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了這封信,你就是個好人
前言老馬是從外單位調來的,老吳沒住院前,兩人常常相約去湖區釣魚。他比老吳大6歲,如若不受新政策的影響,1年後也該“光榮退休”了。釣魚也是近幾年才培養起來的愛好,拜老吳為師,是為自己不久後的退休生活謀個去處。老吳其實沒什麽垂釣技術,就是有回踩了狗屎運,從湖裏拉上來一隻老鱉,老吳的意思是,找個館子做個湯,呼朋喚友大補一餐,老馬卻堅持要放生,弄得老吳還有點不高興。老吳問他,如果釣上來的是魚,放不放呢?老馬笑笑不答。老吳又說,怎麽釣上來一隻鱉,在你這就享受高一等待遇了。老馬嘴上誇老吳思想有深度,誇完便將桶裏的老鱉倒進湖裏。為這事,兩人一個月沒說話。老馬在病房裏跟我說,人這種動物有個最大的特點,叫性識無定——想法和欲望此一時彼一時,善念不知何時起,惡念也不知何時來,所以善念一來就要立刻抓住,不要質疑,也不用迷惑。在自己這麽多年的工作中,他印象最深的,是和一名囚徒在獄中相處的故事。故事簡簡單單,卻像是小小的一束光,照亮了這名囚徒心靈深處的黑暗。
1
老馬不像快60的人,頭發烏黑茂密,自稱從沒碰過染發劑,梳了個大背頭。小腹平坦,寬肩窄臀,一雙大長腿,南人北相,有著天南海北皆吃香的外貌。按老吳的話講,當年老馬也算是走偶像路線的。
9年前,老馬即將跨入知天命之年,警銜二毛三,肩章上再也擠不下一顆豆子了,級別是副科,崗位是監區副教導員,主抓教改工作。按地方政策,要響應領導幹部隊伍年輕化建設,老馬也不用再幹一線了,做些輔助帶班工作,安安靜靜等著退。
2010年農曆春節,輪班輪到老馬頭上,除夕到初三,他都要堅守崗位,管犯人們的吃喝拉撒。家屬跟他發牢騷,說他連續3年春節不著家,沒這麽排班的。其實,這事也怪老馬,前年是正常輪班輪到他,但去年和今年本不是他的班,可值班同事有事,他就硬頂了上去。
家屬追到單位接見室,非要跟他吃團圓飯,吃著吃著,突然就落了淚,問他怎麽這麽老實,活了一大把歲數,老被別人耍滑頭。老馬這才意識到最近幾年確實冷落了家屬。
女兒在英國留學,往返機票貴,每年隻回家一趟,時間都定在清明前後,回來可以去墓地見見爺爺奶奶,多相處幾天。也是因著這個,他才願意一而再地幫同事頂班。
吃了頓酸溜溜的餃子,老馬就要趕回監區上崗,臨走寬慰家屬說,以後退了,天天都是除夕,頓頓都是團圓飯。兩人從會見室分別,時間還不到午飯的點——家屬知道晚上進不來,趕早包了老馬愛吃的韭菜豬肉餡兒。
回到監區,離夥房開餐還有半小時。老馬在院子裏伸了個懶腰,副班同事安排犯人們娛樂,不少人在打牌,其中當然也有暗藏的賭局,但春節當口,老馬和同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反正“賭資”來去也就是幾包煙和方便麵,但如若發現誰賭上了“接見款(犯人會見時的家屬匯款)”,必須揪出來嚴懲。這是老馬心裏的一杆秤。
他巡視了一圈,圍觀了幾桌牌局,適時指教了幾個打牌技術不靈光的犯人。暖陽曬得他很舒坦,突然令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曬被子。
監獄裏,曬被子是場聲勢浩大的活動,南方的冬季很冷,犯人們的床鋪厚得不可思議。
按道理,監獄公派的冬被是每人一條4公斤的蓋被,一條6公斤的鋪被。但很多老犯刑滿之後並不會上交被子,權當人情送來送去;家屬們也擔憂犯人們吃不飽睡不暖,每逢冬季會見日,五顏六色的被子就堆滿了接見物品收發室。因此,每個犯人都給自己弄了個厚厚的安樂窩。
其實,管教最不願組織的就是曬被子——看似簡單,但現場總會亂得不可開交,臭烘烘的被子鋪天蓋地,犯人們要爭搶晾曬杆,極容易發生意外衝突。
老馬也在這個難題上動過腦筋,隻要他當班的天日頭好,他都會安排後勤組的犯人去掃一遍塑膠操場,然後再組織犯人們將被褥鋪在地上。那兒光線充足,誰也用不著爭搶。
一聽要曬被子,大夥兒的積極性都很高,搶先恐後地將被子扛在肩上。等排隊報數時,老馬發現有個犯人空著手,問他你的被子呢?那犯人高大健壯,長了一臉油痘子,甕聲甕氣地回,“用不著曬。”
等到了操場,大夥兒都忙著鋪被子時,那犯人卻突然撩開上衣,裸著背照起了光,身邊的人嚇了一跳——他的背就像癩蛤蟆,長滿了數不清的疙瘩痘。一群人紛紛叫罵起來,大過年的,放什麽毒?
老馬走過去製止,此人卻突然將上衣脫了下來,一陣猛抖,光線裏立刻飛滿皮屑,一群人又雞飛狗跳了。老馬訓道:沒事找事是吧?大過年的給我不省心,信不信立刻給你送嚴管隊。
犯人卻滿不在乎,“你們有沒有常識啊?我這哪是傳染病,我這是青春痘。”身邊的人還是嚷嚷個不停,說什麽“花案犯”身上就是不幹淨。犯人火了,要和人幹架,老馬趕忙上去製止,沒想到犯人力氣極大,甩了一下肩膀,老馬踉蹌著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地上了。倒也沒受傷,但麵子下不來。爬起來後,從武裝帶裏掏出手銬,就將人押去了嚴管隊。
走到路中央,看見冷清清的嚴管隊跑道,老馬心裏也打起退堂鼓,畢竟是過年,平日這個時候,嚴管犯都在跑道上罰跑,今天也沒什麽人——改造再有問題的犯人也要過節,“槍斃鬼也得吃了年夜飯”——他挑這個時候發火,也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確實沒什麽道理。
夥房開餐了,方方正正的不鏽鋼飯車冒著煙被推了出來,不遠處的犯人們都興奮了。老馬看著騷動的隊伍,又押著犯人回去了。
2
開過飯,要組織犯人們午休。老馬將人都鎖進了監舍,挑上電視的閘門。大夥兒可以看電視,可以接著玩牌,也可以倒頭睡大覺。
春節當口,犯人們都念家,老馬會在能力範圍之內,盡力給他們點小自由。這也是他多年的工作經驗,“這當口,你別煩他們,他們也不煩你。”
事情料理妥當,老馬在監控台翻犯人檔案。剛才操場上那個犯人,老馬竟然忘了他的名字和案由,或者說,他隻記得那犯人是一個月前調來的,在別的監區打架待不下去。
老馬沒好意思當麵問名字,因為獄警有項最基本的工作考核要求,必須熟記所有犯人的名字、長相和案由。老馬肯定特意記過,但興許這年頭一翻,年紀又大一歲,記性就更不好了。
費了一番功夫,檔案找到了,犯人叫朱鵬飛,32歲,猥褻罪獲刑2年。老馬呷了茶,慢慢地翻他的案由,看著看著,噗呲樂了,鼓著嘴噴出一溜兒水。
朱鵬飛的案情有些荒唐。
他家住縣郊,那地方那時候剛被規劃進“文明鄉村”,周圍蓋了幾棟新廁所,逢幾百米便設有垃圾桶,道路上幹幹淨淨,設有保潔專員。那時候,鄉村保潔專員是樁很不錯的差事,每天開著保潔車,各個路口溜達兩圈,每月800就到賬了。當時這活兒讓村裏的前任會計得了便宜,村民們眼紅,一時間道路上垃圾堆得格外多。朱鵬飛母親是挑事者中的積極者之一,時不時給老會計找點麻煩。
有一回,老會計在路麵發現了一袋膠狀物,他沒見過這種東西,提回家研究一下。老會計家有個大學生女兒,幫著父親一起琢磨,將這堆膠狀物拚起來一看,竟然是個矽膠屁股。當天,老會計就將矽膠屁股放在保潔車後頭,開著車在村裏到處展覽,挨家挨戶宣傳,點名說是朱鵬飛家門口撿到的——並且氣勢洶洶地揚言,村莊裏出變態了。
朱鵬飛是個單身漢,當年30歲。農村裏過了30歲沒結婚的男青年,本就在方方麵麵都容易被認為有大問題。這矽膠屁股就更了不得了,一時間,所有人都認定朱鵬飛心理和生理都出了極大的問題。
好大一盆汙水潑到自家兒子身上,朱鵬飛母親氣壞了,去找老會計撒潑。老會計辯解,說自己半個字沒造謠,東西確實是在你家門口撿的。兩人吵來吵去,還動手打了起來。
朱鵬飛也為這事極度窩火,他自辯和那屁股沒一毛錢關係,但誰也不信,就連自己的母親也開始對他疑神疑鬼,還打電話給外地幹木匠的朱鵬飛他爸,意思是朱家完蛋了,絕後了,兒子愛假人不愛真人。
朱鵬飛一心覺得既然老會計毀了自己的聲譽,給自己大齡未婚這問題上火上澆油了一把,他決定索性也毀了老會計女兒。
於是,他挑了個周末,夜裏摸黑到老會計家門口,拿著一把剪刀,翻進院子,爬進一個臥房。房間裏烏漆漆的,他用手電四周掃一下,見一女的背著身打細鼾,床下擺著一雙女款運動鞋。便認定床上睡的是老會計女兒,摸到床頭,剪刀抵到女人脖頸處。女人醒來嚇一跳,他立刻捂住女人嘴巴,等另一隻手把褲子脫了,再往女人胸口摸時,他反倒嚇了一跳——用電筒一照,才發現是老會計的老婆,嚇得他一溜煙跑了。
朱鵬飛的檔案上標記了刑滿時間,老馬一看日子,還有不到一周時間,難怪他今天不曬被子。思前想後,老馬覺得這家夥還是挺猥瑣的,看上午那囂張態度,出去了指不定還得再犯事,必須教育教育他。
這些年,老馬一直主抓教改,幾十年工作都沒能把他變成“老油條”。用老馬自己的話說,很多同事早“皮掉了”,知道教改工作最不容易出政績,犯人的老爹老娘都教育不好他們,指望獄警能教育出啥來?可老馬不這麽想,什麽事都要往心裏過,發現犯人有什麽不對勁的苗頭,該懲治還是該教育,時刻都要注意。
於是,午休時間一到,老馬就提著鑰匙打開了所有監房門,讓犯人們去院裏自由活動,唯獨留下了朱鵬飛。
朱鵬飛端著一張藍色塑料小板凳,強著腦袋,冷冰冰地問老馬,留我一人在監房幹嘛?老馬讓他麵朝廁所牆壁坐端正,靜坐反省。每個犯人都心裏有數,嚴管隊日子不好過,所以哪怕是老馬——這麽好說話的獄警,下達了口令也必須遵照執行。不然就是抗改,逃不了送嚴管。
朱鵬飛板著麵孔往廁所去,老馬讓小崗盯著他,如若靜坐反省不認真,晚飯罰菜。除夕夜的夥食算是一年裏最好的了——每人1/4隻鹹水鴨、1勺紅燒排骨,還有4個茶葉蛋。
這樁事安排完,老馬的心情總算舒坦了一些。
3
隻是沒過半小時,老馬就把朱鵬飛放出來了,倒不是他有什麽動人的悔錯表現,而是科室裏轉送來一封特殊的信。老馬看了一眼,事關重大,不得不將人放了出來。
當時,犯人們正並排站院裏理發剃須。除夕日子,犯人們都想弄得幹淨、體麵。理發師不用什麽技術,所有人的發型也沒啥差別,清一色光頭。隻是春節當口,會格外細致一些。朱鵬飛從監房出來後,立刻排進隊列裏等著剃頭,老馬趕忙跟過來,手上拿著一張A4紙,把他喊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開了暖氣,老馬解下武裝帶,搬了兩張椅子放在暖氣邊上。朱鵬飛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剛跨進來,就自覺蹲在了門邊。
“來,坐過來。”老馬笑著朝朱鵬飛勾勾手,朱鵬飛小心翼翼朝前走了兩步。
“朱鵬飛,真想不到啊……”老馬突然沒來由地嘀咕了兩聲,拿起桌麵那封信,一共三四頁紙,遞給他,說道:“市人民醫院的信,說你2006年加入過中華骨髓庫,最近匹配上一個白血病患者。信是幾天前寄來的,今天才轉到監區。醫院也和獄政科通過電話了,我提前告訴你一下,反正你不到一周就刑滿了,出獄後自己做這個決定。”
老馬說完,走到辦公室門口,打開門,脖子從門縫裏伸出半截,大聲喊小崗。小崗迅速跑到辦公室門口,老馬問他:“夥房送茶葉蛋來了嗎?今天晚飯前發茶葉蛋。”
“送了,正分著呢。”
“弄一碗送辦公室。”
“朱鵬飛,說實話,看見這封信,顛覆了我對你的看法。”
朱鵬飛正翻看那幾頁信紙,忽然把紙放回辦公桌,反問老馬:“馬幹部,你對我什麽看法呢?”
話音剛落,有敲門聲。老馬打開門,小崗端著一碗熱乎乎的茶葉蛋進來了。小崗把碗放在辦公桌上,正準備離開,老馬讓他等等,說:“都是同改,讓你的同改先說說對你的看法。”
老馬的話說完,小崗笑了,說不想得罪人。
“忠言逆耳。你們一起朝夕相處,24小時都待在一起。你大膽說,朱鵬飛調我們監區也有一個多月了。你說說,他好的地方繼續保持,不好的地方回家後注意。”
老馬打了番官腔,小崗來勁了,張嘴就說:“朱鵬飛是大名鼎鼎的‘飛機王’。”
“別沒正經!好好說。”
老馬打斷了小崗的話,小崗不敢再說汙話,認真看著朱鵬飛說道:“他人還不錯,就是疑心太重,開不起玩笑,尤其是對自己那案子太敏感,大家夥兒都是犯人,誰提誰的罪名都不會介意。直麵罪過,才能悔罪。他不直麵,每回誰不小心提到他犯花案,他就要和人打架。”
小崗說完這句話,朱鵬飛又瞪了他一眼。老馬樂了,“不愧是骨幹犯,思想意識不錯。但別跟我麵前說場麵話,繼續保持,回去吧。”
小崗走後,老馬把碗往朱鵬飛麵前推了推,讓他吃茶葉蛋,朱鵬飛沒伸手。
老馬拿起一個,剝開,咬了一口,說,我吃一個就夠,這些你端回去。咬了半截蛋,他又說:“說得還挺準,你別不高興。你的服刑檔案我看過了,在原監區打架,就是因為同改說你搞了中老年婦女。今天在操場也差點打架,還是因為這點罪名上的事。”
老馬說到這,覺得可能說了令朱鵬飛不中聽的話,又趕緊拉回來,“過去的就過去了,過去幹了讓別人瞧不起的事,眼下就幹一件證明自己高尚的事。你看,這不是機會來了。”
老馬把剩下蛋送進嘴裏,拎起桌上的信紙,朱鵬飛垂著腦袋一聲不吭。老馬覺得自己還得使使勁,又說:“朱鵬飛啊朱鵬飛,講真心話,你這人不錯,就是脾氣太強,死腦筋。你這種心態步入社會後,怎麽工作,怎麽交朋友?你還要交女朋友呢,還要成家呀!你已經30多了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靠什麽說服人家女孩子啊?看看,這幾頁紙你落實到行動上,你就勾兌了你從前的汙點,就會有女孩認識到你是個不錯的人。你本來也不錯,是吧?不然也不會有這封信……”
老馬話音剛落,朱鵬飛站了起來,憋著勁說道:“我這輩子不會再交女朋友,不會成家,以後我腦袋懸褲腰帶上,過一天算一天,我跟誰也用不著相處!”
老馬不知道自己哪句話戳了朱鵬飛,讓他這麽激動。老馬讓朱鵬飛坐下,他不坐,老馬知道他這是在較勁了,忍著沒發火。但談話教育已經進行不下去了,他讓朱鵬飛回了院子。
朱鵬飛離開時,老馬將桌上那碗茶葉蛋遞給他,碗底下墊著捐髓信,“朱鵬飛,你以前應該是個很不錯的人。”
老馬伸著手,朱鵬飛回身看了一眼,沒接,徑直離開了辦公室。
老馬真有點泄氣了。如果要給自己這麽多年的工作來個總結,隻拿這一天和朱鵬飛的交涉做案例就足夠了——什麽時候罰,什麽時候哄,什麽時候該網開一麵,什麽時候要苦口婆心,老馬心裏清清楚楚——做人的思想工作,擺平那杆秤才是重點,可結果究竟如何,的確也是沒法預知的,畢竟人心最不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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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除夕夜,老馬反反複複琢磨著這個事。
等晚上看完春節聯歡晚會,犯人們還有一頓餃子吃。大鍋裏煮出來的速凍水餃,等運到監區,已經糊成了麵湯。當然這個節點,大夥兒吃得也不是味道了。院牆外的農民放起了鞭炮,犯人們既興奮又傷感。餃子吃完,小崗還給所有人派了一根煙,集中在一處犄角旮旯抽完,大夥兒又哄哄鬧鬧地回了各自監舍,爭先恐後地鑽被子裏去了。
老馬坐在監控台上,逐一查看了每個監舍的畫麵,犯人們都已入睡。畫麵調到9號監舍時,他看見朱鵬飛蹲在廁所裏。廁所的擋板處貼了1米長的磨砂玻璃膜,他把畫麵調大,看見裏麵藏著一隻藍色熱水壺。
按照獄規,夜間收封之前,需要把熱水壺擺在監舍外頭(防止夜間就寢期間,犯人發生打鬥事件時用熱水瓶充當凶器)。見犯人們已經睡沉,老馬也不想吵醒他們,加上自己也乏困難忍,本想第二天再問問算了。
可是約一刻鍾時間,9號監舍的對講鈴卻響了,老馬接聽,朱鵬飛表情痛苦,請求就醫。他調大監控畫麵,發現朱鵬飛穿著一條藍色棉質囚褲,弓著身,看上去像肚子疼。老馬趕忙喊醒了副班,他著急忙慌披上大衣,趕去9監舍送朱鵬飛就診。
醫院監區門口放著金屬探測安檢門,雖已是淩晨,但除夕夜的夥食油水重,鬧肚子的、腸胃炎犯了的,三五個病犯排著隊,還在安檢門內進進出出。老馬帶著朱鵬飛往急診室闖,朱鵬飛弓著身,步子跨不開,老馬一路都是連拉硬拽,後背都汗透了。兩人剛跑進大廳,一群候診的病懨懨的犯人,突然起了精神,“這人什麽情況,來月經啦?”
老馬這才瞥了一眼朱鵬飛的襠部,棉褲上此時竟然粘了一大灘血。他問朱鵬飛,你他媽搞什麽名堂,能傷到那兒?朱鵬飛疼得說不上話,老馬推著他進了急診室,醫生正幫一名手指受傷的犯人處理傷口。朱鵬飛剛進去,醫生摘下口罩看了一眼。老馬跟進去,醫生立刻問他:“這個犯人怎麽回事,褲襠裏都是血。”
朱鵬飛滿臉通紅,使勁垂著頭,臉快埋進地裏。老馬看了他一眼,跟醫生說:就寢前過道裏一盞燈不亮了,讓他站桌子上換燈泡呢,誰知道跳下來時,很不巧,被木桌邊角的木刺刮傷了那裏……
醫生將信將疑,喊朱鵬飛先把棉褲脫掉。褲子脫到一半,朱鵬飛疼得大聲喊叫,棉褲被血粘住了,老馬找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幫著邊剪邊剝。醫生見兩人手拙,騰出空來親自上手。兩大男人跪著幫一犯人脫褲子,畫麵實在不好看,門口聚過來一些犯人,捂著嘴偷樂。老馬吼了一聲,將門摔上了。
忙到淩晨4點半,醫生幫朱鵬飛處理完了傷口。朱鵬飛從急診室出來,他弓著身體站到老馬麵前。老馬打了一會兒盹,猛抬起頭,不知道朱鵬飛等了多久。他站起身打個哈欠,問道,“淨完身啦?命根還在嗎?叫你瞎玩。”
朱鵬飛的臉由紅變紫,羞愧到簡直無地自容。
從醫院出來,兩人並排穿過一條景觀帶旁的石頭小路,月光很亮,老馬停下來,掏出煙,給朱鵬飛了一根。借著路燈的餘光,瞥了朱鵬飛一眼,問道:“疼不?”
朱鵬飛嘬了一口煙,側著臉趕忙吐出來,不敢回話,隻敢點點頭。老馬笑了一下,又問:“你咋想起來的……”
朱鵬飛支支吾吾地說道:“開水倒掉,瓶裏有餘溫,感覺很溫潤,試了試,沒看見有個豁口……”
老馬笑噴了一嘴煙,搖搖頭,強作嚴肅,問,那你還穿什麽棉褲。朱鵬飛說,沒臉光著去就診。老馬又笑,笑一會兒,轉而嚴肅了起來,問,你用的是自己的熱水壺吧,不然可太缺德了,讓人以後怎麽喝開水?
朱鵬飛急了,趕忙解釋,當然自己的,當然自己的。老馬嗯了一句,說回吧,這事我幫你保密。
朱鵬飛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謝謝馬幹部,你知道的,我本來就是個……這種事要被人知道了,我臉上掛不住。謝謝,謝謝……”
“回吧,大過年的這麽折騰。我還趕著交接班去呢。”老馬催他。兩人丟了煙蒂,回了監區。
到了9號監舍門口,老馬準備鎖門,朱鵬飛趴在探視口輕聲說,“馬幹部,你明天把那份捐髓信給我吧,我出去後一定辦好這事。”
老馬瞥他一眼,沒回話。忽然,他又把門重新打開,悄聲命令道,把那隻熱水壺洗幹淨拿出來!
後記
采訪完,我跟老馬討朱鵬飛的聯係方式,剛開始,老馬有所顧忌。老吳擔保了我的人品,老馬最終答應,用自己的手機幫我聯絡一下。
電話撥通後,朱鵬飛和我聊了1個小時。我問他捐髓的事最後有沒有落定,朱鵬飛說落定了,捐完後也沒什麽大礙,就是休養了半個多月。他聽說,對方是個12歲的孩子,但按規定兩頭不能照麵,具體情況他也不知道了。醫生說這事情的成功率有70%,問他還答應二次捐獻嗎,他毫不猶豫地簽了字。不過後來也沒再找他。
我又問他什麽時候加入中華骨髓庫的,他說那當口他相中了一個獻血站的護士,追人家,老是一頭熱地去獻血,然後受了女護士的宣傳教育,稀裏糊塗地加入了中華骨髓庫。但護士也沒和他搞對象,隻說他是個好人,會有另外的好女孩等著他。
我問他出獄這些年過得怎麽樣,成家了沒。他歎口氣,說還單著,然後反問我,知不知道日本已經發明出來那種伴侶機器人了。我說是聽說有這麽個東西,他說自己也不著急了,苦點錢將來買個機器人搭伴。
我還和他嘻嘻哈哈,老馬便將電話搶過去,吼了一句,“認認真真去談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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