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34)

來源: YMCK1025 2020-08-27 22:08:5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7221 bytes)

 

 

嬸嬸,我們一定要讓你從橋上過河

2020-08-26 11:33:05

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初次接觸世態與法律,因為家鄉的一座橋。

我所在的村莊,山巒疊嶂,院落閉塞。風起時,雜亂而凜冽,無處可避。每到入夜,狗吠四起,四下裏陰森可怖,唯獨河邊流水潺潺,和緩安寧。

這條河上有一座橋。老人背著蓑衣,穿著草鞋,牽著大黃牛從橋上走過;健壯的男子挑著擔子,一步一個腳印。春日煙輕雨細,我總喜歡在這座橋上跑來跑去,仰起頭,微閉雙眼,任煙雨從鼻孔進入,沁人心脾;夏季,河水在爛漫的野花叢中伸展,從青枝綠葉裏鑽出,坐在河邊,把腳伸入水中,如船槳一樣搖晃,身旁還有鄰家姐姐穿著裙子轉圈。

關於這條河流傳下來故事,或是明媚溫柔,或是冰冷刺骨,一直流淌至今。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年輕漂亮的嬸嬸會成為這條河裏的菩薩。

“執執念而生,執執念而死,是為眾生。”她一世溫婉無傷,在死前唯獨念了這條河,念了這座橋。

1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從橋上過河的。”村裏人總是這麽說。

生人對死者總有忌諱,不知是從哪朝哪代流傳下來的規矩,村裏的喪葬之事分三六九等。即便是大戶人家,如果不是正室,隻能從偏門發喪,如果側室的後代有大出息,可拆掉偏門,等同於從正門出。至於過河,即便是大戶人家出殯,隻要死者未滿60歲,誰也別想壞了規矩從橋上過——要麽繞路,要麽隻能淌水過——而河對岸,便是村裏的祖墳山,他們口中的“風水寶地”。

“從前河邊沒有橋,隻有橋墩。大凶的鬼要過河得找人背,選中誰,誰就是替身,鬼過了河投了胎,替身就得死。”村裏的老人如此解釋,“隻要未滿60歲就去世的人,皆大凶。二三十歲就橫死的,抬棺都得快步走,慢了添晦氣,影響時運。滿了60歲的人,有福報,有白鶴來接他們過去。”

再往後,村裏人開始不止在乎是否大凶了,還都想著要爭個臉麵——“誰成為第一個未滿60歲而能過河的亡者,在大家眼裏,那可是天大的麵子。”——這麽多年來,村裏人一直喜歡攀比,總覺得誰家要是能打破這個規矩,家裏得非富即貴。

“這也是人性使然,越是一無所有,越是在意外界的評價。”村裏幾位開明的老者告訴我。

 

我們村裏有一位高齡的婆婆,每次來到河邊都會感歎,“你們盡情鬧,我反正是守住了。”

高齡婆婆裹著小腳,常在院子裏鬆開腳上一圈又一圈的破青布曬太陽,一雙慘白的沒有腳趾的尖尖粽子在陽光下非常晃眼。第一次見到,我很害怕,後來就見怪不怪了。隻要路過河邊,她總會顫抖著念叨這句原話,過了橋,便明顯能從她蹣跚的腳步中看到從容。

過去我不甚理解,後來才聽村裏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回憶說,以前這條河裏沉過一個“肮髒”的女子,“別的都是傳聞,那一個是親眼所見。”

“那是解放前,從前很冷,雪比現在大,山中野豬難行,河裏冰封三尺。用鐵錘鑿開,大夥將籠子推了下去,披頭散發的女人冷漠地望向我們。冰塊碎裂,撲通幾下人就沒了。”女人是個寡婦,就這樣被浸了豬籠,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老人們說,“千百年來,隻要偷人被抓,蕩婦就得被族人捆住浸豬籠,現在看來是私刑,那時絕對是權威,沒人敢說話。後來60年代還有這樣的事,現在好像也有,隻是方式好像不一樣了。”

再往後,她們幾個老人家,從來都不會輕易去河邊。有人覺得自己“沒資格”,有人會陷入莫名的恐懼,“河裏沉過不少女人和孩子,不是每個人都像(高齡)婆婆那般有毅力的。”

村裏的路上還有一位瘋老太婆,總在自言自語說著悄悄話:“大雪封麵還想著那點事,說實話,誰不想?都不敢。”老人家們說,那時這個瘋老太婆還是小姑娘,想不明白,後來嫁了人,想明白了,瘋了。

“沒有多大點事,就是偷了個漢子,其實好多人都偷,隻是沒有被發現而已。沒被發現那就是沒有偷,就可以站在一旁賣力地打罵,越凶狠,越清白,都明白。”

老人家對我形容那個女人生命的最後一刻,是被人用一根麻繩捆住,拖到河邊的,所有人都覺得她活該——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你可以偷,不可以被抓——而高齡婆婆口中的“你們”,大概便是被抓住的她們。

高齡婆婆出殯那天,她的子孫後代在河邊放了不少鞭炮,響徹山間。大家都說,老人溫和得體,是最有資格過河的人,“若她不能過,就再也沒人能過得了。”

祖父卻不以為然,他告訴我,世間的確有該敬畏的東西,卻不必僵化禁錮。“河水清澈,浩渺,無聲無息養育著兩岸的人,不嗔、不怨。熱鬧的、起哄的、汙濁的都是人,人心無法滌蕩,與河水何幹?”

我也想不通,河就是河,橋也就是橋,哪有什麽過得過不得?這麽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怎麽就能如此寸步難行?

2

我以為有天無日的日子早就過去了,那些人再凶暴也都已作古,再不會碰見那樣的事。直到嬸嬸的事情發生,我才知道,這條河是“照妖鏡”,人心在它麵前是藏不住的。

嬸嬸貌美膚白,身材高挑,和電影明星張敏很像,有幾年,鎮上照相館一直把嬸嬸的照片貼在玻璃門上做廣告宣傳。她讀書不多,卻是家裏最明事理的一個女人——從來不嚼舌根,不和人結怨,不論見誰都是笑著的。就連一向尖酸刻薄的母親,提到嬸嬸都是讚不絕口。

嬸嬸也是祖父最滿意的兒媳婦。過門那天,來客送來一塊印有兩隻喜鵲的玻璃屏,祖父一直將其掛在牆上,上麵寫著四個大紅的繁體字——喜氣盈門。我人生中最先學會的就是這四個字,祖父教我一字一句地念,一筆一劃地寫,然後才是阿拉伯數字。

那時候,嬸嬸經常拿根辣子糖,讓我念“喜氣盈門”。隻要我大聲喊出來,糖就是我的,“這樣的,家裏能沾我喜氣哦。”嬸嬸一直是不自信的,因為之前在娘家日子過得並不好。幼時喪父,從小跟著母親下地幹農活,有個弟弟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靠母親和姐姐伺候著,一直沒有結婚。嬸嬸嫁過來,就是看中叔叔老實話少,說祖父是個好老師。

叔叔是祖父最小的孩子,備受寵愛,祖父曾不惜一切代價想培養他。兩個哥哥成績都好,卻遺憾沒機會上大學:大哥因祖父的成分問題被迫輟學;二哥、也就是我的父親,能上大學,卻不忍見祖母為他四處籌錢被罵“乞丐婆子”而主動放棄;叔叔則是自己不讀書。

他天資愚鈍,性格古怪,祖父教他讀書寫字,剛教完馬上就忘;讓他去學校上課,經常耍賴找借口不去,或是去了就逃學。有次祖父氣不過,將他丟進池塘裏。叔叔原本沒事就在河裏玩水,一個翻身,樂了——“隻要不讀書,做一條水蛇遊來遊去可得勁了。”

祖母隻能出來打圓場,“這孩子像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不過實在,能吃苦,隨他吧。”自己沒有心思求學,祖父無可奈何,“摁住鴨公不吃食,那還能怎樣。”

除了不讀書和不愛說話,叔叔其他都還好,長相不賴,幹活實在。不過沒有手藝,隻能做苦工。嬸嬸沒有嫌棄他,田地不夠,她就主動開荒耕種,還承包了不少的公家的水田,從插秧到收割都是兩口子親力親為,從來舍不得請人。

 

嬸嬸的到來改變了村裏很多人的印象,“原來漂亮女人也有這麽實在的。”村裏的漂亮女人,隻有嬸嬸沒有什麽流言蜚語,她會避嫌,大部分時間都跟著丈夫在外勞作。

她也沒有什麽愛好,就愛去河邊坐在石凳上,將雙腳放在水裏。叔叔笑話她,“你還是個3歲小孩呢,玩水還來勁了。”嬸嬸總是樂嗬嗬的,“我喜歡這裏,你莫管。”

她在娘家也聽過這裏的女人被沉河的事,“換作其他人家,我就不嫁過來了。聽說那時候,連相好的男人都在跟著辱罵,隻有爹爹(祖父)往那個女人身上蓋了一件衣服。”

在嬸嬸看來,那女人的悲劇根本還是在於沒有兒子,“莫欺少年窮,有兒子擋在前頭,不會如此被輕賤。不是看不起姑娘,而是姑娘在這地方很難出頭,弄不好就是上一輩的翻版。”當然對於堂妹,嬸嬸還是小心嗬護著,但嘴上還是會說:“要是還生個兒子就不怕了。”

祖母本就寬厚仁慈,不擺婆婆架子,不為難任何一個兒媳,對待孫子孫女一視同仁;祖父雖有些重男輕女,但也同樣勸嬸嬸,“別多想,你在這個家,不需要兒子來加持。”叔叔是個過小日子的人,生男生女沒那麽看重,不會說暖心的話,隻會說“要得”。

可嬸嬸自己有心結,不聽勸,“大家都看得起我,我更不想對不起這麽好的家人。”

3

印象裏,嬸嬸一直對我極好。

知道我愛吃山泡(山莓),每逢三月,外出勞作時都會將草帽摘滿遞給我;見我頭上長虱子,讓我伏在她的膝上,邊捏邊罵,“虱子把我們家的漂亮寶貝給咬瘦了。”去嬸嬸家,她總能從鐵皮盒裏摸出紙包糖給我吃,那時堂妹還小,這是特意給我備的。

如今回想來,總是忘不了嬸嬸的那句話,“心裏苦的人,至少嘴裏要含著甜。”以至於我後來很多年都偏愛甜食,連水果都要吃甜膩的,可能還是留在心底的那些甜,一直支撐著我走到現在。

不知嬸嬸是否也有甜的時候,她一生都在嚼著苦,可沒有人聽她抱怨過。有時要趕去做事,一碗茶泡飯匆匆下肚,也不曾有過哀怨。當年村裏流行木房改磚房,嬸嬸不想落後,種田收入不多,就帶著叔叔外出擺小攤,賣水果、蔬菜、服裝。

村裏人說嬸嬸總是攢著勁想過好日子,卻一次又一次落空。

倆人省吃儉用,做小生意攢了點錢,想放開膽子做反季節果蔬批發。運了一車辣椒,路上遭遇山體滑坡,當年交通不便,過了好幾天道路才被疏通,可辣椒已經爛掉一半多。為了不浪費,嬸嬸免費讓附近的村民將爛掉的辣椒挑回去喂豬,一眨眼車廂就空了。

回到家,大家都數落她,自己那麽辛苦,以前懷孕都在擺攤,辣椒爛了是沒辦法,但不該發善心讓那麽多人上車去挑,嬸嬸卻還是大大咧咧的樣子,“還有一個好消息呢。”轉身去臥室拿出一個帆布包,掏出6個黃澄澄的柿子,“好在它們沒壞。”

柿子是嬸嬸特意給我買的,“我們家小孩經常望著鄰居奶奶家的柿子樹發呆,我看在眼裏,不能讓自家孩子去羨慕別人的東西。”其實我不愛吃柿子,鄰居奶奶家的柿子小孩都不愛摘,都說很澀。我就是喜歡遠遠地看,滿樹的柿子像一個個小燈籠,霜打的秋天,稻熟魚肥柿子黃,還愛那湛藍的天。

嬸嬸看在眼裏,剝了柿子皮,“我知道你這個饞貓喜歡吃柿子,你看呐,這柿子更甜,軟滑多汁,你先咬一口試試看……你大口吃,男子漢嘛,吃東西就要大口,三兩下就吃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吃柿子,一口氣吃了3個,往後再也吃不下了。

 

嬸嬸後來改做服裝生意,沒有店麵,依舊是拖著板車起步。叔叔性格內向,不擅交際,兩個人風裏來雨裏去,嬸嬸進貨,選樣式,與人討價還價,叔叔負責扛包。進貨之前,嬸嬸總要量一下我的尺寸,“小孩長得快,要時時量,不然衣服不合身。”

那時候,我的衣服都是嬸嬸給的。為此,還專門有女同學跑來挑釁,“之前你家裏富裕,穿得好就算了。為何現在你爸爸都死了,怎麽還穿得比我們好,比我們幹淨,到底憑什麽啊?!”一群孩子跟著一塊起哄,圍著罵我不要臉。我就大哭。

有一次被嬸嬸撞見,雙手不停地給我抹淚,“哭得身子都打顫了。你隻要說,有嬸嬸在,就一直有好衣服穿就行呐。”

當晚,我拿著新衣服讓嬸嬸幫我剪壞,在上麵打個補丁。嬸嬸掏出針線,對我說,“我可以給你在衣服上繡個柿子或者一朵花兒,但不能糟蹋它。是什麽樣的就是什麽樣的,就好像不能因你穿著新衣裳,就要被糟蹋成乞丐,沒偷沒搶隨他們去。”

那之後,我穿好看的衣服都會昂首挺胸,穿破衣爛衫也不自卑。這也是嬸嬸教我的。

4

待堂妹斷了奶,嬸嬸又開始連軸轉了。

起早貪黑和叔叔一塊在田裏堆泥巴造磚,自己燒窯、淘沙、扛水泥,隻有砌牆封頂這種技術活才請人,“自己能做的就做了,慢一點而已,房子總是會蓋起來的”。熬了兩三年,嬸嬸和叔叔真就把房子蓋了起來,打算再出去賺兩年錢裝修一番,嬸嬸做夢都盼著住進去的那一天,“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幹成一件如此像樣的事。”

很快嬸嬸又懷孕了。不知是那些年是太過勞累還是壓力大,堂妹之後,嬸嬸流過3個孩子。當時計劃生育被一些人攪得很混亂,嬸嬸沒來得及辦準生證(生育證),即便補辦都要交罰款,順帶祖父要被連坐,扣工資。嬸嬸心疼錢,也怕給祖父帶來麻煩,一個人四處躲藏,住過別人的空牛棚,有時躲在黑屋裏一兩個月不敢下樓,咳嗽都得咽下去,吃了不少苦,最後還是沒能保住孩子。

小產之後,全家人都對她關愛有加,她也還和以前一樣愛笑,喜歡親我的臉頰,鐵盒裏的糖是滿的。

那時候,家裏出了件大事,讓我和祖父兩個人哭都沒地方哭——父親的墳地被人破壞了。

在我5歲那年,父親去省城務工因意外去世,車子隻把他的骨灰送到村口。

村裏人忌諱,不準父親進屋,也不能進祖墳。最後還是村委會出麵,給了一塊公家地,連棺材都沒法準備。我們所有人挽著褲腳,泡在水裏,抱著父親的骨灰盒過了河,放在大瓦罐裏入了土。

沒過兩年,村裏來了幾位看風水的神棍,每次路過父親墳前就念叨,“又是一塊出大學生的地,怎麽葬了一個‘年輕的傷亡鬼’。按理說這塊地是要值點錢的,買都買不到。”

就因這幾句謠傳,父親的墳被人掘了。

那年我才7歲,扛著鋤頭就要去山上替父親把土填上,被嬸嬸攔住了,“你不能去,這是大人的事。你不能牽扯進去,會留下陰影的。”嬸嬸抱住我,哭著親我。

祖父和母親在外處理那些糾紛,嬸嬸就一直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還教我唱家鄉的童謠,“月光光,海光光,挑擔水,洗學堂,學堂後麵有池塘……”

我怎麽也想不到,這麽溫柔、樂觀的嬸嬸,會那麽快離開我們。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年後的一個傍晚,姑父來我們這邊走親戚。嬸嬸有說有笑,忙著做了一桌子菜,還特意殺了隻老鴨,姑父笑著問嬸嬸,“這是過年嗎?為了我一個人。”

席間,嬸嬸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由於我吃飯慢,其他人都撤了,我還在大口啃鴨腿。嬸嬸見我手忙腳亂啃不動,過來給我倒了杯甜酒,“慢點,不要噎著了”。

“我還是個孩子,不能喝酒。”

嬸嬸笑了,表情還有些誇張,“噢喲,都能娶媳婦了,還說是孩子。聽說有小姑娘送頭發給你,不學會喝酒,看你以後怎麽做她的新郎官。”

“不做就不做唄,嬸嬸倒的酒是要喝的,來幹一杯。”我學著大人的樣子,邊啃鴨子邊舉起杯子。

碰完杯,嬸嬸給我整理了一下衣領,用衣袖揩掉我嘴邊的飯粒,笑容滿麵,“沒想到嫁到你們家,也有好幾年了。挺好的,你們都不錯,你叔叔人不錯的,隻是愛板著個臉,你以後不要怕他了。老爺子有學問,明事理,連生氣都有點可愛。”

我不知嬸嬸為何要說這些話,隻管往她懷裏鑽,嬸嬸就輕輕捏我的右耳,“以後可不許那麽調皮了,挨打我可不幫忙。”說完去了臥室。

那天異常悶熱,太陽還沒落山,曬得臉燙。姑父吃完飯在外麵長凳上納涼,說今天的酒很烈,有些燥熱。廳堂裏就我一個人在慢吞吞地吃飯,堂妹去看動畫片了。過了一會兒,嬸嬸從臥室出來了,梳了頭,換了新衣服,見我晃蕩著腿在扒飯吃,她沒有和我打招呼,隻是笑,然後去了隔壁雜物間,我分明聽見栓門聲,沒有在意。

5

大概過了兩三分鍾,姑父進來了,說怎麽有股農藥味,問嬸嬸去哪裏了。

我指向雜物間,說嬸嬸躲進去有一會兒了。姑父踢開門,大叫了一聲,“你這是在幹嘛!”嚇得我從凳子跳了下來,驚慌失措地往雜物間跑。隻見地上滾動著一瓶敵敵畏,剩下不到1/3。嬸嬸過來搶瓶子,被姑父死死抱住。

我撿起地上的農藥瓶聞了聞,嗆鼻的味道讓我不停地嘔吐。

嬸嬸蹬腿掙紮,哀嚎:“莫管我,別嚇著孩子啊,怎麽可以讓他見這種場麵……我被騙了,去年流掉的是個男孩,娘家那個接生婆收了幹部們的錢,跟我打包票,說懷的是女孩。我稀裏糊塗地跟著他們去引了產,掉下來才發現那一坨帶血的是個男孩。我夢裏都在罵自己,還騙你們是意外流掉的,現在自己肚子都壞了吧……”

嬸嬸,我們一定要讓你從橋上過河

嬸嬸具體經曆了什麽無人知情,叔叔在外打零工,嬸嬸引產後,那些人馬上變臉,說跟接生婆沒有關係,他們是在執行政策,不過可以幫著一起隱瞞說是“意外”。嬸嬸原來一直都在責備自己。

或許是農藥發作,嬸嬸慢慢地不再掙紮呼喊了,嘴裏吐著白沫,“他姑父,去叫車吧,我不鬧了。”

姑父從我手中奪走農藥瓶,便急匆匆去外麵叫人了。他讓我把手塞進嬸嬸嘴裏,“嬸嬸平時那麽疼你,任何時候都不會傷害你的,就算把你的手指咬斷都不要怕。”

我堅定地點頭,“隻要能救嬸嬸,我就不怕疼。”

 

那天,烏黑的房間裏隻剩我和嬸嬸兩個人,我倆不停地嘔吐,一股嗆鼻的農藥往我臉上噴,嘔吐物順著我的手指流了出來。我不得不鬆手,打算換另一隻手,嬸嬸卻抱住我,“沒嚇到你吧?你不要怕啊,姑父很快就會叫人回來。”她氣喘籲籲地安慰我。

“我不怕,嬸嬸會好的。”我隻當她隻生病了,又將滿是牙印的手往嬸嬸嘴裏塞。嬸嬸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有話要講,講完了你再去拿雙筷子放我嘴裏,一樣能催吐。你要相信我,快去快回,嬸嬸暫時不離開你,我知道你聽話。”

等我拿了筷子回來,嬸嬸已是氣若遊絲,摸了摸我的頭,嘀咕著,“一個字都不能漏,你那麽小,跟爺爺讀一遍‘喜氣盈門’就能記住……我知道事情難辦,但如果爺爺辦不到,就不知要多少年後了,他最寵你,聽你的話……這麽漂亮的地方,不該有這種規定。”

等嬸嬸一字一句地說完那句話,沒多久,屋外就擠滿了人,拖拉機在路邊轟隆隆地響。這麽多人,我以為嬸嬸得救了。

我換了衣服,洗了澡,給手上塗了藥。那晚大人都在忙,堂哥(大伯的兒子)陪著我睡。半夜叫醒我時,我睡得正香,堂哥幫我穿衣服,“嬸嬸回來了,我們去接她。”說著他就哭了,“這時候你必須得在啊。”

聽說是嬸嬸回來了,我連忙自己扣好扣子,下床穿鞋。還沒下樓,外麵就響起了鞭炮聲,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外麵馬路上圍著一大堆人,不知在吵什麽。

在外地幹活的叔叔也趕了回來,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幾個精壯勞動力在看護著他。祖父站在人群中,一直扯著嗓子在說話,隻見他一直手舞足蹈,不時地在作揖。我茫然四顧,堂哥拉著我,“讓他們吵,我們去陪嬸嬸。”

 

不遠處的村口,一輛板車停在那裏,我的嬸嬸躺在上麵,孤零零的,毛毯蓋住她的整個身子,看不到平日那張漂亮溫和的臉。我們來之前,沒有人守在她身旁。

我喊嬸嬸,“你都生病了,他們還把你丟這裏,我帶你回家去。”嬸嬸沒有應聲,我湊近想掀開毯子看嬸嬸是否睡著了,堂哥就攔住我,“嬸嬸走了,像你爸爸一樣。”

院子裏的吵鬧聲越來越大,堂哥聽到了他父親的嘶吼,以為在打架,趕過去想幫忙。板車這裏隻剩下我和嬸嬸了,我哭著對嬸嬸說,“人死了,是不是要點一盞燈放在板車下,不然你們看不見對不對?奶奶的棺材下就點了油燈。你對我說的話都記住了……”

嬸嬸沒有回應我。嬸嬸以前從來不會像這樣,不理我。隻要我喊她,問她,再忙她都會聲音響亮地回應我,會給我糖吃,會問我在學校學了什麽,有沒有打架,有沒有欺負小姑娘。

這一次,嬸嬸是真的再也不能回應我了。

6

大人們總算爭出了一個結果。

按照他們的說法,“老一輩人傳下來的幾百年的規矩”,嬸嬸的是不能進屋的,隻能在外麵搭棚子。一向木訥的叔叔執拗到底,“什麽破規矩,自己的家,我老婆想進就進!”祖父說話委婉些,“兒媳平日溫良恭謹讓,接人待物沒有失禮之處,自個一磚一瓦辛苦蓋的房子還沒來得及住上幾天。我想憑著這張老臉接她回家,望各位成全。”祖父給村裏人鞠著九十度的躬,“不能寒了這個好女子的心。”說完了也一直弓著背。

堂哥帶著人過來喊我,“這裏我們來守,你去勸勸爺爺。”

祖父見我來了,輕聲叮嚀,“你跪下,求各位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讓你嬸嬸回家。”

我二話不說,跪下去,重重地磕頭,“求你們給嬸嬸讓條路出來,她還沒點燈的。”最終,也隻有三三兩兩還在堅持。

有幾戶人家的門前是嬸嬸回家的必經之地,他們都表了態,同意讓嬸嬸從門前過,“規矩也不是不可以改的,多放點鞭炮就是。她總是笑嘻嘻的,說來也沒什麽擔憂的。”

嬸嬸總算是回了家,棺木放就擺在廳堂,叔叔卻執意將嬸嬸抱進臥室,不許任何人靠近,“到家了,再沒人阻攔,我哪裏舍得她。”叔叔就這樣抱著嬸嬸守了一夜。

我終於有機會將嬸嬸的遺言告訴祖父——“你告訴爺爺:嬸嬸想住對麵山上,要從橋上過河。”

祖父想了幾秒,聲音哽咽,“要得,聽嬸嬸的,我來辦。”

 

沒想到,這個消息一傳出,一些原本在葬禮上幫忙做事的人,怕受到連累,全都悄悄走了,原因很簡單,“憑什麽,他們家都沒落了,一個喝農藥死的,一而再再而三得寸進尺,是皇後嗎?”

去對岸,隻能從橋上過,那條端莊秀麗的河,此刻就如同猛獸般讓人聞之色變。而生前沒有得罪任何人的嬸嬸,不過是因為想走了之後從橋上過河,一下就成了眾矢之的。有人在自家大門口掛了鏡子,還有人無端端地在窗口嗬斥:“短命鬼滾開。”

一位老者直言相勸,“你們家還不夠格,除非出了宰相。要不等幾代,相信你的子孫後輩中肯定有人做得到。”

祖父卻不退讓,“我現在就要做,好賴都盡力。”這意味著他要和好幾百個人對抗——那些人不是自家門口的鄰居,不會讓一個喝農藥的‘女短命鬼’從村裏的橋上走過。

老者聽罷拂袖而去,“我不管了。”

那幾日,若不是有幾戶大戶人家曾受過曾祖父的恩惠,加上祖父在村裏尚有一些學生,恐怕得有人打上門了。

給嬸嬸選墓地時,主事的人領著地仙大師去後山看了幾塊地,後山沒有橋,也沒有幾戶人家,不會有太多麻煩。祖父全給否了,“你們去對岸看一看,我兒媳就葬對門山上,我答應的。”在場人個個麵露難色,叔叔不敢表態,深感自己無能,加上悲痛過度,在臥室掛上了繩子,幾次試圖上吊自殺。

“幾百年來都是繞著走,要麽去後山。沒滿60歲就死的人,誰都不能過,倒要看看他家有多少能耐,想絕戶就強行過河。”村裏有人放出狠話。

可一直到出殯前,眾人詢問祖父的意見,想看他是否改主意了,祖父卻還是堅持,說不是情緒的問題,“早年我兒意外去世,沒有進村,淌水過的河。我二話沒說,依禮法行事,那是我最後的隱忍。”

究竟是誰掘了我父親的墳,祖父到死都沒有告訴我。幾年前,我曾拿出5萬塊錢,向村裏征集當年破壞我父親墳地的違法線索。話剛一放出,立時有村裏的奶奶打來電話,“‘祖父之愛孫,則為之計深遠。’你爺爺引用過的這句話我記了20來年。他果然了解自己孫子的個性。被你這麽一攪和,那邊翻臉的翻臉,躲災的躲災,弄得人心惶惶。算了吧孩子,別讓你嬸嬸的橋白過了。”

7

過橋那天,嬸嬸應該很傷心吧。

祖父剛剛大喊了一聲,“兒媳鍾妹子往前行”,人就倒下了,被送去村裏郎中那裏緊急救治。就是祖父這一聲淒厲的叫聲,掀開了一場混戰。好在抬夫們有自己的準則——“接了活,死人無大小,要送上山。”

鞭炮、響銃的聲音顯得很微弱,人聲鼎沸,路邊圍滿了人,炸開空氣的是人的唾罵和詛咒。

橋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他們人手一把家夥,有鋒利的柴刀、齜牙咧嘴的鐵耙、齊刷刷的鋤頭,個個虎視眈眈,“想送死的就抬著棺材過來,來一個剁一個。”

嬸嬸的晚輩們按照祖父的安排全部跪下求情。我在最前麵磕頭,一個又一個,重重地砸下去。

完全沒有用,一個女人氣衝衝地往我們身上潑大糞。其他人隻得往後麵退。我沒有退,我是男子漢,我要擋在嬸嬸前麵;8個抬夫沒有退,穩穩地站著;5歲的堂妹在後麵哭著找媽媽,“我的媽媽呢?”

祖父從郎中那裏又回來,喉嚨嘶啞,說話困難,每說一句,都得我幫著喊出來,“我兒媳鍾妹子生前未作惡,死後亦不害人,定能記住大家的恩情,福澤一方山水。她想從這條橋上過,我應了。禮法鄉俗不能改,我死後,不過河,替了我兒媳。就算暴屍荒野都認,任憑你們處置,請行個方便。我死以後不要再為難亡魂了。”

還是沒有用。

有人舉起柴刀,“你們就這點能耐?死乞白賴的,我們一刀下來,砍死你這個老不死還不能抵數,你這個多事的孫子也到頭了,反正他爹也早死了,就該讓你們家死絕。”

祖父徹底怒了,他裂開嗓子朝著天上喊:“人倫至此,這個地方還有法律嗎?”

那時的我還不懂“法律”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這裏沒有,隻是跟著喊:“還有法律嗎?”

“天王老子也不準過橋!”他們和我一樣,也不知道法律是什麽,場麵混亂起來。

有人衝過來毆打抬夫。老抬夫們怒了,直挺挺地站著,堅決不退,後麵還有不少人爭著補位要上的,“走三步退兩步嘞!還有一步終是要往前走。各位老兄弟們,頂住了,抬棺抬到現在才算抬明白。過了今天,我們就算給抬夫們爭了臉麵。”

祖父拉著我的手說,就算再大的威脅,也得讓人看著,該做的事一定要去做到,“看這個世上是不是真的可以湊一夥人,就能隨便打死一個活人,為難一個死人,你和爺爺幹一件大事。”

鋤頭、耙子、柴刀一點點逼近,我和祖父領著抬夫們迎麵朝他們走去。

 

這時,一輛吉普車停在了路邊,在外地法院做庭長的姑奶奶走了下來。

陪同她的人高大威猛,還穿著製服,見狀當場情緒失控,“這地方還真無法無天了,得調人來。”說著,姑奶奶向我和祖父走來,“我看誰還敢阻攔。”我們就站在那裏,對麵再沒人吭聲。

抬夫們抓住時機,拖著長長的尾音喊:“安心上路啊——”

在一旁看熱鬧的鄉親們紛紛走到了棺材底下,“我們最後再扶這個妹子走一程。不要怕,我們都攏過來,妹子你走好。”

就這樣,嬸嬸在一片哭喊聲中,跌跌撞撞地過了橋。

8

那天回到家,我問姑奶奶,“什麽是法律?”

“就是可以讓你嬸嬸過橋的東西。”

我又問,“那姑奶奶是法律嗎?那些壞人好像很怕你,你來了他們就不囂張了。”

“法律不是哪一個人,但哪一個人都得聽它的。”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了姑奶奶這句話的意義。

關於父親墳地被破壞的事,我聽了祖父的話,算了。祖父當然早就查出是誰幹的,他讓身邊的人都瞞著我,他去過那些人家裏,問他們,“要說耍狠,你們能不能把我和我孫子都給弄死?若沒那個膽,或者弄不死,你們必須得聽我的安排。”

祖父不逼他們道歉,也沒要賠償,在派出所立的案也銷了,“我孫子是個烈性子,這個仇會記,以後定不會善罷甘休。若他混得比你們好,不用說,會動用所有關係來過問這個事,你們擺不平他;如果他混得不好,怨念橫生,後果更難預料。”之後,祖父對他們提出要求,“以後若他查到你們頭上,不要承認。”

村裏奶奶告訴我,“你祖父不想你仗勢欺人,更不想你無能,拿過去多年的事泄憤。他講‘不問恩仇’,可哪有的事,那是自己兒子,將對方碎屍萬段的心都有,但是他不能,連你媽媽都瞞住了,之所以這樣,就是怕你問了之後,過不安穩。”

好在,我能理解祖父的用心。

祖父曾說,“以個人之力在小地方挑釁禮教,代價可能難以承受,卻能惠澤他人。”我與其報複,不如再趴低一點,將自己修成一座橋,可能才是祖父瞧得上眼的出息。

 

家鄉的那座橋,自嬸嬸之後,再也沒有拒絕任何生死往來,真如嬸嬸所說,“它隻有清溜溜的水。”就算不幸到不了60歲,都能過河。這是嬸嬸留給村子的最後一抹美麗,也是對我的最後一聲教誨。

後來我也成了一名法律工作者,一直將自己定義為一名船夫,一個修橋補路的人,還有很多人像嬸嬸一樣,想過河卻過不了,我得走在他們前麵,指引著他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對法律始終懷有敬意,是因為它能真正給人以尊嚴,隻要我們願意相信,它就能幫我們遮風擋雨。哪怕是孑然一身,哪怕一無所有,我們都被它保護著。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法律是什麽?現在我的理解是,哪怕有千萬人擋住你的去路,作為律師,我一個人就可以帶著自己的當事人跨過去,法律會化身為那座橋。

人是群居的,人性是駁雜的,湊在一起有時容易狂熱,就事論事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此時,法律人應該站在前麵,避免群體給個體帶來傷害,哪怕被罵得體無完膚,被踩得血肉模糊,都要在風口冷靜,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個體,需要保護。能陪一些失望無助的人走一段路程,給他們搭一座橋,讓想去對岸的人去對岸,讓想回家的人安心地回家,讓苦楚的人有一粒紙包糖含著,也是件幸事吧。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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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裏的隱形人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6494 bytes) () 08/27/2020 postreply 22:12:02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159 bytes) () 08/29/2020 postreply 12:3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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