材,他既無心俠名狀,也不會離寺,擔任此職確實適合,隻是不知為何,呂長風總覺得憋著一口氣。 
  卜龜接了職,訥訥道:“我……唉……我會盡力。”眾人看他結結巴巴,不知所措,不免又動搖了些。 
  當天下午,明不詳來教卜龜識字。這大半年來,卜龜常用字已識得許多,偶爾會拿出些生僻字詢問明不詳,明不詳便當場教導。明不詳雖年幼,在卜龜心中已是半個老師,有事不決,問他便是。 
  卜龜問道:“明師弟,我……我當了領頭弟子,唉……這……這該怎麽辦好?” 
  明不詳回道:“我沒做過領頭弟子,不知道怎樣教你,但以身作則總是對的吧。” 
  卜龜問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拿自己當榜樣,多做一些,底下的人便會服氣。 
  卜龜懂了,但做得太多。 
  往常挑水,每人十桶,卜龜仗著力大,多挑了幾十桶,每個人便少挑了兩桶。 
  劈柴時,卜龜一人可抵五人,每個人都少劈了幾捆。 
  打掃時,卜龜更是一馬當先,搬挪重物,陳年積垢都親自處理。 
  他隻負責幹活,卻沒分派工作,但每位師兄弟都很開心,紛紛誇讚卜龜,自他上任已來,眾人工作輕鬆不少。卜龜也樂得哈哈大笑,對明不詳的感激又多了幾分。 
  三月份第二件大事仍是與卜龜有關。 
  他把幫其他弟子采買零食的錢弄丟了。 
  “我明明帶著的!”卜龜甚是懊惱,難過道,“到了佛都,我一掏口袋,就全沒了……” 
  “該不是被扒了吧?”一名弟子道,“佛都很多扒手,就叫你要小心的。” 
  “我很小心。”卜龜喪氣道,“對不起大家。” 

呂長風安慰道:“幾十文錢的小事,別介意了。” 
  正見堂的僧人皆為正僧,除俸銀外並無其他收入,給弟子的零用也少,有些還是靠家人接濟。卜龜這次采買零食參與者眾,多則數百文,少則幾十文,數目雖然不大,卻是肉痛。 
  然而肉痛也無濟於事,卜龜又賠不出來。再說,這幾個月都靠他跑腿采買,卜龜好好的一雙鞋都因此走得破破爛爛,怎麽好意思錢丟了還賴人家? 
  卜龜回到房裏,悶悶不樂,此時有人敲門,一看是明不詳,手上還提著一包東西。 
  卜龜懊惱道:“明師弟,他們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明不詳道:“卜師兄,你聽過破油瓶的故事嗎?” 
  卜龜問道:“什麽故事?” 
  明不詳道:“有個人上街買了一瓶油,抱在懷裏走著,半路踩滑,失手把油瓶打破了。那人頭也不回,繼續走,一旁路人忙道:‘喂,你油瓶打破了!’卜師兄,你猜那人怎麽回答?” 
  卜龜本不聰慧,搔搔頭,說道:“不知道。” 
  明不詳道:“油瓶破都破了,回頭又能怎樣?” 
  卜龜一愣,似懂非懂。 
  明不詳道:“錢都丟了,你懊悔又有何用?今後多幫師兄弟一些就是了。” 
  卜龜這才恍然,連連點頭。 
  明不詳蹲下身去,打開袋子,拿出一雙嶄新的僧鞋,說道:“你試試,合不合腳?” 
  卜龜忙問道:“這是什麽?” 
  明不詳道:“這是覺見住持送我的禮物,覺得你穿合適。隻是你別跟人說起,讓覺見住持知道,麵子上不好看。” 
  卜龜問:“那人家問起,我怎麽回答?” 
  明不詳道:“隻說是自己買的便是。你在堂內服勞役,也有點俸錢。” 
  卜龜又道:“這鞋子這麽漂亮,我收不得。” 
  明不詳道:“你原本那雙鞋,上山下山,早已磨破不能再穿。換上這雙新鞋,以後幫師兄弟買東西也能走得快些。” 
  卜龜感動不已,抱住明不詳,流淚道:“明師弟,你真是好人!”明不詳等他哭完,讓他試了鞋子,略為窄小,還算合腳。 
  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卜龜察覺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他以為那是弄丟銀兩,大家仍未釋懷的緣故,隻想著這群人這麽小氣,終究不如明師弟大方。 
  然而從那天起,再也沒人托他下山采買。慢慢地,他也感受到自己似乎被冷落,以及背後不明所以的竊竊私語。 
  卜龜有些急了,這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朋友”,他不明白到底怎麽了。他隻能在幹活時更加賣力,擔下更多工作,來討好這群朋友。 
  漸漸地,正見堂的師兄弟也有些懶了,灑掃勞務也沒這麽用心了。他們越是不用心,卜龜就隻能做得越多,卜龜做得越多,他們就越不用心。 
  到了四月,覺見來正見堂找覺明住持,見明不詳與卜立等弟子正在劈柴,看到明不詳腳上仍穿著舊鞋,心下疑惑。隻見明不詳對他搖搖頭,他順著明不詳目光看去,那雙新鞋正穿在卜龜腳上。 
  他知道卜立的故事,也知道明不詳來到正見堂後,十年不見人的卜立竟然願意走出房門,更與其他弟子親昵,他想這必是明不詳的功勞。他對明不詳微微一笑,點頭示意,旋即離去。 
  “這孩子終究沒讓我失望。”覺見心想。但他沒走兩步,突又回頭,皺起眉來,過了會,閉上眼,轉身離去。 
  又過了會,一名堂僧走來,把卜龜叫了過去。 
  “今天要劈多少柴?”堂僧問。 

  卜龜說道:“一百捆。” 
  “你劈了多少,那孩子又劈了多少?”堂僧又問。 
  卜龜道:“我劈了二十捆,明師弟劈了十捆。” 
  “你們兩人劈了三十捆柴,剩下七十捆,二十幾個弟子分著劈?” 
  “呂師兄也劈了五捆。”卜龜忙道,但他的辯解沒有得到認可。 
  “你是領頭弟子,勞務如此不公,你怎麽辦事的?” 
  卜龜訥訥道:“可今天總能劈完,時限內沒耽擱了工作。” 
  堂僧道:“領頭弟子不是比誰幹的活多,是分配勞務力求公平,監督管理,各司其職。若是比活幹得多,領頭弟子選身強力壯的就好,還需選年長的嗎?” 
  卜龜答不出話來。 
  堂僧道:“今後勞務分配務須公平,下回我來監督,若再見有人偷懶,便處罰你。” 
  卜龜唯唯諾諾稱是。 
  然而他再也管不動正見堂的師兄弟了。 
  他所分派的勞務,無論多寡,總是做不完。人數雖然沒少,但藏經閣的大殿始終不若以往明亮,砍柴挑水每日都耽誤了時辰,讓他挨了不少罵。 
  卜龜急了就會說大家幾句,久了說也無用,就罵。 
  然而罵也無用,反倒是這段時日下來,已經很久沒人找他去踏青喝茶閑聊了。 
  他終於察覺到,自己被排擠了。 
  但他不知道原因。 
  隻有呂長風偶爾催促幾句,那些弟子才會認真幹活。 
  沒人將他放在眼裏。 
  他著急地求助明不詳,明不詳隻是勸他放下,建議他與呂長風聊聊。 
  但呂長風總是故意避開他。 
  一日他暴怒之下,竟毆打了一名師弟。所有人似乎都被嚇到了,這才開始認真幹活。 
  他想起了明不詳跟他說過的本月,他覺得懊悔,向那名師弟道歉,那師弟敷衍兩句後便躲得遠遠的。 
  那天之後,其他師兄弟開始認真幹活了,工作終於能如期完成,卜龜重又得到堂僧的稱讚。 
  這方法雖然粗暴,但有用,每當師兄弟偷懶時,隻要他咆哮幾句,甚至動手打人,剩下的師兄弟便會開始幹活,似乎也沒有人向堂僧投訴他。 
  但呂長風卻不幹活了。 
  他總是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卜龜,無論卜龜怎樣大吼大叫,他始終不為所動,似乎就是要激卜龜動手打他。 
  而呂長風不幹的那些活都是由明不詳幫忙處理的,這讓卜龜對明不詳更加過意不去。 
  一日,卜龜終於忍不住,一拳揮向呂長風。呂長風卻似等待許久一般,輕巧避過,抓住卜龜手臂一扭,疼得卜龜唉唉慘叫。 
  他聽到所有師兄弟都在拍手叫好。 
  他覺得極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時被別人父母驅趕遠離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丟石頭一般屈辱。 
  隻有明不詳著急勸說呂長風放手。 
  隻有明不詳是他的朋友,最初也是最後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詳說道,在卜龜房間裏,拿了瓶跌打藥膏給他。 
  “跟你沒關係。”卜龜道,“他們討厭我。” 
  “他們以為你偷了他們的錢。”明不詳指著他腳上的新鞋子道,“他們以為這雙鞋子是你用偷來的錢買的,我聽到他們這樣說。” 
  卜龜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們逐漸疏離自己的原因。 
  “我跟他們解釋了,但他們不信。”明不詳說。 
  “那怎麽辦?”卜龜問。 
  明不詳道:“我明天就去找覺見住持來作證,還你清白,這樣他們就會相信你了。” 
  “有用嗎?”卜龜問。 
  “你把領頭弟子的身份讓給呂師兄。”明不詳道,“呂師兄會原諒你的。呂師兄原諒你,其他師兄弟就會原諒你。” 
  原諒?明不詳走後,卜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隻有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詳,因為他罵過他們,打過他們。 
  隻要有呂長風在,他就無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為大家都喜歡呂長風。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養好,又能見義勇為。 
  跟他比起來,自己就隻是一個駝子。 
  這段日子卜龜終於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來。他好像又縮回了那間小黑屋,窄小的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練著鐵板橋,拚命想讓駝背多直一分。 
  他終於明白了,他一直嫉妒著呂長風。 
  他從抽屜裏取出了龍爪手的密笈,放入懷中,趁著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呂長風的房間在哪,他不是賊,但他能讓呂長風當賊。竊取藏經閣密笈,那是重罪,隻要自己明天一早說藏經閣經書遭竊,正見堂所有僧居都會被搜查,呂長風就人贓並獲了。 
  他還能說呂長風就是偷錢的賊,有了明不詳的證詞,證明自己這雙鞋子不是用偷來的錢買的,呂長風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後他與“朋友們”才能“誤會冰釋”,這才是他能重新取得“朋友們”信任的方法。 
  他躡手躡腳,避開巡邏的更僧,來到呂長風房間外。那是一間兩室房,他輕輕推開大門,呂長風住在右邊那間,他推了一下,該死,門鎖住了。 
  他繞到後頭去,見窗戶開著,便從窗戶爬了進去。 
  他沒有爬窗的經驗,當他以為自己能鑽過去時,他背上的駝峰撞到窗板,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他大驚失色,還來不急縮回去,呂長風已被驚醒,看到窗外人影,大喊道:“有賊,有賊!” 
  呂長風衝了過來,卜龜想要退出窗外,駝峰卻被卡住,一時動彈不得,被呂長風抓住領子。呂長風認出是卜龜,訝異道:“怎麽是你?你半夜闖進我房裏幹嘛?!” 
  卜龜腦中“轟”的一聲,一片模糊,隻想著快點掙紮逃生。如果在這裏被抓,他這輩子就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呂長風武功遠比他高,他怎麽掙得開?危急間無暇深思,卜龜右手成爪,向前疾探,使出他練了半年有餘的龍爪手其中一招“摧堅破硬”,扣向呂長風咽喉。 
  呂長風知道卜龜武功深淺,對他這一擊並不在意,雙手仍抓著卜龜領口,隻是扭過脖子閃避。 
  然而他錯了,卜龜這一爪仍是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勁一扯,竟將他氣管扯斷。呂長風雙手扼住喉嚨,不能呼吸,喘不過氣來,不消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龜也沒逃掉,聞聲而來的更僧與弟子將他擒住,壓倒在地。 
  這事震動了少林寺。正見堂的僧人栽贓嫁禍,戕害同門,盜書殺人,私學武典,隨便哪樣都能問個死罪。 
  這時寺內正為了正俗鬥毆致死一案而多有紛擾,在這個關頭,卜龜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殺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動了寺內敏感的神經,讓這事情隱約又上到了正俗之爭的高度。 
  明不詳到獄中見過卜龜一次,沒有問什麽,卜龜也說不出什麽。兩人相對無言,卜龜隻是盯著明不詳的臉看。 
  “明師弟的臉還是這麽好看,比呂長風好看多了。”打從第一次見麵起,他就惦記著明不詳的麵貌,卜龜心想,“如果下輩子我也長了這張臉,也該有很多朋友。” 
  明不詳臨走前,卜龜說道:“謝謝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輩子再還。” 
  明不詳點點頭,沒再回頭。 
  正業堂的批示很快就下來了。 
  刑立決。 
  少林寺的死刑並非斬首,基於佛家慈悲精神,他們選擇較為無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綁後,跪坐於前,施刑者立於身後,必須是學過龍爪手以上剛猛指功的僧侶。這些僧侶多半為俗僧,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後肺俞、心俞兩穴,一擊之後,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無聲無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龜唯一所會,用來殺死呂長風的武功——龍爪手。 
  卜龜跪在刑場,環顧四周,沒見到明不詳。 
  這是因果報應吧,卜龜閉上眼睛,突然想起覺明住持說的那個故事,那個他很喜歡的,幹達多與蜘蛛的故事。 
  “也許那條蜘蛛絲並不是要解救幹達多。”卜龜心想,“隻是為了讓他摔得更深更重……” 
  他感覺到背後一痛,痛楚傳到胸口,還來不及反應到全身,意識已擴散開來,一陣濃重的睡意來襲。 
  ※ ※ ※ 
  卜龜死後,明不詳申請將神通藏交給他一人打掃,大家認為,這是他紀念卜龜的一種方式,便答應了。 
  一名較為年長的師兄當了領頭弟子,正見堂的灑掃一如既往,窗明幾淨,整齊利落,每名弟子都誠懇認真,再無一人偷懶。 
  隻是他們再也不會一起出遊了,彼此間也少了很多交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著一種濃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龜背上的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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