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33)

 

一個東北小好人的艱難幾年

2020-04-29 09:57:12
157人評論

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1

晨起空腹,在太陽還沒有爬上來的時候,小何就已經坐在包子鋪的門口吸煙了。

氤氳起伏,炊煙又起,是被人們懷念人生幾大田園光景之一。小何是飽享煙火氣的包子鋪老板,也曾是一個二層小樓的飯店老板——當然,那是在疫情爆發前。如今,他隻能倚坐在門口抽煙。

之前,每天的五六點鍾,幾個老主顧進門落座時,小何總要借包子還有幾分鍾沒開鍋的短促時間,和他們嘮幾句家常。聊得差不多了,他再跑進廚房,高高地喊上一句:“您的牛肉大蔥包子蒸得嘞——”

這一句的悠揚,同聊家常一樣,都是從北京學來的。

2012年小何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隻身去北京打拚。他在一家老北京炸醬麵店裏學會了把每一句話都加上點語氣詞——畢竟,老板和主顧都覺得用北京話喊出的炸醬麵才正宗。於是,東北少年小何在最有血性的時候,滿口都是夾生的“您的麵得嘞!”

小何把這看作是一種成長,他沒覺得自己失去什麽,至少他學會了老北京片湯話。當然,他不甘心把自己的大好年華都揮霍在“喊號子”上,他渴望成功,渴望用金錢來充填他幹癟的夢想。4年後,他發現了商機,在海澱的一片平房區裏找到了一個機會。

那是小何初到北京時租住過的地方,環境潮濕,蟲吃鼠咬,兩千多人的社區裏,幾乎都是來北京打拚的外地人。這裏的平房高高低低,黃色的瓦片或深紅的瓦片,胡同口拐彎角的牆壁上貼著七七八八的小廣告,抬頭看天空,是交雜來去的電線,左一織右一掛,連著好多電線杆子。

小何曾對我說,那裏的“生活氣”讓他很自得,在他的眼裏,這個社區的風格就像是散落的“九龍城寨”,他甚至能把交織的電線拍出“香港風”的感覺。可這偌大的夢想家集散地卻唯獨沒有一個浴池,人們去哪兒洗去塵世的汙濁好讓他們神色熠熠發著夢想的光呢?

小何憑借自己在北京的儲蓄和家裏的資助,打算搞一票大的。他在一個個胡同裏轉悠,終於找到了一處廢棄的浴池——房東大娘沒有精力開了,廢棄了很多年。曾經那裏應該是個理發修麵和泡澡洗浴結合在一起的高檔浴池,浴池的一切都被他用手機照了下來:寬長門廊一側的牆上,有麵落滿了灰塵的大鏡子,鏡子的麵前想必曾是有個理發店,後來社會變遷,導致房東大娘不得不把它拆了一半租出去掙錢,與這個“高檔浴池”分庭抗禮。

浴池入口的痕跡顯示,這裏或許掛過兩個深藍色厚棉門簾,一個寫著“男”一個寫著“女”,被過堂風吹得鼓鼓的,露出的縫隙裏,鑽出類似歎息一樣的熱氣;更衣室十分小,也有一麵鏡子,對比門廊的鏡子,簡直是小家子氣,常年的水蒸氣使它從邊沿處就有著向裏蔓延的咖啡色鏽跡,像植物的觸手包裹著每一個照鏡子的人;裏麵真正的淋浴間有六七個噴頭,地麵的瓷磚破碎不一,從瓷磚的新舊程度和水泥印記能看得出,這裏原來可以泡澡,隻是熱水池子後來也被大娘拆了。

浴池在小何手裏重新開張,他工作在這裏,吃住也在這裏。小何從沒有用手機拍過他那間潮熱的臥室做紀念,我隻能想象:某個夏夜收工的時候,他打掃好兩個浴池的衛生以後,去門口鎖上了那扇門,跟一側鏡子裏的自己並排走過長長的門廊,一頭倒在潮濕悶熱的臥室裏,躺在一天厚厚的疲憊與堅持之上。

小何想起那時的事情,就會露出一個大大的、奸瑣的微笑:“那個時候,來的人不少,我就辦卡,在網上學的快速資金回流,挺有道理吧?我最樂意給孩子辦卡,孩子(的卡)總丟,我這小商小業的,最盼著就是客人丟卡。丟了我也不給補,嘿嘿,隻能重新辦一張,我也一分錢不給便宜。”

隨著敘述的展開,微笑又凝重了一些:“那個時候我以為人不會那麽多,誰知道一搓就是搓一天,有好多人沒給錢,或者沒給搓澡錢,我也稀裏糊塗給人搓了。”

他說到“沒給錢”三個字時,我的心好像被人用刀緩緩地劈了一下,就好像一個孩子給你指著無人的路口說了句“他搶了我的棒棒糖”,你問他“人呢”,他怯生生地說“跑了,沒追上”。小何講,他的浴池當時“洗澡連搓澡”是25塊,而辦一張月卡才150塊,不到2個月,他就“回流”了近3萬塊錢。這筆錢對於北京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對於小何,卻如同看見了希望,跑單什麽的都可以不計較,他隻願這社區裏的兩千多人,都來他這兒辦卡洗澡。

他不舍得花大價錢去修那些經常不出水或者出水就散花的噴頭,就自己用牙刷蘸醋,一天刷一回,北京的水質實在太硬了,就算是這樣,“也不太行”;他也舍不得花錢請人疏通年久常堵的下水道,情願把地麵刨開,用自己買來的水管和水泥來回接來回改,搞得經常三四十天用不了廁所;方地磚裂成了龜紋石,他也不去換——不是不能換,隻是一換就不能開工。

“那幾年真的是水路電路管道燃氣,啥啥都會幹了。”他說。

我問他,難道沒有女搓澡師嗎?小何奸瑣的嘴角又翹起來了:“我想給她們搓,人家也不能讓啊——我是想請一個,後來一想,請不起,算了。所以也就一直沒有女搓澡師。”

事實證明,他搞“資金快速回流”是對的,他很快就把家裏的錢還上了。我猜那可能是他家裏給他留的結婚錢,不然也不會那麽痛快就給他,便與他打趣:“你找一個女搓澡師,兩個人是不是也搭個伴。”

“搭伴受苦受窮?”小何直麵我的問題,回答的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一搓搓一天,手指頭一天下來泡得連指紋都沒有了,還跑單,水龍頭還經常壞,你都不知道活多多!那時候我拿洗潔精刷碗,刷完碗,手就蛻了一層皮,第二天得戴手套給人家搓。”

“那不疼嗎?”

“疼啊!先是刺撓,後是疼,然後就腫。哪個好姑娘跟我啊?”

說罷,小何就又點了一根煙。

2

正在浴池剛步入正軌的時候,大興那場火災,引來了“規劃辦”和“綜合治理辦”,鍋爐被砸了,浴池也被封了。

“你沒想過去申辯麽?”

“我他媽去了呀!我進了社區的院子,就看見無數的煎餅推車,無數的鐵板燒機,無數的燈管牌子,我害怕呀,我就回去了啊……”說完,他嘴唇顫抖地點了下一根煙。

我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卻始終找不出一句合適的。也許這種事情就沒有對錯,所謂偉大的時代,也就是誰也不把小人物放在眼裏的時代。

一個東北小好人的艱難幾年

後來小何拿著像那麽回事的索賠和攢下的不多的錢,躬身出局,回了老家。退回來的他,沒有再找到合適的房子開洗浴,就在我奶奶家的小區旁邊做起了早餐。

早餐和洗浴是兩股勁,一個是站一天、搓一天,一個是忙一早上,閑一下午。小何總是熱情地喊著北京兒化音的東北話,起個大早和麵包包子,跑到大學附近賣,進小區賣。

做麵食,小何算是門外漢,但是好在苦難教給了人認真生活的方式。小何在北京打雜時也跟著大師傅學過幾手“包子活”,他跟我吹:“咱好學,多一門手藝總是多條路。”

小何租下的店麵雖然小,但是臨街,街道兩旁就是兩個小區,兩個小區都是政府單位的家屬樓,老人多,政府人員多,具備“不常做早飯”的特點。這兩個小區的老人,幾乎都是被兒女接管的養老狀態,生活大都屬於半自主,是“兒女的孩子”,既無聊又不自在,看著享福,也像上了一道隱形的枷鎖。老人們或多或少願意給自己無聊的晚年生活添加一些樂趣,因此小何的機敏和健談深得眾意。

小何每天都會提前備好四種餡兒的包子:從麵館學來的豬肉蘑菇包子,從清真館子牛肉燒麥改良而來的牛肉大蔥包子,還有自己在手機上學的雞汁包子和素包子。他每次提到改良的牛肉大蔥時,都會想起那個教他包燒麥的阿訇,說完就笑,眼睛裏閃出絲絲的光,遠遠的記著他遇見的為數不多的好人。

小何還對我說:“去進肉,人家知道你開早餐店的,都推薦給你血脖子肉或者槽頭肉。”

作為學醫的人,我聽了一驚,從來沒想過,脖子上沒人要的肉會拌進肉餡兒裏。

小何跟我解釋道:“原來我也不知道血脖子肉能咋地,淋巴是咋回事,後來知道的時候直犯惡心——這要是吃壞了,多喪良心啊,我要是摻了那些肉你們也吃不出來,一樣天天來。”小何詳細地向我講了關於血脖子肉的做法:正常醃肉和餡兒的過程中,加入類似“一滴香”、“肉料王”那樣的添加劑,劑量按心情算,然後往正常的餡兒裏摻進去三成到五成的血脖子肉沫,甚至如果膽子大,可以摻更多。

“你真就不摻點血脖子?那可能省不少成本啊。”我套他話。

他哼了一下,不屑地說:“要麽是退休老頭,要麽是上學孩子,沒必要啊,要是開在街裏,我還真就不一定了。”

他攤著手向我透露“商業機密”時的樣子,像是在向我炫耀:我本可以這樣做,但是我沒有。這是他作為一個孩子的語言方式,貌似機詐,實則純良,明白告訴你:我做壞事你也不知道,可是我沒做。那副做派,驕傲得像多年前一部電視劇裏王誌文演的黑老大最後伏法時的侃侃而談。

我隻能感歎,社會對人的鍛造異常地快。

3

每天,小何都會把五六個“特殊的”牛肉大蔥包子放在最高的籠屜裏回一次籠,那是王大爺最喜歡的,“旋著花兒的包子,在籠屜上蒸透了,油湯兒把包子塌了底兒了,拿到嘴裏一抿就能咽”。這樣的包子,他每天都得給王大爺特意備出來,要是哪天王大爺沒來,隔天小何還會“批評”王大爺沒有契約精神——畢竟這樣蒸大勁了的包子,沒幾個客人愛吃。

還有份2個雞汁包子加1個素包子的“套餐”,也要在平素的工作日裏提前準備好。“現在的孩子,居然都忙到早飯也不能安安靜靜地吃了。”他說,“你就看吧,每天都有一個女的牽著一個眼睛還沒睜開的胖小子。”

女人不讓孩子吃豬肉包子,怕胖,不讓孩子吃牛肉包子,說汁水多,弄校服上不好洗,但她從來都是給自己買牛肉的和豬肉的。

說到這兒,我就已經很欽佩小何觀察客人的老到程度了。他卻不以為意,還有幾分悵然若失:“生活嘛——就像我在麵館的時候,有些人經常來,愛吃粗麵細麵,多辣多黃瓜,愛就點糖蒜什麽的;或者人家來搓澡,誰皮兒嫩,誰吃勁,不掌握明白了,人家下回還來嗎?”

最後,他還賣弄了一下說:“這就是生活經驗!”

我想,的確,這就是他的生活經驗,一種簡簡單單、無需居高臨下的情懷,為了生活的善良,出於生存的本意,且造福於所有人。他一邊起籠屜蒸包子,一邊收錢,一邊為熟悉的主顧上碟他們愛吃的鹹菜。他看著牆根兒下曬太陽的老人們,也會湊過去攀談,他明確無誤知道,哪個是退休老幹部,要適時地點評一下時事政治;哪個是離休教師,要嘮幾句現在孩子上學的問題;哪個是棋簍子,有事沒事跟著殺一盤。總之,迎來送往間,小何遊刃有餘,是這條街兩旁最被老人信任的知心人。

我也曾問他,為什麽不去大學食堂包一個堂口,那多掙錢啊。他對我說:“不是沒想過,但是覺得現在大學生都太浪費了,吃剩下的我看著心疼,過慣了苦日子,看不得有人浪費。”我拿話戳他:“那你店裏就沒有人浪費了?錢沒少給你就得了唄!”

小何回答得很樸實:“老頭老太太真不浪費。”

我倒覺得,他不去大學食堂裏做,也許還不隻是嫌學生浪費的問題——他早去過大城市打拚一路,早就深知學曆帶給人心中的近乎本能的成見。在大學裏包食堂,錢也許不會比現在多掙太多,但當看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都在嬉戲打鬧、看書做題,未來的人生還有無數可能性,他會不會有一種無奈感——自己已經有了一次“創業失敗”的經驗,早早成了一個“社會人”——就好像高考沒考好的人,每年到了6月份都會暗暗遺憾一下那樣。

“何總,你當年咋就這麽倔,愣是不念了?”我又多嘴地問了一句。

何總別過頭,不嘞()我了。

 

隨後的日子裏,小何開始在下午清閑的時候給一些建築工地做簡單的熗拌菜。在他包子鋪開業的一年多後,我奶奶就嚷嚷說,樓下包子鋪的碗有紋路,非常適合她這種沒有什麽手勁的老年人抓取。

那天下午我去了包子鋪,看見小何道明此事。我本想給奶奶買幾個碗,誰知他很大方地說:“老人需要你就拿一兩個,買就談不上了,沒幾個錢。”

我不好意思,買了夠吃好幾天的包子,拿了兩個碗回來。沒想到十幾天後,小何竟給去店裏的60歲以上老人,每人送一個碗——雖然攏共沒幾個錢,但對個小包子鋪來說,也算是大手筆了。

我問他咋想出來這招兒的,他隻是呲呲牙,說了倆字:“手段!”

一句俏皮的炫耀,讓人聽起來還暖暖的。後來我才理解,那碗,其實不隻是手段,還帶著一份善意——包子鋪在兩個小區的老人裏都那麽有人氣了,還需要用啥“手段”。

而且,這碗,應該還是小何對老人們道別。

4

給老人們送完碗之後,小何就改做了正規飯店了。

他幾乎投入了全部身家,租下了上下兩層近230平米的房子,每月6000塊的房租,簡單裝修又花去了13萬。

小何堅信,大家都堅信,這個世界終於要給努力趕路的孩子以回報了——對比同業者,小何確實還是個傷痕累累的孩子——他要大把地掙錢,把自己前些年的委屈找回來。

2019年下來,飯店算不上蒸蒸日上,也算順風順水。歲末年尾,小何像其他商家一樣打出了“年夜飯”的套路,搞388、588、888的年夜飯套餐。小何人好做生意實惠,預約滿員是情理之中。

12月中旬的時候,我在他的飯店吃飯時見到了他,被油煙熏亮的頭發和臉,被黑泥塞滿的指甲。他翹著二郎腿對我喊著:“過年帶老頭老太太來我這吃啊!留著位置,保準給你留著5點半到8點的點!”

我上前推了推他,可惜沒從他口袋裏摸出煙來,跟他逗兩句,發現他說話沒什麽北京味兒了。

或許病毒此時已經在武漢暗流湧動,可是完全影響不到一個東北五線城市的歌舞升平。小何在那天晚上又購置了一個大冷櫃用來儲菜,他聽說有的飯店備了五六十萬的“料”準備大幹一場,他隻恨自己沒錢,沒備下那麽多食材,所以豬鼻子插大蔥,像模像樣地把地庫裏的菜搬到冰櫃裏,給自己寬心。

1月24日,除夕如約,宴會如約,從下午4點到次日淩晨1點,小何的飯店翻台63桌,他不停地在發朋友圈,每一個朋友圈都配著呲牙笑的表情。

1月25日,省裏啟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應急響應”,不到一周,“禁止群體性聚餐”。

至此,小何的朋友圈就斷更了。

我去找過他,因為需要囤糧。想著他很大可能有許多蔬菜要囤在飯店裏等著發黴,我給他發微信問:“兄弟,有豬肉麽?還有茼蒿?現在超市買不到啊!”

他沒理我。

我接著問:“兄弟,你有口罩麽?”

還是沒回複。

當晚,他才回給我一句篤定的話:“(禁令)也就到正月十五!還能不讓老百姓吃飯麽?”

到了正月十五,他發給我兩條微信:

“哥,有口罩麽?”

“哥,需要什麽菜你就來拿吧,不差你這點了。”

 

此後的每一天,小何仍然坐在他飯店的門口,如同等著那一紙昭雪的文書一般,望著老天讓這疫情過去。他一邊想著裝修的13萬,一邊想著囤在冷櫃裏的菜,他說他又聯想到了北京,一切都不順。

年夜飯之後再見麵,我倆就都戴著一層藍色的口罩了。他還是枯坐著,手臂深深地窩進肚子,手掌從下巴開始包著半張臉。見到我,他蹦出的一句話便是:“需要什麽,拿就好了,不要錢,反正也不新鮮了。”

我倆一前一後地走在除夕夜繁熱的飯店裏,兩個大冰櫃在兩側發出此起彼伏的“嗡嗡”聲。我拿了很多菜,他靠在牆上看我手拎著菜,嘻嘻笑著:“我這每一天都是錢呐,現在菜也蔫巴了,停了幾次電,魚也是化了又凍的,做出來菜也肯定腥氣大了——嘶,這他媽老天爺不讓人活啊。”

我隻能跟他侃大形勢:“都慢慢在變好,數字每天都有所下降。”

“等著複工唄,估計再有七八天就好了!”

說是七八天,一下就堅持了兩個月。我沒有再去小何那兒拿菜,我深深後悔自己的魯莽,感覺那次去拿菜,就好像是一個在老人麵前討論遺產的紈絝子孫一般不善良,這種不善是微小的,也是殘忍的。

小何還在日複一日地枯坐。朋友圈裏,他每天接二連三地轉發好多各地因疫情而倒閉飯店的慘狀,還有那些用一些大企業的老板哀嚎言論做噱頭的標題黨。一個又一個倒閉的牌子,就好像被人在名字上框上黑框一樣沉重。

我點開過一篇標題為“桔子酒店創始人吳海:我是個做中小微企業的我活不到4月份”的文章,言辭懇切,數目具體,看完全文觸目驚心。

小何在朋友圈裏不住地咒罵和哀歎,甚至也學著網絡上無關痛癢的時評家一樣感歎了起來。我想,這是很好理解的——他的每一步路,都幾乎和網絡訊息掛鉤,靠著網上教的那套“快速資金回流”把自己的買賣做大,他對於網絡沒有任何分辨力,見雲就是雨,絲毫不懷疑。現在,打開手機就都是壞消息,爭前恐後往小何眼睛裏撞。

像在北京時一樣,大家都遭遇了同樣的事,病毒不會為他單獨開一個方便之門。也和那次一樣,小何選擇放棄了,太多人都在關心他,卻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傷口潰爛的程度。我相信他的放棄有一種苦澀的釋然,他的經曆讓他不具備少年的英氣,他誠懇地攤開手,接受一切謔戲。

5

2020年3月3日,省裏餐飲獲準複工。

就在通告發布的前一天,小何在朋友圈也發布了消息,尋求變賣鍋爐炊具及兩個八九成新的冰櫃。

我緊忙打去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卻沒有一點驚喜:“哎,我看見了,是啊,終於可以開門了,但是我可能還是要去開早餐店了。”

“兄弟,哪有那麽嚴重啊,你不可能連幾萬塊錢翻身錢都沒有了吧?”

我阻攔不住小何。我才知道,他囤菜的錢是借的,近兩個月沒開工,但是房東沒有給他減免房租——誰讓房東也是做餐飲的呢。而且,飯店的工人都要在家務農,短時間也雇不來人開工了。小何隻能放棄,而且是當機立斷地止損,放棄已經穩定的客源,放棄一個蒸蒸日上的飯店,放棄他全部身家購置的用具和那13萬的裝修,或許這樣,還能保留一個早餐店的老本兒。

最後一天的變賣,被我趕上了。小何麵無表情地把一個又一個小電磁爐擺在地上,那種表情,可能在當年在北京開洗浴時,門廊裏那麵的長長的鏡子也倒映過。

“看看吧,30塊錢一個。”他雙手攤著,對我無力地說著。

我掂了幾個平常家裏用不上的刀具,給了他100塊錢。他拿著錢沒有推辭:“得嘞您呐——我估摸著這把刀得扔了呢,沒想到還是有人識貨呀。”

“你開早餐店不需要廚具啊?不留幾件啊?”我問道。

小何看了看我,看了看腳下,嘟囔了一句:“不留!”

晚上走的時候隻剩下幾個鍋碗瓢盆了,小何奮力地把每一個不鏽鋼物件都踩癟了,再重重地踢出去,像撒氣泄火一樣。

我對他喊:“你不關卷簾門啊?”

他把兜裏的口罩抻了抻,對我說:“誰還能偷啊?”

他的北京口音又起來了,他邊抽煙邊搖搖晃晃的樣子,很像王寶強演的那個樹先生,像是一棵本來就沒長好又被炸雷劈了的樹,像是一個不再與任何事情抗爭的東西。

我想問問小何需不需要借他點錢替他渡過難關什麽的,但是想了想,也啞在了心裏——在我下決定不再向他拿蔬菜之後沒幾天,他就發微信告訴我“別來了”,菜啊肉啊什麽的,都被他的原來的供應商“大哥”們拿走了。

我後來趕到時候,看見了那個空空如也的景象:兩個“嗡嗡”響的冰櫃空了,展示櫃上原本閃亮的大菜牌也不知去了何處。小何年齡小,知會各路朋友都以“哥”相稱。他說:“他們來了,跟我談,麵帶笑意,就拿走了,我也沒攔。”

如他拌包子餡兒不摻“血脖子肉”一樣,那些供貨商的“套路”他都不摻和。但是偏偏他的飯店異軍突起,所以一聽說他關店了,一堆人就來看他的笑話——你不是好心送菜嘛,那我就都拿走,反正你的飯店也不開了,菜牌子我也順手拿走了。

小何沒什麽心緒跟這類人費口舌,送出去了也清淨。他身邊都是窮親戚,想借錢翻身,還是要靠這些“哥”們,可是這次“洗劫”加嘲笑,讓小何對這些麻木的、幸災樂禍的人,也失去了信心。

就像加繆筆下的《鼠疫》,疫情流行時我們慢慢對疫情習以為常並尋求自保,也許疫情過去後,我們的生活會依然照舊,而人與人之間的互爭互戕,也不會改變。

 

後記

我和小何最近的一次聯係,是我發微信問他接下來怎麽打算。

他隔了許多天才回複我說:“我打算去開大車,跑跑長途,趁年輕掙掙錢。”

我想告訴他,原來的包子鋪要是還幹,肯定人也特別多。但是小何告訴我:“那些人等著看我笑話呢,他們特意跟我打電話說下半年肉價菜價都上漲,跟我說如果我還想做,就給我找房子。”

小何氣不打一處來,他與這些“哥”們撕破了臉,痛恨他們在非常時期不幫他一把,還看他笑話。從未有過的心涼變成了爆發的憤怒,他再也不能在這座城市做跟餐飲沾邊兒的東西了,甚至忿忿不平要去市場監督局舉報這些人。但話說到這了,也就沒了下文。

街兩旁的老鄰居們,總還惦記著小何能回來開個什麽店,什麽店都好,主要是這孩子討人喜歡,但是同樣沒了下文。

本文係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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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7301 bytes) () 04/29/2020 postreply 18:54:47

“把事情看得越簡單,就越接近事物的本來麵目” +1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29/2020 postreply 21:02:06

人在醫院能無知到何種程度?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5053 bytes) () 04/30/2020 postreply 13:22:07

中國的醫鬧一部分原因是法製無力,另一方麵就是無知愚昧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30/2020 postreply 21:12:12

{#_#}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4 bytes) () 04/30/2020 postreply 21:23:46

最後那組微距鏡頭下的昆蟲,拍得很美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29/2020 postreply 21:04:29

逝水窯灣:千年老街的25年之變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37738 bytes) () 04/30/2020 postreply 13:3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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