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老井 | 病根兒還沒除掉
我特別想寫那個小人物的故事,他是那個不可能列入前浪和後浪標準的大多數之一。
那天,旁邊病床上的病人出院了,沒過半個小時,住進來一位新病人。
她們進來前,恰好起風,窗外的白蠟樹樹葉泛著白韻,嘩嘩作響,在華北平原小縣城通透的光照下,似乎不像春夏之交的欣欣向榮,倒是有些許秋後蕭殺的錯愕感。
我與新來的病人家屬混熟後,我們有時會閑聊。我聊到了,看到她母女倆進來時感受:
鐵打的病床,流水的病人。
她今年37歲,看上去長相比年齡更老成。她畢業於天津的南開大學,至今仍是全村人拿來教育鼓勵孩子讀書的榜樣。
她說,她是鐵打的營盤,她家裏人是流水的病人,先是奶奶,後是爸爸,現在是媽媽,她奶奶和爸爸先後去世。
送走他爸爸那天,她說自己瞅著墳前的鞭炮殘骸,心裏想,人這種動物到底是什麽,辛辛苦苦一輩子,最後被一掛鞭炮送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她奶奶去世時84歲,最後那段時光成天昏睡,醫生說,這不是病,是年齡規律,人太老器官功能衰退了。這是無奈。
她對爸爸的去世既悲痛又悔恨還可惜。
她爸爸被確診癌症時已是晚期,癌細胞擴散到胰腺、肝髒等重要器官。他去世時瘦的隻剩一副皮包裹著的骨架。她兒子悄悄問她,躺在床上的那個小人兒是誰啊?她說,是你姥爺啊,孩子仔細看了看說,不像!
去世前的一年,她父親就出現了厭食,身體開始消瘦,他說是因為牙齒脫落的原因。
後來吞咽艱難,吃下去就會吐。
她在塘沽一家外企工作,工作地點離我們家鄉太不遠,每兩個月都會回家一趟。
有一天,她問父親怎麽了,父親說可能上火了,吃點降火藥就好了。她以為可能父親太累了,就硬拉著父親和母親去縣城轉轉,她給父親買了燒雞和他最愛吃的驢肉火燒。
父親吃了下去,沒過一會兒去了廁所。
她跟我說,父親去廁所一定是嘔吐了,她看到父親回來後眼中有淚,他說是嗆水嗆的,她也就沒在意。“現在後悔死了,那天父親一定很難下咽,知道自己賺錢不容易,硬生生咽下去的,那時他一定很疼呢!”
她要拉著父親去醫院檢查,父親說,沒啥事,回家吃點降火藥就好了。
後來的日子裏,父親都說沒啥事,“媽媽讓他去醫院看看,他還吼媽媽,說,去醫院不得花錢嗎,吃點藥就好了。”
這讓我想到了我的父母已經村裏的長輩們,他們也是這樣。
他們種了一輩子地,賺每一分錢都很不容易,他們深知缺錢的可怕,他們對苦難的忍耐幾乎接近極限,他們寧可忍受劇痛也要為家裏人省下一毛錢。在我的人生經曆中,從沒見世界上有哪個國家的人像中國人這樣的忍耐。
你絕不能嘲笑他們迂腐,他們才是真正的前浪,推著鐮刀去讚美忍耐,然後盡情的收割。
但這些在那部主流宣傳片裏“後浪”裏找不到,他們也不能抱怨和否定,因為“後浪”裏預設了條件,“弱小的人,才習慣嘲諷與否定;內心強大的人,從不吝嗇讚美與鼓勵”,這種邏輯是“不轉*****”的同胞兄弟。
我們不怕鐮刀,就怕鐮刀掌握了洗腦。
主流裏找不到的東西,也就隻能成為影子,默默的存在,默默的承受,默默的離去。
她父親已經瘦的實在不成樣子了,她才把她硬拉拽到醫院做了檢查,確診為胃癌晚期,癌細胞大肆擴散,那年他剛63歲。
她至今無法原諒自己,不敢抬頭看天,總覺得有人在問她,為什麽不早點拖他去醫院看看,為什麽每次希望父親去檢查,又怕父親去,這是個心理問題:
怕真查出大病,更怕查出大病而自己無能為力,也怕會讓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亂。
母親安慰她:這都是老頭子的命。
但她不肯承認這是她爸爸的命,她說,我們都有一種說不透的病根兒沒除掉,那看起來像是命,其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