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的經曆很傳奇。
剛過完14歲生日,他就被父母從新疆送去西安的戒網癮機構。往後一年裏,他策劃出逃了3次,最後一次才成功。
他也是事後才知道,自己出逃之後,十幾個學生一起叫嚷著跑出鐵門,然後,這家戒網癮機構就倒閉了。
2018年的暑假,我找到小猴子的時候,他正在一個娛樂場所打工,夜間上班,白天睡覺,我識趣地和他約在下午5點見——在新疆,這個點,小猴子準備吃當天的第一頓飯。
1
小猴子說,2016年7月初,自己剛過完14歲生日不久,“我老爹一看不行,決定把我送到那個戒網癮學校”。
那時候,上初二的小猴子成天上網逃課,“就是嫌父母太嘮叨,一些小事兒,一吵架就會亂七八糟地說,不停地嘮叨,我就不想待在家裏。”
剛開始是去朋友家“蹭住”,“躲在朋友的櫃子裏,然後晚上和朋友擠一張床”,他聽說父母發瘋似的找他,住了半個月之後就回了趟家,好像啥事也沒發生一樣,把父親氣夠嗆。沒待幾天,膩了,就接著跑。等到初二下學期,父母習慣了,再跑壓根不找了,“因為他們知道,找也找不到,我活不下去了,自己就回家了。”
活不下去當然是因為沒錢,“吃不起飯喝不起水了,餓得很啊,餓得慌”,但即便這樣,也是不到最後一步不回家,“那種樓頂啊、天台啊,夏天就在上麵睡。然後還有那種小車,就是廢棄的小車,在裏麵睡。”要是借到錢了,小猴子就去網吧包夜。
“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我回去考,雖然有3個月沒去學校,我還考了班裏十幾。當時老師讓寫一篇班裏的‘牛人’,後麵跟我說,有一半的同學寫的都是你,我就很無奈。”
小猴子說自己其實挺怕父親的,小時候父親老打他,“拿皮帶,拿棍子,有時候拿手”。被打的時候不疼,但很緊張,“真的很緊張,腎上腺素一起來,我就感覺不是那麽疼,就感覺到害怕。”
被送去戒網癮學校之前的那幾天,小猴子印象尤其深刻,那時正放暑假,他在家住,父親根本沒怎麽露麵,他每天就和母親打個照麵。大人把手機、電腦都給他了,上班前把門反鎖上,“我理解的是,他們讓我安心玩遊戲,隻要不逃就好。”
小猴子記得自己玩了七八天,“很開心啊”,大人到了飯點還給他送飯。直到7月中旬的一天,母親突然說,“都準備好了,你就走吧”。小猴子一臉懵,被父親帶去了機場,飛到西安。
那時候小猴子還不知道,他是要被送去戒網癮,父親隻是一直說要送他去一個特殊的學校。到了西安,學校有人來接,父子倆上了車,一路上父親都在叮囑小猴子,顯得很平常,“沒有騙我的樣啊。結果半路上跟我說,他要下車去買點兒東西,一個老師跟他一塊兒下去,過了會兒,就剩那老師回來了,然後就跟我說,你爸有事先走了,你跟我們到學校吧。”
2
到學校的第二天,小猴子和平常一樣起得很晚,倒也沒人催他。
等他找到了教室,老師讓他倒垃圾,他去了,“上課鈴一打,我就有點急,然後一不小心垃圾就倒出來一地。有個教官看到了,就用手打我,從教室前麵打到後麵,打了一路,還指著我說,現在這個教室就你最皮。”這下果然把小猴子震住了。
他當時又害怕,又好奇——好奇的是,為什麽其他坐著的同學居然都麵不改色地看著,直到後來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他明白了,這不是普通的學校——首先,這兒有教官24小時盯著你;其次,除了坐在教室裏,之外的時間需要列隊集體行動;而且教官會非常隨意地體罰、打罵學生。
待了不到一周,有同學問小猴子想不想走,他說當然,兩個人開始策劃出逃。
“我就觀察,我發現大門那個是隔檔,可以一層一層往上爬的那種。其實我從入校進去的時候,就回頭看到了這個。當時我已經在心裏想,可以跑啊。”
在一次打掃衛生中,小猴子趁著倒垃圾的時間,瘋狂地跑向大門,繼而往上爬。他翻牆成功了,他爬了出去,出校門後,幾米外是一大片玉米地。他在玉米地裏緩了一會兒,主要是等那個朋友,但過了一會兒壓根沒動靜。他四下觀察了下,感覺外麵應該沒人,就慢悠悠地走了出來,“結果就被抓了,教官一把把我拽住,瞪著我。過了會兒他看我不再反抗,遞給我一根煙。”
各種戒網癮機構對出逃的懲罰都是最重的——可能是要殺雞儆猴,小猴子說自己被當眾打了一次。
“扔到地上踩我,打了一陣子,之後又拉回宿舍,帶著其他學生一起,又把我打了一頓。我感覺那兩三天都在挨打,沒事教官就會過來打我一頓。那種棍子是比一截一截水管還粗些的,打起人來很疼,但胳膊上隻能見到青和紫,見不到傷口。他們喜歡用那個。”
第二次逃跑,小猴子攛掇了幾個人和他一起。
但是人多了,分歧也就多了,光是討論就討論了一個月的時間。最後,他們精心策劃了個時間——周六早上,因為那時教官沒都起床,估計還困呢,防備不足。
然後是工具——打掃衛生的時候,小猴子注意到窗戶有根鬆動的杆子,後來趁人不注意,他把杆子卸下來,帶回了宿舍,“實在不行,準備把教官打了然後跑出去”。
等到周六一早,外麵有人把宿舍門打開時,才發現學生已準備好了“暴動”。
“我們一個個抱著被子跳下床,我的杆子在被子裏揣著。外麵那人問我們幹啥,因為本來我們起床後,應該安安靜靜把被子疊成豆腐塊的。有個山西人可逗,說去廁所扔被子。說完這話,我把被子往地上一扔,拿著杆子就往外跑。”
小猴子跟著大家,揮舞著杆子,使出吃奶的力氣,再次成功翻過牆,出了學校的大門。這回一扭頭看,人還是沒齊,跑出來的是他和一個山西運城的、一個陝西榆林的,還有兩個沒出來。
三個人又跑進了玉米地裏,連爬帶跑。“我爬了一會,左右一看,不見了運城的。我和榆林的又回去找,發現他躺在一開始的地方,齜牙咧嘴的,好像是崴著了。我倆就抱著他起來,他用好的那條腿蹦著走。但蹦著蹦著,他說,兩個腿都不行了。然後我們就在玉米地歇著。”
這一歇就是大半天,直到天快黑下來,他們才敢動。機構在一處偏僻的鄉村,三人摸黑找到了村裏一戶人家,小猴子出去找了輛出租車。上車的一瞬間,小猴子開心極了,他還不知道西安是什麽樣的,就跟司機說,去城裏。
車一路開到了高速路口,小猴子聽見後麵有人大喊,“就這個車”。他一回頭,險些沒被嚇死——“是老唐在後麵開車。”——老唐是他們學校的校長。
小猴子對我說,自己當時的心情“快炸了”,本來高興死了,“我那會都和榆林的擁抱了,山西人還跟司機說,直接開去山西呢”,這會兒看見老唐追上來了,小猴子覺得“完蛋了”。司機可能也感覺出不太對勁,又跟小猴子確認要去哪兒,他狠了狠心吐出幾個字,“去警察局”。
出租車開到了最近的公安局。幾個人下了車,找不到辦案人員,過了會兒,有警察出來了,老唐也下了車,又是給出租車司機塞煙,又是跟警察解釋,小猴子他們都不知道怎麽插話。
這場失敗了的逃亡,留在小猴子腦海裏最後一個印象深刻的場景——“老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特別慢地走過來,看了一下榆林那個,又看了一下山西那個腿斷了的,最後看著我,笑眯眯地一字一頓地說——要不,咱們回吧?”
三個人又被老唐帶回去了。小猴子至今沒搞明白,到底是被誰出賣的。
3
那段時間,小猴子不是在逃跑,就是在策劃逃跑的路上。
第二次逃跑回來之後,又被打了,連腿斷了的那位都沒逃過,“山西的那個雙腿都上了石膏,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他剛去醫院打完石膏回來,教官就往他臉上打,打了好久。我就更別提了,教官說,第一次逃跑已經警告過我了,現在還敢逃。真是好一頓打,打得我鼻青臉腫。”
不過,小猴子還是沒學會遵守這裏的規矩。
很快,又是一次逃跑“未遂”。小猴子他們宿舍要裝新的床架,從原來的單人床換成上下鋪,老師讓他們自己動手。“我就趁機藏了一個扳手,因為我觀察了,我覺得用扳手能把後邊的窗戶卸開,然後從那兒爬出去。”
不幸的是,扳手藏在床架後麵,被教官發現了,“教官大聲問,這是誰藏的。我一看也不連累別人了,就承認說是我藏的了。”
“有個教官把我叫到廁所,讓另一個學生扇我,他在一旁看著,邊看邊問我,你還跑不跑了。我說不跑了。他說這都第幾次了,說急了,也上來打。後來還說準備買條狗鏈子,把我栓著。”小猴子說,自己都忘了當時哭沒哭,但異常窘迫是肯定的。
這次之後,他終於決定適應一下,“看看別人在這兒都怎麽生活的”。他堅持了很久,上課、抄書、體育鍛煉……他很快就總結出,學校裏的一切都是“忽悠”,“比如學校說心理輔導很專業,其實我們從來沒有,都是騙人的,偶爾的幾次是外麵的大學生來這實踐來了。再比如英語考試,老師把卷子一發就不管了,我們照著書抄,考得不好要被教官打,所以必須抄好。”
很快待夠了半年,小猴子終於、也是第一次跟父親通上電話,他問父親什麽時候能回家,“他說要再待半年。我有什麽辦法?我隻能接受啊。其實我很想哭來著,但是打電話的時候,教官還在一旁看著。”
緊接著就是第三次逃跑。
這次的成功算得上是天時地利人和——當時小猴子已經待滿快一年,按說本來也很快能走了,經過長時間的相處,他已經和所謂的教官搞好了關係,“那些教官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跟我也沒什麽代溝”。
一個周末,大家一起聚餐,還喝了點酒,這也是小猴子和另一個同學策劃的,他們有意灌醉了教官,自己也佯作喝醉,躺下睡了,“我們說好半夜走,我還有點兒害怕呢,就一直看著表。等到夜裏2點,我把我的一些東西收拾好,從教官褲子皮帶上偷了鑰匙,然後打開大門,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次是真的邁出去了,小猴子通知父親,把自己這一年來受的苦添油加醋說了一番。父親讓離得近的甘肅的爺爺去接他,又給他買了張回新疆的火車票,小猴子回家了。當然,過程是很尷尬的,他說,父母去火車站接他回去的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
他說那時,自己真的在那所學校待到生理極限了。目睹了太多毫無緣由僅憑心情的毆打,也見證了太多爾虞我詐的欺騙與背叛。
“有一次我們在食堂吃飯,有個同學可能菜不夠,又去排隊添菜,碰到了前麵的教官,不小心撞了人家一下還是咋了,當時那教官也沒說什麽。等吃完飯,就把我們集合到一起,然後拿著皮板子、當著我們的麵,打了那個同學差不多一個多小時。
“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我們就在一旁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都是這麽打的,沒事兒,我那時候都覺得很平常了。”
小猴子也終於擁有了他剛入校時還覺得很奇怪的、其他人的“撲克臉”。
回新疆一個來月之後,小猴子收到一個QQ好友申請,備注是一個學校裏同學的昵稱,他通過了。後來他聽對方說,他逃走之後的那天早上,學校亂成一團,到處找人。後來有幾個膽子大的同學也叫嚷著、揮舞著,跑了出去。又過了幾天,因為學生隻剩下幾個了,學校通知關門,把他們都打發回家了。
回到家,小猴子感覺“有些地方改變了,有些沒有”。他想買個打火機,父母不同意,他自己出門買了一個。回去後,父母讓他把手機交出來,“我就火了,直接走了,然後一直到現在。不過前天我生日,16歲生日,我還是回家去了一下。”
我見到小猴子的時候,他從特殊學校跑回新疆已經一整年了。這一年裏,他陸陸續續去上課,偶爾回家,眼下考完中考,在一個KTV裏打工。他穿著整齊的黑色工服,掩飾住少年的稚嫩臉龐,上完一整夜班,第二天淩晨回去——不是回到家中自己那個整潔幹淨的房間,而是回到一個味道難以描述的、住了十幾個人的員工宿舍,爬上那個屬於他的上鋪。
小猴子的上鋪(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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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擔心,我擔心啥啊!是我交給那個地方的,我跟他簽的有協議,有合同的,跑掉了你要負責的呀,打壞了你也要負責的,所以我就不管。要我說,打一打是正常的。”小猴子的父親開著車,說要帶我去吃一家很正宗的饢坑烤肉,“得我帶你來,因為是維吾爾族人開的,也都是些老食客。”
這個中年男人其實不難接觸,雖然剛見我的時候,他說沒有聊的必要,但一打開話匣子,他還是不停歇地說了2個多小時。
小猴子回家後,和父母的關係還是很緊張,在戒網癮機構的那一年經曆,包括出逃三次這樣的“壯舉”,他從沒有跟父母說過。我問他父親,能否想象孩子被打?他的父親說,能,甚至他期待,小猴子能被打好。
2016年7月,他把小猴子送去戒網癮學校。他覺得再不送去,小猴子就要犯罪了,“孩子的學習成績對我不重要,不要學壞是最好的結果了。”此前,兒子離家出走已經管不住,但他覺得,小猴子正在滑向危險的邊緣。
他說,送小猴子去特殊學校是自己早就有的想法,但狠不下那個心。導火索就是假期開始前的一天,他接到了學校老師的來電,說小猴子把同學的電動車搶走了。他向對方了解情況,得知那天小猴子在校門口對同學說,“把電動車借我騎一下玩玩”,同學單純沒多想,誰料小猴子騎上車就跑了,“不見人影了,人家根本攆不上”。
“我想嚇唬他”,小猴子的父親說,他給兒子發信息,“我說人家已經報案了,限你多長時間馬上把這個電動車送回來,要不然你這個行為要犯罪了。”很快,小猴子就乖乖地把車還回來,這個鬧劇因此告終。但也是因此,這個父親開始聯係各種特殊學校了。
在此之前,小猴子還偷過一次車,被派出所發現,因為年齡未到,放了。小猴子的父親由此開始重新審視對兒子的教育,“小偷小摸我還能承受,現在開始搶了,再過一陣子你可能殺人放火了,還不定參加什麽組織了,對不對?”
小猴子父親聯係上了西安XX學校負責招生的唐老師,得知他們學校專管像小猴子這樣的“問題少年”,還是某大學的合作基地,經常有大學老師給孩子們授課。他一下動心了,決定把小猴子送過去。
那一年,唐老師一直在跟他匯報小猴子在校的表現,“過上十天半個月就跟我在微信上聊天,發些小視頻,都是說挺好,我看視頻裏孩子每次都笑得挺開心的。其實我內心也有點不太相信,我太了解我兒子了——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痛恨那個學校,但是嘴角還要笑,我估計後麵可能有人在監視他。”
唐老師還給小猴子的父親發過小猴子的考試試卷,“一看都是八九十,我就更不相信了。”但是他覺得心安,“隻要孩子不跑,我最大的問題就解決了。”
隻是,小猴子回來後跟父親說,在學校裏老是無緣無故被打、被欺負,父親也沒有全信。
“他跟我說西安那個學校不好。我就說,別的不說,為什麽隻要是學校你就要逃跑?這說明啥?是不是你自己首先思想上有問題?你爸我花了這麽多錢都沒心疼,你心疼什麽。就因為人家打你兩下子?”
“有些事他肯定不會對你說的”,小猴子的父親衝我眨了眨眼,“他要麵子的”。確實,小猴子從沒跟我說過他偷車的事。
在把兒子送去西安之前,這位父親也曾使出過“終極大招”——“我把孩子關地下室了,真的,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公安不管,沒到年齡;社會管不了,我隻能這樣。我讓他見識一下監獄是啥生活。”在小猴子偷車被派出所抓了那次後,這位父親覺得,自己必須得動真格教訓下兒子。
家裏有個地下室,沒有水電,隻有個小窗子。父親把小猴子關在裏麵,嚴肅地說:“你在這裏待三天三夜,我給你一個桶,你大小便在裏麵,水和飯我給你送。白天有陽光了,你給我寫檢查,天黑了你就睡覺。”
父親回憶,開始“關禁閉”之後,他每次去看小猴子,孩子都會哭。等關到第二天下午,妻子來求他,說孩子太可憐了,放出來吧。他也心軟了,看著小猴子寫的檢查挺情真意切的,就讓孩子出來了。但一出來,小猴子就故技重施,沒多久就發生了“搶”同學電瓶車的事。小猴子的父親覺得這是沒關夠,又把小猴子關進了地下室。
“上次心太軟了,這次必須要關三天三夜。”等到第二天下午,妻子又來求情,他沒心軟,反而拿著車鑰匙帶妻子出去兜風。等他們晚上回到家,才發現小猴子已經“越獄”成功了。
“我地下室有個工具箱,裏麵有起子,還有一把榔頭,被他發現了,把能卸掉的地方都卸掉,卸不掉的直接拿那個大榔頭砸掉。地下室裏麵兩道門,他把那兩道門都砸開了,跑了。就是這次跑掉以後,我下定決心要把他送走,我說必須把他關起來,找個封閉學校。”
可也就是這一次,小猴子的父親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教育來得“太晚”,一切似乎隻是“亡羊補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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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猴子的父親歎著氣告訴我,他知道自己對小猴子的教育肯定出了問題,事到如今,最後悔的還是兒子小時候自己沒有親自帶。
十幾年前,他帶著全家人從甘肅來北疆發展,帶了小猴子的姐姐在身邊,年齡尚小的小猴子被放在老家,讓老人帶。等小猴子快4歲了他們才帶來身邊,那時發現,兒子已經不太聽話了。
“上幼兒園,從來不會像其他小孩子一樣,不舍得爸爸媽媽。去了幾天後,幼兒園的老師告訴我,說我兒子把喝完的礦泉水瓶偷偷塞進了下水道裏。”冬天燒爐子,小猴子把隔壁的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男孩騙來,“把那孩子領子抓起來,抓一把灰,塞了進去。”
父親歎氣,他發現小猴子實在過於頑皮,而且光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他批評、甚至打罵,似乎也都無濟於事。
新疆暑假天熱,小猴子的父親再三叮囑兒子,不要一個人去遊泳,但後來這樣的事出了不止一次——有一天,一個小夥伴說,他和小猴子一起到池塘捉魚,小猴子誤入一個深坑,險些淹死,最後是被同伴拖出來的,這事小猴子自己可不敢跟父母說;還有一次,小猴子光著身子回家,因為他在路上看到了一個排渠,就把衣服脫光了去遊泳,出來之後,發現別人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
等小猴子上了初中,父親眼裏的叛逆成了網癮——“罵過他好幾次,我說你醒一醒吧,不要沉迷在網絡裏麵,你不是遊戲裏無所不能的勇士,你啥都不是,趕緊醒來吧。”
小猴子的父親覺得,可能孩子過得過於輕鬆,沒有任何負擔,才會一直沉迷在遊戲裏。他說,網絡遊戲自己也玩過,沉浸過一陣子,“我三十歲左右,那時候還玩的單機遊戲,俠盜飛車、三國誌,我們單位有一台電腦,我就晚上玩到夜裏三四點,但這樣白天肯定沒精神了,工作就打盹。這麽玩了一陣子,太影響工作了,領導也說我,我慢慢就覺得沒意思了。”
可小猴子並不會這樣。
“我這個孩子就這樣,從小跟他說了多少次,他都不會聽。”他說自己和妻子教育過、打罵過,似乎都沒啥效果。相比而言,同是長在一個家裏,小猴子的姐姐就讓大人們省心太多了,2018年高考,她考上了一所北京的本科院校。
小猴子的父親說,孩子離家出走的後期,沒地方可去,有時候會趁著白天他們上班回來。他這才明白,原來孩子並不是討厭那個家,而是討厭“家裏的人”,再直白些,就是討厭父母。
“我看到家裏的廚房有痕跡,我就知道,他有時候白天會自己偷偷溜回來做飯,吃飽了再跑,這樣我記得也有一二十天。”小猴子的爸爸想了想,給孩子發了條短信,“兒子,家裏進賊了,踩得亂七八糟,所以我明天要把鎖換掉。你要回家進門的話,找你媽吧。”
他發現,小猴子也沒母親要新鑰匙,隻是自己出門不鎖門,“他會把門輕輕虛掩上,然後直接出去,這樣白天他能自由出入,等我們要回來之前他再鎖上。這還是有一天他媽中午回家發現的,家裏大門沒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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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中考之後的這個暑假,成績還沒出來。小猴子的母親想讓他去自己工作的加油站打個零工,他去了兩天後覺得無聊。父親又出差去跑工程了,小猴子又一個人跑了出去。
他沒告訴父母自己在KTV打工,但他父親已經猜出了個大概,“不是酒吧就是網吧,燈紅酒綠的夜店,通宵搞到四五點的那種。因為他喜歡這樣,晚上不睡覺,白天不起來。這個作息是不容易改變的。”
小猴子住KTV的宿舍,客觀來說,難以下腳。一間十幾平米大的房間,四張上下鋪,地上全是男士皮鞋、運動鞋、臭襪子,散發著讓人反胃的味道。還有很多煙頭,新的舊的,就在水泥地上。屋子裏放著3個小區裏才能看見的綠色垃圾桶,而且,每一個都是滿的。
KTV的集體宿舍(作者供圖)
我問他,你住這兒不難受嗎?小猴子反而看著我,很自然地說,不難受呀,挺溫馨的呀。我以為自己耳朵出了什麽毛病,但他再度篤定地說,“我覺得挺溫馨的,大家一起天天嗨皮。”
我還是希望小猴子能修複和他父母的關係,畢竟他還小。我把他的一些現狀給他父親看,包括居住環境,小猴子的父親一邊看,一邊搖頭,“他跑習慣了。你對他再好,也沒有網絡對他好。網癮一上來就跑了,這是肯定的。”
小猴子16歲生日那天回家了,和父母一起吃了飯。
父親主動跟他聊了聊,小猴子也沒抗拒,說自己其實挺想上學的,但逃跑得太久,已經沒辦法安靜地坐在教室裏麵了。那天,父子倆都愁得歎氣。
最後小猴子囁嚅著,問父親能不能給他1000塊錢,說自己玩遊戲注冊的手機卡欠費了,是實名製的,得去交費。小猴子的父親告訴我,當時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是鬆了口氣,“其實這幾年我都做好思想準備了,想他會捅一個更大的窟窿,但是,隻是1000塊錢,還在我的範圍之內。他就是闖一個更大的禍,在外麵搞個幾萬塊錢幾十萬,一走了之,我也得去管啊,對不對?”
我最後又提起了小猴子在戒網癮學校的那一年經曆,父親說,這件事他確實沒覺得自己做錯了。我說,小猴子第二次逃跑失敗,同逃的一個男生摔斷了腿。小猴子的父親笑,“我那個孩子聰明得很。他一碰到那個情況,他保證軟綿綿的,不跟人硬著來。”
之後,我陸續地跟小猴子有過一些聯係。
我常常想起那個少年,穿著雙大紅色運動鞋,在新疆的天橋上跑著跳著;還記得他站在宿舍外的天台上,認真地告訴我,他覺得那個KTV的宿舍很溫馨。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2018年8月,知道中考成績後,我問過他父親,他父親說考得不咋樣,但可以上高中。但後來又跟我說,學校聽說了小猴子之前的經曆,不想接受他,怕他帶壞其他孩子。
最終,小猴子還是沒念高中。
不讀書了,更沒有在家住的必要了。三四月份的時候,我還問他,疫情期間也沒回家嗎?他回複我,回家幹啥?我問他和父母關係怎麽樣,他說“一般般”,說自己一直在朋友家住,“我們倆還一起買菜做飯”,複工之後,他找到了一個餐廳打工。
2020年6月,小猴子過了18歲生日。
他是個成年人了。生日前,他的父親放低姿態,給兒子發微信,讓他回家,但他沒有。他一個人在出租屋過了生日。我問他為什麽,他回複說“看淡了,不喜歡過生日”,“成年也就平平淡淡過了”。
緊接著新疆出現疫情,餐廳停工,小猴子付不起房租,終於還是回家了。邁進家門的一瞬間,他說自己懊惱得像輸了場打通宵的遊戲。不過等回家待了一個月,又說覺得“也行”。
一天晚上,北京時間9點,他給我發了一張切得不錯的土豆絲,說這段時間他負責給家人做飯。我們聊了幾句。
我問他有夢想嗎?他說“沒有”,還配了一個“奮鬥”的emoji表情。過了會兒他又說,自己的夢想是“今年買一台自己的電腦”,“家裏的電腦是2012年最新款……”“我想在電腦上學習一些剪輯啊視頻製作之類”……
我希望他能真正找到自由。
永遠在“逃跑”的少年(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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