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YMCK1025 2020-04-20 17:10:1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9759 bytes)
回答: 大國小民(19)YMCK10252020-04-20 17:05:37

我逃出黑工廠,沿著鐵軌跑回家丨人間

 唐超 人間theLivings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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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逃,可四周都是幾米高的土壁,萬一沒逃掉,肯定會被打殘廢。可一直待在這裏,等警察來救,又要等多久?已經有人7年沒回家了。

反複權衡後,我決定還是要逃,不然我的家就完了。

 

 

配圖 |《歸來》劇照

 

前    言

 
 
 
幾個月前的一個傍晚,我路過舅外公家,發現他正一個人在稻場裏裝穀子。
這些年,舅外婆在市裏一家工廠打工,隻有快過年才能回家,兩個兒子也都在市裏工作,村裏的家隻有舅外公一個人,獨自種著十幾畝地,再喂幾頭豬和牛。平常的一天,卻像一場不得不打完的仗,一天兩餐飯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周末還要給放假的孫女做飯。
我上前幫忙,忙碌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問了舅外公一句:“您天天這麽累,是為什麽呀?”
舅外公笑笑,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講了一段自己過往的經曆。

 

 

1

 

2006年11月中旬,地裏的油菜開始抽苔,冒出綠油油的一片,長勢喜人。可作為莊稼人,我一點兒都不高興——還有兩個月過年,賒欠的種子、肥料錢,明年開春小兒子讀技校的學費全都沒有著落,我得趁此農閑找點零活。鄰居得知後,便邀我一起去山西臨汾挖煤。
我們去的那個煤礦根本沒有得到政府的審批,工人們隻能趁天黑偷偷下井。沒過幾天後,政府就來人駐守在煤礦邊,不準工人再采挖了。我和鄰居天天待在工棚裏,十分焦慮,不斷詢問帶班(工頭)何時開工,他總說快了,“馬上就能拿到政府下發的審批文件了”。
鄰居天天和工友們鬥地主,一過就是半個月——他是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我和他不一樣,實在等不起了,我決定回家再找個活幹。
我在臨汾火車站買完票,見時間尚早,走進一家麵館,將兩個裝有被子衣服的包裹放在桌邊,點了碗素麵。這時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坐到我對麵,也點了一碗素麵,操著四川口音問我,“老兄弟,是不是出來打工?”
我望了那男人一眼,他頭發胡亂地支棱著,穿著一件普通黑色西服外套,衣領處粘著些白色的頭皮屑,小眼睛,一臉和氣。加上他說四川話(舅外公祖籍重慶,後才搬到湖北宜昌農村),讓我倍感親切。
我便用重慶話回:“是的。”
“原來是老鄉嗦,”他自稱姓李,說著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支,是一種5塊錢的煙。“你會不會打米?一天可以掙100塊。”
“我現在不想打工了,火車票都買好了。”
“你把火車票給我,我去幫你退,你放心。”
我以前在老家的米廠幹過,一天隻能掙50塊錢,便在心裏盤算起來:一天100,幹到過年,小兒子的學費就夠了,還可以還一部分欠賬。想到此,我便把火車票給了他。幾分鍾後,李工就回來了,說票已經退了,錢到時和工資一起給我。
我們在火車站一直等到晚上,來了輛7座白色麵包車。我上了車,車內除了司機,還有一人,和李工一左一右坐在我的兩邊。
車開了1個多小時,我問還要多久,李工說快了,說著下車給我買了盒盒飯;又過了1個多小時,我又問,他就下車買了些瓜子和炒花生,說給我當零嘴;又過1個小時,車終於開進一家大廠,停在一排矮房前。
我下車望了望,發現不遠處有幾個高大的煙囪——這根本不是米廠,而是磚瓦廠——我猶豫起來,李工看我呆著,喊了一聲,拎起我的行李,就走進一間30多平米的屋子。屋內擺著8張單人床,有的還是用磚塊墊起來的,床上的人都睡著了。地上是凸凹不平的泥巴,房頂鋪著一層牛毛氈。
我忍不住問:“不是米廠嗎?你怎麽把我帶到磚瓦廠來了?”
李工把我的棉被放在一個空床上,“哎呀,在哪裏打工都一樣,隻要能掙錢就行。”
我想也是,不再說話。不一會兒,李工抱著床單被子進來,睡在我旁邊的床上。

 

 

2

 

睡得迷迷糊糊時,我突然被人推醒,是李工,叫我起床準備上班。此時屋內的人都醒了,開始穿衣服,他們木然地望著我,也不說話。
李工給我拿來一個鋁合金飯碗、一雙筷子,又遞給我一包方便麵,“你昨天晚上沒在食堂煮飯,今天早上就沒得吃。”原來,在這裏的工人都需要自己用飯碗淘米,然後放進食堂的大蒸鍋裏,下一餐時再去取來吃。
走出門外,天還沒有亮。我在矮房側麵的開水房泡好方便麵回到屋裏,順勢問屋裏的幾個人,“你們來多久了?”他們望我一眼,沒有回答。我又問,“你們一個月工資有多少?”他們依然不回答,屋內氣氛十分壓抑。李工在門外聽見了,走進來對我說:“你不要在這裏打聽工資,這是秘密,廠裏規定不能問的。”我不敢說話了。
吃飯的時候,走進來一個矮胖的男人,剃著光頭,肥頭大耳,自稱是磚廠老板,身後還跟著兩個年輕人。問完我的名字,矮胖男人說:“楊老頭,你在這裏別亂打聽,老實幹活。你先拉幾天磚,我再把你調去開柴油三輪車,到時活路(工作)輕鬆得很。”我隻得點頭應和著。
吃完飯,天才剛蒙蒙亮,我被一個河南人領進了磚窖,他塞推給我一輛鐵三輪車,讓我把燒好的磚拉出去碼放到固定地點。幾趟下來就腰酸背痛,但想著磚廠老板的承諾,決定再堅持一下。
等天光大亮了,我才仔細打量起來這個地方,發現這是一座方圓兩公裏左右的磚瓦廠,整個地勢都凹了進去,邊緣是垂直的土壁,像一個平整的大壩。廠裏有4座大型磚窯,周邊還有很多排矮房,供工人休息。唯一通往外界的公路上鋪著石子,停了十幾輛拉磚的貨車。
這時,一個正一瘸一拐推著三輪車的中年男人進入我的視線,怎麽這裏還有殘疾人?我迅速掃視四周,發現這樣的人還不少:一個矮個子一隻胳膊耷拉著,另一隻手撿著磚;一個長頭發的男人,一隻手放在胸前,另一隻握著車把,左腳往外張著,每走一步身體都在起伏抖動……他們大都穿著破爛的衣服,蓬頭垢麵。
突然,站在我周圍的一個年輕人指著我用四川話罵:“你個砍腦殼的,怎麽幹活偷懶?!”我望了他一眼,低下頭,心想出門在外打工能忍就忍吧,快速開始從車內往外搬磚。
正搬著,又是一句四川話傳來:“你媽賣X,又在這裏偷懶!”我伸直腦袋,隻見一個站在外圍的年輕人撿起地上的半截磚頭,朝磚堆裏的一個中年人扔去,磚頭砸在了那人的胳膊上,“啪”的一聲斷成兩截。中年男人扶著痛處,沒有吭聲,隻是可憐兮兮地望著年輕人。年輕人似是不忿,又走過去朝他補了幾腳。旁邊幾個人走過來拉住年輕人,同樣操著四川口音:“你別把他打殘了!還要人幹活呢……”
看樣子,這群年輕人應該是磚廠老板雇的打手,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工地上聊天,手上雖沒有拿棍棒,但隻要看見有工人歇息,身邊有什麽就扔什麽。
中午下工,我到食堂取出自己蒸的飯,另一邊的桌上擺著幾盆菜:燉蘿卜、土豆片、大白菜。我讓師傅每個都打點,師傅冷冷看我一眼,“隻能打一樣。”
工人們打完飯,都蹲在食堂門前埋頭開吃,偶爾會背著不遠處的打手,悄聲說幾句話。
吃完飯沒有休息。上工後,有人來磚窯給每個抽煙的人抓一把散煙,足有三四十支,裏麵有貴的也有便宜的。站在身旁的打手大聲朝我們喊:“你們點完煙,不要站著偷懶,把煙放在嘴裏抓緊幹活。”
幹了這麽半天,我愈發覺得這是一個黑磚瓦廠。趁著打手不注意,我偷偷拉著工人們問,但接連問了好幾個,大多數人都隻是望我一眼,並不作答,隻有一個50多的湖南人小聲回我:“我已經7年沒回家了,也沒看到過1分錢。”
“那你怎麽不逃跑呀?”
湖南人望了一眼遠處的打手,“這裏好幾百人,哪個不想跑?可你望一望四周,怎麽跑?也有很多人跑過,但都沒跑出去,抓回來就打殘了。”
“你的意思是,磚瓦廠裏的殘疾都是被他們打殘的?”
湖南人朝我點點頭,他怕被打手發現,拉著三輪車朝磚窯一路小跑離開了。
我開始反複回憶被騙經過,還是不敢相信,又問了好幾個,從大家零星的回答中,我得知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挨過打,也都沒見到過工錢——這就是一家黑磚瓦廠。

 

 

3

 

吃完晚飯,李工回來了。他白天不在,顯然又去火車站騙人了。他問我工作怎麽樣,我笑了笑說還行。我再次朝他要退火車票的錢,他還是推說結賬走人的時候一起給我。我不好強要,以免引起他的反感。
晚上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過去我很少出來打工,防備意識薄弱,以前常常在電視裏看見有人被騙的經曆,沒想到居然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當然想逃,可除了唯一的公路外,四周都是幾米高的土壁,不借助梯子根本爬不上去。萬一沒逃掉,肯定會被他們打殘廢,以後不僅幹不成活,再想逃都難了。
可是一直待在這裏等著警察來救,又要等多久呢?我不敢想象。家裏怎麽辦?如果沒有我,我的家庭肯定會垮掉:妻子既不會耕田,又挑不動草頭(稻穀),家裏還欠著1萬多的外債;大兒子是個殘疾,現在24歲了連女朋友沒有;小兒子16歲,讀著中專,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越想越睡不著。我在腦海裏反複權衡,最後暗下決心,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最後被抓住,打成殘疾,我也要試一試,不然全家就完了。
我假裝起床上廁所,剛走出屋子,兩個打手就拿著木棒衝我跑過來,嚷道,“幹什麽?!”我說小便,他們說就在這裏解決。原來,屋簷前有一個燒柴的鐵爐供工人們起夜,門外每天晚上還有人在值班。
第二天吃午飯時,我花幾分鍾快速解決後,走到公路邊打探情況。路口站著五六個打手,每輛進出的車輛會被檢查,硬闖肯定被抓。而磚廠四周的垂直土壁,最高處有八九米,最低的也有四米,且仔細觀察了一圈,周圍連根助力的木棍都沒有。
下午搬磚的時候,我的手被磨出幾個血泡,便背著打手,準備休息一會兒。這時一個40多歲、在我旁邊搬磚的男人,用四川話喝斥道:“你快點幹,別偷懶!”
我心說他也是幹活的人,還起嘴來:“你算什麽東西?”
男人望我一眼,順起磚頭準備朝我砸來,我心一橫,率先朝他胳膊扔了一磚頭,男人被砸得哇哇亂叫。打手們很快圍上來,對我拳打腳踢,我本想還手,但念著這時必須保存實力,萬一把我打傷打殘了,還怎麽跑。
這時,老板走了過來,揪著我的頭發壞笑道:“楊老頭,你還蠻歪(利害)的呀?”接著,他臉色一變,露出一副猙獰的樣子,“你還敢打我的人?我不妨告訴你,這裏的殘疾都是我派人打的,你再敢亂來,我定要把你也打成殘疾!”我這才意識到,原來老板在工人身邊暗地裏安插了眼線。
我一瘸一拐地拉著三輪車繼續幹活。趁人不注意,從地上拿起一截三輪車的橫梁放進衣服裏,差不多有40厘米,逃跑的時候肯定用得上。

 

 
機會很快就來了。幾天後,下了一場大雨,天晴上工時,我發現一處土壁被雨水衝出了一條溝,溝下堆積著一攤淤泥,那一處原本也隻有5米高,如果順著往上爬,肯定能上去。但白天人多,晚上門外又有打手看守,找不到時機。
3天後的晚上,外麵的風吹得呼呼作響,空中還有零星的雪。門外打手在說話,我睡不著,就豎著耳朵聽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沒了聲音,我借故起來上廁所,發現門外爐子的火燒得很旺,但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是守上半夜的人下班了,而值下半夜的打手還沒上班。
我趕緊轉身回到屋內,從枕頭下摸出藏在那的鋼管,快速揭開正在打鼾的李工的被子,照著他的兩個膝蓋就是幾鋼管。這是我計劃好的——他把我騙到這裏,把他打成殘疾,他就不能再去火車站騙人了。
李工雙手扶著膝蓋,痛得哇哇叫。屋內的人被吵醒了,我拿著鋼管指著他們,“你們別動,要是敢動,我連你們一起打!”眾人瞬間噤了聲。
我來不及收拾行李,拿起外套就往外衝。幸好看守的還沒來上班,我開始朝白天確定好的土壁豁口處一路狂奔。基本沒費什麽工夫,便爬上了泥巴堆,順著水溝往上攀爬,可由於手腳沒有借力點,很快就滑了下來。
我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往後看。我先使勁兒把外套扔了上去,再將鋼管插入泥巴,往上爬了一截,腳終於找到一處軟泥的支點,便把鋼管快速拔出來,再次往上插入泥巴。就這樣,我艱難地一步一步,終於爬了上去。
眼前是一塊麥田,麥苗在風雪中左右搖擺,似乎也在努力生長。
依舊不敢回頭,總害怕有人追上來,跳下去土坡後就沿著田埂迅速奔跑。大概有2個小時,終於看見了一條鐵軌,辨別了一下方向,繼續順著鐵軌一路狂奔。天亮時,我跑到了臨汾火車站。
我迫切地想回家,可口袋內隻有37塊錢,不夠120多元的火車票。我找到一家派出所,警察得知我的遭遇後,並沒有給我錄口供,也沒有問黑磚瓦廠的情況,隻是給我一個地址,叫我自己去找救助站。臨走時,一個年輕的警察遞給我5塊錢,讓我買點吃的。
我不識字,也不知道救助站該怎麽走。我想進火車站找找出路,但剛走進前門,就看見磚瓦廠的老板帶著4個打手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趕緊找了個人多的地方躲了起來,隨後迅速跑出了火車站。
沒錢買票,火車站也不敢久留,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沿著鐵路跑回家。

 

 

4

 

站在臨汾的鐵路邊,我大致分析了一下:湖北在山西的南方,那麽我朝著往南的鐵路線奔跑,一定能回到家。想到這裏,我十分高興,沿著鐵路跑起來。
跑了一段時間,我又開始胡思亂想:家人現在肯定擔心我。當初我從煤礦走的時候,叫鄰居給村幹部家(我家當時沒有電話)打過電話,說過兩天我就到家。現在這麽多天過去了,我不知道家人有沒有報警,有沒有派人來這邊找我……我下意識加快腳步。
我一直在想村幹部的電話號碼,但越想越模糊,到最後連一個數字都記不起來了。奔跑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恨自己,為什麽連一個電話都記不住?
餓了,我就在路邊的小賣部買點餅幹、麵包,渴了,就隨便找個池塘喝幾口水。跑累了就走,腿會抽筋,但我不願停下來。我害怕自己坐下來休息了,就不願再站起來。
到了鐵路交叉口,我停下來,根據太陽的位置判斷方向。偶爾碰到分岔的鐵路口都通向南方,我隻好問旁邊的莊稼戶,但大多都不知道,我隻能憑感覺往下跑。
到了晚上,未融化的雪照著路,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腦袋脹疼,肩膀也酸疼起來,腿更像是綁了沙包,每抬一步都異常艱難。遇到橋洞,我很想停下來睡覺,但我不敢——天太冷了,要真睡著了肯定會受涼,如果病倒了,別說回家,就算死在荒郊野外都不一定有人發現。
夜裏除了風,異常安靜,偶爾跑過一輛火車,車廂裏有人吃著泡麵,我羨慕極了,心想要是坐在裏麵該多好。後來我翻過柵欄,心想要是再有火車路過,我就爬上去,但火車太快,根本來不及。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餓了,夜裏小賣店沒有開門,我就在路邊扯下一把麥苗裹著雪放進嘴裏,一股苦澀湧上來,實在難於咀嚼,就想起了妻子做的麵條。
在家的時候,妻子做早飯喜歡煮麵條,因為這樣簡單,吃完好去幹農活。我不喜歡吃,總罵妻子偷懶,可現在卻十分想念。妻子做麵條時喜歡放豬油,加很多醋,放一些青菜,現在想起來真是酸滑爽口。偶爾她還會臥兩個雞蛋在裏麵,兩個兒子懂事,稱兩兄弟分一個夠了,另一個雞蛋一分為二,夾給我和妻子。
想著這些,我禁不住一直流淚。家還在漆黑的遠方,既不知相距多遠,也看不清在何處。

 

 
第二天清晨,我走到一個火車站。實在太累了,我在車站的角落找個地方睡覺,偶爾睡著了,又被嘈雜的人群驚醒,如此反複,索性爬起來繼續沿著鐵路往下走。
就這樣不分黑夜白天地走了5天,我經過了第5座火車站。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問了火車站的工作人員才知道,我走反了。他告訴我,我肯定是在某個岔路口走錯了。
我一下歪倒在售票廳的地上,感覺自己過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忍不住想,這樣下去到底還能不能回家——鐵路上有許多岔口,隻要走錯一條,我就回不了家。而我身上1分錢也沒有,根本坐不了火車。我的腳不知道磨了幾茬血泡,站起來都覺得疼,更別說走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也走不回家,先待著再說。
我躺在售票大廳的水泥地上,感覺全身刺痛,由於好多天來沒有睡好覺,我的腦袋腫脹,“嗡嗡”直響。大廳太吵了,我揪了外套夾層內的一點棉絮,塞進耳朵。
可是越想睡,卻越睡不著,我反複問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難道就一直在這個陌生的火車站待下去?接下來我可能成為一個乞丐,找過往的旅客討要一些錢,但何時才能湊夠回家的路費?我不敢再往下想,妻子和兩個兒子還等著我回家。
還是睡不著,我索然爬起來坐著。幾經掙紮,決定還是要走回家,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我覺得自己把事情想複雜了,湖北在山西的南麵,隻要我往南走,總有一天能走到家,我隻需要先沿著鐵路離開這個陌生的車站,回到臨汾。想著想著,我又激動起來。

 

 

5

 

重新走在鐵路上,我感到十分清淨。偶爾有幾隻鳥從頭上飛過,它們應該也是去南方過冬,我朝它們揮揮手,喊它們順道載我一段。它們“嘰嘰”幾聲,也不知道什麽意思。
我權當自娛自樂,朝它們繼續喊道:“我很輕的,你們能載得動。”
小鳥叫幾聲。我又喊:“你們是不是說載不動呀,好吧,那你們去我家捎個信,說我正往家趕,可能還要一段時間。”
小鳥叫了幾聲,我權當它們答應了。轉眼的工夫,它們就消失在天邊。我想,要是自己能像鳥兒一樣飛該多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家。
一個人走在鐵路上,沒人說話,我老是喜歡胡思亂想。作為男人,把家庭經營得如此慘淡,我很自責。可我又沒有別的技術,隻能靠家裏的20畝地和農閑時打零工幹苦力賺些錢,來負擔家庭開支、小孩讀書,一年到頭,反而欠了債。
妻子比我小10歲,16歲時嫁給我,現在才40。嫁給我以後,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脾氣不好,常常責罵她錢究竟花到哪裏去了,妻子和我吵過幾次後,索性讓我管家裏的錢,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什麽叫“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這也才體會到妻子的不易。有時要賬的人來家裏,我臉皮薄,明知家裏沒錢,仍讓他們找妻子。妻子隻好擠出笑臉,求他們寬限幾天。
遷居到宜昌農村後,妻子僅回過一次老家,還是嶽母去世時。不是她不想,全是因為來去的路費太貴。她跟了我,隻能選擇當個不孝女。
我又想到大兒子。他5歲的時候,帶著2歲多的二兒子不小心從山崖上滾了下去,二兒子當場就走了,大兒子的腿落下了殘疾。當時我氣急了,還扇了大兒子一嘴巴,質問他怎麽帶的弟弟。得知大兒子不能行走後,家裏也沒錢去大醫院治病,我隻請赤腳醫生看了幾回,導致他落下了病根,一生都隻能借助拐杖走路。
大兒子到鎮裏讀初中的第二天,學校領導就托村幹部告訴我,初一上學需要爬4層樓,他行走不方便,婉轉地讓我把兒子領回家。我到學校後,兒子就坐在教室後排眼淚汪汪地望著我,我故意不看他,默默走進去幫他收拾書包,收拾完後,我站在教室門前等他。大兒子坐著不走,就一直流淚。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幾分鍾後,他用衣袖抹抹眼淚,雙手撐著凳子站起身來,拄著拐杖,傾斜著身體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趕緊背過身去,感覺自己好沒用。
沒書讀,我就讓大兒子去學修電視機。幾年後,這個行業也逐漸被淘汰了,他閑著沒事幹,跟我說過幾次想在鎮上開一家租賃影碟的小店。但家裏沒錢,我隻好拒絕。現在想想,自己真是虧欠他太多。
我的小兒子,從小到大一直當作寶貝養,隻要他提什麽要求,我都盡量滿足。但後來他最大的心願,還是被我拒絕了。那時候,他本來考上了縣二中,雖然不比一中,但裏麵能考上大學的也不少。
可我想著家裏本來就欠債,再說又隻是個二中,便非不讓他去。他跟我吵架,我說你沒考上一中,怪不得任何人。整整一個暑假,他都沒有跟我一句話。
快開學了,妻子覺得他太小,出去打工都沒人要,說還是應該讓他繼續讀書。我心軟,決定厚著臉皮去找村裏人借錢,可小兒子卻望著我說,“爸爸,我想去讀水電學校。”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的好幾個同學都在讀那所學校,正好有個伴。我同意了。直到後來我才得知,他是為了省錢。讀高中要3年,水電學校隻需2年,學費還低。
想著這些,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
好在這些年,一家4口日子過得是窮了點,但關係還算不錯。
記得有一次,我開拖拉機爬上坡的時候突然掉檔,拖拉機後滑掉進田坎,我整個人被摔了出來。地裏的妻子看見了,朝我這裏瘋跑,把我背起來,到路邊攔車去醫院。住院的時候,妻子既要忙地裏,又要抽空來照顧我,我實在是很愧疚:“你是不是又去找人借錢了?我把家搞得這麽窮,你有沒有後悔嫁給我?”
妻子就罵我:“你好好養病,別胡思亂想。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的,窮點沒關係。”
往事就像是電影,想到這些,我的身體又有了力氣,小跑起來。

 

 

6

 

5天後,我終於重新回到了臨汾火車站。
因為太餓,我走進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希望老板能免費給我一些食物,沒想到店老板在得知我的經曆後,給我多打了許多肉菜。他建議我逃票回家,還寫了“宜昌”兩個字交給我,讓我進到站內,隻要看到車廂上貼有這兩個字的火車,我就上去。
接下來每天早上,我都會偷偷溜進火車站內的月台,尋找車身上的標簽。可有時候,當我跑到跟前火車就已經開走了——原來臨汾是個小站,火車往往停不了幾分鍾。到了中午實在餓得受不了,我就回到快餐店,添一碗飯,夾一點青菜,隨後又溜進火車站內的月台。到了傍晚,我又去快餐店,有時剩菜多,我能吃撐,有時菜賣光了,我就添碗飯泡著開水吃。等到晚上,就躺在售票大廳的水泥地上和衣而睡。
一周後,我終於找到了一輛開往宜昌的火車,興奮地跳了上去。
中途列車員來查票,我躲進廁所,列車員發現廁所內有人,使勁砸門,我不開,列車員隨後叫來乘警,我隻好打開門。乘警了解完我的情況時,火車正好到了一個大站,乘警便和幾個列車員一起,非要拉我下車,我使勁抱住廁所的門把手——我知道,下了火車,再上來就難了,回家又將是遙遙無期。圍在旁邊的一些旅客得知後,也勸乘警和列車員,說我也是可憐,被騙了,隻想回家。好在最後乘警和列車員被說動了。
顛簸了一天一夜,我終於到達宜昌火車站。正好遇見同村開汽車的熟人,我得以賒賬坐上了回村的汽車。
到了家,大兒子正坐在床上看電視。看見我後,他一下就愣住了,流著淚說:“爸爸,我們都以為你死、失蹤了……”他拄著拐杖站起來,“爸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叫媽媽和弟弟。”說完,就出了門。
我在廚房的碗櫃內翻找食物,半盤放涼了的白菜剛被我倒進嘴裏,我就聽見小兒子在外麵喊著“爸爸”,我快步走出門外,看見他正往家裏跑,後麵緊跟著妻子。她的手不斷地往胸前的圍裙上擦拭,原來同村的人小孩10歲生日過客,妻子在人家裏幫忙。
晚上吃流水席的時候,我望著滿桌的菜肴,硬是往肚子裏塞了5大碗飯。我能感覺到肚子很脹,但卻還是感覺沒有吃飽,飯吃不去了,我就不斷夾菜吃,直到一陣反胃湧來,我跑到稻場外吐了起來。
4天後,2007年農曆新年。我在土坯屋的門框上貼上紅底黑字的對聯,聽著屋外陣陣鞭炮聲,我們一家坐在一起吃團圓飯。兩個兒子站起來給我敬酒,我端著酒杯差點哭出來。
回家的路太不容易,我真的感謝自己堅持了下來,不然哪有今天團圓的時光?

 

---
2007年春天,我從電視上的新聞看見,山西警方解救了許多黑煤礦和磚瓦廠的工人,我不知道有沒有自己待過的那家。同年,我借錢讓大兒子在鎮上開了家租賃影碟的小店。
2008年,大兒子談的女朋友要求我們蓋新房,可家裏沒錢,我和妻子兩人借錢,用了7個多月蓋了棟兩層樓房。次年大兒子結婚,生下一個孫女。
2010年,我的右眼上方長出腫瘤,醫生怕是惡性,連同我的右眼眼球一並挖去了。
2011年,大兒媳婦離家出走。
2015年,小兒子結婚,生下一個孫女。
生活終始就是這個樣子:是挺累的,也是喜憂參半的。但不管怎樣,我回家了。
編輯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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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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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ichmon- 給 Richmo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20/2020 postreply 20:29:55

(~!~)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3 bytes) () 04/21/2020 postreply 16: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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