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筆記】(1)

回答: 為什麽非洲的河馬頻繁殺人?YMCK10252021-03-05 15:44:12

“槍瘋子”三個字,釘死了這個男人的命局丨人間

 左權 人間theLivings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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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來說,人們會把具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叫做“武瘋子”。而在本案中,犯罪嫌疑人的綽號是“槍瘋子”。

 

 

配圖 |《犯罪現場》劇照

 

檢察官筆記丨連載01

 

前    言

 
 
 
我是一名普通的檢察幹警,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
電影《烈日灼心》裏有句台詞:“法律像是人性的低保,是一種強製性的修養。”而刑法學教授羅翔卻說:“法律學多了,就喪失人性了。”其實,這兩句話殊途同歸——法律本就是以“人性本惡”為前提,每一樁案件都是對人性的審視。每當我坐在訊問室和嫌疑人對麵,凝視著對方的眼睛,感覺就像提著手電,鑽進一條深邃幽暗的隧洞。
記得自己剛進檢察院工作時,處長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其中有一句是:“這一行做久了,容易把別人想得很壞。”的確,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總懷疑,每個人都是心懷隱惡的思想犯,假若沒有刑罰的威懾,惡的疆界就會無限拓寬。
後來我才知道,處長隻說了前半句。司法體製改革後,處長調去其他部門,臨別前,他補充了後半句:“但是人更有你想象不到的好。”越是沉浸在黑暗之中,越要感受那些無心之善,在內心深處築起一道護牆。
而把這些故事寫下來,無疑是“築牆”的最好方式。
在這個係列的故事裏,既有罪網牽纏的困獸,也有負重前行的普通人,而大多數嫌疑人則深陷於人鬼之間的灰色區域,他們的故事也不停地重新定義著善惡。
例如上世紀末的某個冬夜,一位嫌疑人殺死丈夫之後,曾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可當她望見遠處的紅藍光,卻趕緊披了件外套逃到火車站,隨便買了一張車票,不知列車開往何處。當年她對著丈夫捅了17刀,隱姓埋名後,她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贖罪,直到逃亡的第17年,才陰差陽錯地落網——這個巧合,讓她深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位老年受害者四處為詐騙犯求情,甚至打電話“警告”我們:“她根本不是騙子,你們要是逮捕她,我就去舉報中心投訴,告你們亂作為。”
形形色色的案件串起來,就有了這個《檢察官筆記》。

 

 

2016年4月底,檢察院接收了一起特殊的槍擊案——
4月5日晚,雷雨交加,犯罪嫌疑人徐貴在一棟普通居民樓裏的房間中,用一把仿六四式手槍朝著被害人連開三槍。第一槍擊中頭部,另外兩槍打在腹部。在現場照片裏,彈孔在被害人的臉部開了“第三隻眼”,死者雙目睜大,嘴巴張開,仿佛正在驚叫。而案發當晚的暴雷聲,則成了天然的消音器。
次日淩晨1時47分,徐貴走進派出所,掏出那把濕漉漉的手槍,拍在派出所谘詢台的桌上,稱自己患有精神病,殺了人。徐貴交代,槍是自己前幾天才弄到的,彈匣內裝有3枚子彈,被害人叫高雲虎,有吸毒史。刑警隊立即趕到案發現場,隨後,刑事技術人員果然在被害人的毛發中檢測出了甲基苯丙胺(冰毒)成分。
案件移送到檢察院,檢察官潘勇承辦該案,我負責協助審查。
通常來說,人們會把具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叫做“武瘋子”。而在本案中,犯罪嫌疑人的綽號是“槍瘋子”。

 

 

1

 

那天,我和潘勇坐在徐貴的對麵,中間隔著一道不鏽鋼的鐵欄。徐貴癱在黑色鐵椅上,身形瘦削,顴骨誇張地外突,雙眼睜得很大,像快要掉落下來。他驚惶地望著提訊室的四周,隻有在提到槍的時候,才放出光來。赴看守所提審前,同事就告訴我們,嫌疑人徐貴身上還有一個製槍的案底。
2012年,28歲的徐貴還是城郊機械廠的一名車間工人。他從小就癡迷仿真槍,時常在各處搜索相關槍械信息,加上廠裏的車床十分便捷,便在網上陸續購置了精密管、液壓管、彈簧、射釘槍、鋼彈和鉛塊等設備。找同事借了一把鉸刀,又找了射釘槍和發令槍做破拆重組,趁周末廠裏無人,躲在車間裏製作槍托、給槍膛打孔,還把鉛塊磨成了一顆顆鉛彈。
仿真槍做好了,徐貴天天把槍插在腰間,用上衣的下擺罩住,隻等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拔出來,打樹上的麻雀。
一天晚上,徐貴在騎車下班的途中,看見一個陌生男子猛地抱住廠裏的一位女同事,右手捂住她的嘴,一個勁兒地把人往草叢裏拽。徐貴立馬跳下自行車,拔槍對準男人的頭,暴吼著驅趕對方。男人撒腿就跑,徐貴追了幾十米,還朝天空開了一槍,“那時我的槍是往天上打的,沒有傷害他的想法,也不可能打到他,就是想看一下射擊的方向”。
沒想到,這次見義勇為卻給徐貴惹來了大麻煩。那天,一起下班的同事也撞見了這一幕,聯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車間看到徐貴拿著“槍狀物品”鬼鬼祟祟的,還有不少奇怪的零件,便把“徐貴可能在製槍”的推測告訴了車間主任。
兩天後的傍晚,徐貴剛走出家門,就被幾個人團團圍住。
“我以為是前幾天的那個歹徒找人來報複我,看到他們人多勢眾,我就掏出隨身帶的那把槍,想把他們嚇跑。”
對方是便衣警察。很快,徐貴就交出手中的槍,被帶進派出所。當時民警問他,為什麽要組裝仿真槍支,徐貴的回答很簡單,隻有一句,“因為我喜歡槍。”
不久之後,徐貴組裝的仿真槍支被送往市公安局物證鑒定中心檢驗,鑒定人員裝彈後進行測速,認定該槍是以火藥發射為動力的槍支,可以擊發並具有致傷力。
案子移送到檢察院審查起訴,由於徐貴認罪態度良好,具有坦白情節,最終被法院以非法製造槍支罪,“判三緩三”。
“我這個人直來直去的,也不愛講話,一講話就得罪人,跟廠裏的同事關係不好,出事以後,他們就趁著機會挑撥。”車間主任和總經理采納了工人們的“意見”,經開會討論後,開除了徐貴。這樣一來,廠裏的同事都知道徐貴為了玩槍,把工作丟了,便給他取了“槍瘋子”的綽號。
“槍瘋子,你下崗了!”徐貴被開除的那天,車間裏的人衝他喊。徐貴默不作聲,低著頭走出了機械廠,騎上自行車,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回了家。
“槍瘋子”這三個字,就像凶星入主,在徐貴的命局裏釘死了。
 

 

2

 

徐貴的妻子劉芸在市郊的一家超市做收銀員,2012年製槍案發時,他們剛剛結婚3年。兩人是父母介紹認識的,由於徐貴的相貌和性格的確不太出眾,婚後家庭地位也一直不太高,“我很怕老婆,什麽都聽她的,廠裏發的工資,每個月都上交給她。反正我的朋友很少,煙酒也不碰,就在淘寶上買幾把塑料的水彈槍。”
徐貴丟了工作,想在社區裏開一家雜貨鋪,卻籌集不到足夠的資金。他找親友借錢,親友都嫌他“吃過官司”,把他轟出家門。最後還是劉芸東拚西湊,才順利把雜貨鋪的生意做起來,他們的日子也眼見著慢慢變好。
2015年初冬,徐貴的緩刑期屆滿後還不到半年,一天下午3點,徐貴有事提前回了家。開門時,忽然聽見房間裏有異常的響動,他以為家裏進了小偷,立刻推開門衝進去,竟然撞見劉芸癱在沙發上“溜冰”。
看到丈夫闖進來,劉芸嚇得趕忙甩掉自製的“冰壺”。徐貴愣了幾秒,低頭看著地上的礦泉水瓶,立刻明白了,他上前狠狠踩了幾腳,朝妻子咆哮著。劉芸蜷縮著身子,跟他道出了實情——
幾周前,劉芸的閨蜜秦麗麗找上了門。秦麗麗曾在KTV裏陪酒,在情人高雲虎的唆使下,開始吸食冰毒。隨著吸毒量加大,秦麗麗就跟著高雲虎“以販養吸”,“目標客戶”自然是身邊的好友。
一天,秦麗麗把劉芸帶到自己的房間,說看劉芸整天悶悶不樂,不如嚐嚐她手上的“東西”,隻要嚐一口,渾身都自在。劉芸有些猶豫,秦麗麗就勸她:“就吸一口又不會上癮,也不要錢”,於是,劉芸學著樣子,第一次燙吸冰毒。免費吸食了2次,劉芸越來越離不開了,開始頻頻與秦麗麗聯係。
徐貴問她,上次自己在店裏算賬,發現少了1500塊,是不是被她用來買“冰”了?劉芸點了點頭,徐貴沒罵她,隻是癱倒在沙發上,頹然自語∶“完了,我們家完了。”
過了幾天,徐貴在半夜裏醒來,發現妻子不在身邊。他輕輕推開房門,瞥見妻子獨自坐在客廳裏偷偷吸毒。徐貴一怒之下奪過冰壺,模仿著妻子的樣子開始吸,劉芸尖叫著想攔住他,反被推倒在沙發上。
“我陪你吸,你看我能不能把它戒掉!”徐貴說。
“你這輩子都戒不掉。”劉芸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抱著徐貴,哭了起來。
接下來,每次劉芸吸毒,徐貴就跟著要一點,直到兩人手頭沒貨。徐貴毒癮發作,就在屋裏大聲喊叫,一天,他衝進廚房抄起一把水果刀,喝令劉芸把秦麗麗叫到家裏,要親手宰了她。劉芸以為丈夫在說胡話,而且那幾天,她一直沒能聯係上秦麗麗。
供貨的“上家”突然失蹤,夫妻二人的毒癮上來,隻能到處托人。一對毒鴛鴦很快就混進了小城的“毒圈”中,和“道友”們打成了一片。
“我那時候想找秦麗麗算賬,但一直找不到。”徐貴供述稱,當時他跟妻子要了一張秦麗麗發在朋友圈的自拍照,他拿著這張照片,在毒圈裏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很多人都搖頭。也有人說自己以前“散毒”的時候嫖過秦麗麗,但記憶已經模糊,也不太確定。事實上,幾天前,秦麗麗上門提供色情服務,趁嫖客不注意,竊走了蘋果手機和黃金手鏈,已經被公安機關刑拘。在移送檢察院審查逮捕之前,警方也追查到秦麗麗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行。
圈子裏有個人叫王鑫,他告訴徐貴,自己認識這個女人,說她是高雲虎的姘頭,被逼著去賣春,據說被抓了。聽說了徐貴夫婦的事,王鑫又勸他,既然陷得不算深,還沒被警察逮住,不如趁早去戒毒醫院“養一養”。否則照這樣下去,他們倆遲早得進強戒所,那就像坐牢,日子更不好過——依照法律規定,到醫院自願戒毒的人,警察不會追究他們原來吸毒的行為。
徐貴說自己是個法盲,不清楚法律上還有這個講法,“戒毒醫院”也是第一次聽說。徐貴一方麵自己琢磨著:“假如我和老婆都去那裏,開銷也大”;另一方麵,他對王鑫越發信任了。

 

 

3

 

等到2016年3月,徐貴開始出現幻聽的症狀。第一次,是一個傍晚,他忽然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講悄悄話,聲音很輕,但他能聽清,那人說:“你永遠沒救了。”
徐貴轉頭望向兩邊,光線昏暗的臥室裏隻有他一個人。那個陌生的聲音依然盤旋著,而且音量越來越高。徐貴大聲喊叫,在廚房煮飯的劉芸趕了過來。徐貴問她家裏是不是來了客人,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劉芸驚恐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又安慰他說:“我聽別人說,吸毒會壞腦子,你前幾天吸得多,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要不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徐貴不願意去看病,他反複回憶起廠裏同事取笑他的話,“槍瘋子,你他媽真應該到XX號去看看腦子。”那門牌號,正是精神衛生中心的地址。
沒多久,徐貴的症狀越來越嚴重,被妻子強行帶去了市精神衛生中心。在那裏,他對醫生說,“吸食冰毒後,我的聽力變得非常敏感,就像有了特異功能,我甚至可以聽見十幾公裏以外火車轟隆隆開動的聲音。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路邊有兩個中年男人偷偷講話,我聽到他們是在議論我,嘲笑我是吸毒的,罵我沒有出息,那些聲音越來越響,開始折磨我,我就跟他們打了起來。老婆拉開了我,打車把我塞到你們這裏。”這段記錄也保留在精神病鑒定報告的資料摘要裏。
直到4月6日,徐貴殺人後,公安分局委托精神衛生中心的司法鑒定所對他進行精神病鑒定,鑒定人員同樣認為,徐貴是在使用“精神活性物質”(冰毒)後,患上“苯丙胺類中毒性精神病”。並且,我們也查看到他此前的診斷報告:“言語性幻聽,思維略顯散漫,情緒不穩定,存在近事遺忘和關係妄想……”

 

春風微冷,揚起路上細細的塵沙,那天離開醫院,徐貴和劉芸在車站前等了很久。精神衛生中心位於偏遠的城郊,那輛回家的客車遲遲沒有駛來,徐貴說他“又聽到聲音了”。劉芸幫他擰開礦泉水的瓶蓋,讓他先吞一粒藥,叮囑他等會兒上了車,千萬不要滋事。
過了幾天,徐貴跟劉芸說,城北有一家戒毒醫院,想讓劉芸去療養,“哪怕調理一下身體也好”。劉芸生他的氣,問∶“那地方不是跟強戒所一樣?你自己為什麽不去?”
“以前我改槍被法院判了緩刑,單位裏的工作也被擠掉,你沒嫌我,還幫我到處借錢,鋪子才開張了。我反正犯過案子,進強戒所也無所謂,你跟我不一樣。”
徐貴在外麵借了錢,已經打到劉芸的銀行卡裏。他讓劉芸進醫院養養身體,別被毒品弄廢了,徐貴還提出離婚,說不想拖垮劉芸。
劉芸抱著徐貴哭了起來,說自己年紀不小了,又吸過毒,離婚了也沒人敢要。再說,徐貴是跟著她才吸毒的,又患上精神病,她得好好照顧他。
“你不願意離,我們倆早晚都毀掉,分開來還能保一個。”徐貴還是堅持。
劉芸不想離婚,也不想去什麽戒毒醫院。徐貴卻說,城北的戒毒醫院提供藥物和心理治療,環境和條件比強戒所好,不太容易進。他已經托王鑫找了關係,劉芸要是不去,那筆“疏通費”就打了水漂。
“你別管我,我撐不住就到強戒所報到。”徐貴安慰劉芸,“要想想你自己,你爸媽都在老家,還不知道這件事。我的堂哥在市區裏做生意,我去看看能不能幫忙。”
經不住徐貴的軟磨硬泡,劉芸最終還是去了戒毒醫院。臨別之前,她叮囑徐貴務必按時服藥。

 

很久以後,徐貴才從“道友”那裏得知,“疏通醫院的關係”是王鑫慣用的伎倆,2000元的“疏通費”早就被他用來吸毒了。等徐貴去找王鑫算賬的時候,王鑫已經被關進了強戒所。但是把妻子送進醫院做自願戒毒,在徐貴看來,是他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
入院不到一個星期,劉芸就給徐貴打電話,說戒毒醫院根本就不是人可以待的,裏麵每個戒毒的人都有精神病,病得比徐貴還要厲害。她質問徐貴:“你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種地方?”
劉芸哀求徐貴趕緊把自己接出來,她很久沒有碰“那個東西”了,已經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徐貴在電話裏沉默著,然後坐車去了戒毒醫院。
這才幾天,劉芸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她麵色枯黃,眼窩凹陷,見徐貴沒帶“那個東西”來,就立刻把他推開,還說了很多尖刻的話。
徐貴想給劉芸削個水果,但醫院規定病人及其家屬不能攜帶任何尖銳物品。護士告訴徐貴,在這裏戒毒的病人為了逃出去,有人生吞鑰匙、刀片、釘子甚至罐頭拉環。
徐貴離開醫院之後,劉芸就再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4

 

徐貴回到空蕩蕩的家,獨自在家裏走來走去,晚上剛關上燈,毒癮犯了,“骨頭又疼又癢又麻”。
翻閱精神病鑒定報告時,同事潘勇看到這一頁,專門對我說,他以前去過強戒所,曾有一位戒毒人員向他描述毒癮發作的滋味——“就像是精神淩遲”。哪怕是被切成細小的碎末,成癮者仍想嚐一口“那個神仙味道”。
徐貴的手頭沒有存糧,他實在忍不住,撥了“道友”宋全的號碼。宋全說自己手裏的貨不多,加上最近風聲緊,“虎哥剛從城北的戒毒醫院出來,要不我幫你問問他?”
徐貴問誰是虎哥,宋全回答:“就是你上次打聽的高雲虎,以前秦麗麗的貨就是他供的。”
“高雲虎怎麽會去戒毒醫院?”徐貴不解。
宋全就跟他講了“歪理”,說虎哥平常吸得狠,到了戒毒醫院就是去拉拉量,調理一下被毒品弄壞的身子,也為了躲避警察。而且虎哥算不上毒梟,每次賣那麽零星半點,就算是被警察盯上了,進去也蹲不了多久。
徐貴猶豫了一會兒,說:“那你快點幫我聯係他。”

 

經人介紹,徐貴終於見到了他一心想找的人。他想提秦麗麗,但又想到高雲虎手裏有他要的東西,隻能閉嘴。
徐貴供述稱,他是有過殺掉高雲虎的想法,但自從兩人認識之後,他發現這個瘦高黝黑的男人非常喜歡給身邊的人洗腦。在毒品的誘惑下,徐貴也不可避免地成了高雲虎的“下家”,提不起心中的恨意,反而產生依賴,這讓當時的徐貴“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高雲虎是毒圈裏的老油子,和徐貴接觸久了,他近乎炫耀般地講述自己的吸毒史——2007年,他因為注射毒品被處強製戒毒和勞教,出獄後跟朋友去了昆明,因販毒被捕,在雲南小龍潭監獄服刑,2013年刑滿釋放。前些年,因為一次酒後尋釁滋事又進去蹲了一陣子,結識了一群新獄友,宋全就是其中一位。
“我這個人嘛,就是喜歡交朋友。”高雲虎摟著徐貴的肩膀,“以前在雲南坐牢,一個獄友是徐州的,跟我在同一個號子。我們都叫他小徐州,這人跟我私交好,很講義氣,剛放出來就到這裏看望我,還帶了一樣特別的東西。”
“啥?”徐貴問。
高雲虎罵徐貴腦子不靈活:“還能是什麽東西?‘粉’(冰毒)唄。真是好人沒好報,戳癟的,哪裏會曉得他後來下場這麽慘哦……後來還是托朋友問,我才知道他在一次交貨的晚上遭人暗算了……”話還沒講完,高雲虎突然壓低聲音,變得很神秘,對徐貴說:“我再給你看樣東西。”
接著,他從床底的木箱裏掏出兩把槍擺在桌上,徐貴看了一眼,其中一把是射釘槍,另一把是部件缺損的黑色手槍。
“我聽說那天夜裏,小徐州就是被人用這種射釘槍頂在額頭上,後腦勺的碎骨片都崩出來了。”高雲虎說。
徐貴還是沒理他,拿起那把手槍,看到槍身掉了黑漆,又看了底部,說:“這把槍的彈匣蓋壞了。”然後他退了彈匣,拉動套筒,“仿的是六四式,槍膛燒壞掉了。”
高雲虎有些驚奇,問他:“你懂這個?”徐貴說自己以前改過槍,差點坐了牢,外號叫“槍瘋子”。高雲虎又找出一個淡綠色的茶葉罐頭,裏麵藏了三顆子彈。徐貴捏起一顆,看了看彈頭,說是“六四式的子彈”,又放到手裏掂了掂,注意到彈殼底部的刻印,是311軍工廠的標記。
“以前沒看出來,你個癟崽子藏得挺深。”高雲虎拍了一下徐貴的肩膀,“跟毒品打交道的人,兜裏都藏過槍,不僅怕警察,更怕黑吃黑,因為對方要你的命。”
徐貴端詳著那片殘損的彈匣蓋,緊接著推上彈匣,猛拍著彈匣底部,把槍放到耳邊聽回膛的聲響。
“你這種槍是不用掛機杆的,回膛要拍一下底麵的彈匣蓋。你看,現在還是空倉掛機,這就說明彈匣前麵那個粗鉤爛掉了。”徐貴解釋道。
“這槍是我朋友在貴州弄的,後來轉給了我。”高雲虎說,“你那麽懂槍,能不能修好它?”
“這個說不準。”徐貴說最短也要兩三個星期。
看守所裏,徐貴低頭注視著訊問椅的黑漆桌麵,仿佛上麵就放著那把槍。“那把槍做工很粗糙,被人打過子彈,槍機裏麵很多零部件已經燒變形了。”他一字一句地回憶道:“我說,我的兄弟是做零件代加工的,我在網上發給他一些圖紙,讓他幫我把零件做好,再寄過來。”
那天,高雲虎讓徐貴把槍帶回去修,徐貴把槍塞進外套裏,接著伸手去掏茶罐裏的子彈。高雲虎一把握住徐貴的手腕,命令他把子彈放回去。

 

 

5

 

槍很快就修好了,掉漆的槍體在台燈下透出黑藍色的光,徐貴說那金屬碰擦的聲音令他感到無比舒暢,後來他還專門對精神病鑒定人員講:“這種聲音可以趕掉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們曾在市公安局出具的物證鑒定報告裏看過這把仿六四式手槍,照片中,這把槍顯得灰暗破舊,掉漆的槍身有雙環圖案,握把裝了兩顆粗大的圓釘扣。槍的下麵放著測量用的黑色卡尺,全槍長165mm,槍支結構完好,各部件聯動正常,“符合以火藥發射為動力的射擊原理,能夠發射國產64式7.62mm手槍彈”。
次日清晨,徐貴坐上了一輛客運大巴,匆匆趕去城北的戒毒醫院。劉芸同屋的戒毒人員有的還在熟睡,劉芸孤零零地坐在病床邊上,望著窗外的天光發愣。劉芸的氣色稍顯好轉了,可沒聊幾句,徐貴就發現她的反應很遲鈍,問一句話,她要停頓兩三分鍾。徐貴哄劉芸說,隻要再過1個月就能接她回家了,買她最愛吃的東西。劉芸沒有理他,依然怔怔地凝望著窗外。
在回家的半路中,徐貴看見一個手插口袋的男人朝他走來。
後來徐貴在司法鑒定所接受精神檢查時,說自己有透視的特異功能,“我懷疑對方手裏也握著槍,要暗算我”。兩人擦肩而過後,徐貴呆站在原地,轉身看著那個人的背影,他的右手伸進外套,捏住那把槍的握把。
“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命令我,叫我殺掉他,我就開口講話了,問殺掉誰,是不是剛才那個人?那聲音還是在響,說殺掉他,我很害怕,就趕緊跑回家了。”這是徐貴在精神檢查中的自述,鑒定人員將這種症狀稱為“命令性幻聽”。
徐貴跑回家後,立即吞服了藥物,他在接受精神鑒定時說,自己服藥後經常會感到頭暈目眩,“有段時間覺得沒用,就不吃了”。鑒於這種情況,徐貴決定得趕快把槍還給高雲虎。
2016年4月3號傍晚6點,徐貴給高雲虎發了微信∶“東西弄好了,幾時給你?”
隔了2個小時後,高雲虎回了消息:“5號晚上來吧,過來當心點。”

 

---
和高雲虎碰頭的時間是5號晚上10點。
9:30,徐貴出了門。他走到半途中,驟雨落下,打在他的身上,到了高雲虎所在的居民樓前,他已經渾身濕透了。
在警方提供的監控錄像裏,當晚22:26,徐貴走進居民樓的電梯內,他穿著一件輕薄的黑色運動外套和灰色牛仔褲,摁亮7樓的按鈕後,回望了一眼攝像頭。
一兩分鍾後,徐貴進入7樓的監控範圍,他在第2個房門敲了三四下,原地站了片刻,門打開後,屋內透射出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身影。
徐貴說,自己把手槍交給高雲虎後,高雲虎退掉彈匣,拉開套筒,看了看槍機內的新部件,隨口誇了他幾句。接著又在櫃子裏找出那個淡綠色的茶罐,倒出三顆黃銅色的子彈,全部裝了進去,“他當時弄得不對,那個彈匣本身也有點問題,突然卡住了,沒法推進去”。
徐貴站起來,說:“我幫你弄”。
“那你當心點。”高雲虎說著,就要把槍遞給徐貴。
當時,高雲虎和徐貴二人麵對麵站著。看到高雲虎握著槍,徐貴一下子就慌了,“我以為他跟上次那個路人一樣,想要弄我。腦子裏的聲音又響了,命令我馬上殺掉他,不然劉芸就完了,我還看到以前劉芸抱著我哭的場麵。”
“他就站在我的跟前,忘了我手上的槍開了保險,我扳了擊錘,對他的頭扣了扳機,他的射釘槍掉在地上。”
 
第一顆子彈從槍口射出,形成彈道,彈頭在空氣中飛速旋轉著,射進高雲虎的前額,在後枕部穿出。
案卷提供了現場和屍檢情況:高雲虎的屍體位於房間客廳的中央,呈仰臥狀,地麵一片血泊;體表均為槍彈傷,有3處貫通槍彈創;一顆子彈從左前額射入,在後枕部射出,另兩處創道進入腹腔穿過腸係膜、小腸壁及後腹壁,下腹部為射出創口,呈撕裂狀。
潘勇問:“你剛才說,開的第一槍,這就已經致命了,那為什麽還要再打他的腹部?”
徐貴說他當時已經無法辨認自己的殺人行為,對著高雲虎的肚子補了兩槍之後,他注視著倒在血泊中的高雲虎呆住了。徐貴把槍放進外套內側,離開了那棟居民樓,孤身走在雷雨中。
“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殺了人。”徐貴的幻聽症狀是間歇性的,事發後他回了家,症狀緩解後,才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當時我就想逃,想乘車逃到外省,但是逃也逃不掉”,大約過了2個小時,他決定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隨後,潘勇對徐貴做了釋法說理:徐貴罹患的“苯丙胺類中毒性精神病”是由吸毒引起的,而吸毒在法律上屬於“自陷行為”。如果徐貴懷疑高雲虎要侵害自己,然後開槍,屬於“假想防衛過當”。這兩種行為都構成犯罪,至於他的自首情節,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
而在精神衛生中心的司法鑒定意見書裏,鑒定人員則認為徐貴在自願吸毒後,受精神症狀的影響,對作案行為的辨認和控製能力受到損害,根據司法部《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指南》,“不宜評定被鑒定人徐貴的刑事責任能力”。
同時,徐貴“病情基本緩解,現僅存片段心因性幻聽及牽連觀念,意識清晰,思維連貫”,徐貴也認識到他所犯的罪行、麵臨的法律程序和法律後果,被評定具有受審能力。
“這都是老天爺的安排。”徐貴低著頭,聲音嘶啞,“那把槍是他給我的,我發病,再開槍殺掉他,跟他同歸於盡,這就叫‘一報還一報’。”
“還好我老婆在醫院戒毒,沒跟我一樣毀掉。”自始至終,徐貴一直念著妻子的名字,我問他還有什麽要補充的,他隨即問道∶“我能不能給家屬寫信?我想讓他們替我照顧劉芸。”
“估計不太方便,但我們會聯係這裏的駐所檢察官,讓他幫你解決這個問題。”潘勇說。
提訊結束後,我們把徐貴帶到第三監區的鐵門前。管教民警板著麵孔,用掛在胸前的門禁卡貼了一下感應器。這一道牢門敞開,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
徐貴驀然回望看守所的走廊盡頭,神色凝重地問我∶“你說,人為什麽會喜歡槍?”
槍是權力的隱喻,一把粗製的仿六四式手槍,暗含了對他人的生殺大權,而毒品同樣如此,以極端的方式,操控他人的精神和生活,讓人為之瘋狂。
當時我並沒有說話,或許徐貴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後記

 

後來,我聯係了駐所(看守所)檢察官,在他的協調下,徐貴的丈母娘趕到城北的戒毒醫院,照顧劉芸。
駐所檢察官告訴我,徐貴跟同監的犯人討了幾張黃色的橫線紙,給他寫了兩封長信,一封是感謝信,一封是檢舉信。在那封檢舉信裏,徐貴主動供出了宋全夥同高雲虎販毒的一係列線索。駐所檢察官立即將相關材料移交,經公安局查證屬實,宋全被抓獲歸案。
徐貴的案子最終被提起公訴,由於具有自首和坦白情節,並且有立功表現,徐貴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12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徐貴當庭表示不上訴。
去年10月,我還在秦麗麗的承辦檢察官那裏了解到,秦麗麗的“狐狸尾巴”終於被警方揪住了,剩餘的漏罪一一被發現,承辦檢察官隨即補充起訴。
“這個嫌疑人沒有任何悔罪的表現,光想辦法抵賴,我跟她說,害人的那點髒事,法律會一筆一筆跟你算清楚。”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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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權

犯罪學協會成員,

現為人民檢察院幹警,

從事重罪檢察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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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老師,.周五晚上好……,謝謝-~ -青鬆站- 給 青鬆站 發送悄悄話 青鬆站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21 postreply 16:04:21

前知與後知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844 bytes) () 03/06/2021 postreply 08:2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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