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壇巨子乩筆下的靈界 周育民
1937年2月4日,正是農曆丙子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送灶神的那天,高吹萬先生的愛女韻芬在上海去世了,他悲痛異常。
十幾天以後,高吹萬與妻子思念亡女,用扶乩的方法招來了亡靈,從此開始了生者與死者長時期的對話。
《吹萬樓日記節鈔》(以下簡稱《日記》)就是他們之間長達一年多對話的記錄。
這部分日記當時在《時報》上連載以後,引起了社會的轟動。
“信之者歡喜讚歎,得未曾有。疑信參半者,疑為靈鬼偽托,非真出諸韻芬之手。
完全不信者,認為人死即滅,幽明異途,芬女士之乩語,係父捉刀。
此乃因悲痛過度,借此聊以自慰之作用,實屬荒誕不經,淆混聽聞,不足為訓。”
通靈現象,向來是科學與宗教爭執的中心問題之一。
從曆史學和宗教學的角度看,這份日記的真正價值在於,它相當細膩的記錄下了一部分中國高級知識分子
在當時對於靈界的觀念和思索,展示了他們精神生活中獨特的宗教氛圍。
一、高吹萬及他的女兒韻芬
高吹萬,名燮,江蘇金山縣人(今屬上海)張偃鎮人,生於1879年,卒於1958年。
早年學詩於外舅父顧香遠,頗有詩名,才識淵博,有“金山大儒”、“江南大儒”之譽。
1909年,其侄高天梅與柳亞子等一起發起成立了革命文學團體南社,吹萬因與南社結緣,亞子亦以“叔”呼之。
時吹萬自己組織有寒隱社,南社成立後社員大多加入南社。
同時,吹萬還參加了鄧秋枚在上海發起成立的國學保存會。
1918年10月,柳亞子因南社內部唐、宋詩之爭,辭去主任之職。
社員擬推吹萬為盟主,吹萬力辭不就,遂由姚石子繼任。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高吹萬在民國初年已隱有東南文壇巨子之望。
吹萬在張偃秦山之麓,有個漂亮的宅園,占地十畝,名為“閑閑山莊”,內有池亭水榭、曲檻長廊,
優雅精致。園定名有八:回廊玩月、高閣看雲、柳岸鶯啼、荷池魚躍、碧山暮靄、緣灣晴波、槐蔭迎風、
梅林賞雪。吹萬就是這樣一個經濟富裕、生活優閑的書香門第的主人。
吹萬先聘亭林顧氏女壙銘,未過門去世。後複迎娶顧氏女葆 ,出子五,君豐七歲夭亡,餘四子為君介、
君藩、君湘、君賓;女二,長女韻嚴適亭林顧氏、吹萬聘妻之兄子。
次女韻芬,就是本文所要敘述的“主人公”。
韻芬生於1918年,在這樣一個家境優越的書香門第成長起來,不僅天性聰慧活潑,而且熟讀古典經文,
父母愛若掌上明珠。上學以後,先後肄業於上海大同大學、清心女校,為優等高材生。
與她訂婚的是南潯劉承樂。南潯劉家也是東南望族,以嘉業堂藏書樓著名於世。
劉、高兩家聯姻,可謂門第相當,珠聯璧合。正在這位含苞待放的少女將要出嫁之時,卻突然謝世了。
她又走了聘母的老路。白發人送黑發人,吹萬夫婦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韻芬的去世,似乎預示著這個家族的衰落。八個月以後,侵華日軍由金山登陸,燒殺擄掠,
閑閑山莊在劫難逃,吹萬收藏的三十餘萬冊書籍也被搶奪而去。吹萬夫婦帶著劫餘的殘書移居上海,
資財耗盡,寄人籬下,以賣文、賣字乃至賣書為生,淒涼地度過了餘生。
二、碟仙扶乩法
根據許地山先生《扶箕迷信底研究》,中國扶乩術屬於占術的一種,發源於道教,至宋代以後流行於民間。
其方法通常是兩人扶乩,乩下插箸筆,筆端觸沙盤;扶乩者用符咒或意念請到仙佛或鬼靈以後,
乩便在沙盤上靈動起來,寫下仙佛或鬼靈要說的話。通常還有一人在旁記錄。從宋代到清代,一直沿用此法。
吹萬采用的扶乩方法則不同,名曰“碟仙扶乩法”,大概是在民國時代才出現的一種新乩法。
“依說明書,應由三人同時各出一中指,輕按碟底,俾所召者至,即可隨碟旋轉。”
看來乩筆是固定不動的,而動的是乩文出現的碟盤,故有“碟仙”之名。
其次,碟盤也不同於沙盤,上覆字圖以代沙。乩筆在沙盤上書寫,受扶乩者書法以及乩筆輕重的影響,
有時會發生字跡模糊、甚至無法辨識的情況。而采用乩字圖以後,隻要乩筆指向何字,即一目了然。
這種乩法可能是受到了機械中文打字機以移動字盤取字的啟發。
乩字圖可以在市上買到,吹萬先生移居滬上時,未及攜帶乩圖,“嚐隨便購得一碟”;
也可以自製,吹萬初自製乩圖,編法不當,“字太少,且尋之甚勞”,後改製,
“約略將普通之字及韻字寫入”,才勉強可用。估計夜間扶乩,乩圖字不可能寫得很小,收字不會很多,
常常會發生借用同音字、近音字的情況。有時吹萬與韻芬對詩,需限韻,還要特製一圖,
“將平韻字之習見者,一一添入”。看來,乩圖雖然能避免字跡不清、難以辨認之弊,
也有字數局限、乃至無可用之字的缺點。
靈何以請來?
從《日記》來看,大體有三種方式。
一種是用意念。意念要誠信,專注於所請之靈。不誠信、不專注,靈不來。
吹萬第一次與妻子等請韻芬,乩“寂然無所應”,他分析原因說,
“當時餘心理上不過於無可如何中聊以試其驗否而已,未必能切實深信,其召而不至,宜也。”
第二種是用符。在紙條上寫上所請姓名,焚化後字即飛去,所請之靈見之即來。吹萬請亡友故親常用此法。
第三種情況是靈鬼不請自來,或是故舊,也有不相識的。吹萬問這些靈鬼何以至此,
都答以“心至誠,乩有光”,“扶乩有光,高出屋頂”,見光後才來降乩。
不過,降乩的鬼一般也是信乩的。吹萬發現,“扶乩之事,不但人有信不信,即鬼亦有信不信。”
不信乩的鬼或偶來即止,或堅請不來。
碟仙扶乩法雖然規定要三人扶碟,但吹萬夫妻倆常常深夜扶乩,或請兒、媳、長女幫助,
終不能每晚必到。因此,常常兩人扶,一人做筆錄,甚至夫婦兩人扶,無人做筆錄,靈鬼也能降乩。
“可知誠至便靈,不必拘定三人與二人也。”
靈鬼著乩以後,人與鬼的溝通如何進行?
一些民國時代的扶乩會通常會采用這種方式,沐手焚香化符開乩之後,謄錄生給請乩人字條一張,
寫上所問之事,乩仙批諭後,謄錄生即抄錄字條上。可見靈鬼能“視”。這人與鬼之間的交談是無聲的,
全憑文字進行。據吹萬聽友人說,李登輝先生與亡妻之間的溝通也是如此,李寫書信致妻,妻以乩回信。
吹萬有時也采取這種方法,書紙不必焚化,置於供案即可,但是,從吹萬夫婦與韻芬在扶乩過程中大量瑣碎
的問答來看,僅靠書寫溝通是困難的,我推測主要采取的是口問乩答的方式。
《日記》於此沒有明確記錄,但有一條記載說明鬼能“聽”。一日扶乩,吹萬對妻言,
“青官(吹萬孫)等意欲扶乩,明夜可由他扶之。乃乩忽雲:小兒召勿喜,太煩。”
韻芬聽到了父母的對話,而且還能插嘴。
三、心理動因分析
人類企圖溝通靈界的動機是多種多樣的。宗教家利用扶乩,是為了獲得神諭。封建時代的文人士子開乩會,
是為了求問功名仕途,或與靈鬼對詩射覆為娛。一般善男信女求乩,多問命問病,吉凶禍福。
《日記》所展現的是人們利用扶乩的另一種動機,即與亡故的至愛親朋繼續交往,延續他們的親情與友情,
關切他們死後的遭遇,了解自己將要前往的陰世的情況。這種活動,在民間大量存在,但見於記載的不多。
至於象《日記》那樣,如此細致地記錄並公諸於世,可以說絕無僅有。
當人們想要與靈界溝通時,他們實際上已經認定靈界的存在。當然,有不少人並沒有溝通靈界的欲望,
也可以相信靈界的存在。“相信”、“欲望”、“溝通”,
是一個扶乩者必須經曆的三個不同的心理發展層次,吹萬夫婦也不例外。
吹萬與夫人葆 都是詩人,有著極其豐富的情感世界。他們受到的第一次巨大的精神打擊,
是七歲的兒子均豐的夭亡。1914年,當豐兒在閑閑山莊入殯之後,吹萬寫了一首十分動情的詩:
“孤棺鬥室中,小魂誰伴汝?呼爺日百回,寂寞今無語。……”
他囑告已亡十八年的聘妻壙銘在陰世照顧豐兒:“我有聘妻賢,鬱鬱墓中處。生前不相識,死後應相顧。”
他想象著聘妻的孤魂得有豐兒相伴,豐兒的小魂得有聘妻照顧,在陰間或可重建天倫之樂。
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自我安慰。這種希望,折射出他對靈界的意識;
這種自我安慰,又朦朧地顯現出與靈界溝通的欲望。這種欲望在當時沒有成為現實,
恐怕一是由於吹萬年紀尚輕,精神和體力尚可支持、克服這種悲痛,二是七歲的幼兒,
固然親愛,不過即使有可通之道,也沒有多少話談。
但到韻芬去世時,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韻芬已是將要出適東南名門的才女,而吹萬卻年將六旬。
當人生步入垂邁、故人漸稀之時,也會越來越關心生死問題。
韻芬的猝死,不僅老人精神上不堪承受,而且直接推動他尋找與靈界溝通的途徑。
他描寫自己當時的心境是:
“吾女韻芬在滬寓亡故,如晴空霹靂,心膽震驚。越四日返家,覺歲暮天寒,陰沉變色,百事俱廢。
忽又新年,即日記亦輟不寫。今勉理舊業,衷懷淒苦,手顫淚零矣。”
女死第十天,和尚們在滬寓為韻芬誦經,吹萬在金山“哀苦不能前去,遙望涕零而已。”
這種絕望的悲痛使他在當天晚上拿起了自己“未必能切實深信”的乩筆。
吹萬所需要的不僅是通過誦經來超度韻芬,更是與韻芬的直接溝通,讓她“雖死猶生”,與自己朝夕相伴。
吹萬采用扶乩的方法與靈鬼溝通,並不是一種偶然。
明清時代,文人扶乩雖屢見不鮮,但在社會上畢竟視為邪術。
被清政府視為“邪教”的許多民間教派也大量采用扶乩的方法,更幹例禁。
因此,官吏、文人扶乩,常為正派士大夫嘰諷。但到民國以後,這種社會和法律的禁忌大大鬆弛了。
一些軍閥達官充當扶乩教門的“護法”、“壇主”,各種神靈臨乩說教,乩書到處散發,使扶乩之風彌漫社會。
在這種風氣薰染之下,不僅民間下層趨之若騖,就是一些受過新式教育的老一代知識分子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吹萬周圍就有這樣一批信乩者,如寰球中國學生會的發起人李登輝、
國學大師胡樸安、文學家金鬆岑、《時報》主編吳靈園、著名學者丁福保等。
吹萬的親戚中,外甥“亦嚐屢扶乩”,朱涇林氏子女、丁月心等也時常扶乩。
因此,吹萬采用扶乩的方法,明顯地是受到社會風氣和親友的影響。
這種風氣和社會關係,也使吹萬較少地感到社會禁忌的壓力。
但社會禁忌的壓力也是確實存在的。在要不要刊行《日記》的問題上,吹萬與韻芬有段討論:
韻芬:父必欲印亦可,惟兒意諸兄皆勿深信,若印成又不能不知。兄友苟要,父如何?
吹萬:我老友中能深信者亦多,其不信者,亦不輕與閱。
韻芬:父所寄老友,自無礙。若見此書而有微辭,反使父因而受氣,故請勿須。
從這段對話中,可以看出,吹萬夫婦起初是背著“皆勿深信”的兒子們扶乩的。
其次,他也不敢將乩文拿給不信乩的老友閱看。但是,兒子們的態度僅止“勿深信”而已,
不致采取激烈態度來阻止,朋友中也是深信者多。事雖涉刊印,但吹萬在拿起乩筆時,這種社會禁忌的強弱,
不可能不對吹萬有所影響。
事實上,《日記》以及他與女兒的《幽明和唱集》正是在信乩的老友們的鼓動下刊印的。
《時報》連載吹萬《日記》後,不少讀者指責《時報》“不應作此違反時代、提倡迷信之倒車宣傳。
吹萬居士為免惹煩惱計,曾擬停刊。”不料似乎支持者更多,“旋應多數讀者之要求而續刊。”
《日記》刊行的部分止於1938年10月,之後吹萬夫婦是否繼續扶乩,不得而知。
但是,我們可以推測,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對於此類活動的社會禁忌空前加強,
不要說扶乩文的刊印,就是吹萬夫婦想在密室私下扶乩,恐怕也不敢了。
四、靈芬在陰間
韻芬的肉身生命結束了,按照傳統中國人的信仰,她的靈魂去了陰間。陽間是靈魂所寄的肉身生命的時空,
陰間是單純靈魂生命的時空。因此,高吹萬時常稱他的亡女為“靈芬”。
2月14日,韻芬死去十日,為亡魂歸陽之期,高家在滬做法事超度。
吹萬在金山閑閑山莊第一次扶乩請靈,乩無應。
吹萬分析原因:一是心未至誠,二是滬寓正舉行法事,靈芬不能離開,三是一位信天主教的仆人在場。
18日請乩,靈芬終於來了,雖然隻叫了父、母、姊(三人同扶乩)便去,卻使吹萬夫婦大為興奮。
第二天晚上再請,靈芬不僅呼人,且勸父少哀。吹萬對能與靈芬交談,“漸生信心矣”。
最初幾日,乩時有時無,有也言語不多。但隨著時間推移,乩越來越靈動,對話、作詩無所不能。
吹萬夫婦開始熟悉了乩術,也了解了靈芬在陰間的一係列經曆。
3月9日,吹萬在閑閑山莊韻芬過去的書房重題“疏香室”匾額,請女兒回家。
從此,靈芬在家“居”疏香室,在上海則“居”法藏寺。在法藏寺讀佛經,在家則讀詩文,
並時常與亡故的親友交往。有一天,吹萬終於從靈芬那裏得到了豐兒的消息。
靈芬告訴吹萬夫婦,她見到了祖母和伯母,伯母讓她認識了豐哥和吹萬的聘妻顧氏。
有一次,吹萬想為顧氏和豐兒在陰間團圓的景象作幅畫,但不知他們的衣著和形象,問了靈芬後才知道,
盡管豐兒已去世二十多年,在陰間,他仍然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顧氏還穿著四十多年前的衣服。
他托亡妻照看豐兒的希望終於實現了。在陰世,依舊洋溢著溫情脈脈的親情。
按照傳統習慣,聘妻亡,葬夫家。這是陰婚的一種形式。韻芬的靈柩要運到南潯劉家墳地入葬。
靈芬與自己的靈柩一同前去,4月4日到南潯,看了劉氏家廟、嘉業堂藏書樓和小蓮山莊,十分愉快。
三天以後,靈芬回到上海法藏寺繼續讀經。
在靈芬去南潯的幾天,吹萬抽空到上海,向大慶裏一位出了名的算命先生問命,此人姓李名子庵。
他給吹萬推命的結果是,壽僅四十九,若非親自來,或作已死之人。所以未死,是由於心地慈良。
但去年子息定有刑傷,非子即女。李子庵還曾推劉承樂有克妻之命,韻芬的兄弟去歲定遭手足之戚。
父、兄、夫三命同克,韻芬焉得不死?
吹萬相信有陰世,相信推命,接著又相信佛教了。
靈芬生前並不讀佛經,但現在於佛學卻頗有造詣,據說她前生已受過佛戒。
吹萬得知女兒已讀過《心經》、《金剛經》,便找來細讀。
於是,在他的乩筆之下,靈芬也大談佛學要旨:“和祥生定,定生靜,靜生悟,悟生空,空可無煩惱。”
於是,吹萬夫婦與靈芬同修佛性、同參佛旨。
更令人驚異的是,靈芬的詩才也大有精進,“竟能和我之詩,寧非奇事?”
父女倆第一次對詩是這樣的:
吹萬詩 靈芬步韻
悟徹真空愛未忘, 劬勞恩重豈能忘,
報恩深處即祥光。 虔 心香普佛光。
吾兒應有天人護, 彼岸共登回首早,
一念超登極樂鄉。 靈山會上是家鄉。
本無大地與恒沙, 妙義精微漾細沙,
那有微塵一點遮。 色空淨盡了無遮。
何物虛空能照見, 一泓澄碧涵明鏡,
彌天開遍曼陀花。 淡定天懷誦法花。
靈芬在讀了“佛菩薩”送給她的《華嚴經》以後,又進一步指導乃父如何看破紅塵:
“勤護靈根萬念忘,芸除愛草透瓊光。”靈芬是“留此未了因,常伴雙親久”。
吹萬勸女兒“一念超登極樂鄉”,割斷俗緣。
靈芬又反過來勸吹萬“芸除愛草”“萬念忘”,但她自己卻忘不了父母的“劬勞重恩”。
靈芬與吹萬在“共參佛旨”之時,看來都遇到了一個難解的情結:
看破紅塵,悟出真空妙相,必須擺脫人世親情;
而這種親情又是吹萬與靈芬溝通的橋梁,一旦靈芬真的徹悟,這個橋梁也就斷了。
所以,在以後的幾天裏,吹萬擔心地問女兒:“爾今學佛習靜,仍如生時之活潑有興乎?”
當靈芬回答說“與生前無二”,他放心了,靈芬依然是那位活潑可愛的女兒,而不是靜伴青燈的佛子。
勸父“芸除愛草”的靈芬,不僅在冥冥之中細心地培護父親的“愛草”,
甚至表示自願“將所修功德,盡行贖罪,並願再入輪回,為眾受罪,惟求勿使父母受悲傷之苦”。
在佛空與儒孝之間,靈芬最後選擇了盡孝。這是佛性慈悲還是吹萬的內心期望呢?
五、鬼學初探
人死為鬼,鬼是什麽東西?在韻芬喪逝的悲痛漸漸平複以後,吹萬於“鬼學”進行了幾乎是理性的探索。
這種探索是由靈芬以及其他鬼靈的不斷降乩進行的。
對親人死後生活的關注,是吹萬步入“鬼學”的媒介。靈芬吃什麽?
高夫人每日三餐皆供亡女,便問靈芬是否都吃了?回答是吃一次,其餘飲露、吸花香。
鬼的飲食需親人常供,年節祭祀時,同族亡鬼齊來共享。
夏至祭祀後,吹萬問靈芬來了幾人,答曰七人。這天家祭二十九人,隻來七人,其餘皆已轉世。
但有時家祭,也有外鬼來享的。靈芬二哥高君藩在1933年購得鬆江西門外張祥河故居鬆風草堂,
夏至祭祀時,靈芬說屋主張良哉也到了。吹萬說他事後才知道良哉是張祥河夭逝的長子。
鬼魂在陰間的用度也由陽間親人燒化。吹萬夫婦燒給靈芬大量的衣物、器具、紙錢,甚至車船。
紙汽船因遇風未燒盡,靈芬說船破不可用,但汽車收到了。在陰世,車船皆由空飛行。
紙錢在陰間的價值,依燒化人的心誠程度而不同,心越誠,值越重。
靈芬告訴吹萬,鬼是一種魂,人死之後,“神魂已出,軀殼無關”。“魂散則睡,魂聚則醒”。
在吹萬的乩筆之下,魂有形,可視、可聽,甚至可觸,因為他常常聽到小疏香室裏有靈芬發出的聲音。
鬼魂不會生病,但有“魂損難聚”之憂。因此,鬼膽小,靈芬二侄女投生,因遇雷雨,怯不敢去。
魂遇醉人、陽盛者和炮火等,都會衝損,“衝損後聚成,極痛苦,魂微弱者,亦有聚不成。”
佛與鬼,是魂的不同層次的存在形式。入輪回的都是鬼,下至地獄之鬼,上至十殿閻王;
鬼魂升至佛界,即不入輪回。人之一生一死,是魂的一個周期。在這一周期中,構成了一個人的“性”。
忘性,是一個人的真正“死亡”。
比如,靈芬在陽世為韻芬,去陰間隻是肉體生命的結束,但靈芬仍是吹萬女兒的“性”依然沒變。
但是,一旦重新投生,她便有了一個新的肉體生命的“性”,舊“性”逐漸遺忘了。
吹萬問靈芬,祖宗有往生人世的嗎?靈芬答道,“往生性在”。
吹萬又問:“性則永在耶?”靈芬答:“初投生,本性尚未忘,不久即忘。”
於是,吹萬又對“忘性”這個命題進一步進行探索。
有一天,他用乩請到了亡靈葉守仁。
葉先生告訴他,“弟投生七年,一靈不昧,未忘前生,從不開口,父母拋棄。亡後,複本來麵目。”
對於這位老友的堅不忘性,吹萬感到非常驚訝,便勸他修佛法以脫輪回,靈芬還給了這位朱先生以指導。
朱先生的例子是個例外,但是,在民間信仰中既然有大量神佛下世的故事,
那麽比神佛低等的靈魂偶然發生轉生而不忘性的情況也是正常的。
生命是生活在一定時空之中的。
中國人對於生命的時空結構,有一套十分複雜而神秘的認識體係,其中最習見的是算命術。
前麵我們已經看到,吹萬先生是篤信算命術的。
在吹萬看來,靈魂在陰世的生命曆程,也應該服從陰間的時空體係。
在扶乩過程中,吹萬顯示出他探索靈魂生命秘密的強烈欲望,這是一種非理性形式下的理性表現。
一天,吹萬請到了曾經給他算過命的女鬼瞎子朱彩鳳。
吹萬問:“陽世算命,必先定幾歲起運,則起運以前,是否無運?未知陰世如何推算?”
這個女鬼便侃侃而談起來。她說:“陽世算命,陰世算運;一是重命,一是講運。”
她認為運比命更重要,如遇歹運,任是好命,也不會順利。這是她到陰世才明白的道理。
吹萬又問她陰陽推算命運的不同之處和相合的道理。
算命術的實質是算運,有命無運便不能算,所以在起運之後才能算命。
朱彩鳳答道,既然陰世算運,應以陰算為合。吹萬又問陰世的曆法和算運之法,
朱彩鳳答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但於算運之法,隻說了“陰世照運判數”。
也就是說,運決定人的生辰八字、陽世壽數的“命”。
對於如何算運,她不敢明告,恐“泄露陰秘,要吃官司”。
在中國算命術中,命與運是一個辯證關係。命造決定一世之運,運又反過來決定命的發展與終止。
它本身並不涉及靈魂不滅的問題。但是,既然有輪回轉世,那麽命理的探討就不可能不涉及陰世,
探討陽世的命造由何而來。
吹萬所想得到的答案是,靈魂究竟是如何度過其在陰世的歲月的,其“命”是如何決定的。
他的提問,也清楚地反映了他的思路,即首先弄清陰世時間的數量關係,
然後弄清這種數量關係如何支配靈魂的“生命”曆程,決定靈魂的升華或投生。
這是中國算命術從未進入過的領域,自然不會提供現成的答案,
於是,乩便以“命運事有關天機”為由,拒絕回答了。
六、 陰 律 算命,屬於中國神秘文化中的術數係統,具有強烈的宿命論色彩。
當術數無法解釋某些命運現象時,就需要引入道德論理觀念作為補充。
如按術數推算,高吹萬應於四十九歲死,但李某說他心地善良,故得延壽。
這種個人的道德修養和善舉可以改變命運的觀點,既為算命術提供了一個避難所,
同時也打開了通向宗教的大門。宗教,是一種被神化的道德說教。
在中國人的宗教信仰體係中,道德情操臻於極境者,即為佛、仙、聖。
釋、道、儒三教不過是修道的不同方式,佛、仙、聖是因修道方式不同而獲得的靈魂解脫形式,
或者說是一種最高形式的德報。宗教勸善的反麵是六道輪回的痛苦,這種痛苦是由惡行帶來的。
凡人不能完美無缺,故不免輪回。
冥冥之中的神主是如何根據凡人惡行的程度,施以不同的刑罰的呢?
在吹萬的乩筆之下,除了陽世的刑律之外,還有至公至平的陰律。
吹萬是由在金山城隍當文記的楊平江處得知陰律的。
平江說,“陰律至嚴,非在公門下不能明白。”他之所以願意告訴吹萬等一二,為的是要他隨時勸人,
甚至希望他將乩文公諸報端。據說陰律律條極為繁密,但乩文沒有寫出一條。
我們可以從下麵的一些例子中看出陰律的“立法精神”。
(1)---投生為畜,靈芬告係不孝父母。
(2)楊斯盛在世樂善,但陰報不佳,緣其樂善為圖名。“陰律最重誅心,無心罪小,有心之罪雖小責大。”
(3)慈禧太後罪“略有,不重”,暴殄奢侈罪與小仁政相抵,加以惡名生前已滿布,亦可抵罪,故已投生。
(4)光緒帝前生享用太過,此生應受幽禁之苦,無大罪。但因母不慈,子多怨恨,有望親速死之罪。死後仍被關押。但現在已自由無罪。
(5)前清使臣某新近被殺,有奸騙室女、欺心賣國、狡惡盜名、斂財示惠、不孝不弟數大罪,冥獄審問時狡賴。據楊平江估計,恐怕要受冰丸、刀山之苦,判入無間地獄。
陽世刑律重在行為的處罰,陰世刑律重在靈魂的處罰,即所謂“誅心”。
誅心可在陰世執行,也可以陽世的輿論咒罵相抵,如西太後之例。
、光緒帝生前似無罪過,但心有不德之處,亦難逃冥罰,在陰世的境遇反不如慈禧。
“誅心”當然不僅僅是對靈魂的處罰,也包括了在來世對肉體的懲罰,那就是投生為動物。
當然,我們從吹萬的乩文中得知,投生為動物的靈魂並非都是前生作惡的,如受到衝損而無法投生為人的;
新喪之鬼,無罪自由,易“見物附生”的。
吹萬請到的朱述之更詳細地敘述了陰律的大綱:
“陰法,男最重孝,女最重貞節,最惡欺世盜名,最貴知過能改。知過而犯,罰較嚴。
此謂之誅心。若外冒誠實,內懷欺詐,即有一二善行,亦不可準折;
如事有為眾皆知,受人笑罵唾棄,反可消應得之罪,以示陽世處分受免。
若人皆稱頌譽美,而內行實不堪,此等定罪較重。”
吹萬覺得,“朱先生昨夜所告之陰律及答我各問,皆於世道極有關係。”
他甚至認為,朱“必得陰世上官許可,準其宣布,以聽世人之記載。”
所謂陰律,通篇是道學先生的說教。
這位朱述之先生,據說曾在河南衛輝縣任城隍,袁世凱死後,他的靈魂就是由朱點收的。
陰判有不忠於君、離間母子之罪,下地獄。後因袁家請高僧超度,便提升至地獄第一層,現在已出獄,
轉入餓鬼道,將來投生為牲畜。看來,誦佛念經可以減輕陰罰。
為人處世,要嚴格地遵守道德,信佛讀經,這是《吹萬樓日記》在乩文中諄諄勸告世人的。
吹萬身處動蕩的戰亂之世,挽人心以救世道,這是他的主張。
當然,我們可以假定,如果人人都能有道德地處世,世道也就不會大壞,乃至弱肉強食、我虞爾詐、
欺世盜名,使無數生靈塗炭。但吹萬看不到達到這種理想境界的現實力量,便祈求於那個至公至平的陰律。
用冥罰來規範世人的行為,這種意識,正是宗教苦難的真諦。
七、陰世官製 陰世,是鬼的社會。
鬼的社會由鬼官來管理。吹萬通過他的乩筆,寫下了民國時代陰世的官製。
告訴吹萬陰世官製的,主要是在陰世當鬼官的朱述之和楊平江。
楊平江本名楊傳福,曾留學日本,後任江蘇教育廳科長等職。生前是吹萬的朋友,死後在上海城隍任文案。
朱述之本名朱緒曾,是道光年間江蘇的著名文人,著有《江寧詩征》、《開有益齋讀書誌》等。
死後在衛輝縣當城隍,後來厭煩,退職為法華鎮土地。他因一次偶然的臨乩,與吹萬交上了“朋友”。
在吹萬看來,由這兩位陰官來介紹陰世官製,應該是信而有據的。
陰世的最高統治者是森羅天子,這是一個與一般民間信仰中的陰世主宰不同的名字。
陰世主宰,佛教為地藏菩薩,道教為酆都大帝,民間還有東嶽大帝的說法。
所以,信仰不同,陰世最高主宰的名稱也不同。吹萬問:“陰世之最高級,即是佛乎?”
楊平江答道:“鬼非佛,官由森羅天子委放。”這是答非所問。問森羅天子居何處,楊也拒絕回答。
中國人的陰間觀念是融合了釋、道的民間信仰大雜燴,楊平江。
朱述之的說法基本上沒有超出一般民間對於陰世官製的觀念範圍。
森羅天子下設十院。所謂十院,即民間所說之十殿,是閻王辦事之所,故有“十殿王”之名。
森羅天子自開辟以來未有更動,但十院君(即十閻王)則入輪回。
據朱述之說曾國藩就是十院君降生,死後仍任第十院君。
各院所司:一、二院審問,三、四院定罪(其中一院審問俗人,二院審問僧尼道人,三、四院亦分別定罪),
定罪後擬折奏準天子,下五院執行。六院司星命衝克,七院掌陰陽宅衝克,八院管畜之生死,
九院管禽與水族,十院監察各院所判公平與否。森羅天子居極高之金闕,十院則設在四王天。
自唐代以來,民間即有地府十王十殿的傳說,這是設在地獄的機構,而且都是司掌對亡靈的懲罰的。
在吹萬的乩筆之下,陰世並不等於地獄,隻有惡人才下地獄,他的愛女靈芬、愛子豐兒,決不會下地獄。
因此,無罪的為自由鬼,有罪的才下地獄幽閉受刑。所以,才有各種各樣的自由鬼來到他的乩筆之下。
地獄,是陰世的監獄,如果所有的鬼都被監禁其中的話,那麽陽世之人就不可能遇見鬼了。
陰世的地方官是城隍,以江南都城隍最大,其餘有各省城隍、府縣城隍。
他們的職責,由吹萬的乩筆可知一斑。亡鬼首先要到城隍報到,吹萬的嬸娘降乩時就告訴了她的這個經曆。
當時八.一三淞滬抗戰,民眾生靈塗炭。靈芬便請了金山、上海、寶山等戰區的城隍出麵募捐,布施救濟亡靈。
這些亡靈的名字都要由土地造冊登記,然後按名布施。布施的東西是人間燒化給鬼的錢物。
對於戰爭中死亡的異國之鬼,城隍還要“關照荒墳,管轄土地,將異國魂驅拿,迫其回國,做文劄遣歸。”
在吹萬看來,陽世的國界與陰世的國界是一致的。
陽世的官兵無力抵禦外寇,他隻能祈求陰世的鬼官驅拿外鬼了。
城隍有差役供驅使。城隍以下的土地僅有走卒二名。土地以下有灶神或宅神。
灶神司每家功過冊,數家共一宅者由宅神記錄各家功過,年終報縣城隍,轉呈閻君。
灶神自然居灶,宅神則居門上。灶神、宅神名曰神,地位卻十分低下。
有一次,吹萬請出嬸嬸,詢問宅神情況,她說:“看上去象下人,見我必稱太太。”
靈芬收到親人燒化的紙錢後,還請灶神幫助上車。
這是些因愛窺探隱私、打小報告而使人畏懼的下賤的役鬼。
通過乩筆,吹萬向我們展示了陰世從森羅天子、十院閻君到城隍、土地的一整套鬼官製度。
至於宅神、灶神,不過是閻君的耳目罷了。
八、鬼學的“學術” 長時期與鬼的對話,使高吹萬成了鬼學的“專家”。
到《日記》即將結束之時,吹萬對一部名叫《鬼譚》的書稿進行了批注,題名為《鬼譚正誤》。
《鬼譚》是無錫華慎甫的扶乩著作,吹萬是通過丁福保轉借來的。
據吹萬說,“丁君早年不信有鬼神,而後乃篤信,華君亦然。”
華慎甫自署抱一子,《鬼譚》據稱係由乩錄出,吹萬所作的批注,
主要是根據朱述之的乩語以及他自己通過過去的乩語推論。
朱述之的評語是,“此書所記,皆似是而非。粗看覺有道理,細究一知半解,亦不能說全妄。”
於是,吹萬認為,華慎甫所請之鬼,既無名姓,於陰世情況也未能盡悉,所以發生舛誤,
把責任推到了那個鬼的身上。茲摘錄幾條:
《鬼譚》原文 朱述之釋誤
1.人死後,由土地領見冥王,沿途有婦人 1.此不是一律如此,有凶暴粗妄之人,……不
(孟婆)以湯飲之, …… 顧飲後則生 免亂規,故使飲湯,稍迷一時,待習守陰規久,
前之事及父母妻子等都不省記。七七 方醒,非人人皆飲。……一經投生,漸不省
既屆,始漸憶往事。…… 記。
2.人將壽終時, 冥王飭煞神詣病者,以 2.煞神即怨鬼,……不能任意索命,必須判定是
刀殺之。……若成仙佛者臨終時, 即 非應使償命,方去索。……非皆死時必殺, 行
由仙佛接去,故不在此例。 善之人隻公差去領,並不用練。
3.新鬼見本邑城隍後, 尚須以次往見十 3.死後到堂消冊之鬼,惟有所犯罪甚重者, 即
殿閻王。 解院審問。
4.冥中之晝夜,反於陽間。 4.冥中晝夜不分。
5.凡陽間有戰事,兩方之軍士戰死者,其 5.並非鬼攻鬼,是鬼兵幫人攻敵。
鬼仍互相搏鬥,不肯幹休。
朱述之的“釋誤”,與靈芬在陰世中的經曆完全一致。
靈芬沒有被煞神刀殺,也未路遇孟婆、見閻王,或遇亡鬼互戰之事。
至於《鬼譚》所錄其他許多奇異之事,如“冥界於民國七年始建大中小學校”、鬼升仙級數、
冥間簿籍材料等等,朱述之一概不答,吹萬或不以為然,以無此心理體驗吧。
之後,吹萬的侄子,“尤精天文氣象之學”的科學家高均又寫信來請教鬼學,
企圖用西方“實驗靈學”的方法來研究扶乩現象,解決生死之謎。
高均最初想請靈芬來回答,靈芬以專研佛理,不知陰世為由,婉言謝絕。
最後,吹萬還是請了朱述之來回答高均的提問。
下麵,就是這位科學家與鬼魂的問答。
高均問 朱述之答
1.鬼之行動,是否須著地而行? 1.行路,乘風亦可,步行亦能, 惟不著地。
2.扶乩之動,是否降乩者運用扶 2.人鬼皆有靈,鬼陰重,中人則病,不可憑人身
乩者手臂,或借用其神經,或 手。隻靈與靈相感,則可指字,若靈各不合,即
降乩者亦不知其所以然? 欲住不能。
3.扶乩檢字時,是否借用扶乩者 3.鬼視較遠,弟現在窗上,台字能看清。
之肉眼?
4.陰世看物,是否亦分色彩, 其 4.陰隻四色,非五色。非黃非白,另成一色,我以
色與陽世所見同否?除人眼 為白,或他人以為黃,亦算得。
見諸色以外,尚見他色否?
5.能隔木板見物否?能隔銅鐵見 5.銅鐵重器不能動,且覺剛猛,怯。
物否?能隔玻璃見物否?
6.書本安置桌上,似亦能讀其內 6.書不翻不見,自可翻閱。
容。讀時是否翻開而人不見?
或本不須翻開?
7.白晝與黑夜看物,何時較便? 7.陰以夜為晝,君等作事,我輩休息。
8.白晝能見星象否? 8.此是地球關係。我等以晝作夜, 可見。君等恐
為日光所掩,不見。
9.鬼是否微有重量,倘上升較下 9.鬼有靈影,而無實際,故能乘風,無重量。
降稍難, 即是微有重量之征。
10.純粹之鬼,諒無色相。鬼之有 10.魂善魄惡,魄未散盡,即為凶鬼。惟魄易散, 凡
色相,是否魂與魄附而未離? 人將死,魄先散。凶惡盜賊,本性不良,若魄不散,
即是厲鬼,竟可致人於死。
這段精彩的對話,由於高夫人對於厲鬼的好奇,提出了一係列不相幹的問題而打斷了,以後再也沒有進行。
高均的提問是圍繞著鬼的重、形、視展開的。無重,是朱述之的直接回答。
無重而有形(色相),原因何在?因高均提問不得法和高夫人的幹擾,沒有結果。關鍵在於視。
透視問題朱以怯銅鐵為由繞過,但書需翻閱,說明不能透視。
鬼既說可以翻閱書籍,一個實驗即可證明這鬼的存在與否。
我們假設這樣一個實驗:取一本扶乩之人不曾翻閱過的書,置於其目力不及之處,
請降乩之鬼複述書中若幹句子。這個實驗隻要不斷地得以驗合,鬼的存在與否即可證實。
但是,高均並未對所提問題進行周密的準備,也沒有想到起碼的實驗。
看來,高均在扶乩奇跡出現的現場,已經忘記了自己作為科學家的身份。
當然,扶乩者也會輕而易舉地避免那種尷尬的局麵出現,因為乩,隻有在信乩者的手中才會轉動。
扶乩,使吹萬得與亡女不斷地對話,漸漸撫平了心頭巨大的悲痛;
扶乩,又使吹萬了解了已亡故親友們在陰世的遭際,綿綿無盡的追思得以慰藉;
扶乩,使吹萬獲得了他將要去的那個世界的精神體驗,消彌了他對人世間戰火紛飛、生死無常的恐懼。
但他所留下的《日記》,卻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文壇巨子以及他周圍一部分親友們的精神世界。
他們並不是純粹的宗教徒,也沒有參加任何一個民間教派組織,但是,卻生活在濃鬱的宗教氛圍之中,
並且小心翼翼加以培植、精心地保護自己的宗教體驗,力圖使這種體驗合理化、理性化。
而這種宗教體驗的心理結構,深深地紮根在古老的中國民間的信仰文化之中。
培養這種信仰文化的土壤,不是用缺乏教育的民眾的愚昧所能解釋的。
許地山先生憂慮地寫道:“數十年來,受過高等教育底人很多,對於事物好像應當持點科學態度,
而此中人信扶箕底卻很不少,可為學術前途發一浩歎。”
他於1940年秋完成的《扶箕迷信底研究》,未嚐不是對高燮《吹萬樓日記節鈔》的一個批判。
但是,從宗教學的角度看,《日記》又是非教派形態下中國民間信仰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記錄,
展現了中國民間信仰的另一個層麵。
扶乩和碟仙的事情很複雜的
有些人隻是被心理暗示和自己的潛意識給糊弄了,並沒有真的通靈。
但有些人真的能請到鬼靈或精靈之類的。
還能從鬼靈或精靈那兒知道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有些是可以在現實裏驗證的
例如諾貝爾科學獎得主,華人高錕,他的爺爺高吹萬是民國著名文士,他寫有一本書叫《吹萬樓日記》,
裏麵記錄他的女兒過世後,他用碟仙通靈和女兒交談的事,其中有些事情是他本來不知道,
他女兒的亡靈告訴他,後來在現實裏驗證了的。
古代文人玩扶乩的筆記記錄非常多的,有因此受益的,也有被扶乩的鬼靈或自己的潛意識給騙了的,
很複雜
轉帖自孔夫子舊書網夫子社區:
藍格
高吹萬和他的孫子高錕
2009年10月,高錕得諾貝爾物理獎的消息一出,國人與華裔群情激動。
張堰鎮梁老師,上海高鋅老人和北京高鍇先生,異口同聲說出吹萬公《賜錕孫出國留學英倫》詩句:
“海漫漫兮天空,破巨浪兮乘長風。 男兒兮作健,前途兮無窮。矧推及根本兮,冀他日勉臻夫大同。
我言固不能盡兮,還望爾學之發奮而為雄。
他們知道此時應該說這幾句,說明高錕的遠大壯誌中有其祖父的囑托,江南名儒的期許。
而高錕成就之大超出吹萬公的想象。吹萬公在天有靈,一定大喜過望。
恕我愚昧,不明白梁老師與高家人都引用了這麽幾句,而不提及詩中其他內容。
《賜錕孫出國留學英倫》序曰:
“爾初離父母便涉重洋,壯誌可嘉,青年足畏,惟方今之時,正波駭濤狂之日,幸所適之國非洪水猛獸之邦,
爾祖雖頑,亦為欣慰。爾欲獲我一言以壯行色,但趨附流俗之語,非爾祖所能知也,姑將讀書積感所得,
聲之以辭,俾時時玩誦焉,當曆久而味愈出耳。”
我們應該注意,序中道明“爾欲獲我一言以壯行色”,此詩因高錕請求祖父贈言而寫,
金山秦望高家非巴金筆下之家,雖然骨肉分離,仍然保持著詩禮傳家的風範。
詩作於1953年,大陸完成土地改革,繼續“三反、五反”。因此告訴錕孫“惟方今之時,正波駭濤狂之日。”
吹萬公當時很狼狽,署名卷窩老人。早在50年,因為交不起高房租,由“格簃”移居時報館小閣樓上。
曾經的閑閑山莊莊主,弄得卷鋪蓋寄人籬下度日如年。
吹萬公當年有《移居卷窩》一詩紀其事:“行灶煨來煙滿室,積薪掃去屑鋪樓,短床矮幾真堪繪,
冷灸殘羹惜不投。”有敦誠詩《贈曹雪芹》的意境。
我們讀吹萬公《九自吟》:“夜臥晨星無黍差,已過七十好年華,終朝寫字自忙碌,餘事吟詩自喜誇,
自冼自傾自掃地。自燒自吃自煎茶,算來我自行吾素,休笑窮酸一老葩。”
就大概知曉這個大地主的生活“新麵貌”,從1949年正式開始了。
這首詩看,雖無莊園事農,還有做家務寫字寫詩的樂趣。
隻因為他是曾經有田六千畝的大地主,不是十畝地的陶淵明,所以吹萬公豁達之中難免抱怨幾句,
我們應該理解。他說“休笑窮酸一老葩”,也是人之常情。
他答高平子台灣來詩說:“老去惟餘死,貧來隻富詩。”
吹萬公說自己是卷叟,除開失去地租沒有退休工資的窘迫,更多是對政治運動的恐慌,
1950年秋柳亞子到滬訪高吹萬不遇,吹萬公報柳以詩說:“我已縮如蝟,君方伸作龍。”
高吹萬對物質生活的困乏已經習慣了,《卷窩吟》說:
“於茲人海中,一窩藐焉小。打頭未厭低,容膝無嫌少。我蟫書為糧,用以資溫飽。
我蠶被作繭,常可忘昏曉。仰屋歎奚須,循牆喜不倒。”
以擁被稽古的書蟲自比,感謝天地間還有他容身之所。
吹萬公很清楚麵前的形勢,所以《卷窩吟》又說:
“不露首與尾,不矜嘴與爪。自稱退密翁,卷藏寧非好。”
1951年《賜垿兒五秩具慶》曰:“太平誰能期,世亂壽更長,我本貧賤士,不羨富貴榮,民命不如草,
我窮幸安寧。”
1952年《誰知》雲:“地複天翻安有之,幼聞故老設危詞,誰知老去能親見,真有天翻地複時。”
吹萬公淡定是假驚詫為真,內心很矛盾。在《卷窩吟》詩裏他魂牽夢繞故鄉美麗的山莊,最終情不自禁罵:
“誰知大亂迫,山林亦驚擾。蛇豕盡登堂,豺狼複當道。遂令清淨區,臭穢何堪掃。”
流露出1937迄今一直克製著的痛苦與憤怒。
我們了解了高吹萬如上的心懷,也許就理解其孫高錕脫國籍,不回故鄉的原由。
高吹萬1953年《賜錕孫出國留學英倫》:
海漫漫兮天空,破巨浪兮乘長風。
男兒兮作健,前途兮無窮。
念此邦之有君兮,如大珠之抱神,能親親而長長兮,斯天下乃可以為公。
世豈有無家之國兮,隻充塞乎群凶。我知此邦之有人兮(有我在看的哈耶克?)能洞察夫黠衷(欺騙與真誠),其禍寧及一國兮(何等胸懷),行見留毒人類之洶洶。
教學之無頗兮,庶幾免入於迷蒙。即藝術之末兮,亦能造極登峰。
矧推及根本兮,冀他日勉臻夫大同。我言固不能盡兮,還望爾學之發奮而為雄。
高吹萬給錕孫的暗示,價值最大的在於對民主社會的向往和對集體主義公有製的不滿。
高吹萬作為國學大師比柳亞子高明的地方也在這裏,這些是可以留給後輩開挖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