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43)

來源: YMCK1025 2020-05-08 23:53:5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523 bytes)

 

 

我在日本當研修生的那兩年

2020-05-09 11:08:35
64人評論

作者白袍

世道雖艱,步履雖慢,我,從不後退

研修生製度,即日本接收外國勞動者的製度。

這個製度的初衷是希望借國際合作,將日本的先進技術向發展中國家轉移。然而,隨著9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破滅,社會老齡化嚴重,這個製度逐漸“變質”,研修生在日期間,大多學不到什麽特殊技能,通常是在建築業、金屬成型業、食品加工業、農業等領域從事低端的、勞動密集型的工作,與廉價勞動力無異。即便如此,研修生一年10萬左右的收入,依然讓中國一部分沒有學曆、背景同時又想短時間改變命運的年輕人趨之若鶩。

這些人背後大都有自己的一部血淚史。我就曾是其中的一份子。

1

1986年,我出生在黑龍江的一個小村莊,隔年弟弟出生。為躲避罰款,家裏讓我和弟弟裝成雙胞胎,1987年才上的戶口。從小,我就能感覺到家人更偏愛弟弟,好吃的緊著他,犯錯受罰總是我獨一份。

上學後,我的成績比弟弟稍好。不過,這並未換來父親青睞,他總說,“女孩子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都是給別人家讀的”。中考時,我成了全村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高中的孩子,可若不是村長承諾給2000元錢並且後續借耕地給我家,父親才不會勉強同意繼續供我念書——弟弟在這年已經收拾行囊,出門打工。

說來羞愧,我並未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到了縣城後,此前從未見識過網絡的我,在高二時開始沉迷網絡遊戲,成績直線下降。2006年高考時,原本妥妥上二本的成績,卻考了不到400分,隻夠讀大專。

父親不想再花“冤枉錢”,這時有個山東的中專招生老師,竟然直接找來我家,說去他們學校讀兩年,畢業包分配工作。我父親一聽,便同意了。

然而,這個中專基本是個騙子學校——校長是房地產老板,課程基本學不到什麽東西,成天就以各種名義收費,不到半年,我就交五六千的學雜費。聽上一屆學生說,畢業時根本不包分配工作。

期間,我和同班王強談起了戀愛。2008年春節,王強給我打了個電話。父親在一旁聽著,得知我在搞對象,抄起鐵棍就狠狠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母親垂著淚偷偷塞給我200塊錢——她被父親打了一輩子,沒更多能力反抗——於是,我趁著父親出門遛彎時,瘋狂地逃出村子,跑到5裏路外的站點乘大巴去找王強,和他直接輟學去了大連。當時,弟弟在大連做焊工,我想著去了能有些依靠。

 

剛到大連不久,我便聽弟弟嘀咕說要去日本打工,說做“在日研修生”很賺錢。不過,父母不同意,怕他被騙,我一聽中介費等加起來得10來萬,心也提著嗓子眼,勸他再考慮下。可弟弟鐵了心,借了4萬,加上此前攢的錢,湊夠10萬,交上中介費和初期語言培訓費後,在2008年下半年就去了日本。

離家出走後,我沒回過家,連電話也沒打。弟弟在國內時,還能做我和父母的傳話人,待他出國後,我和家裏基本就斷了聯係。我身體不好,大部分時間也沒工作,好在平日和王強雖然吵吵鬧鬧,但一直在一起。

可到了2010年準備談婚論嫁時,我卻發現王強出軌了。

分手後,我找到一個印刷廠的內勤工作,經常幹到後半夜2點,人累得夠嗆,但工資不到1500元,常常入不敷出。

得知我的境遇後,弟弟建議我也去日本打工,“來日本的成本,我現在都已經賺回來了”。當然,他也告訴我,在日本工作辛苦,每天都得加班,基本沒有娛樂和社交,他還曾因為失誤,而給社長下跪道歉,因為他想做滿3年,多賺些錢。

聽弟弟說這些,我很是心疼。他卻說:“不過,這世界上哪有不辛苦的工作呢?”

想想也是。

他這兩年賺的錢,我要繼續在國內打工,估計半輩子才能攢到。於是我心動了,想著拚一拚,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去打工,我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出國吧!”

父親從弟弟那兒聽說我也要去日本,暴跳如雷:“你沒技能,身體又不好,在那邊根本吃不消!”

父親的擔心,我也想過——雖生在農村,但我確實沒怎麽幹過農活。不過,我不願麵對他,也不想過那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

 

就這樣,轉年2月,弟弟借了我近10萬元錢。拿到錢後,我辭了職,找到當初給弟弟辦理出國手續的中介業務員小周。他問了我一下年齡、履曆和個人情況,隨後,便告訴了我一些 “日本研修生”的相關流程:首先需等待日本人過來麵試,麵試通過後辦理護照,並在培訓機構提前培訓3個月,才能出發去日,去日後工作為期3年。

“中介費4萬,後期的機票、押金還有3個月語言期的培訓費和食宿費,就看你自己花的省還是花的多,全算下來不到10萬吧。”

弟弟給我的錢還沒揣熱,就又悉數掏出。交了錢,我的心一直在打鼓——這場賭博如果不成,我將背負巨額債務。

“那我到底做什麽類型的工作呢?”我問。

“看你自己想走什麽項目,並且要麵試過了才知道。”小周說。

交了錢後,恰巧有幾位日本農業會社(日本的以家庭為單位成立的公司)的社長來大連招聘,我就去參加了麵試。這些老板大都50歲上下,問一些簡單的問題,幾分鍾就結束了。小周說,日本人的麵試就是走過場,“主要看眼緣了”。

最後,我被一家位於東京附近的會社社長選中,成為“草莓項目”的一員。很快,小周便通知我:“7月準備培訓,估計年末出發。”

然而沒幾天,3·11地震海嘯就來了,到處都是日本福島市因地震而引起核泄漏事故的新聞。我開始有些緊張,在網上一搜,確實也有研修生對此擔憂。小周說:“沒有影響的,你在東京附近,遠著呢。如果你現在想退出也行,隻是那4萬中介費可退不了。”

和我同一批的人,有人直接不要中介費就退出了。可我沒有選擇,那10萬借款,讓我不得不往前走。

2

培訓的教室和住宿都是在中介公司的一棟辦公樓裏,主要學習日語。老師從最簡單的平假名、片假名開始教起,要求嚴格,沒學幾天就開始讓我們背課文:“學好語言,在日本工作才能聽清楚社長的指令。”

當時一起培訓的有兩個班,將近40人。我們班大部分是女生,年齡都比我小,大多學曆偏低,上過初高中的人鳳毛麟角。和我去同一個會社工作的小鳳,還沒上完小學。偶爾,老師也會安排些考試,我才發現很多人連分數的加減法都不會——好在,不存在考試不通過就不讓去日本的情況,因為隻有我們去了,中介才能賺更多的錢;我們去日本後,每月還需給中介3萬5千日元的住宿和管理費。

上了一陣子課,大家熟了,私下也會多些交流。一聊才知道,中介公司的抽成高得離譜,尤其是那些偏遠農村出來的同學,在當地找不到能直接辦理出國的大中介,隻能找這些中介的代理商,那些代理商在中介的中介費上直接加價,加多加少全憑良心,差價便是他們的傭金。

兩個從吉林農村來的同學,知道真相後都快哭了:“我們交了10萬元的中介費,比你們都多出一倍了。”

算上培訓費,他們這趟去日本打工得花15萬左右。大家隻能安慰他們說,隻要出去能掙錢就好。

那時候,我們都幻想著去日本賺大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隻有小鳳不一樣。她是我們當中最小的女孩,剛滿18歲,親生父親沒得早,很小就出來打工。繼父在家不務正業,母親養家吃力,就借錢將她送出國,希望她能賺錢貼補家用。她總是意氣風發地說:“等我賺了大錢,就去做生意,不讓別人看不起我!”

 

2011年10月,我們登機時間確定。父親知曉後,竟從老家趕到大連,陪我吃了一頓飯。3年不見,他老了許多,送我到安檢口時,不苟言笑的他,囑咐我“去了那邊,好好幹”。

我點點頭,沒多說什麽。心裏想,弟弟馬上就要從日本回來,他這3年賺了20多萬,也算給父親吃了個定心丸。

我與同出發的6個女孩子登上了去日本的飛機。落地東京成田機場後,我們到了中介公司當地的辦事處,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嫁入日本的中國女人,玲子,30多歲,個子不高。她對我們說:“以後在日本的3年,就由我來負責你們的生活和工作的管理。”

中介辦事處就是一個空房子而已,晚上,我們用沾滿汙漬的被子鋪上榻榻米。此後一個月,我們基本不出門,偶爾會有日本人過來講日本生活常識課,期間,我們還去參觀了消防局,學習了安全、急救、消防知識。

12月份左右,我們被分別送到幾處相距不遠的會社。我和小鳳比較幸運,去的會社算大的,此前已有8個中國人在這裏打工,其中有2個男生。可能是研修生多,住宿條件也相對較好——一個兩層的木質樓房,屋裏家用電器齊備。聽玲子說,這是唯一一個提供免費米麵的會社,而且社長還特意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大棚種植蔬菜,這樣,我們隻需要花錢買一些肉類即可——在高物價的日本,這幫我們省下了一大筆錢。

我當時住宿房子的一角(作者供圖)我當時住宿房子的一角(作者供圖)

同行的另外幾個姐妹就沒這份幸運了,她們被分配的會社規模小,宿舍是破舊集裝箱改造的房子,有的甚至窗戶都沒有,米麵、蔬菜和肉都得自己購買。

3

社長家有50個左右的大棚,正值年底,草莓剛剛成熟。我們的工作就是摘草莓,然後按果子大小分裝到不同的塑料盒子裏,之後會有專人拉到超市去賣。

起初,我想著這個工作應該不會多累,可沒想到,第一天做,就把我累個半死。

早上7點起床,吃完飯,就去草莓棚子。清晨的大棚裏,露珠點點,成熟的草莓挺著大大的肚子垂在塑料薄膜上,很是可愛誘人。

社長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個帶軲轆的小車,上麵放著裝草莓的箱子。日本人做事細致,社長要求我們摘草莓時必須帶手套,不能太用力,還需保存草莓底部的花萼——這樣既好看,又能保證果子的新鮮度。

當然,除了細致,速度也得有保證,不能別人已經摘完一個大棚,你還在裏麵轉悠,那是會被社長罵“混蛋”的。

就這樣,我們彎著腰幹到11點,中午吃完飯,又開始坐著“選草莓”,一直選到下午5點。一天下來,腰已經完全直不起來了,草莓也不再那麽可愛了。

我們當時實行的是師徒製,我師傅影姐拿來的膏藥救了我的命,她提點我,要積極適應,等草莓大規模成熟後,會更辛苦。

此話不假,到了新年1月份,草莓大量成熟,我們有時淩晨3點就得起床,一直彎腰幹到下午1點。期間吃個飯,打個盹兒,再直接幹到晚上10點過後。

我們的工資是按小時算的,時薪700日元左右。大多數人幹得都比較“從容”,隻要不被社長批評就行。但我好強,幹得很賣力,同樣的時間,比別人采摘、裝盒的數量多出不少。小鳳,因為摘草莓的速度和質量不好,社長對她不是很滿意,甚至有段時間,都想將她送回國,但是果園工作太多,便作罷了。

我當時工作的草莓大棚裏麵(作者供圖)我當時工作的草莓大棚裏麵(作者供圖)

起初的日子,腰天天疼得我眼淚直打轉,心裏罵著不想幹了。可一想到那10萬借款,我便告訴自己: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日本,最起碼對家裏有個交代。後來,就算腰疼得隻能跪著、趴著摘草莓,我也再沒想過退縮。

平日,就算是生理期的女生,我們也都是不請假的。有次,我們的“前輩”王萌,父親得了癌症,她得知後,趕緊請假訂了票,可她媽媽一個電話就讓她撤銷行程了——她媽說,家裏已經沒錢給你爸治病了,隻能指望你在外掙錢了。

不過,王萌也沒來日本太久,還沒攢下什麽錢,隻好跟前輩們借,陸續給家裏打款近10萬塊後,她父親還是走了。那天,她一邊工作一邊哭,但也沒請假休息一下。

好在會社給的薪水還算可以,王萌能慢慢還清外債。每年的12月至次年5月是“草莓季”,我們每個月可以賺到將近20萬日元,除去中介扣掉的,剩下的換算成人民幣也有1萬多塊錢。如果哪個月份草莓賣得特別好,社長還會酌情給我們一些獎金。

而6月到11月是淡季,不產草莓,我們主要工作是整理草莓大棚,翻地,將頂棚膜和地膜都重新更換一遍,為下一季種植做準備。若趕上天氣最毒辣的時日,大棚裏溫度高達40度以上,衣服就在被汗水浸濕和被太陽曬幹之間來回循環。

在淡季,我們每個月也能賺15萬日元左右,比起在國內打工,確實是多了不少。慢慢熟悉環境後,同事們開始相互分享一些家長裏短,日子也就顯得過得快了一些。

4

大多人來日本做研修生,就是為了賺錢,有的是給自己賺,有的是給別人賺。

小敏在工作中表現平平,沒啥存在感。她出國打工是被弟弟一手安排的,中介費也是弟弟出去借的。弟弟覺得小敏是因為他才能賺到錢,所以,小敏賺到的錢除了還借款,基本都花到了弟弟結婚、買房上麵去了。我們常告誡小敏要自己留些私房錢,小敏總說:“沒辦法,親弟弟呀!”

然而我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也有這一天。

2012年底,家裏打來電話,平時嚴厲冷峻的父親突然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從小在他的棍棒中長大的我,一下就懵了。

父親說,弟弟回國後,有了結婚對象,但農村彩禮高,女方又要求在城裏買房子,弟弟在日本打工賺的錢都不夠,“他還埋怨我,沒給他更多的錢,讓他這麽辛苦,可能婚都結不了”。

這話聽得我五味雜陳。哭完後,父親委婉地說,最近家裏需要添置農具,沒錢了,希望我能往家裏打些錢。

可能是因為忽然被父親重視而受寵若驚,也可能是虛榮心作祟想顯示自己的能力,我把需要還給弟弟的錢留了出來,剩餘的2萬多塊錢全部給了父親,後又陸續借錢給家裏打了3萬,共計5萬左右。

然而,我後來跟表姐聊天才知道,父親給我打完電話後次日便是弟弟訂婚的日子——父親對我隻字未提,合著他隻是唱了一出戲,就陸續“誆”了我5萬。

我知道,錢多半也是給弟弟了,可我卻隻能啞巴吃黃連,給了父母的錢,總不能讓他們還吧。

如果說我們這些“扶弟魔”已經挺悲催了,那影姐的故事更是令人唏噓——影姐來日本隻是為了躲避前夫。她此前在國內,自己開了一家美容院,老公顧家,孩子可愛,可因為她將差點流落街頭的女員工留宿家中,最後上演了農夫與蛇的故事——趁影姐忙生意,那女的爬上了影姐老公的床。

待影姐知道時,一切都晚了。她老公跪地求原諒,但是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把孩子安頓好後,影姐便來到日本,希望有個新開始。

 

繁重的體力勞動,又各懷心事,會社裏的女孩子都染上了煙癮和酒癮,我也不例外。

每天工作完畢,累得腿肚子都直轉筋的時候,手裏捏上一支萬寶路女士煙,煙霧繚繞間,疲勞也仿佛隨著煙霧飄走了。每當聚餐的日子,我們也會喝點白酒或啤酒。以前,我也就一罐啤酒的量,去日本之後,我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任酒像水一樣往嘴裏灌。我覺得喝酒之後,迷迷糊糊的狀態真的能讓人忘記煩惱,想必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吧。

除了煙酒,廉價的感情也容易趁虛而入。

2012年夏,我和小鳳被分配到和男同事阿海一起搭班幹活。阿海總跟我和小鳳說些曖昧的話,我覺得他年紀太小,不適合我。後來和影姐聊天才發現,原來阿海是“遍地撒網”,對會社所有女研修生都發起過明示、暗示。我提醒小鳳小心,她卻沒聽進去,很快便和阿海好上了,頻繁出入阿海的房間,後來在另一個男同事離開後,幹脆直接住了進去。社長其實是不讚成我們談戀愛的,但既然沒影響工作,也就沒說什麽。

就這樣,小鳳和阿海過起了日子。然而到了年底,他倆愛情的小船就翻了。

那時,阿海還有1年時間到期,卻提前申請回國了。我問他原因,他說累了,“回去歇歇”。然後,我忽然發現小鳳和她師傅小霞的關係不再如膠似漆,倆人每天見麵,不是互相謾罵就是冷嘲熱諷,搞得大家都一臉問號。

小鳳剛到日本時跟我同住一屋,後因為一些小事,齟齬不斷,慢慢也就變成了點頭之交。所以,她的事兒,我也不便直接問。直到阿海回國後,我才得知真相:有天半夜,小鳳醒來發現阿海不在,遂上樓尋找,一看見阿海的拖鞋在小霞的房門前,下意識推門一看,腦袋都要炸了。小鳳憤怒異常,半夜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阿海被折磨得沒辦法,隻能開啟躲避模式,選擇回國。

阿海離開後,小鳳沉默了一陣子,可眨眼又到草莓季,大家也沒多餘的心思再去關心這些八卦。

5

2013年開年,影姐合同到期回國,小鳳和小霞關係也慢慢破冰了,而我的苦日子卻到了。

初到日本時,我以為我們這些研修生都來自中國,應該團結才是。沒想到現實情況恰恰相反:早來日本的“前輩”們因為各種矛盾早就拉幫結派,兩隻巴掌數得過來的人頭,卻分成了兩個派係。

社長會從研修生中選一個日語和工作能力相對優秀的做“領頭”,多數時候,社長隻和領頭溝通工作,再由領頭分配工作給我們。當然,有時領頭也會幫我們和社長爭取利益。

我剛到的時候,領頭就是我的師傅影姐。影姐和麗姐是一派,另一派是跟影姐同期進會社的木子。木子帶著小霞幾個女孩子玩在一起,平日除了和影姐溝通工作,倆人幾乎一句話都不說。我本來不想站隊,但既然做了影姐的徒弟,自然被木子那一派視為對立麵。

我是研修生中間唯一上過高中的,接受能力相對強一點,日語進步快,做事兒又玩命,很快便得到了社長的認可。有時,社長甚至會說我比很多前輩都強。

正當我因為自己被社長看中而沾沾自喜時,卻忘了“槍打出頭鳥”的教訓。

聽師傅說,我來之前,社長最常誇獎的是小霞——小霞來得比師傅、麗姐和木子晚,師傅3年合同到期,麗姐、木子也差不多也該走了,本來,若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下一任研修生的領頭就是小霞了。可我的到來,似乎令下一任領頭人選有了變數,小霞明顯對我起了戒心。

影姐還在時,小霞隻會在暗中針對我,比如,某天社長看見了一堆本該被處理的垃圾,問從旁邊經過的小霞是誰扔的,她就告訴社長是我扔的。當然,這是後來別的同事轉述給我的,而我百口莫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可能就被社長減了分。

影姐離開後,或許因為日本人比較在意“年功序列”,小霞還是如約當上了領頭。而我沒了師傅的庇佑後,小霞開始變本加厲地針對我。

有次,在大棚,社長讓我承擔了一項重要的工作——下雨時要將大棚兩邊的機器臂卷起,讓大棚頂端的塑料薄膜放下來,好讓雨水不會淋進來。以前都是前輩操作,社長大略地教了我一下就走了,可這些機械操作的日語較為複雜,我沒完全聽懂。

過了一會兒,還真下起了瓢潑大雨,我趕緊去操作機器臂,但具體該往哪個方向卷,一下就有點迷糊了。小霞以前做過,在一旁告訴我“往左邊卷”,我按著她教的方向操作,卻眼見著塑料薄膜和鐵管卷在一起,雨水瞬間倒灌進大棚裏。

我嚇了一跳,旁邊的小霞也是著急的樣子。我仿佛已經聽見社長在罵我“笨蛋”,很害怕,再看看大家被雨淋後不滿的樣子,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順著大棚的支撐柱就爬上去了。

那個大棚比其他的大,近兩層樓高,當時我除了趕緊解決麻煩,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把塑料薄膜整理完,我被淋得跟落湯雞一樣,狼狽極了,但卻沒人關心我一句。從棚頂下來,我看著五六米高的大棚,心裏這才有些後怕——萬一我摔下來,骨折是肯定的,再倒黴一點,可能就交代在這裏了。

從外麵看,我當時工作的大棚(作者供圖)從外麵看,我當時工作的大棚(作者供圖)

然而,讓我始料不及的事還在後麵。

晚上我洗完澡經過小霞房間,聽見她的聲音:“……這個二百五,還真以為我會告訴她正確的做法嗎?他以為社長喜歡她就能多拿錢嗎?哈哈……”附和她的,是小鳳和另外幾個人的笑聲。

那一刻,我腦袋嗡的一聲,都不知自己是怎麽走進房間的,而表麵上我還得裝得若無其事。

除了使絆子,小霞分配工作時,還總給我分配最難做的,我也隻能忍了。她還利用她領頭的身份籠絡大家,逐步孤立我:大家一起工作,最後剩我還差一點就完成時,她便直接帶著大家走人;輪到假期,她帶著其他人訂好車票一起出去玩,卻從來不問我一聲。

那種感覺讓我剜心一樣的難受,卻隻能自己憋屈,不知向誰使氣。有時我甚至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漸漸地,我從開朗變得有些抑鬱,下班後,我隻能化難過為力量,更努力地學習日語。我知道,當我熬到小霞離開、自己成為領頭的時候,就不會再被欺辱了。

日語熟練了後,我一個人也去過淺草寺、富士山。我想,這也算是苦中作樂吧,不能浪費時光,畢竟如果沒有做研修生,估計我很難有機會來日本一趟。

6

然而,我並沒熬到我當領頭那天。我在2013年12月中旬就爆發了。

那天午後,小霞開始給我們分配工作,跟以前一樣,又把工作量最大的棚分給我,而我依然隻能服從。

在工作接近尾聲時,小霞又開始指桑罵槐,和另一個同事說:“哎呦,你說每天就知道往死了幹活的人,是不是傻X,社長多給她一毛錢咋地,二百五。”

另一個同事趕緊附和:“嗯,你說得太對了,就是二百五。”

以前我已經習慣了她這種陰陽怪氣,反正沒點我的名字,也不好發作。但這一天我沒有忍,而是噌地一下從大棚裏麵竄出來,照著小霞的肚子就是一腳。小霞先是懵了,隨即緩過神來也踢了我一下。之後,我像瘋了一樣,把這一年來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發泄了出來。因為我太激動,即使同事們拉偏架,我依然占了上風。

很快社長來了,報了警。我們都知道在日本打架算“大事”,小霞見我動手了,斷定我肯定是得回國了,便還想訛我一筆,順勢躺在地下,不停呻吟,裝出痛苦的樣子。不過,醫生檢查完,說沒大礙,便讓她回去休息了,警察隻是教育了我一下,簽了“下次不再犯”的保證書就完事了。

可能是愛之深責之切吧,社長狠狠地給了我一杵子,倔強的我用力站穩,不讓自己倒下。平靜之後,社長單獨找我談話,說即便這樣,他依然不想讓我回國。而我知道,如果我留下來,以後的路會更不好走——因為下一任的領頭肯定不會是我當了。

所以我隻是一遍遍地重複著日語“回家”這個詞。

社長沒辦法,隻得放我走。

其實,我早就已經做好回國的準備了。兩年時間,我還上了弟弟的錢,還賺了不到10萬,大部分都寄給了父母,自己沒剩多少,我隻想離開這個讓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可我也不想那麽窩囊地走,在打架的前一天,我給影姐打電話,問她“打哪裏比較合適”,“又出氣又不會打重了下不來台”。

影姐說:“踢肚子,沒啥重要器官,不會有事的。”

 

就這樣,我以這種近乎悲壯的形式回國了。如果正常回國,是可以申請退回在日本繳納的保險的,但是因為我是非正常回國,保險金也就沒了,我不想再和過去有任何聯係,也沒有和中介說。

我回國,父母並沒多說什麽,倒是弟弟說我沉不住氣,“回來哪有這麽好賺的錢”。這時,他已經有了孩子,說是壓力大,我把手裏僅剩的2萬元又“借”給了他。這樣一來,兩年辛苦工作的錢,我手裏分文不剩了。

在家歇了一陣,過完春節,我媽開始給我張羅相親,說我都27了,快嫁不出去了,最後連村裏40多歲的鰥夫都想給我介紹,嚇得我趕緊收拾東西去齊齊哈爾打工了。

在齊齊哈爾我找了份文職工作,比摘草莓輕鬆一些,工資卻少了一半。在此期間,經同學的介紹,我認識了我的老公。結婚後,就在我覺得人生即將邁入新篇章時,遠去的日本研修生活卻又在我身體上顯出了後遺症:有幾天我的腰疼得站不起來,去了醫院,醫生警告我:“必須手術,否則有癱瘓的風險,也要不了孩子。”

手術後,在家躺了3個月,基本都是老公在伺候,父母沒過來看過我一眼,也沒出一分錢。我沒有掉眼淚,這反而讓我越發清醒:往後的日子,我一定要好好愛自己,拚命幸福。

回來這些年,除了影姐,我和那些一起工作過的研修生們大多沒有聯係。影姐回國工作了幾年後,再婚生子了,很是幸福。聽她說,小霞回國後和男朋友在大連安了家。2016年,也是她告訴我,小鳳訂婚沒多久,因車禍去世了。

雖然在日本後來的那些日子我和小鳳沒太多交集,但是聽到她去世的消息,我還是怔了很久,我又想起多年前在大連培訓時她說要掙大錢的模樣。我不知道阿海知道小鳳去世的消息,會是怎樣的心情,聽說,他也當爸爸了。

後來想想,如果能用在日本工作時一半的勤奮、努力,在國內也不會過得太差。如今日元匯率也跌了,去日本打工賺的錢不如以前多了,對於日本人來說,中國人的勞動力也越來越貴,他們已經開始啟用更便宜的越南人了。

當然,在國內始終找不到更合適工作的人,估計還會想著再回去吧。我弟弟今年年初又踏上了去日本的路,至於未來如何,家裏妻兒如何,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本文係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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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打流水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5517 bytes) () 05/08/2020 postreply 23:56:14

日本人口下降,低端勞動力嚴重不足,如果沒有這些中國勞工,日本農業/工業就要停頓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09/2020 postreply 07:2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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