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17)

來源: YMCK1025 2020-08-06 07:57:4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2490 bytes)

 

 

銀行代銷保險風波

2020-08-06 11:02:48
92人評論

作者北落師門

拿起筆就有如點燃靈性火焰的明燈

1

2014年10月中旬的一日,臨下班時,宋行長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吩咐道:“小張啊,準備下行務會議記錄,咱馬上開會。”

那時我擔任某銀行新城支行辦公室副主任兼行長秘書,平時召開行務會議都是我通知大家,這個時間開會,這次肯定事發緊急。待我到會議室時,一正、兩副三位行長、兩位前台部門經理和營業室主任都已坐定,見會場裏的領導們不像往常那樣談笑風生,我猜到沒有什麽好事,便閉口不言,翻開行務會議記錄本,悄悄豎起了耳朵。

“楊經理負責統計一下‘隆合財康兩全型保險’的銷售情況,一定要摸清楚到底多少大客戶購買了這個險種;營業室負責做好客戶穩定工作;另外,個金部(個人金融業務部)還要統計下每個大單的營銷人都是誰……”宋行長麵色嚴肅,一連部署了好幾項任務。

散會後,我仍沒完全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就問個金部的楊經理:“到底出啥事了?”

“唉,隆合保險公司有一款‘財康兩全型保險’出問題了。原來宣傳說‘三年繳五年取’,現在變成了‘五年繳十年取’,今天一位大客戶找上門來興師問罪了!”他愁容滿麵地回答說。

我一下想起來了,這款保險4年前曾是新城支行力推的代理保險產品,銷售總額上千萬元,創造了當年支行的絕大部分“中間業務收入”。

 

翌日上午10點,宋行長主持召開了三方協調會議。除了上次參會的人,還有市行機構業務部肖總、隆合保險公司本市銷售部賴總、銀保渠道部胡經理和新城支行轄屬網點吉祥分理處大堂經理陳誌強參加了會議。

本來按照座次“規矩”,肖總作為市行領導應坐在首席,宋行長和賴總分別坐在他左右手邊才對。但讓我驚訝的是,幾位領導都是胡亂找了個位置就坐下了。反倒是一位穿著花哨的範思哲上衣的中年男人一臉陰鬱坐在會議桌的首席,與其他西裝革履的參會人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這是誰啊?”我猜此人肯定不是上級行領導,偷偷問身邊的楊經理。

“劉旭東你都不認識?這可咱們行的‘一號財神爺’,資產最大的私行級客戶,9000多萬日均(存款)呢!”楊經理低聲告訴我。

在我參會之前,在座的人似乎已經爭吵過一陣子了,劉旭東拿起麵前的一份淺藍色的保單抖動著:“當時清清楚楚告訴我的是三年繳、五年取,現在變成了五年繳、十年取,你說你們銀行的信譽何在?”

“劉哥,‘三年繳五年可取,最好存到十年收益更高’——保險公司駐點人員就是這麽講解產品的啊!”這筆保單的營銷人陳誌強一臉無辜地說。

原來,4年前陳誌強任新城支行營業室大堂經理時,向大客戶劉旭東營銷了一份“隆合財康兩全型保險”,當時劉旭東選擇了年繳200萬元,是新城支行的第一大單。如今過了3年繳費期,到了第4個年度,隆合保險總公司的客服又打電話給劉旭東,敦促他續交保費。劉旭東感到奇怪,就提出了疑問,客服告訴他說:該款產品是五年繳十年取。劉旭東一聽就炸了廟,氣勢洶洶地跑到支行來興師問罪。

如果按照當初保險公司駐點人員在宣講產品時說的最低“三年繳”,劉旭東年繳200萬元總共需要600萬資金,可如果變成“五年繳”的話,就需要1000萬了——況且這漫長的10年存期,可不是一般人能等得起的。

陳誌強話音未落,賴總就把“地中海”的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似的:“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公司不可能這麽宣傳!”

我一聽這口氣就明白了,這款保險肯定是當時宣傳口徑出了大問題——隆合保險公司雇傭的銷售經理,大多是剛出校門的年輕姑娘或小夥子。他們當時穿著和銀行員工相似的西裝、襯衫,在銀行大廳“駐點”營銷。網點主任心裏都清楚,他們是想讓客戶把自己當成是銀行內部人,增加信任度,方便營銷工作開展——這對於銀行是有一定風險的。但這些年輕人眼勤手快,能維持秩序、分流客戶、指導客戶填單,比銀行內部員工管用得多,很大程度上緩解了銀行大堂的服務壓力,而且銷售保險產品能增加網點業績、多賺計價工資,主任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楊經理匯報說:“新城支行轄屬全部網點都反饋說當時宣傳的就是‘三年繳五年取’,但如今過去快4年了,所有在新城支行駐點的保險銷售經理都換了人,當年的業務員是‘走無對證’。”

圍桌坐著的中層幹部們當年都營銷過這款保險,人人自危,都向著陳誌強說話,異口同聲咬定保險公司的業務培訓和宣講有問題,言下之意是保險公司應該承擔所有責任。但市行機構業務部的肖總卻胳膊肘往外拐,連連幫賴總打圓場,搞得宋行長也不好發難,隻能眉頭緊皺,連連歎氣。

場麵僵住了。一個多小時過去,我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忍不住頻頻看表。幾位相關領導卻隻是繞來繞去,言語中流露出想讓劉旭東認下“五年繳十年取”的賬,繼續繳納保費。劉旭東的情緒終於爆炸了,他把厚厚的一疊保單“啪”地往桌上一摔,站起來就往外走:“我看咱們也沒啥合作的必要了,明天我把存款取走,咱們法庭上見!”

眼看事情要鬧大,胡經理趕緊站起來打圓場:“咱們公司的培訓肯定沒有問題,可能有個別業務員完成任務心切,在宣傳有些偏差。劉先生,事已至此,能方便說一下您的訴求嗎?”

“我要求立即退保,並賠償我損失的本金和利息。”劉旭東以沒有商量餘地的語氣說道。

這話一出,宋行長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和分管財務費用的副行長對視一下,兩人都麵露苦色。“哎呀,行裏費用列支科目沒有賠償這一項啊,咱們還是商量個更好的方法吧。”宋行長尷尬地陪笑說。

劉旭東像是沒聽見一樣,旁若無人地站起來,掉頭就走了。

2

參加完協調會後,我也上火了——2010年,我在吉祥分理處當大堂經理時也銷售過十幾單這個險種,當時我們都是聽信保險公司駐點人員的宣傳口徑開展營銷的,給客戶都說的是“三年繳五年取”,誰也沒有仔細研究過那數萬字拗口的保單條款細則。這款產品宣傳口徑與實際相差如此之大,後續客戶的投訴肯定會如雨點般砸過來。

讓我最為憂心忡忡的是兩個百萬元的大單,是和我關係最好的兩位大客戶孫哥和蔡姐出的,購買保險隻有在15天的猶豫期內退保才沒有損失,過了這個時段,都是要扣除一部分本金。

孫哥是在全省範圍內做消防器材的,身寬體胖,性情豪爽仗義。幾年前他來到我所在的分理處,一進門就嚷著要取200萬現金。因為沒有預約,分理處一下拿不出那麽多錢,我看他一次急用這麽多現金,又是一副大款的派頭,料定至少是一位“白金客戶”,就主動說幫他想想辦法。於是,他開著悍馬H2大吉普拉著我跑了新城支行轄屬的4家分理處,湊齊了200萬。

從此孫哥把我當成了哥們,每次臨近考核存款的日期,隻要我一張口,他的錢準能即時到賬。

記得這份保險出單那天,還是胡經理一大清早開車把我送到孫哥公司樓下的。我要上樓時,胡經理坐在車裏沒動:“我就不上去了,你們哥倆聊就行。”

“一起去唄,您是專家,我有對保障條款解釋不清楚的地方幫我解答一下。”我有些心虛地說。一家銀行網點同時銷售十幾支保險產品,我完全沒有時間去背熟條款細則。

“不用,我看呐,就憑你們哥倆這感情,保成!”胡經理推辭道,“你們不用急,慢慢聊,我就在車裏等。”

我上樓和孫哥寒暄了幾句,就開始用標準話術介紹起這款保險產品來:“這款兩全型保險有強製儲蓄的功能,‘三年繳費五年可取’,年化收益超過6%。孫哥您比較年輕,5年後這筆錢到期時正好用作孩子上大學或者出國留學的費用……”

孫哥不耐煩地揮揮手問:“存3年、5年取是吧?”

“是的。”

“你覺得我存多少錢合適?”

“年繳100萬怎樣?300萬元對您的實力來說不算多。”

“你說……這個錢不會無緣無故就沒了吧?”孫哥雙手手指交叉,忽然冒出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沒了’是指——?”我有些糊塗了。

“幾年前我被一個自稱認識高官的假大師一下子騙走了600萬,到現在也沒找到人呢。”孫哥嚴肅地說。

“怎麽可能?”我不由得笑道,“我們銀行是國有銀行,隆合保險也是幾十年的知名保險公司,怎麽能出這種事?”

孫哥聽了沒再說話,直接把保單合同翻到最後一頁,大筆一揮簽了名後,隨手扔給我一張銀行卡說:“卡上的錢應該夠,密碼是……”

我趕忙連連擺手說:“作為銀行員工,我不能用你卡,這叫代客理財,是要受處分的。”

孫哥一聽我如此堅守原則,咧開嘴樂了,喊來公司財務拿著他的銀行卡和身份證跟著我回到分理處辦理了業務。

就這樣,我隻花了幾分鍾就出了100萬元期繳保險的大單,績效工資3萬多落入囊中,還在業務推進會上得到行長的點名表揚。

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呢?於是很快我又營銷了第二個大單——蔡姐。

 

蔡姐是省內規模最大的摩托車經銷商,也坐擁數億元身家,和土豪氣十足的孫哥不同,她第一次來我的網點辦業務時,穿的是一件幾百元的羽絨服。引起我注意的,是和她一同進來的一位披散著白發白須的老頭。蔡姐對我說:“這位先生的卡丟了,想要辦掛失。”

我問櫃員要了份掛失申請書,示意老人填寫,但那老人很是古怪,一言不發,也不接筆。蔡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不輕易寫字,能幫著簡化一下手續嗎?”

我心中納悶,拿起老人的身份證在貴賓客戶係統裏一查,竟然是有幾百萬資產的金卡級別客戶,我覺得不會出啥問題,幹脆替老人填了表,隻讓他簽了個名,就辦完了業務。

沒想到,第二天蔡姐又來分理處找我,先問了我的屬相,才告訴我說,頭天辦理掛失業務的那位老人是她高價請來的風水先生,可能是業務辦理得流暢順意,先生去到她公司後指點江山,說得她心花怒放。為了感謝我,蔡姐特意專門前來要把1000萬存款轉存到我的網點。

打交道久了,我了解到蔡姐是個十分低調的生意人。她創業之初的麵包車一直開到過不了年檢才換成奔馳S級AMG轎車。與孫哥處置資金的大大咧咧不同,她做理財精打細算,喜歡在穩健的基礎上謀求收益最大化。

我向蔡姐介紹了保險產品存期和收益後,又複述了保險公司駐點人員培訓的幾個產品賣點:保險公司投資的都是國家大型基礎建設項目,是不可能虧損的。這款產品當作定期理財,強製儲蓄、複利計息,5年後返還一大筆錢收益率勝過國債。

蔡姐聽了表示很感興趣,卻並沒有立即同意,而是讓公司財務會計算出到期後的大致收益後,才決定購買。

 

憑借這兩筆大單,我成為新城支行2010年度保險營銷先進個人,受到全行表彰,宋行長親自給我頒發了燙著金字的大紅獎狀,我的個人年收入也創下職業生涯的最高記錄。那年我正好因為買房缺錢跟親戚借了6萬元錢,還沒過3個月就一次性還清了,當時自己得意的心情和親戚驚訝的表情,至今仍曆曆在目。

時隔4年,我雖已經不在業務第一線,但是憑借孫哥和蔡姐這兩位財神爺,每年日均存款餘額能達到2000萬左右,“躺賺”計價三四萬,占了我(到手)年收入的一半。現在這事兒一出,要是兩人怪罪到我,工資減半不說,萬一作為支行的白金客戶,孫哥、蔡姐行使權利要求我領著他們麵見宋行長,“矛盾上移”也會影響我在一把手心中的形象,不利於以後升職。

無論是為自己的錢包考慮,還是從客戶的利益出發,我都希望不管是銀行還是保險公司,最好能在劉旭東的壓力下盡快拿出方案,無論哪一方主動承擔責任,都能挽回客戶對兩家金融機構建立起來的信賴。

可惜,這不過我的幻想而已——劉旭東的事一直僵持著,銀行和保險公司開了好幾次協調會,互相踢皮球,一直沒能拿出三方都滿意的解決方案。

如我擔心的那樣,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在新城支行購買“隆合財康兩全型保險”的客戶們陸續接到了保險總公司要求續交保費的電話。很快,處理客戶投訴成了各位網點主任和個金部一項繁重的工作。

3

該來的總歸要來,一周後,孫哥給我打電話來找後賬。

我能聽得出他對我非常不滿,雖然沒明說我故意騙他,卻也完全不信我是受到保險公司業務員宣傳的蒙蔽。他好哥們義氣的麵子,最終以“老婆堅決反對續交”的理由退了保險,自認損失了數萬元本金(4年退保不但沒有收益還要損失本金),沒提出任何補償要求。

但我能明顯感覺出來,孫哥和我的關係,已經出現不可逆轉的巨大裂隙了。

蔡姐購買保險的月份較晚,還沒到年繳日期,客服暫時不會給她打電話。但事已至此,靠“鴕鳥戰術”是躲不過去的。等孫哥的事兒處理得差不多了,我就主動和蔡姐說明了情況。

蔡姐一聽,臉上立即爬上一朵陰雲。她說:那時就是因為這款產品對比5年期國債收益更高才購買的,現在要多繳2年錢,存期10年,就相當不劃算了。

我看得出來蔡姐正在努力靠修養壓製自己憤怒的心情。但我還得按照處置流程,用個金部下達的測算模型幫她算了一下退保損失的本金。她聽了以後反而平靜下來了,沒再說什麽,辦完手頭的業務就走了。

回到公司後蔡姐經過一番細細計算,決定續交保費,因為等到10年存期滿後再取就不會損失本金,還能獲得一些收益,但對比同期的理財產品,就要遜色不少了。

自己的兩個大客戶都沒有鬧到支行領導那裏,我鬆了一口氣。但從此以後,蔡姐再也沒主動與我聯係過。孫哥很快就以“擴大經營規模”為由抽走他在新城支行的500萬元的存款,看樣子,這兩位財神爺名下的存款歸零是遲早的事,我也沒臉阻攔了。

我明白,做大生意的人之所以能賺到錢,一是關注投資的細枝末節,二是講究信譽。孫哥和蔡姐可以“锛兒都不打”借給我10萬元,卻不願意在投資上少賺哪怕100塊錢,更不爽被人欺騙。

我心中暗暗叫苦:賠大了!——當年憑一張薄麵和三寸不爛之舌賺了幾萬元的績效工資,卻得罪了能為我整個職業生涯“護航”的兩位優質客戶。要知道,自從2011年調到機關後,我脫離基層營銷一線,接觸不到新客戶,賺的是死工資。在現在銀行“全員營銷”的激勵政策下,兩位財神爺走了,我名下的存款計價一落千丈,錢袋子自然要癟了下去了。

 

我心中難免鬱悶,一天晚上和宋行長一起加班時,忍不住抱怨說:“銀行老老實實地玩‘存貸差?不好嗎?為啥非得代銷保險呢?銀行向自家的客戶推銷保險,賣多少存款就會減多少。等保單到期後,肯定免不了保險公司繞過銀行營銷一番,這不是將優質客戶拱手相讓嗎?”

宋行長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隨後笑了:“小張啊,虧你還是個學金融學科班出身的大學生,看問題也太片麵了。你想啊,客戶買保險的錢,保險公司放在哪裏呢?”

我搔了搔頭回答說:“拿去做投資,投到一些國家級建設項目上。”

“你說得對,但就算參與投資,不是還得建個‘資金池’嗎?”

“哦……”我有些恍然大悟道,“難道保險公司又把錢存回咱們銀行賬戶上了?”

宋行長讚許地點了點頭:“你呀,剛從網點上來時間不長,視野還有所局限。咱們總行和保險公司總部是有協定的——各級保險公司的對公賬戶在哪家銀行開戶、保費收入在哪家銀行存得多些,是不是得看誰代銷自家的產品最賣力呢?這叫‘總對總’的戰略合作。你不賣人家產品,人家就把巨額保險費存到別家銀行去嘍!”

既然開了口,我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又問:“我上學時學過《保險學》,裏麵講,保險主要功能是對個人與家庭的保障、用來應對未知風險。可銀行都當作理財產品宣傳,主要的保障功能反而變成可說可不說的附加話術——咱們如果能夠切實宣傳保險的保障功能,而不是誇大理財收益的話,不就能避免發生三方爭議的事情了嗎?”

“行了行了,你說的都對,這些我也都知道。你也是在基層工作過好幾年的中層幹部了,應該知道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老百姓想的是啥?‘不幸的那是別人家,不可能輪到我的頭上’,對待未知風險,他們更願意去燒香拜佛,而來銀行關心的就是怎麽‘錢生錢’。再說,有錢人凡事講究個吉利,你一張口就是‘重大疾病’‘身故’什麽的,客戶聽了能高興嗎?醜話說在前麵,往往就意味著不能成交,完全消滅了風險,業績也就成零了。”宋行長把手裏的文件往桌麵上一扔,有些不耐煩地說。

銀行代銷保險風波

我猛地意識到自己“學術爭論”過了火,像個強牛似的較真,惹得宋行長不高興了,不由得心中一凜,趕忙岔開了話題。

4

12月初,“隆成財康兩全型保險”風波還在持續,僵持近兩個月的劉旭東總算向新城支行交底了他的訴求——賠償現金20萬元,一分錢也不能少。否則不但要清空他在新城支行所有公、私存款,還要領著記者、律師,去省、市行“登門拜訪”。

新城支行分管副行長幾次和劉旭東解釋,說銀行不過是“代銷保險產品”的機構,好比超市裏商品質量有問題,本源是生產廠家的問題。劉旭東可不管,他認定了產品是在銀行大廳賣出去的,所以銀行必須負責,他根本不和保險公司“犯話”。

有一天,他真的領著一位記者朋友來新城支行要采訪一番,領導們慌了手腳(市行規定支行未經批準不得擅自接受媒體采訪),銀行和保險公司的頭頭們終於又坐在一起,開始討論具體賠償的問題了。

隆合保險公司雖然有市行的肖總撐腰,但新城支行畢竟是代銷保險的前沿陣地,在銀行駐點的保險公司沒有十家也有八家,“縣官不如現管”,惹惱了宋行長,新城支行就把隆合“打入冷宮”——不向客戶推薦他們的產品。上級行問下來,就推說客戶不認可,賴總也是有苦說不出。

昔日把酒言歡、深度合作的高管們經過一番激烈的較量,賴總終於做出讓步。他說自己隻有10萬元補償額度的權利,多一分也出不了——這就意味著剩下的10萬元賠償金需要新城支行來出。可那兩年新城支行業績在市行序列裏墊底,工資和費用都很緊張,甚至到年底有可能出現負數(效益工資倒欠市行),哪裏挪得出錢來賠給劉旭東呢?

本來如何賠償劉旭東是“桌子下麵”的工作,參與的人越少越安全。通常這種事都是幾個領導開小會,輪不到我操心。沒想到幾天後,負責工會管賬的羅姐悄悄告訴我說,她送文件時宋行長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支行工會賬戶上還有多少錢?羅姐回答說:“大約20萬左右。”

“是不是行裏最近經費困難、領導準備打工會的主意了?”羅姐擔心地猜測道。

我嘴上沒回她,心裏也開始擔憂起來。多年和領導打交道的經驗告訴我——宋行長是動了用工會經費堵劉旭東賠償金的窟窿的念頭了。

幾天後,宋行長果然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吩咐說:“讓羅姐從工會支取10萬元現金。”卻沒告知我用途。

“那怎麽走賬呢?我好告訴羅姐怎麽記手工賬。”虧得羅姐事先提醒,我早就想好了要怎麽應對。

“都有什麽科目呢?”宋行長皺起眉頭問。

“工會的職能是慰問職工、扶貧和組織活動……每筆走賬的‘留痕’到年終決算時,市行工會是要檢查的。”我盡量隱晦地說。

“我知道了,你先忙吧,我一會兒再找你。”

以宋行長的“道行”,自然能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大約過了兩個小時,他又把我叫到行長辦公室,遞給了我一張行務會議記錄紙。

“你仔細看一下,然後夾在行務會議記錄本裏。”他說道。

我翻來覆去地讀了好幾遍,內容很短,大意是支行領導班子經過研究決定“借用”工會經費10萬元,用於賠償劉旭東的保險損失。而劉旭東承諾將增加在新城支行的儲蓄存款5000萬元。下麵是三位正、副行長(含兼任工會主席的副行長)的簽名。

有幾位大領導在上麵做擋箭牌,兼任工會工委副主任的我還有啥話說呢?隻是我讓羅姐提取現金時,她仍然很擔心走了這筆賬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我隻好給她看了一眼帶三位行長簽名的行務會議記錄,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劉旭東是個講究人,他收到現金賠償之後,很快兌現了追加存款的承諾,再來營業室辦業務也照常笑嗬嗬的。

後來我才了解到,劉旭東是做餐飲連鎖的,買賣幾年前就在全國鋪開,少說也有十幾億身家,在十幾家銀行都有存款。其實他沒有退掉保險,也選擇了續交保費——區區1000萬的資金對人家來說不過是“小打小鬧”。劉旭東後來對營業室主任說,其實他在乎的根本不是多出的400萬保費和多存5年,而是“銀行騙他”,他必須要“置這口氣”(賺回麵子)!

劉旭東的事了了,沒想到陳誌強又給我打電話訴苦,說由於賠償劉旭東,行裏讓他繳回當年的績效工資,6萬多元:“媽的,出單時誇得我跟花似的,現在產品爆出問題,又讓咱們營銷人往出吐!代銷保險中間業務收入那麽高,總、省、市行層層扒皮,最後就找我這最底層的人退錢!”

我無能為力,隻能好言好語勸慰他一番。

工會年終決算時市行沒有發現什麽問題,羅姐和我都鬆了一口氣。

 

孫哥退保扣了他的錢,蔡姐續交,損失都是他們承擔的,銀行和保險公司該賺的都賺了,所以我是無需直接吐錢。不過,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歸還是發生了。

年底,市行將理財產品納入全行個人存款考核範疇,宋行長下達了“一般員工每人50萬、中層幹部每人200萬”的營銷的任務。

我深感壓力,開始逐個給自己掌握的貴賓客戶打電話。看著孫哥和蔡姐的手機號碼,我猶豫良久,還是硬著頭皮撥過去了。

“蔡姐,最近我們行新推出了一款270天存期的理財產品,收益很不錯,有閑置資金的話可以考慮一下。”

“我看看再說。”蔡姐極盡簡短地回複我說。

我失落地放下電話,多年的營銷經驗告訴我,客戶沒問收益率和起息日期,就等於禮貌地拒絕了。而孫哥這時已經將他的存款轉出一大半了,對我更是十分冷淡。好在,我營銷的“隆成財康兩全型保險”其他“小單”的客戶,雖也紛紛去網點投訴,但原來網點主任頂住了壓力都攔了下來,愣是一個人都沒來找我,讓我沒耗費多餘的心力。

我問過一次楊經理,他說這些人絕大多數都被保險公司專門負責售後的團隊“頂”了回去,隻有極少數難纏的被分理處主任自己想辦法解決了。保險公司的售後部門按照魯迅的“拆屋論”來應對危機,客戶來找時,先是當頭一棒——告知退保損失大量本金,愛哪兒告哪兒告去!再勸說客戶放棄退保,接著續交保費,公司會贈送一些禮品。有了這個心理落差,本來就年繳一兩萬元的小客戶就變得容易接受得多了。

“這麽說越有錢的大客戶反倒損失越小、甚至賺了唄?”我不由得感到有些諷刺的味道。

“當然了。”楊經理笑道,“你還沒看出來麽?劉旭東光是在新城支行營業室的儲蓄存款日均就達到9000多萬,接近1億元的私行級客戶在哪家銀行都是祖宗,一旦丟了,支行業績會大傷元氣,損失的效益工資也不止二三十萬呀。再者說,人家買賣能做那麽大,門路廣,結交的也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所謂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你沒看到人家的表現嗎?無論是找媒體曝光,還是上法院,都夠咱這小小的支行喝一壺的。”

 

後記

2017年,銀行大力推行“雙錄”製度——客戶在銀行購買代理保險時,必須在攝像頭前明確表明知曉產品的相關條款,且表示自願購買才能成交。該段錄像會備份留存,預防後續可能產生的糾紛和投訴。

但就是在“物防、技防”如此嚴密的製度之下,2018年夏天本市一家城鄉結合部的支行卻爆出了一個更大的雷:一家知名保險公司的銷售經理,被公司辭退後,照常去原來駐點的銀行大廳“上班”,在3個月時間裏以“超高收益理財”的名義,將數十名客戶的錢轉到自己的卡上後,人間蒸發。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絕大多數受騙的客戶都是將他當成了銀行員工,再加上貪圖許諾的高額利息,才將資金交給他“保管”的。

這次事件涉及的資金量超過了千萬,銀行沒法內部消化,幾十名儲戶們每天一大早就去網點大廳靜坐,市行隻得向公安機關報了案。不到一個月,嫌疑人在異地被抓捕歸案,但大部分資金已經追不回來了,對銀行的聲譽產生了極大的負麵影響。

案件宣判後,市行開除了與案件相關的兩名員工,然後清退了全市所有網點的保險駐點人員。從此以後,保險公司的經理們隻能靠“內部培訓”向銀行員工講解產品。他們既不能在銀行的網點大廳逗留、也不能直接接觸銀行的客戶了。

但是代銷保險還是銀行中間業務收入的“最大頭”。省、市行下達的任務數逐年遞增。基層支行代銷任務壓力巨大,代銷的保險產品,仍然以“理財功能”和“高收益”來作為賣點進行宣傳的。

這一年,我調任個人金融部副經理,在參加一次私人銀行培訓時,授課的基金經理講到如何向大客戶推銷產品時說:“沒有一位客戶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工作賺來的錢不停地縮水,他們總想在銀行買到一款低風險、高收益的理財產品來跑贏通脹——在座的各位,不妨想想80年代9毛2一斤的豬肉吧,不要糾結了,你跑不贏的。投資基金才是您的最佳選擇。”

文中保險公司、險種為化名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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