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青年| 滯留在異國海島,我的蜜月變成逃難曆險記
2020年04月10日 15:17:51
來源:地球青年圖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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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遇上疫情,策展人鄭軼與先生哥倫比亞藝術家阿喵被困在柬埔寨荒蕪的小島上,他們與一群嬉皮士過上了與世隔絕的野外生活。在與大自然相處的日子裏,鄭軼對疫情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以下是鄭軼自述。
冬至那天,我們在大理電影節閉幕演出。作為音樂紀錄電影《大河唱》的一次跨界合作,我們收集了七段黃河水,在蒼山洱海之間,做了一場為華夏部落新年祈福的儀式。
我在台上念我寫的祝福禱詞:
“龍的圖騰,請庇佑你流浪天涯海角的族人
請不斷以能量滋養著我們,重新給予我們力量與勇氣”
演出結尾的時候,我們點起了一把象征靈魂的火,而此時最後一段禱詞:
“龍的圖騰,請讓我們安駐於此時此地
請讓這火光
照亮每個人回家的路”
三個月之後,被疫情困在柬埔寨的我們,正在努力練習著如何“安駐於不安之中”,而我們比從前更加相信這束火光的力量,等待著它照亮我們回家的路。
1
在大理演出結束之後,我和阿喵即興地結了婚。
我和阿喵是在大理認識的,正好因為演出一起回來,一切都仿佛水到渠成。
那天早上天氣很好,我對他最好的朋友說“今天是個適合結婚的好日子”,他朋友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說“你怎麽知道我有牧師證可以證婚”。於是我們就覺得擇日不如撞日,一行朋友一起上了山,舉行了小小的儀式。
新年的時候我們回到杭州領了證,結婚證的編號是001,是2020年的第一對新人。
△ 我和阿喵在大理的即興婚禮上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在憧憬著蜜月。可是,沒有預料到我們的蜜月將會獨樹一幟地被染上“最炫難民風”的底色。
疫情突如其來,中斷了所有計劃。最終我們踏上旅程的原因已經和蜜月無關了,阿喵是哥倫比亞人,他的中國簽證即將到期,春節加上疫情,很多辦理相關手續的部門還沒有開始上班,我們一等再等,變得越來越焦慮,最終決定帶著結婚證和所有的文件、公證書去第三國申請“家庭團聚簽證”,以免產生逾期的風險。
△ 空無一人的吳哥
當時我們選擇的是對我倆護照都可以落地簽的柬埔寨,順利入境。我們雙方的父母都建議我們暫時回哥倫比亞避一陣子,可是柬埔寨沒有哥倫比亞的大使館,我無法拿到簽證。於是我們選擇了折中的方案:從柬埔寨轉道去泰國,可進可退。
我們明確的一點就是,無論如何,在離亂的年代裏,我們都不能分開,無論去哪。
到最後,我們向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提交的申請材料裏,我生怕有任何閃失,於是在邀請函的結尾寫道“天涯海角,生死相隨”——如果拿不到簽證,那麽我就跟他一起流浪好了。隻要兩個人在一起,哪裏都是家。
我看著收材料的工作人員例行公事地掃了一眼邀請函,忽然愣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了溫柔的表情,開始緩慢地、認真地看完了。我們當時特別開心,以為馬上可以回家了。
戲劇性的情節是:27號我們終於在使館拿到了簽證,然而26號發布的政策“從28號零點開始,外國人持的所有簽證居留失效,無法入境”。而當天最後的航班將在40分鍾後起飛,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站在大使館,我們麵麵相覷,目瞪口呆,頭腦一片空白。
那位工作人員帶著不忍心的語氣低聲說,“現在我們也沒有權力發放新的簽證了,都需要外交部審批過…..."
△ 空無一人的吳哥
前一晚丟了錢包、銀行卡的阿喵愣了半天,喉嚨幹澀地對我說“不如,你先回家吧” 。我此時很堅定,絕對不能丟下他一個人。那一刻我們緊緊地擁抱著彼此,兩個人眼眶都是潮濕的。“相依為命”這四個字忽然在眼前變得很具體,我瞬間就頓悟了“家”的概念。
這個時候,手機彈來消息,航班取消了。
此時,疫情開始在柬埔寨爆發了。是的,我們的簽證還有4天到期,而周圍國家全部封鎖無法入境,我去不了他的國家,他也去不了我的國家。
感覺紅塵滾滾之中有看不見的硝煙彌散,整個世界的大門在我們麵前緩緩關閉,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昨日的那個世界已經褪色到麵目模糊,而未來何去何從,竟然找不到任何頭緒。
我忽然想起婚禮上的誓詞——“無論疾病,瘟疫,生死…...都不能讓彼此分開,你願意嗎?”
——“我願意”。
2
剛來柬埔寨的第二天我們就去了泰國大使館,當時中國已經被WHO(世衛組織)宣布為“疫區”,泰國大使館態度曖昧地告知“受理中國護照為30天簽證審核期”。看著一臉沮喪的我們,門衛大哥翻了一下我入境時間,說“你在柬埔寨呆夠了14天再來試一試”。
於是我們就趁此時間先去一個熱帶島嶼Koh Rong,計劃在大自然裏休整療愈一段,觀望一下國內疫情再做打算。
△ Koh Rong島
可是沒想到,去了這個神奇的島嶼就仿佛進入了另外一個維度的時間線,我們徹底從計劃之中脫軌,並且最終導致了我們被滯留在了國門之外。
我們在島上不久之後,柬埔寨西哈努克港口收留了一艘曾被多個國家或地區拒絕的遊輪“威斯特丹”號,2月14日,洪森總統不戴口罩親自在港口迎接,下船遊客四散在全國各地。馬上,馬來西亞海關就發現了一例確診,東盟的幾個國家迅速調整了針對柬埔寨入境的策略,據說泰國會嚴查到21日為止。
西哈努克港是我們從島嶼上岸的必經之路,聽到這個消息,我真有一種此病毒追殺我們到了天涯海角的感覺。於是,出於小心謹慎,我們決定在島上再多停留一陣觀望。
△ Kong Rong正對著的地平線就是西哈努克港
過了幾日阿喵忽然想起來,簽證需要時間,如果預留不足的話不如直接找島上的旅行社辦理柬埔寨的續簽,再從容不迫地進行下一步。這個島上唯一卻極不靠譜的旅行社,收錢的時候保障10天拿到手,最後用了20天,甚至我們等不下去回到了金邊,都要滿城玩“尋寶遊戲”,最後才拿到了我的護照。
3月13日,泰國政府正式取消了包括中國在內的18國落地簽。既然阿喵已經送簽了,我隻好第二天硬著頭皮去使館遞交了我的材料,結果是:我們倆的簽證都下來了,但是泰國無法入境了。
似乎國外的疫情就是在那短短一周突然暴發的,泰國關閉國門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警示,我們開始擔心中國也會關閉國門或者停發簽證,於是立馬跑去中國大使館,可是我們的反應速度似乎永遠沒有這個“勢”變化速度快。
我耿耿於懷的,也就是真的隻差了一天而已,就像泰國就在那一天取消落地簽一樣,就踩著點子似的——我這個手氣可以去買彩票了。最後護照上有了一堆簽證,卻哪裏也去不了。還好柬埔寨政府啟動了類似戰時滯留外國人口政策,無條件提供簽證續簽。也算,天無絕人之路吧。
△ Kong Rong海灘上即興起舞的人們
這一路艱辛地打怪獸,曾經發燒出現各種症狀好在虛驚一場;曾經在叢林裏被莫名蛇蟲鼠蟻叮咬最後傷口感染,全身上下二十多處毒瘡流膿,有幾天完全無法下地走路,被民宿老板追著賠染髒了的床單;曾經銀行卡被ATM機器吞掉,此時正值周末銀行關門,而我倆都身無分文;曾經騎摩托車迷路荒野密林,最後唯一的選擇是騎摩托車飛越過一條小河,阿喵失敗了,我急急忙忙衝進激流,兩個人站在泥漿中努力把車推上岸邊,絕望得扯破嗓子求救,所幸叢林中從天而降的本地少年幫助了我們;我們一路都在莫名其妙地丟東西,他丟了錢包銀行卡身份證,我把登山鞋都丟了;我深刻記得有一天我原地爆炸了5次才順利地捍衛了自己的權利解決了各種小鬼……太多這樣的故事,感覺我們的蜜月變成了一部逃難曆險記。
△ 從天而降的叢林少年,幫助我們將摩托車從泥漿與河水中拖了出去
有時候阿喵會說,我懷疑我們倆,其實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被感染過了,然後自己好了。我正想著之前莫名其妙發燒咳嗽有點細思極恐。阿喵說,你看我們一路那麽過來的“訓練”強度,身體免疫係統早就被淬煉得升級了,病毒估計看著都怕。
3
△ 貢布租下的小公寓。
確定暫時回不了國之後,我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了,解決當下的生存問題才是正經。我們決定當天就撤離城市,來到了一個南部的小城貢布。在醫療條件落後的國家,一旦控製不住,人口密度高的大城市就會成為最危險的地方。
貢布類似於柬埔寨的大理,從Koh Rong撤出來的嬉皮朋友們有大半也選擇來了這裏互相照應。
我們在城外的村子裏河邊租了一間廚房設備齊全小公寓,在鎮上屯夠了米糧。果然貢布所有的餐廳幾天後都關門了,一並開始戒嚴宵禁。好在這裏有山有河離海也近,漁村裏可以直接問漁民買魚,遍地都是芒果樹,雖然各國禁止了糧食出口,但是本地魚米之鄉,這一點給足了我們安全感。
△ 貢布的夕陽
我們離開Koh Rong之後,在島上一個偏遠的海灘發現了三例確診,警察和軍隊迅速進駐,隔斷了島內交通。Koh Rong變成了一座補給未知的孤島,我們很多朋友被滯留了下來。好在那些嬉皮朋友荒野求生技能一流,懂得大自然語言的人不太容易餓死。他們開始把所有人團結到一起,男生負責捕魚,女生們在海灘上挖貝類、收集水果、椰子。他們說萬一補給斷了,島的中間的一片濕地是水牛的樂園,五六個男生合力宰頭牛應該能夠暫時撐一陣子。
△ 留守島上的朋友們在捕魚、做飯
在Koh Rong呆了一個多月,在那裏朝夕相處最好的法國朋友Tibo和我們同時離開,他買了一輛二手摩托去了越南。在二戰的時候他的祖母被困在了西貢,那一段傳奇人生變成了他從小的一個念想。結果家族的曆史驚人的重複,他剛入境不久,越南就封了國境,他嚐試各種辦法試圖回來找我們,最終無果。再一次地,越南把這個法國人留了下來。可是越南的情況要糟糕得多,警察開始挨家酒店清除外國人,甚至越南還不把口罩賣給外國人。他流落街頭舉目無親,最後終於騎著摩托漫遊的時候在鄉野之中遇到了願意收留他暫時安頓下來的好人家。
我們在視頻裏大聲嘲笑各自狼狽的機遇,同時又在感慨這一段的經曆將會成為我們生命中最珍貴的財富,一段真正的冒險--The real adventure starts when everything goes so wrong.(當一切都變得如此糟糕時,真正的冒險才開始。)
△ 我們在島上的社區生活
島上我們另外一個哥們,來自西班牙的資深老嬉皮Alvaro也搬到了貢布和我們匯合。他說,一旦世界末日了,我就跑來你們家睡地板,我們三個人不分開。我內心暖暖地紅著眼眶說,我們是一家人。他撇撇嘴用不容置疑地口氣堅定地說,我們當然是一家人。
我們把阿喵滯留在柬埔寨的一個老鄉Andy也接了過來貢布,這位曾經到處受邀演出的音樂人因為疫情一下子沒有了任何演出收入,就連街頭賣藝都沒了路人。落魄地打算賤賣他價值不菲的樂器,我盯著他的眼睛對他說“現在,你要想起來,除了音樂人之外你是誰?現在這個絕好的機會幫助你探索自己的潛力,不靠音樂你是否能通過生存的測試?”他呆呆地望著我,陷入了低頭沉思。
而我們的另外一個同樣情況的西班牙音樂人朋友,雪上加霜遭遇了小偷失去了所有財物,卻雲淡風輕地在小鎮上找了一份清潔的體力活維持生活,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對他充滿了敬意。他沒有賣掉他的琴,聚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抱著琴即興彈奏,仿佛在和一個最好的朋友聊天。
△ 我們島上的鄰居Alvaro清晨煮咖啡
我在想,有一天,我們在Koh Rong的這群嬉皮部落的朋友能夠重聚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在一起抱頭痛哭一場,大笑著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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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們真的太需要純粹幹淨的大自然的療愈力量了!我原本就是一個被困在城市幾個月裏就會窒息的野孩子體質——對於我來說,在大自然裏與日月星辰竊竊私語是一種生活常態,確切地說,這是用來續命的。
更何況,突如其來的疫情讓集體意識以及情緒能量變得極其壓抑,我始終覺得,本次疫情最大的殺傷力並不是病毒本身的生理攻擊,而是被渲染出來的一種彌漫於空氣中密不透風、濃到無法稀釋的“恐懼”,一種妥妥的魔法攻擊。
出發之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刷各種新聞報道,每一天都在痛哭。各種創傷應激反應,負麵情緒交織纏繞,在家捂著的時期對著阿喵各種找借口發火。我的父母心疼女婿,一度全家人站在房間門口聲勢浩大的集體討伐我的暴虐,場麵十分“雞飛狗跳”。最後我父母很委婉很慈祥地對我說,額,那個,我們一致覺得,你們還是趕緊去國外吧。
於是我們迫不及待地奔向碧海藍天的熱帶島嶼,像兩個不計較明天是否會如期而至的孩子,奮不顧身地撲入大自然的懷抱。
Koh Rong是一座生態極其原始的小島,島上沒有“路”。海灘之間靠小船維修交通,不然就隻有穿越叢林裏那些靠人踩出來的小徑。全島幾乎都是太陽能發電,也不存在無線網絡--海風吹來了忽明忽暗的4G信號,艱難地維係著我們和那個正在進行密集自我格式化的現代文明世界。
然而,這裏卻有著藍到振聾發聵的天空,雪白細膩延綿不絕的沙灘,時不時會隨機砸到腳邊的椰子,以及,清澈的海水奢侈到就像你坐擁著一塊無比浩瀚的水晶——當你漂浮於其中的時候可以聽到一種類似於瓷器出爐開片的脆響,感覺海水裏磁場的頻率正在引誘著你的鬆果體一起共振,呼喚著顱內高潮的極度舒適感。我們瞬間愛上了這座小島,貪戀它尚未被人味染指的純粹幹淨。
△ Koh Rong海邊的屋子
每一天坐在水清沙幼的天堂裏眺望這座城市,都會讓人開始認真思考“人類中心主義”的荒誕。“人類的欲望才是真正的病毒。當大自然的免疫係統不敵之時,就會被侵入,土地也會病入膏肓,喪失生氣”--我一直覺得,在疫情蔓延的當下,這座安靜海灘就像一間豪華的歌劇院包廂一樣,給了我一個嶄新的視角去理解那一切正在發生的種種。
世界在緩緩下沉,而我此時正在荒誕地用一種“上帝視角”在隔岸觀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充滿問號地對著地平線那端的整個世界在冥想,就像我從十幾歲開始的遊曆與探索--在那些兵荒馬亂的歲月裏,我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個人英雄之旅,滿世界地尋找著那個答案。
我在尋找什麽呢?也許讓我難以啟齒羞於正麵回答的是:我在尋找傳說中的,真理。
今天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盡管顯得我整個人設都很荒誕,但是聽起來還是要比尋找錢權名利有道理得多。一場全球性的瘟疫,多少人如大夢初醒。我們已經迷航得太久太久了,是時候回家了,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裏,回到人與人最真誠最質樸的連結裏--就像我們口罩戴久了隔離久了,就會忍不住懷念人群的簇擁和懷抱的溫度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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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和阿喵之所以認定彼此的原因是,他也是一個孜孜不倦尋找著真理的野孩子。兩個正在茫然找路的孩子在漫天星空下遇到了,對過暗號確認過眼神,決定接下來一起組隊打怪獸。
在Koh Rong的這片隱士氣質的海灘上,我們遇到了法國騎士Tibo,另一個拿著意識地圖在十字路口一臉迷惑的好孩子。
△ 法國騎士Tibo
第一天我們憑著直覺在找食物,終於決定在海邊一間簡陋的小棚子裏坐了下來。Tibo 兩年前辭去了光鮮的工作,滿世界地找路,向著真正的自己朝聖。此時他作為這裏老板的朋友幫忙打點吧台。
我們三個人很快就一見如故,靈魂從沉睡的肉身裏探出個腦袋,對著彼此微笑,仿佛在說“我準備好了,一起上路吧。” Tibo指著小棚子外一排帳篷說“你們為什麽不搬過來和我一起?”
△ Koh Rong島上,我們的家。
於是我們三天後搬了過來,住進了5美金一天的帳篷裏--裏麵有一張床墊,燈,電風扇,還有充電的排插,足夠滿足基本需求。我們在純粹大自然裏住了一個月,晚上有頭頂高懸的銀河布滿著漫天繁星,清晨一睜眼就是粉色的天空和一輪新鮮活潑噴薄而出的太陽。伴隨著這場聲勢浩大儀式的,是我們三個人有如蘇格拉底附體般的靈魂對話。
我們就像三個嬰兒那樣坦誠相待,在這座荒蕪的小島上,拋下社會身份,沒有文化背景語言障礙,沒有任何世俗評判偏見,甚至沒有了自我。開心了就肆無忌憚在沙灘上打滾,觸到痛處了就嚎啕大哭一場,在彼此眼裏都是寶寶。就像電影《雲圖》裏的土著人告訴來自現代文明的西方人“我們用眼睛辨別出對方”——真正的連結來自於信任。
△ 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海灘上一枚美得驚心動魄的太陽
我們這片海灘上足足看了整個月的日出,每天守著時空億萬年的太陽照常升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初生的太陽就像一個薩滿那樣撫慰著我們的身心,一遍一遍地將光的神跡展示在我們眼前。
我們沒有泳衣,隨時興起就跳入大海,甚至索性就在深夜裏裸泳,仿佛浸泡在地球子宮的羊水裏,回到了出生之前和自己在一起的狀態。
在城市和文明係統的社會環境裏被禁錮久了,我們極其眷戀在大自然裏肆無忌憚地撒歡的那種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從第一天我脫掉鞋子的束縛,體驗到赤著腳踩在大地上的那種踏實之後,我們整一個月再也沒有穿過鞋子--不僅僅隻是在沙灘上,走去唯一的村子裏需要穿越叢林走40分鍾,我們照樣野馬脫韁一樣無拘無束。
甚至有一天我被Tibo忽悠著光腳橫穿了整座島嶼,手足並用著倒爬了一座幹涸的瀑布與懸崖。炙熱的午後,踩在碎石子遍布的原始叢林裏,有如刀山火海般的酷刑煎熬,我黑著臉狼狽地連滾帶爬,要不是最後遇見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日落,我一定堅守我對著Tibo咬牙切齒的怒火。
△ 被Tibo忽悠著赤腳穿越叢林和海島
海島就像一個給野孩子的遊樂園,阿喵已經徹底融入Koh Rong的生態係統,成為海灘上桀驁不馴的野狗們的好朋友。他以平等尊重的態度對待所有包括人類在內的生物——當他帶著友誼的謙卑以及高超的按摩技巧伺候好他的“狗友”,竟然發現它們呼朋喚友已經乖乖地排好隊,安靜地挨個等待著他的服務。其中有一隻小黑狗更是和他結為死黨,每晚都在帳篷前睡覺,以保安的敬業守護著我們。下雨的時候它會急衝衝地跑進來,蜷縮在我們腳邊。
△ Blackie,我們在島上的狗朋友
當有一天我看著阿喵玩累了,自然而然地像小狗一樣躺在路邊樹下酣睡的時候,忽然覺得城市生活規範就像一段被強行植入的代碼程序,算法自動運行得越久,我們也和真實自己越來越遙遠。
△ Danis美術館
離我們幾公裏外海灘上有一間孤零零簡陋的小棚子,卻被主人Danis利用被海水衝上來的各種廢物做成了各種各樣的腦洞大開裝置藝術打點得像一間另類美術館一樣。這位曾經是大兵的俄羅斯大叔已經坐在這裏每天凝視著日出日落六年了,他從不和你談什麽哲學靈性,隻是輕描淡寫地說 “我隻是覺得生活在大自然裏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開心和自在。”
在這裏,他找到了一種與自然生態和諧共生的平衡,城市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顯得如此病態,如此地反人類。他說,我的生活很簡單,我感到開心了我就去做,違背良心覺得痛了,我就堅決不做。
我們常常在午後去Danis的“聖殿”加入他的平靜與沉默,有時候也會租用他的皮劃艇漫遊到遠處的小島。我對他說“我是一個難民”,他錯愕地問我“什麽難民?”——原來與世隔絕的Danis並不知道這個世界已經開始坍塌了,我愣了一下,說“意識的難民”。
於是我們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 Danis美術館
有一天我問起Tibo為什麽選擇離開名利場,選擇了兩年苦行僧一樣的自我流放。他想了很久之後說,“逐漸地,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出了什麽問題,一再令人失望。我理解不了,也不願意變成違背自己內心的人”。最後我們總結出來,他是失去了對人性的信任。
這個世界正以光速變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內心強大的人繼續堅持我們所相信的,那團火不曾熄滅,然而慢慢冷卻了對“人”的信心。就像我一個好朋友對我說,不是我不相信你說的那些光明美好的東西,而是這個世界讓我失望太多次了。
離開島嶼之後,Tibo給我們寫了很長很真摯的信息,他說,和我們相處的時候,他最感動的是我和阿喵之間無法被任何東西所間離的百毒不侵的信任,這份信任讓他重新找回了對人性的希望,讓他更加堅定地走下去。
Alvaro也告訴我們說,這個正在把所有正常的人逼瘋的時代裏,遇見我們讓他重新撿起了對人類的信任。他不是被我長篇大論的哲學所喚醒的,而是看到我認真急切到想揍醒的樣子,讓他忽然明白了在最落魄的人生篇章裏還有人是真正關心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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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從前Community(部落,聚落)的生活,而我們的祖先都是那樣生活的。”
在島上生活久了,慢慢開始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我們仿佛徹底融入了這裏本地的嬉皮部落群體,每次去村裏,各種鄰裏街坊問候閑扯一圈下來,幾個小時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
我們最開始在路邊認識了正在玩水晶球Diego,流動藝術圈有點像中國古代的“武林”,一代水晶球高手阿喵立即與他相見恨晚。島上的嬉皮部落大多來自南美,靠製作傳統的手工飾品與石頭水晶為主要生活來源,區別於歐美西方世界的嬉皮,他們有個獨特的“嬉皮人類學”詞條叫做“Mochilero”。
△ 初遇Diego在玩水晶球
阿喵與他們老鄉見老鄉,又或者天下嬉皮是一家,總之從此我就被迫生活在了西班牙語的環境裏,開始了一種被各種照顧得好好的部落生活。
南美洲人烤肉的境界獨步天下,大夥兒隔三差五地去菜市場買夠食材,然後找一片安靜的海灘,男生們喝著啤酒,耍著樂器即興高歌,一邊跳著舞一邊支起了篝火堆,然後用鐵絲網架著,就用原始簡單的工具,耐心地用整個下午的漫長時光穩紮穩打地把肉烤得外脆裏嫩,再配上蔬菜沙拉和麵包水果,絕對是一門生活的藝術。
女生們集體照顧部落裏的孩子,一起嬉水遊泳,躺在吊床上晃悠著閑話家常。熱帶島嶼炙熱的陽光底下,每個人的皮膚都泛著一層小麥般金黃色,看起來很健康富有生命力的樣子——這些紮根在土地裏的人們,自由自在地茁壯生長,堅韌而踏實。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找到精準的形容,於是我對阿喵說,我喜歡“鄉親們”,一個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活色生香,吵吵鬧鬧,生動活潑,仿佛是這個世界幸存不多的......real human(真正的人)。
其實南美洲有著和中國非常相似的社群聚落文化,充滿著濃厚的人情味。我在人情冷漠的維也納與抑鬱症鬥智鬥勇的時候,身邊最好的朋友Susana也來自與阿喵一樣的國家哥倫比亞,她常常笑著說“我們有著’第三世界’思維視角,互相關心,互相溫暖,互相幫助,絕不輕易放棄任何人……可是人們不是本該如此嗎?”
是啊,人們不是本該如此嗎?為什麽在被現代文明馴化了之後,我們都忘記了呢?尤其是疫情全球暴發的時刻,所有人都應該不分國籍不分種族地團結到一起--全人類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我們將一起麵對不可確定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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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的一個月,仿佛是好幾年。仿佛發生在昨天,又仿佛是一場夢境。
我們在星空下的海灘上圍著篝火彈琴唱歌;在沒有等來日出的暴雨裏跳舞,當人們在傾盆大雨和泥濘中用生命的律動在發出個體嘶吼與呐喊的時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我們從滿月廝守到新月的輪回中曾無數次凝視著皎潔的月光鋪設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在波濤洶湧的巨浪中躺在船頭看著漫天的繁星......而在這短暫的三十幾天裏,整個世界正在以一種沒有人看得懂的方式分崩離析,當我們再次登上大陸的時候,發現一切仿佛已經失控了。
△ 我們在泥濘和暴雨中用生命在跳舞
我拍下了一組島上朋友們的肖像,取名叫做“Real Human Portraits”(真正的人類肖像)。在“人類”已經感染變異成新的奇怪物種的道路上以一去不回頭的姿態漸行漸遠的時候,我覺得很有必要留下一些文獻圖片資料。讓未來的人們記得,幸存的真正人類應有的清澈的眼神,高貴的靈魂以及生命的尊嚴可以美得如此驚心動魄。
“Real Human Portraits”係列
你無法叫醒裝睡的人,隻需要讓他們看見光。一路上我們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這個亂世裏彼此用靈魂的火光互相溫暖的見證。嗯,人性的閃光,哪怕星星之火,隻要我們小心守護,亦可燎原。這也許就是我一直說的,那團內心之中永不熄滅的火光。
此時,我們身處柬埔寨某個窮鄉僻壤的角落,安靜地體驗著“隨遇而安”的恬淡智慧,然而我們堅信,這團火光,必然照亮我們回家的路,照亮浩瀚星空底下,所有精神上流離失所的人們,向著自我朝聖的那條回家的路。
跟隨光,一路回家。
圖片均由鄭軼提供
作者 | 鄭軼 編輯 | 圖拉 實習生 | 易琬玉 牛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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