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圍剿的早戀女學生
“愛情是一場最微小的革命”，
特別是在高中
“他望著外麵院子那邊的髒牆，知道自己無法回答那一切究竟是出於瘋，還是愛。”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2020年夏天，高中最好的朋友來到我的城市看我。我們都曾在石家莊一所重點高中上學。
晚上洗完澡，我們躺在榻榻米上吹風，順理成章地聊起往事。所有往事中最值得一提的，依然是我和陳昱的早戀。
講到激動處，我吐槽年級主任是個傻X，沒事找事的約談毀掉了我好多溫柔。朋友嗤之以鼻：“他是年級主任他就得管啊，學校也是這麽規定的，規定就是規定嘛。”
“規定就是規定”，這句話貫穿了我們整個高中。而我青春期的愛情就始於此——我們背叛了規則成為錯誤，卻在很多年後發現，對錯皆為虛無。
一
河北高中，被規定的生活
進入高中的第一個月，我就感受到了“規定”背後的虛無感。
我的學校和河北省所有的重點高中一樣，喜歡在教室裏貼滿紅色橫幅，每周一次摸底+排名，熄燈後不許鎖門，宿管隨時會推門進來檢查我們有沒有睡著。
早晨5：40起床鈴響，6：00要在操場站好隊型，背10分鍾書後開始跑操。班主任希望我們比別的班學得更多，把規定時間又提前了3分鍾，5：57到位。
當時的紀律通報
在這種瘋狂的比較裏，學習以外的需求都被壓縮到最小。那時我很癡迷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語文老師知道後要求我把書裏能夠用在作文裏的話整理出來，打印成資料全年級背誦。“這就叫作共贏。”
另一種紓解的方式是寫日記。兩個學期過去，我寫滿兩個本子，後來它們成為我沒有竭盡全力學習的證據。
班主任一頁一頁地計算：16開的橫格本，寫滿一頁需要900-1000字，至少30-40分鍾。寫滿兩個本子，所需時間可以把所有曆史課本抄一遍。她問我，這些心思留到高考後再寫不行嗎？
我說不行，不立刻寫下來我就都忘了。
班主任又問，忘了能怎麽樣，這些想法重要嗎？
可那些沒有學習重要的事恰恰是我痛苦的來源。彼時我一個月隻能見到父母兩天，體重接近150斤，清晨跑操從未踩對過節拍，不穿女款衣服，除了成績尚可外好像一無是處。於是，我急切地需要一個寄托。
由於在窗台上放了一瓶洗發露導致宿舍衛生扣分，當時的檢討書夾在日記本裏，保存至今
二
“把好感轉化為學習的動力”
陳昱就是這時向我表白的。
毫不誇張地說，陳昱算我們班的班草，身高188，會打籃球，數學很好，長得有點像鄧倫。有時，其他班的女生下課會來我們班後門偷偷看他。
表白之前，我與陳昱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可就像青春純愛小說裏那樣，大帥哥總會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愛上普女。我在回校的夜車上收到表白短信，火車鋼骨牛喘般地叫，黑暗比鐵軌還長，可我第一次對校園生活有了期待。
或許是他太耀眼，或許是我們太高調。沉悶的學校裏一點八卦就能激起千層浪，很快，幾乎整個年級都知道了我們在談戀愛。
老師當然也通過24小時無死角監控看到了一切。她沒有第一時間找我談話，而是等到了月考之後。
那次月考，我的成績出現了巨大退步，幾乎掉出一本線。成績單成為“早戀影響學習”的最好論據，老師說，你要懂事，學會克製自己的感情，把好感轉化為學習的動力。
高中晚自習/圖片來自網絡
我深知成績下降並非因為早戀，但還是答應了老師的要求。
在我的高中，有一個江湖傳說——被抓現行的早戀學生不會立刻開除，而是等到第二次大考結束後，學校會選擇開除成績較差的那一方。
這個做法的高明之處在於，不僅能激勵學習，而且把情侶關係轉化為白熱化的競爭關係，讓大多數戀愛都撐不過第二次考試。
站在辦公室裏，我想，這隻是針對我們普通學生的政策。我知道實驗班裏有太多競賽生的早戀一路綠燈，老師甚至會以實驗需要為名讓他們去花園裏采花送給女朋友。成績好的學生就有和學校討價還價的餘地，這就是遊戲規則。
我們必須為自己贏得資本，讓這場戀愛更加合理。這才是努力的理由。
接下來故事如青春電影般發展：我數學不好，陳昱每次考試後都會把我的數學卷子拿走寫好試卷分析，每道題上貼著小紙條；他是體委，而我永遠踩不對跑操的鼓點，於是他按我的步伐來喊跑操口號。
我們互相寫了很多的書信，我為他抄寫王小波的情書，“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向永恒開戰時/你是我的軍旗。”
陳昱寫過的紙條
然後是高二升高三期末考，我們都考進了年級前二十。班主任又一次找我談話，大意是要繼續努力，把愛情轉化為學習的動力。我知道，我們大概是獲得了早戀的“通行證”。
寒假前一天，我們久違地一起走回宿舍。那時石家莊的空氣很差，我們走在四樓連廊，向下看是牛奶般的濃霧。這實在不是一個浪漫的夜晚，可我和他卻仿佛走在雲端。那天，我們第一次接吻了。
高中時，霧霾中的學校。如今已經不能看見這樣的景觀
在我以為一切都會更好時，高中最深的噩夢開始了。
三
關於早戀，一場交易
高三開學第一天晚自習，年級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年級主任教化學，是個30多歲的男人，長得文質彬彬，說話像從《讀者》上摳下來的好句集錦一樣。
他對我說，知道我為什麽找你來嗎。
我點點頭。
他說，你知道吧，我有隨時開除你們的權力。但是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找你們的家長來嗎？
我說我知道，因為我倆成績好，能給學校增光添彩。
主任說，你知道就好。如果你以後掉出了年級前30名，我就會開除你。
回去以後，我甚至把這句話當成笑話講給了同桌聽，因為覺得非常荒誕。可是那天晚上我卻沒有睡著。再然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失眠極大地影響了我的學習狀態。室友的電子表有整點報時，每個晚上我都會默數“滴答”的聲音，一聲，兩聲，三聲，四聲。聽到五次滴答聲響起，我知道，起床的時間又要到了。
圖片來自網絡
老師不相信我是因為失眠而成績波動。她告訴我，理科實驗班的同學幾乎全都失眠，可成績從未下降，因為他們實在睡不著的話就會坐起來學習。“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少睡點，你有比別人更多的時間，應該利用起來。”
有一次，我淩晨四點還沒睡著，情緒忽然崩潰，跑到值班室求宿管送我去醫院。宿管通知了值班老師，安撫我說這很正常，這周已經有三個同學半夜去醫院了。
大家都是如此。
失眠兩個月後，我請假去市醫院看了精神科。醫生一開始要開佐匹克隆，聽說我是高考生後換成了中成藥。回學校的路上，我在出租車上睡了一會，醒來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安神藥有一些效果，但大多數時候我依舊無法睡著。我把手機偷偷藏進枕套裏，睡不著的時候就給陳昱發短信。偶爾是聊白天發生的事，但大多數時候是對未來的幻想——我說，畢業後我們就去一個大學吧，然後我們就同居吧，住在一起吧，我再也再也不想一個人睡覺了。
那些短信總是在淩晨三四點發出，多數時候陳昱已經睡了。我戴上耳機開始聽英語聽力，想到第二天至少會有一個人了解到我的痛苦，夜晚好像不再難熬。
高中和陳昱傳過的紙條，裝滿了三個鉛筆盒
慶幸的是，在我習慣了失眠以後，成績又開始慢慢穩定，甚至有所提高。
但我依舊害怕考試。因為每當我以為自己有了更多的砝碼後，主任會再次找我談話，提出新的要求。一開始是穩定在年級前三十，後來是前二十，再後來是前十，“不然就開除”。
最戲劇的一次，是某次全市摸底考，我和陳昱分別考了年級第四和第五。每次摸底考年級都會張貼紅榜、開表彰會，在我看來，那是遊戲規則之內的一次完美複仇。
但是表彰會上，年級主任把我和陳昱直接拿掉了——讀完第三名的名字後，我聽到他語氣裏一個意外的停頓，然後我們的名字毫無意外地消失了。
在廣播會後，我經曆了最漫長的一次談話。年級主任幾乎要氣瘋了，一遍一遍重複“別以為有這個光榮榜你們就能怎麽樣了”，暴風驟雨般地痛罵我。班主任領我回去的路上異常沉默，和我說，你們還是低調點，學校有規定，不要讓我難做——仿佛緊挨著的名次是一次故意為之的挑釁。
從那一次我開始知道，這不是什麽公平的交易，一端是我們的戰戰兢兢，另一端是老師可以隨時更改他們的要求。我永遠不可能贏得遊戲，可我卻不得不置身其中。
當然在老師們看來，這是一個有效的激勵機製，使我們的成績穩步提高。我應當為此犧牲許多，睡眠隻是其中之一。
四
“女生全責”的道德審判
大多數時候我需要一個人承受這一切。因為從級部主任第一次找我談話起，話題就是這樣開啟的：“你是女生，從生理規律上來說，你比高中男生更成熟，完全可以把控這場感情的節奏。從此以後，出了什麽問題，我不找他，我隻找你，你要負全責。”
我問主任，什麽樣叫作“出問題”？
主任說，首先你們不能影響自己的學習，其次也不要影響其他同學的學習。最重要的是，不要影響學校風氣。
於是，在保持成績之外，我又擔負起維護學校風氣的任務。多數時候我們能夠恪守規則，但和接近一米九的帥哥談戀愛，實在做不到太低調。
學校裏隨處可見的橫幅
有一次中午放學我走得特別晚，出門時陳昱剛好回來取東西，我們靠在門邊說了幾句話。看見他的圍巾滑落，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掖了一下。當天下午，我就被叫到了辦公室。
那天我迎來了人生中最惡劣的道德評價——敗壞風氣，不知廉恥。我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還問了年級主任：“能問問我到底做了什麽嗎？”
主任說，你自己想想，你好好想想。一邊說還一邊拍了桌子，動作非常誇張，讓我想起契訶夫小說裏的蘇聯幹部。
我說我不知道。於是他打開監控，一次一次地回放我掖圍巾的動作，以便讓我感受到羞恥。
可如果不是拿出了回放，我永遠不會知道，一個青春期女孩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愛意可以被評價為“不知廉恥”。這個動作自然到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
當時的我感到十分悲憤，但很快理解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在這裏，所有微小的行為都會與人生的成敗掛鉤，比如宿舍地麵有頭發可以關係到未來的求職麵試表現。十八歲的我們大多對此深信不疑。
高三一年，我們的宿舍扣分條
於是我也一度篤信，渴望親密是出於某種下流的欲望。那以後我和陳昱依然會在學校的監控死角裏擁抱，但腎上腺素消褪後，負罪感如影隨形。而直到分手，我們都從未有過比接吻更親密的舉動。
對我來說，他的身體像一麵鏡子，總是映照出自己的肮髒。
高三以後，我的胃病愈發嚴重，不能再跑步去食堂吃早餐。於是，陳昱在早讀結束後總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給我買回熱粥。為了不顯得我“特殊”，他給半個班順便帶了早飯。
可這種溫柔依舊成為我們的罪證。年級主任隻要在監控裏看到他與我接觸，就會要求班主任約談我。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看到他靠近就會焦慮而恐懼，因為我知道我做不到不理他，可是理他我一定又會被叫到辦公室談話。
在高三最後一次談話裏，年級主任問我，你當初為什麽選擇來這裏讀書？
我說因為我想考個好大學。
主任說，所有的學生和家長，都有這樣一個共同的願望。選擇這裏，就是因為我們學風良好，氣正風清。所以規定就是規定，不能因為你一個人，就破壞了學校的風氣。
那時候已經是高三下開學以後，模擬考的頻率從一個月縮短至一周，每周五放學後都要重新擺一次考場，周六考試，周一出成績並講評試卷。記憶裏那次談話令我很不耐煩，一直在心裏默數他什麽時候能放我回教室整理錯題。
五
早戀，一場最微小的革命
高三下半學期過得特別快。四月份起，課程隻剩下講評試卷和自由複習，模考頻率變成每周兩三次，模考當天的食堂菜單按高考餐嚴格還原。學校期望我們在無盡的重複中學會適應。
但我是一個不太適合題海戰術的學生，陳昱也是——最終的高考，我們都考出了相對自身水平更差的成績，分別被北京、廣東的211錄取，從此天南海北。
高考是一次洗牌。但對我來說，這更像一場公開的、無可挽回的失敗，意味著我永遠沒有辦法證明這段感情的正確。特別是大一結束後，我和陳昱最終因為異地戀分手。
高考當天的考場外，總是聚集著滿懷期待的家長/圖片來源於網絡
大二，我開始了下一段戀情，但父母似乎還沒有徹底從高中生家長的狀態裏緩過來。在我提出要和男朋友出去旅遊後，他們表現出強烈的反對。
幾輪爭吵過後，我對我媽說，其實你們不是反對我談戀愛，隻是不能接受我已經能夠獨立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了，是不是？
我媽沉默了很久，說，是這樣的。再然後他們就同意了一切。
我的早戀歲月正式宣告結束。我開始意識到，正如5點起床跑操和高考上一本線之間其實不存在什麽正相關關係，少年時的很多對錯，其實都是由我們的高考成績決定的。
如果我和陳昱考上的不是211而是清華北大，那麽之前的種種越界行為也會成為我們堅韌、有主見的標誌——但如果，正確與否的標準會根據我們行為的結果而改變，這也就意味著正確不過是一片虛無。在河北的教育體係裏，提升學習成績才是最終目的，規定對與錯不過是一種手段。
很多年後，我讀到一句話，“愛情是一場最微小的革命”。我想，這非常適用於高中校園。
愛情意味著錯，是因為愛情意味著自我。在那時候，“自我”在早戀紅線裏、在統一校服和統一口號裏、在不可以寫的日記和不可以燙染的頭發裏被完全禁止了——畢竟穩定才可以帶來效率的提升，自由有時會增加不必要的成本。
幾個月前，我把一個噩夢在朋友圈裏記錄下來：高中校規變成了法律，而年級主任成為最高統領。他規定異性不準正麵接觸，人類繁衍應當依靠大數據匹配，完成交配後將孩子交給社會機構集體撫養。我作為突破愛情禁令的邪惡分子被他追殺，部隊統領正是我的戀人。在他馬上要對我開槍的那一刹那，夢醒了。
這條朋友圈沒有屏蔽任何人。高中老師在下麵評論了一個笑哭的表情，“哈哈哈，太好笑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感謝李西音、陳石貝提供部分圖片
作者 浪淘淘 | 微信編輯 平方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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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讓你自卑到什麽程度？
答主：富立耶
睡我上鋪的兄弟，為了 5000 塊，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撕下自己的傷口，將自己最卑微的一麵表露出來，給全班同學欣賞。
雖然已經畢業了幾年，我始終無法忘懷的是他那深入骨髓卻剃去不盡的自卑，還有那個隱瞞了我們四年，常人無法理解的苦衷。
他姓唐，在我們宿舍排老三，所以我們都叫他唐三。
一個來自廣西農村的大學生，大學四年，我親眼見證了他那讓人心酸又心疼的求學之路。
2013 年的 9 月，我和同學們相聚於武漢南湖邊的一所本科院校。
入學報名時間為期三天，前兩天，我和其他 6 個兄弟陸續在爸爸媽媽的陪同下，早已做好入學手續，各種生活用品均已購置妥當，唐三卻遲遲未現身。
直到第三天中午，唐三才出現在寢室。
一個身高 1 米 70，身材瘦削，皮膚黝黑，看起來比較內斂的小夥子，身上還穿著一件略有年份的高中校服，臉上帶著些許疲憊，額頭還冒著汗，似乎剛經過一場劇烈運動回來。
唐三抱著一個外表已經有些風化的行李袋子，還有一張涼席推開了寢室門，用略顯拘謹的語氣向我們挨個打招呼，並簡單把那一張像是掉漆似的涼席鋪在床上。
也許是察覺到我們詫異的眼神，唐三邊撓著頭，有點慌亂地解釋：「高中帶來的，看著還能用，扔了怪浪費的，過兩天再換。」
說罷，他似乎有點慌不擇路的樣子離開了宿舍。
但是大一這一整年過去，唐三都舍不得把那張舊涼席給換了，武漢的冬天刺骨的寒冷，但唐三節儉到甚至都沒蓋棉被，都是穿著厚厚的衣服躺下就睡，我夜裏經常聽到上鋪翻來覆去的動靜。
有一天忍不住勸他，別這麽委屈自己，唐三很坦然地跟我說：
「不要緊，我不冷的，你不用擔心，咱在鄉下都是這麽睡的，早就習慣了。」
直到第二年夏天，大四學長們離校，他才去跳蚤市場殺價殺回來一張稍微新點的涼席和棉被，我那顆七上八下的心終於鬆了口氣，同時更多的是為他一年來如此委屈自己而感到心酸。
臥談會，豐富的人生經曆，驚人的四年規劃
第一次見麵，本打算幾個兄弟晚上出去吃一頓，交流下感情的。
可還沒來得及跟唐三說這個事，他就慌忙出門了，電話也沒留下。
我們其他 7 個人拋下他去外麵的小四川聚餐了。
雖然唐三沒能和我們一起聚餐，但是中午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裏，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自卑還有強烈的自尊心。
晚上吃飯，我心裏也在惦念著他的事，而且看著同寢室的其他幾個人，性格都還不錯，琢磨著應該可以聊聊。
餐桌上我最先開了口：「唐三的事情你們都看到了吧？應該是來自農村，家境也一般，聽說廣西那邊還蠻落後的，能出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大家以後說話一定要注意點分寸。」
我這提議得到了兄弟們的支持，大家都非常珍視相遇在一起的緣分，紛紛提出了很多建議，避免以後不小心觸碰到唐三的自尊心。
直到晚上 10 點半，唐三才回到宿舍，精神狀態明顯比中午輕鬆不少。
因為聚餐沒有叫他，我主動向他道歉，他有點手足無措地連忙擺手說：
「沒事，沒事，我也吃飽了的，不要緊，你們不用對我客氣的。」
各自洗漱完畢後，大家都回到了床上，在我提議下開了第一次臥談會，主要是介紹自己和發表一下大學四年的計劃。
我們按年紀大小，輪流發言，有的表達高中三年太壓抑了，大學一定要玩個夠，有的表示一定要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有的表示要把以前在家被爸媽管著不給玩的遊戲，玩夠本，還有的打算參加各種興趣社團，好好享受大學生活……
「我叫唐 x，來自廣西貴港的農村，我沒啥特別的經曆，除了會幹農活，就是初中、高中暑假去過幾年罐頭廠裏打過暑假工，這是我第一次來大城市，請大家以後多多關照。我的理想，呃，我的目標是，我想畢業前掙夠 15 萬。」
說罷，唐三的眉頭不由地皺起來。
開玩笑，四年賺 15 萬？還是上學時間，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嗎？
由於餐桌上約定好了，大家都不忍心打擊他，紛紛出言鼓勵他。
我們幾個人都想著離開父母的管束，終於能釋放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想著怎麽好好地玩。
而唐三，也許是太窮了吧，滿腦子想著錢，雖然大家都沒說出來，我知道大家心裏多少都是嗤之以鼻的。
我們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賺 15 萬，隻以為他是頭腦發熱，一時興起跟我們說的理想。
然而，這個我們都認為可笑的理想，在唐三大學四年令人心酸又艱辛的努力兼職下，居然真的做到了，這真的是我們始料未及的事。
打最多的工，賺最多的錢，做最摳的人
為期一個月的軍訓，大家每天晚上都累得癱在床上玩手機，而唐三則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軍訓解散就不見蹤影。
直到軍訓結束，我才發現，他這一個月的晚上都去應聘找兼職去了，軍訓結束第二天，他正式開啟了大學兼職生涯，為了他的 15 萬目標奮鬥。
更讓我吃驚的是，我有時候早上 6 點起來，發現他已經不在床上了。
後來追問他才知道，他 5 點多就出門了，找了個包子店做學徒的兼職，很早就要到崗，有時候 8 點鍾有早課還要按時回來上課，中午就去發傳單或者做鍾點工幫別人搬運貨物，晚上就跑去給別的初中孩子做家教。
每次他都是踩著 10 點鍾宿舍樓關門時間回來，簡單洗漱後，也沒見他休息，反而抱起考證的書啃了起來，甚至宿舍的燈關了，他就借著我的小台燈，在昏暗的燈光下搖頭晃腦，直到昏睡過去。
實在想不明白，他到底有多缺錢，家裏到底是什麽情況，我也不得而知，沒能從他嘴裏套出話來，隻知道，他真的在用自己的行動去踐行著他在臥談會說的豪言壯語。
當我們沒有課在宿舍玩遊戲，或者去拍拖，或者去參加社團活動，或者去遊山玩水的時候，而唐三，不是在兼職，就是去兼職的路上。
大學四年，記不清他到底做了多少份兼職了，家教，外賣，快遞員，餐館鍾點工，搬運工，促銷員，畢業季倒賣中間商，新生開學掃樓販賣日常用品等等。
除了上課時間，我們都很少能在宿舍見到他，他可算是厲害了，把兼職群用到出神入化，安排得妥妥當當，一旦學校沒有課，你找不到他，肯定就是去做兼職了。
說來也怪，按他這個拚命兼職的狠勁，收入應該不錯，我的內心也不再懷疑他誇下的海口了，但是他對自己也太摳門了，早中晚，全都是包子！
而且為了不讓我們幾個知道，每次飯點都是匆匆一人，從來不與我們結伴。
直到被我連續幾天在寢室撞見他吃包子，忍不住問他：「你天天都吃這個東西，不膩的嗎？」
唐三沉默了許久，也許不好意思，也許在組織語言：「很好吃的啊，包子是我自己做的，有很多口味的，天天換著吃，味道很好。」
估計也隻有我明白，他說的這些話不過是搪塞我罷了，吃包子是不用錢，他去打工，每天總會剩那麽幾個帶回來，這是摳到想一分錢都不花的態度啊。
唐三不僅僅是在吃的方麵摳，在生活方麵也處處針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大一一年沒蓋棉被就不提了，衣服也是從畢業學長那裏淘回來的，大冬天的不洗熱水怎麽解釋？
洗熱水每次也就 2 塊錢而已，可他呢，洗澡前總是去操場跑步兩圈再回來，洗完澡後又是跑步幾圈，跟我們解釋總說自己體魄好，堅持鍛煉，堅持洗冷水，才能少生病，人家毛主席當年也是這樣磨煉自己意誌的。
端午節到來，學校很人性化地發了幾個粽子。
於是大家都在寢室吃粽子，而唐山兩眼放光的捧著粽子沉默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剝開，像是對待一件藝術品似的。
但是吃著吃著就不對勁了，我們都看著他莫名其妙地在抹眼淚，最後甚至控製不住情緒放聲哭出來。
我們都以為是因為他平時總是吃包子，突然破天荒吃上一回粽子，好吃到情難自已，我也不知道說什麽了，隻能給他撫撫後背，以示安慰。
良久，他終於平靜下來，但眼淚仍在眼眶打轉：「不好意思，實在太久沒有吃到我媽包的粽子了，一時忍不住情緒。」
我我連忙安慰：「沒事的，沒事的，快到暑假了，放假回去讓阿姨包給你吃嘛。」
令我錯愕的是，我說完這句話，他直接楞在那裏不動了，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事實上，大學四年，不管寒暑假，他都沒有回家，而且留在了武漢，這是我那幾年都無法理解的事情，明明很想家，難道留下來是為了掙錢嗎。
實在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這麽摳，大學四年，我們從未見他向家裏要過一分錢，明明自己兼職也有收入，偏偏就是舍不得花，也許這就是窮到了骨髓，剔去不盡的自卑吧，總想著攢多點錢擺脫命運。
更多的，我們都猜出來，唐三的家境比我們想象的要更糟糕，所以他才這麽拚命地節儉，拚命地兼職，平時總是表現出一副堅強勵誌奮鬥的模樣，內心卻是自卑到了極點。
評選勵誌獎學金，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踐踏自己一直以來最卑微的自尊。
在大學裏，我見過最讓人詬病的事，就是申請貧困補助還有勵誌獎學金了。
評選助學金和獎學金都在期末，要經過申請，投票評選，公示幾個階段。
投票評選，需要申請人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講述自己的家庭情況，然後同學們根據申請人的情況，投票並在申請書上簽名。
當知道這個流程後，我親眼看到，唐三整個臉都變青了，拳頭攥緊，表情掙紮。
準備演講的前幾天，每晚都能感受到唐三在上鋪翻來覆去的焦慮和不安，也許是在掙紮該不該申請，也許是在掙紮，該如何麵對這種場麵，也許是在掙紮，自己講完後，該怎麽麵對別人的看法、眼神。
評選當天排隊進教室演講，我陪在唐三身邊，感受到了他內心的掙紮和不安，更多的是感受到他一直隱藏起來的自卑，要展示給別人來點評的心酸，但是因為家庭原因他卻不得不去申請，不得不放下自己那僅有的可憐的自尊。
太揪心，太難受了！
「我來自貴港，我的父親，母親在我初二那年出了車禍，父親走了，母親……（哽咽）現在生病在家，沒有工作能力。
家裏隻有我一個孩子，初三一直到高三，都是我打暑假工，還有親戚救濟讀完的，誰知道不爭氣地考上了大學，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哽咽）。
我想走出來，我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現在上學的學費是向國家申請了助學貸款，生活費靠自己打工，家裏還有我媽……（哽咽）。
我真的需要這份助學金，請大家給我這個機會。」
剛開始演講時，唐三隻是咬著牙，眼睛通紅，可講到家裏母親的時候開始，可能隱藏在心裏的秘密暴露出來，內心極度矛盾，崩潰，眼淚止不住地流，在抽噎中把自己的困難給講完了。
我無法想象他的內心有多痛苦，這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在撕開自己的傷疤，把自己最不願、最怕告訴別人、最卑微的一麵展示出來，平時看著蠻陽剛的一個大男孩，居然在眾人麵前忍不住淚流滿麵。
作為他的兄弟，我們同樣感動很難受，為他的遭遇難受，為他的艱辛難受，為他大學與眾不同的人生難受。
那一天他出來後，整個氣氛都是壓抑的，我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能給他的就是不過多打擾，這個時候大家去安慰，往往適得其反，甚至會讓他內心覺得自己被可憐。
更讓人心酸的是，評比之後，唐三等人的貧困證明還會輾轉多人之手，讓更多人看到了他那些心酸的經曆，最後學校還會發一個文件向全世界宣告，學校資助了誰誰誰多少錢……
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知道了你家裏的遭遇，而且還會在不經意間在背後小聲議論這些事。
自那天後，唐三上下學都戴上了一頂帽子，他開始害怕看到別人的眼神，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害怕被別人議論……
畢業季也是焦慮季
大學四年，稀裏糊塗過去了，我們其他幾個人都是玩過來的，也有幾個人感受到了最後的焦慮，想繼續掙紮一下，考個研，延遲步入社會。
唐三這幾年的努力，我們都看在眼裏，大學四年考下了，證券從業資格證，銀行從業資格證，會計從業資格證，期貨從業資格證……
反正能考的他都去考了，妥妥地「證書一哥」。
對比來看，我們覺得他應該不用愁工作的事情了，但是，他的焦慮並沒有減弱半分，也許是覺得決定人生命運的最後時刻，也許畢業的工作對他太重要了，繃了四年的弦，必須在最後半年有個結果。
第一次去麵試，他借了老二的西裝，那天 8 點鍾，和我從南湖趕到漢口的同一個銀行去麵試。
很不幸，我因為四年混日子過來的，別人瞧不上。
而唐三，因為常年自卑，很少和人交流，麵試講話就緊張，吞吞吐吐稀裏糊塗就被人家給拒了。
回來路上，由於對工作抱以極大的期待和重視，被拒後情難自抑，在地鐵上吃著包子時想起了家庭的壓力，忍不住悲傷痛哭。
我連忙安慰：
「不要緊的，你考了這麽多證，你要有底氣，有信心，大家找工作都不是一次就能通過的，咱們回去好好練習麵試就好。」
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他回到了廣西，找到了農村信用社的工作，成為一名光榮的農村金融工作者，用他的話來說：
「我回到了農村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我窮了怕了，希望能幫助村裏脫貧，幫助更多的人從這裏走出去。」
離別，傾訴，15 萬元的真相
找到工作後，唐三整個人都輕鬆了很多，這個摳門精，終於破天荒地在畢業時邀請我們兄弟幾人吃一餐離別宴。
那一次，他終於放下了心結，跟兄弟們開懷暢飲，也正是這次酒醉，他終於哭得稀裏嘩啦地道出了幾年來的真相。
「非常感謝你們這麽多年小心翼翼地嗬護我的自尊心，感謝你們沒有歧視我，沒有排斥我，跟你們認識是我最大的幸運。」
「我終於找到了工作，終於攢夠了 15 萬塊，終於能給我媽做假肢手術了……
我知道你們很不理解我為什麽這麽摳門，我不摳不行啊，不摳我什麽時候才能給媽媽做手術？
我媽跟我來武漢四年了！整整四年了！我終於可以帶她走出去了……」
「感謝你們的陪伴，第一次申請助學金，那是我最痛苦的一天，我把自己的自尊都扔到地上給大家踐踏了，我最害怕寫貧困證明，為什麽要把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展示給別人看？
高中畢業的時候，那個暑假，是我這輩子寫的最多的貧困證明……
我知道我不合群，獨來獨往，是因為特別害怕求人……
能自己搞定的事情，很少會去求人其實，這歸根還是害怕被拒絕，怕求人被拒絕。謝謝，謝謝你們！」
這頓飯，既是離別飯，也是唐三人生的重要轉折點，他能把心裏的秘密向我們吐露，說明他已經放下了心結。
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掙到了給阿姨做手術的費用，唐三終於可以昂首規劃自己的未來，終於可以自信地和我們談天說地，好不暢快！
寫在最後
唐三比同齡人更早的經曆了命運的考驗，貧窮固然讓他自卑，但幸運的是他並沒有被命運打敗，而是努力地去掙脫命運的魔爪，擁有直麵生活困苦的勇氣。
為了不辜負所有幫助過他的人的信任，為了讓他媽媽過上更好的生活，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敢於抗擊命運的安排，心向陽光，終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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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蹲三年以上是怎樣的感受？
答主：現實不重要
有個鄰居，45+，沒上過一天班，某年高考失敗後就一直在家裏不出來，每次問他父母，都說在家裏溫書，迎接高考，那年頭，高考還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不上很正常，但他還是年複一年的考，年複一年的名落孫山。
這事情對他刺激很大，後來年紀大了，也放棄高考這路了，但心灰意冷，那一條路都不肯走了，索性在家裏窩著，再不出來。
偶爾看到他還是會被他的蒼白震撼，白癜風一樣，生生把自己從黃種人窩成了白種人。
同齡人工作了，他呆在家裏，同齡人娶妻生子了，他不願意去接觸女孩子，也不願意去找份職業。
他們家住在廠裏集資建的商品房裏，左鄰右舍都是同事關係，一開始還有對他冷嘲熱諷的，他也不吭聲，回去拿菜刀去了，嚇得人趕緊躲回家。
後來大家都習以為常，不再對他說三道四。
後來聽說他交了一個忘年交，七十歲的老梅，兩個人成為釣友，經常相約去釣魚，形影不離。
其實，他一直是另一個維度的別人家的孩子，但凡那個家長覺得自己孩子不行，一想到他，立刻覺得自己孩子又行了。
我十八歲考了所三流大學，正在長籲短歎之際，一想到他屢敗屢戰，屢敗屢戰，立刻覺得自己能有學校肯收，真乃天之驕子。
我找了份錢少事多離家遠的工作，正深感懷才不遇之時，一想到他，就覺得自己還行，至少能自食其力。
我三十歲婚姻宮沒動靜，一想那邊四張的也還單著呢，立刻覺得時間沒有那麽緊迫，還能再浪幾年。
真要感謝他，割肉喂虎，舍己為人，一直為我們墊底。
其實，我是把他的人生當作電影來看的，在一個小縣城裏，他不畏人言，做了一個在家裏什麽也不幹什麽也不要的人，往高了說他是月亮與六便士，往低了說他敢有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人生。
前一陣，他爸過世，聽說最後的時光，他鞍前馬後的照料，把他爸抱上抱下，端屎把尿，送了他爸最後一程。
我媽說這事的時候，眼皮有點紅，我心裏也感慨，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對父母來說，那個最沒出息的孩子可能才是此生專門來做你的孩子，報前世之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