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9)

來源: YMCK1025 2020-04-20 17:05:3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431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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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三代,全靠她守住了

2019-12-30 13:35:23
1650人評論

作者老斷

偽作家,非自由撰稿人

我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奶奶常給我講村裏那些女人的故事,玉玲的故事,就是奶奶在一個三伏天的晚上講給我的。

奶奶說,1960年的時候,村裏糧食不夠吃了,開始吃紅薯秧,紅薯秧也不夠吃了,就開始吃樹皮,再到後來,樹皮也快不夠吃了。玉玲在那年吃的第一頓飽飯,是跟李滿倉見麵時的飯。那天堂哥牽著一頭瘦驢,驢上坐著玉玲,從官莊村來到我們村,見麵時李滿倉沒說話,偶爾低頭斜著眼看玉玲一眼,自己在那兒偷笑。玉玲也不敢抬頭看,臉憋得通紅,兩隻手一直在玩手絹。那天中午,李滿倉家裏吃的是棒子麵粥和蒸紅薯,堂哥一口氣吃了8個紅薯後,又把玉玲帶回了官莊。

玉玲娘死得早,爹又找了個後娘,玉玲跟李滿倉相親,是後娘一手辦的。後娘一直對玉玲說:“這戶人家好,就一個兒子,以後的家產還不都是你的?再說了,現在樹皮都不夠吃,人家還能喝棒子麵粥,吃紅薯,你還有啥挑的?”

玉玲爹就在門口蹲著,低著頭抽旱煙,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玉玲心裏知道自己怕是在這個家待不久了。果然,李家下了聘禮,當月她就嫁過來了。

成親那天,玉玲才發現自己嫁的是個啞巴,也明白了為什麽爹會沉默、為什麽自己要這麽倉促地嫁過來。她後來跟奶奶說,想過逃走,但是逃回官莊又能怎麽樣?一家人還是沒得吃。

她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來,做飯,認命。

李滿倉是家裏的老兒子,上頭3個姐姐都出嫁了,新媳婦剛進門,3個姑子看玉玲年紀小,想擺擺脾氣,氣得玉玲整晚掉眼淚。李滿倉不明白發生了什麽,隻知道玉玲哭肯定跟姐姐們有關,第二天就堵在門口,不讓自己3個姐姐進家門。姑子們氣不過,指著玉玲就罵,二姐還推了玉玲一下。李滿倉見了,抄起根棍子滿村裏追著他二姐打——玉玲到底也沒遭什麽罪,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家裏隻要有好東西,滿倉都會給玉玲留著。

玉玲最愛養花,不同季節養不同的花,什麽時候去她家都有一股香味。

很多年來,我一直都叫她“花奶奶”。

1

吃不飽的日子總算過去了,花奶奶和李滿倉也有了一個兒子,起名叫貴軍。

貴軍出生那一年,“運動”也來了。村裏每天不是寫大字報就是開會,有時候也批鬥人,台上講的啥,我奶奶聽不懂,她就跟花奶奶坐在最後麵的角落納鞋底。

一次,我奶奶看到李滿倉站在了台上,就用胳膊肘碰了碰花奶奶,花奶奶一愣,我奶奶心裏還在嘀咕,批鬥李滿倉幹啥,他能做啥惡?——花奶奶卻放下手裏針線和鞋底,就要往台上衝。我奶奶趕忙把她拉到一邊:“你衝上去幹啥,這事兒是你能做主的?”

批鬥會散了,卻還不放李滿倉走,旁邊有人看著,一直到天黑才讓他回家。李滿倉從台子上一下來就癱倒在地上了,花奶奶在一旁又扇扇子又遞水,等丈夫好半天緩過勁兒來,才扶著他一步步回了家。

我奶奶後來才知道,批鬥李滿倉,是因為李滿倉他爹以前是地主。李滿倉在村裏被批鬥了幾次,又被押到鄉上批鬥了幾次,再之後安穩了一陣子,花奶奶也又有了身孕。孩子剛懷上沒多長時間,風向又變了,說不光要批李滿倉,連他老婆也要鬥。花奶奶被村裏的民兵帶走那天,李滿倉一直在跟人“啊——啊”地比劃,沒人懂他啥意思,他一激動就把帶走花奶奶的民兵打了,隨即就被綁到了鄉裏,叫聲在整個村子裏回響。

花奶奶被批鬥到後半夜,到家之後還不見李滿倉回來,就來找我奶奶求救。我爺爺連夜騎車到了鄉裏,直到天快亮才回來,對花奶奶說要有個心理準備,“滿倉要不行了”。

鄉上的人說,李滿倉剛被綁來的時候,情緒很不穩定,等到了中午,情緒稍微穩定點了,就把他繩子給鬆開了,還給他送了飯。可等到晚上,他又開始暴躁,還一個勁兒做手勢,但是誰也不明白他啥意思,剛開始他做著吃飯的動作,還以為他餓了,給了他一個窩頭,他卻把窩頭扔了,還用頭撞牆。後來他又一個勁兒指著自己肚子,這下大家更不明白了,李滿倉就使勁兒往外衝,被攔下來了,沒多久,他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關李滿倉的屋子在二樓,天黑看不見,他的頭一下磕到了石碾上,當場就沒氣了。

花奶奶聽了,人就哭得止不住了,嘴裏念叨著:“他是想著回來給我做飯啊!”

花奶奶從村裏借了一輛排子車,把李滿倉拉了回來,說了一路“回家了,滿倉……”她一心想把丈夫的葬禮辦得體麵一些,但懷著孩子,本家沒什麽人,家裏也沒錢,連一副棺材錢都拿不出來。

最終,李滿倉沒有用棺材,也沒有請響器班子,直接用草席子裹著下了葬。

2

李滿倉走之後沒多久,二兒子勝軍出生了。當時貴軍才4歲,家裏正是需要人幫忙的時候,我奶奶跟村裏幾個有過伺候月子經驗的婦女,輪流著在花奶奶家待了一個多月。

等花奶奶能下地活動了,另一個問題就來了——糧食不夠吃。

家裏有兩個孩子,花奶奶去參加勞動的時間有限,工分掙的少。開口借過幾次糧,但當時誰家也不富裕,花奶奶家這種情況,明擺著是個無底洞,日子長了,也就沒人借她了。

一次,我爺爺奶奶從隔壁村聽戲回來路過村裏麥場時遇見了花奶奶。見她神色有些慌張,奶奶讓爺爺先回家,自己則一路陪著花奶奶走,路上遇見兩個看麥場的,花奶奶明顯加快了速度,也沒打招呼。

等到家之後,花奶奶才鬆開我奶奶的手,深出了一口氣。我奶奶問她怎麽了,她沒說話,先在鍋裏加了水,把灶火點著,然後回到屋裏癱到床邊,把褲子脫了,提起上端,順著一個方向,糧食嘩啦啦地倒了出來。

我奶奶這才反應過來花奶奶是去偷糧食了,仔細看了看她的褲子,就是在褲子外麵又縫了一層布,上麵再用褲腰帶拴住,不翻過來仔細看,的確看不出來。

花奶奶笑著介紹自己的這個得意之作,說這是她第七次偷糧了,偷一次夠她家吃十幾天的。奶奶也被她這條褲子逗樂了:“你咋想的呀?我剛才跟你一路也沒發現,裝的還挺多。”

花奶奶說,這褲子她反反複複改了好幾回,才琢磨出來下麵要縫得窄一點,上麵可以稍微寬鬆點——要是下麵寬的話,小腿肚子那麽大,誰都能看出來。之前有兩次,花奶奶被看麥場的人看到了,人家問她大晚上的幹啥呢?花奶奶說去隔壁村走親戚,晚上湯水喝多了,在這兒方便一下,對方也就不好意思問了。

說完她倆都笑了。奶奶後來給我說,那天自己笑著笑著,就覺得挺心酸。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村裏分了地,各家糧食都夠吃了,花奶奶才終於不再去偷糧了。貴軍也慢慢長成了大小夥子,家裏家外能幫母親不少忙。

大概是1986年或者1987年夏天,我奶奶和花奶奶在楊樹下聊天,一群人衝著她倆的方向走來,走近了,才看到是隔壁村的二疤瘌。

“你是李貴軍娘?”二疤瘌衝著花奶奶說。

奶奶看到人群後麵被綁住手的貴軍,臉上還有些淤青,嘴邊的血跡還沒有幹。花奶奶愣住了,二疤瘌接著說:“是這樣,我是隔壁下柳樹村的,在西邊的礦上上班,今天上午臨時有事我回了趟家,一進門聽到西屋有動靜,我正要進西屋,一個人突然從西屋跑出來,想跑,但是被我抓住了,身上還有從西屋偷的70塊錢,人贓俱獲。”說完眼神盯著貴軍的方向。

花奶奶沒搭理二疤瘌,徑直走向貴軍:“你偷人家錢了?”

貴軍不說話。

“你是不是偷人家錢了?”

我奶奶上去打圓場:“這半大小夥子誰能不犯個錯,再說二疤瘌也不是別人……”

花奶奶還是直勾勾盯著貴軍:“說話!”

貴軍半天憋出一句:“是,我偷了,我耍錢輸了,你當年不也偷過東西!”

我奶奶剛想製止貴軍,但話還沒出口,花奶奶一巴掌就扇到了貴軍臉上,連著又扇了七八下,把貴軍臉打得通紅。反倒是二疤瘌拉住了花奶奶:“大妹子,你這是幹啥呀?錢也沒少,別的東西也沒丟,算了算了,給他鬆開。”

二疤瘌走後,貴軍低著頭,花奶奶還是直勾勾盯著他,好大一會兒之後,“哼”了一聲就回家了。當天中午貴軍不敢回家,在我家吃的飯。

3

到了貴軍該娶媳婦的年紀,花奶奶又開始發愁了。

貴軍主意大,一般人家的閨女看不上,條件好一點的,知道貴軍愛小偷小摸,還有耍錢的毛病,都不願意跟他。好長一段時間,村裏還傳著李貴軍相親的笑話。笑話我是從媒婆秀蘭奶奶那聽說的,夏天乘涼、冬天曬太陽的時候,她把這個事情講了無數遍。

秀蘭奶奶說,她帶貴軍相了不下十幾個姑娘,一次相親的對象是她自己的一個遠房外甥女,叫劉俊紅。其實那次相親不過就是去走個過場——貴軍總找不到媳婦,花奶奶一直催秀蘭奶奶,她就找來俊紅充個數。

見麵那天,俊紅娘連水都沒有給他們倒,貴軍的話又特別多,俊紅娘已經表現出了很不耐煩的樣子。秀蘭奶奶也挺尷尬,一直在找機會走。趁著貴軍嘴上停下來的功夫,秀蘭奶奶馬上提出說:“要不先這樣,今天來的目的也就是先見一麵,雙方回去都想一想,合適的話再聯係。”

每次說到這裏,秀蘭奶奶還會加重一下語氣:“我明明記得當時,貴軍都已經站起來要走了,可俊紅娘來了一句‘要不中午就在這吃吧’。誰都能聽出來,這就是一句客套話,誰知道貴軍竟然當真了,又重新坐了下來。笑著說‘在這吃也行’。一下子就把我晾在那兒了,我這當了20年媒人了,哪有第一次見麵就在人家裏吃飯的道理?這叫啥事?”

“俊紅娘估計也沒想到貴軍會在她這兒吃飯,家裏啥都沒有預備,隻給他下了一碗麵條,臥了兩個荷包蛋。”說到重點,秀蘭奶奶總要拍一下大腿,帶著可憐又有點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那天我在俊紅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這個貴軍倒是吃的挺香,誰知道吃到一半,突然肚子疼了,去了茅房,回來接著把剩下的麵條吃了。”

秀蘭奶奶使勁咬住嘴唇才忍住不笑:“這個貴軍,缺心眼呀,這不成不懂禮數了!哪有上個茅房回來接著吃飯的道理?當時俊紅娘的臉都綠了,去了裏屋就不出來了,我拉著貴軍沒告別就走了。”

按說吧,這種情況俊紅跟貴軍肯定是成不了的,沒想到雙方竟然看對了眼,不久就好上了。俊紅娘阻撓了一段時間,但俊紅卻很堅持,她娘拗不過,最終隻好同意了。

花奶奶給兩個年輕人在村西的另一處宅基地上蓋了新房,貴軍還在鎮上的麵粉廠找了份工作,歡歡喜喜地成了親。1年之後,貴軍和俊紅的兒子大蛋就出生了,孫子出生當天,花奶奶跑到李滿倉的墳前,整理了一下墳前的雜草,坐了1個多小時才回家。到家的時候我奶奶還埋怨她:“咋還找不見你了,這個時候你應該一直在媳婦兒跟前,伺候好月子,免得讓媳婦兒挑禮。”

花奶奶笑著不說話。

 

家裏添了個孩子,貴軍也曾有過變化。為了多掙點錢,在打工的麵粉廠,貴軍每次都搶著值夜班(值一次夜班5塊錢)。但沒多久麵粉廠就倒閉了,還欠了貴軍3個月的工資。他又去了隔壁鎮子上的一家木材廠工作,由於經營不善,半年之後木材廠也倒閉了。

再往後,接連找了幾個月工作,不是地方太遠,就是工錢給的太低,貴軍就又開始耍錢了。那天冬天,有好幾次都是俊紅抱著大蛋去賭桌上把他拉回家的。

臘月二十七,我們村固定的大集,花奶奶抱著大孫子在集上買年貨,被幾個鄰居喊住說,看見有公安去了貴軍家。等花奶奶趕到村西頭的時候,警察還在,俊紅兩眼通紅癱在地上,見到花奶奶就哭著對她說:“娘,貴軍殺人了。”

原來臨近過年,貴軍手裏沒錢,就一直在鄉汽車站溜達,盯上了一個剛下車、穿著還不錯的老頭,想從老頭那裏搶點錢。貴軍跟著老頭走到荒廢的化肥廠附近,把老頭截住去搶包,老頭反抗,兩個人就廝打在一起,貴軍失手掐死了老頭。幾個放學回家的孩子看到報了警,警察很快就鎖定了貴軍。

俊紅好長一段時間都站不起來,嘴裏一直在罵,也聽不清罵的啥,好幾個人上去扶都扶不起來。花奶奶把俊紅攬入懷裏,等她情緒稍微穩定點了,就把她扶進了屋裏。

我奶奶說原來花奶奶的頭發特別黑,貴軍出事之後才1個月,頭發全白了。俊紅的狀態更不好,每天哭得啥也幹不了,大蛋每天都是跟著花奶奶睡。花奶奶實在不忍心,便對兒媳婦說:“路是他自己走的,事兒也是他辦的,公家沒有冤枉他,你也別哭了。你還年輕,你還有的選,你走吧,再找一個,我把你當閨女嫁出去。大蛋你不用管,他是我孫子,我帶。”

俊紅哭了3個月才不哭了,也沒有改嫁,還把花奶奶接到了自己家。

貴軍則被判了近20年。

4

貴軍入獄之後第二年,勝軍結了婚。

勝軍娶媳婦也費了挺大周折,誰都知道他哥殺了人,沒人想跟一個殺人犯扯上關係。花奶奶找了好幾個媒人都沒成,最後娶的是隔壁縣的一個二婚女人,叫小燕,據說是因為和前婆婆不和,老打架,才離的婚。

花奶奶翻蓋了老房子,讓勝軍和小燕搬了進去。結婚之前,花奶奶就對管事兒的說,不要怕花錢,東西能用好的絕不用差的,婚禮上再讓人挑禮,這個家以後就沒立足之地了。可小燕過門之後沒多久,還是和花奶奶吵了一架,往後也一直不安生。

奶奶後來給我說,小燕其實挺不懂事兒,吵歸吵,但不能把人把絕路上罵。有一次奶奶剛進花奶奶家門,就聽見小燕大聲喊:“你多厲害呀?你養出來一個殺人犯!”花奶奶拿起勺子就要去打,被我奶奶攔下,拉出門之後,花奶奶的身子還氣得抖。

勝軍的兒子二蛋出生之後,花奶奶和小燕的關係緩和了很多。勝軍去了縣裏一家運輸公司上班,工資還不錯。

一天,花奶奶帶著大蛋、二蛋在我家附近玩沙子的時候,村裏的大喇叭廣播忽然喊,讓她去村委會接個電話,花奶奶還對我奶奶嘀咕,說誰會給她打電話。

電話是縣運輸公司打來的,昨天下雨地滑,勝軍在高速路上跟別人撞了,人當場就走了,運輸公司讓花奶奶和小燕去趟縣裏。小燕扛不住事兒,不敢去,第二天就回了娘家,直到送勝軍走那天都沒再出現。一個月之後小燕的姐姐來幫妹妹拿衣物,說小燕不回來了,二蛋畢竟是你們家的孩子,留下吧。

我奶奶勸花奶奶去找小燕說說,畢竟二蛋是她的親骨肉,“沒娘的孩子到底是不好過呀”。花奶奶卻沒好氣:“找她幹啥?見了她說啥?勝軍出殯都沒回來,這是鐵了心不回頭了,二蛋沒她,我也能養大。”

再往後,花奶奶帶著大蛋去看貴軍,帶著二蛋去地裏撿麥子。慢慢地,日子又回歸了平靜。

5

1999年的時候,村裏的大喇叭開始廣播說要“平墳”,鄉裏和縣裏專門到村裏解釋說,是為了擴大耕地麵積,最後還是要讓農民受益。

剛開始,村裏抵觸情緒挺重,一是怕驚動先人,二是怕動了風水。鄉裏和縣裏反複來村裏做工作,再加上幾個村幹部帶頭,大部分村民還是響應了。最終,我們村除了花奶奶家,所有人家都平了墳。

花奶奶說,當年李滿倉是被村裏人帶走,最後死在了鄉裏,這事兒要沒個說法,誰也不能動李滿倉的墳。村幹部每次去找花奶奶上門做工作,都帶著禮品,講政策講不通,說好話也沒用,最後村幹部也生氣了,說人都死了,還要啥說法?事兒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我還能把當年的涉事人員都抓起來?把他們槍斃了你心裏就得勁兒了?

村裏想強行把李滿倉的墳平了,花奶奶就站在墳前,任憑怎麽說,就是不動,有好幾她次趴在墳上,對工作人員說要是敢動這個墳今天她就不活了。鄉裏來了一個主管的副鄉長,在花奶奶家待了一上午,說了一上午,最終還是氣走了,連飯都沒在村裏吃。

村裏又開始發動花奶奶身邊的人去勸他,包括我奶奶。那天,奶奶剛到了花奶奶家門口,才起了個頭,花奶奶就打住她:“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是為啥來的。”

“你知道我就直說了,不能為了置一口氣跟村裏還有鄉裏把關係處僵。你老了,可大蛋、二蛋還小,以後上學、上班,免不了有事要求村裏和鄉裏,可不能為了這點事,讓孩子們以後作難呀。”

“我不是在置氣,我就是想要個說法。這些年我經常夢到滿倉,夢裏他一直在做手勢,有時候做吃飯的手勢,有時候他指著自己的肚子。滿倉當年走得不明不白,貴軍殺人進了監獄,勝軍死了他媳婦兒連最後一麵都不見他,你感覺我這個家還像個家嗎?這個家還有點骨氣嗎?滿倉的墳再被不明不白地動了,大蛋、二蛋以後的腰還能挺直嗎?”

這家三代,全靠她守住了

花奶奶說完眼就紅了,我奶奶知道她心裏苦,沒再往下勸,隻是說老天爺不會一直給你苦果子吃的,好日子會來的。

最終,在期限來臨的那天,村裏派人在夜裏平了李滿倉的墳。

花奶奶知道之後,沒有去村裏鬧,也沒有去鄉裏鬧,隻是每天打把黑傘,守在李滿倉的墳邊上,晚上也不回家,俊紅和我奶奶都勸過,不管用,最後還是俊紅把飯送到了墳上。

花奶奶一連在墳邊待了一個多月,鄉裏的書記知道了這件事。把我們村的幹部訓了一頓,罵他們胡鬧。書記到墳地的時候,花奶奶身上披著一個很髒的被子,拿著那把黑雨傘在墳邊上坐著。

書記當時拍板,鄉裏出錢,厚葬李滿倉。然後問花奶奶還有什麽要求沒有,花奶奶挪動了一下身子:“誰出殯?”

書記說李滿倉當年的事兒他聽說了,李滿倉的死,村裏和鄉裏都有責任,村裏的幹部和鄉裏的幹部都要參加。

花奶奶放下雨傘,緩慢地站了起來,沒站穩差點摔倒,旁邊的兩個人把她扶住了:“我還要一個好點的響器班。”

書記說好,轉頭對村幹部說:“找附近幾個村最好的響器班,讓他們吹的時候賣點力氣。”

李滿倉重新下葬那天,請來了我們鄉最大的響器班子,大蛋、二蛋打頭,後麵跟著村幹部還有鄉裏的很多幹部。

我奶奶說,李滿倉活著的時候都沒有這麽氣派過,這下可以安心入土了。

6

我小時候放學會路過村西的那條公路,有時候會見到花奶奶和俊紅帶著大蛋從村外的方向走來——那是他們剛看貴軍回來;有時候會看見花奶奶拉著二蛋從地裏回來,一老一小伴著夕陽。

終於等到2012年,貴軍出獄了,在裏麵學了個手藝,在村口開了個小飯店,生意還算紅火。

3年後,大蛋結婚了,娶了個隔壁村的姑娘,自己做油漆生意,出去打了幾年工,後來又回來開了一家賣油漆的門市。

2017年初,大蛋也有了一個兒子,花奶奶有了重孫子。二蛋也畢業回來工作了。

那年6月的一天,二蛋忽然給我打電話,叫我出去坐坐。那晚,我和大蛋、二蛋3個人喝了一會兒糊塗酒之後,大蛋才說:“二蛋的工作當時沒少讓你費心,一直說一塊吃個飯,老也湊不準時候。”

二蛋在市裏一個做工程的單位工作,當時我也隻是在網上看到了招工信息,然後跟二蛋說了一下。我有兩個同學在這個單位,二蛋入職之後,我招呼二蛋一塊兒吃過飯。

“有個事兒,二蛋剛談了個對象,但是單位要派他去哈薩克斯坦,這事兒咋說呀……去外麵工資是高,年輕人鍛煉鍛煉也挺好,但我們家這情況你也知道,二蛋找個對象不容易,要是這時候突然走,就怕女方跟咱分了……你認識人多,路子廣,跟他們單位的人也熟,你看能不能跟人家說說,這次先別讓二蛋去?”大蛋看似非常為難。

二蛋在旁邊附和著:“咱不是不去,是想過個一兩年再去,到時候絕對沒二話!”

可我對他們單位也不熟悉,加上自己也剛工作不久,確實沒這個能力。等到那年9月,二蛋還是去了哈薩克斯坦。

我心裏多少有點過意不去,和奶奶說起了這事兒。奶奶卻說,二蛋去哈薩克斯坦之前曾準備辭職的,後來花奶奶知道了,專門把二蛋叫回了村裏一趟。那天二蛋回村,我奶奶看見了,她本想幫著二蛋說說話,畢竟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能有個對象不容易,總不能因為工作上的事兒耽誤了。

可奶奶剛進花奶奶家門,就聽見花奶奶跟二蛋吵:

“……我不去哈薩克斯坦,還能多照顧你。”

二蛋話還沒說完,花奶奶明顯有些激動:“你為啥不去我清楚!你別說別的,也別說為了照顧我,我身體好著呢,不用你照顧。”

花奶奶看到了我奶奶,也沒有打招呼,我奶奶找個凳子自己坐下了。

“我老了,但我不糊塗,去哈薩克斯坦那是國家的大政策,響應國家,你能背啥屈?別人能去,你咋就不能去?要是因為這個你對象跟你散了,那這種對象不要也罷,一個大男人,每天老琢磨娶媳婦兒的事兒,你害不害臊?你有本事了,還缺個媳婦兒?”

二蛋不說話,奶奶想勸花奶奶,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張口。

“男兒誌在四方,咱家的男人窩囊了幾十年了,你要是再這麽沒誌氣,咱家什麽時候才能把腰挺直了?去吧,闖去吧,奶奶這一輩子啥事兒沒經過?奶奶不怕你闖禍。”

一看這種情況,我奶奶把想說的話都咽下了,對花奶奶說,二蛋沒別的意思,就是想離家近點,離你近點。花奶奶卻說個不停,非讓二蛋去跟他對象交代明白,跟單位也說清楚,“開始收拾行李吧,缺什麽就買”。

二蛋眼圈有點發紅,低頭回了自己屋。

7

2018年臘月二十一,二蛋結婚了。

臨近年關,路上的車特別多,我回到村裏已是中午。大喇叭裏正在放豫劇《朝陽溝》,村裏的幾個做飯的把式已經在二蛋家外麵搭上了棚子,砌上了一個大灶台,大鍋菜的香氣已經飄了出來。幾個當村的本家已經盛好了一碗大鍋菜,一手拿著饅頭,一手端著碗,蹲在路邊吃上了。花奶奶看見我,拉過我的手,有些責備地說怎麽不把媳婦兒帶過來。我笑著說年底了單位忙。

花奶奶那天特意穿了一件紅色羽絨服,還帶了一條紅圍巾,我想著肯定是為了二蛋結婚選的。

大蛋急衝衝地跑過來,對花奶奶說:“奶奶,你快過去吧,儀式快結束了,現在要給你敬茶。”

“敬啥茶?不是把這個環節取消了?都是給父母敬茶,不用給奶奶敬。”

“咱家這不是……哎,二蛋非要給你敬,你快過去吧,都等著你呢。”

大蛋拉著花奶奶就往裏走,二蛋和新娘子已經在等著了,一把紅椅子已經準備好了。大蛋把花奶奶按在了椅子上,花奶奶一直念叨著,“不敬了,不敬了,都是給父母敬,沒有給奶奶敬的規矩……”說著就要起來。周圍的幾個人就拉著花奶奶說:“您就坐吧,沒人比你更能喝這杯茶。”

二蛋端起茶杯,彎下腰把茶杯敬到了花奶奶跟前。我偷偷看了看二蛋,二蛋是落了淚的。花奶奶有些局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喝了。喝完的時候眼睛已經有些發紅。

人群中有人起哄:“紅包呢?”

哄笑之後,花奶奶給過紅包,站起來抹了抹淚,就去了裏屋。

吃過午飯,在人群裏我看到了小燕,我差點沒認出來,好多年不見,比原來老了,也胖了不少。我也不知道說啥,就問了句:“過來了?”

她也有點尷尬:“二蛋奶奶托人給我說的,說二蛋今天結婚……”

我想不明白花奶奶為什麽要叫小燕過來,可能感覺兒子結婚,親娘應該出席一下。但花奶奶全程也沒有理過她。

照全家福的時候,大蛋和俊紅又把花奶奶拉了過來,讓她坐在中間抱著重孫子,俊紅和貴軍在兩邊,後麵是大蛋和二蛋兩家,重孫子在花奶奶懷裏不老實,一直亂動,花奶奶就一直笑。

本文係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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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59759 bytes) () 04/20/2020 postreply 17:10:18

1 -Richmon- 給 Richmo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20/2020 postreply 20:29:55

(~!~)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3 bytes) () 04/21/2020 postreply 16: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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