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12)

 

 

烈酒結下的安達兄弟

2020-04-11 10: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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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城南巡捕

三流寫手,二等鷹犬,一身正氣

2020年春節將至,我駕車載著父親和發小烏麗雅蘇來到了草原。公墓就在草原邊上,離市區不遠。這裏白雪皚皚,滿目荒涼蕭瑟,與城中熱鬧非凡的節日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早年,父親因酗酒突發腦溢血,留下了右腿失調後遺症。但他嚴詞拒絕我的攙扶,緩慢地爬上了公墓進山的台階,我和烏麗雅蘇隻能在他身後慢慢地跟著。

“給老烏的酒帶了嗎?”父親駐足休息,突然問我。我在凜冽的寒風中凍得直打哆嗦,顫著聲音回道:“放心,一共4瓶,都是烈酒。”

父親歎了口氣,望著遠處巍峨的群山,“唉,是個好人,隻可惜……”

1

80年代中期,父親來到內蒙古武警消防部隊服役,和比他大5歲的老烏成了戰友。

老烏,全名烏恩其,蒙古族,牧民出身。他單眼皮、國字臉,膚色黝黑,滿身腱子肉,1米88的身高,體重有190多斤。老烏從牧區參軍,據說入伍前是當地頗具名氣的搏克手(蒙古式摔跤),結實的胳膊比我那時候的腰都粗,以至於小時候每每見到老烏,我心裏總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父親入伍時,老烏已有6年軍齡了,是標準的基層士兵骨幹,也是當時部隊裏的“專業技術軍士”——就是較為稀缺的大型消防救援車駕駛員。彼時的內蒙,會開車便足以令人羨慕了,會開大型特種車輛,更算得上是稀缺人才。此外,老烏的軍事體能在整個支隊都是一流的,常在總隊比武中獲得名次。為此,上級首長破例讓老烏帶兵“超期服役三年”,不然以老烏小學畢業的文化程度,是絕無可能在部隊待這麽久的。

身為傳統的蒙古族漢子,在牧區長大的老烏性格豪放穩重,自然成為戰士們中的“老大哥”。那時,負責政工的首長還專門找老烏談話,讓他不要把“江湖習氣”帶進部隊。老烏不以為然,用他的話說,戰友本就是安達兄弟,在救援戰鬥中,隻能將性命托付到安達手中——

草原上,和無血緣關係的人結成生死之交後,便為“安達”(蒙語,兄弟)。蒙古人為了自己的安達,是甘願獻出一切的,這份兄弟情誼極其深重。而消防部隊是最能結交安達的地方,因為每次出警都要和戰友共赴生死。

即使破格留在了部隊,隻有小學學曆的老烏也知道,自己沒文化遲早要吃虧。於是,他對當時的“高材生”——高中畢業的我父親很是尊敬。父親剛入伍時在中隊部當通訊員,同樣仗義豪爽的性格,讓他們很快相熟。老烏會時不時地讓我父親教他文化課,可惜那蒲扇一般的手握方向盤還行,握筆杆子坐一會兒,就百爪撓心一般。

父親說,那時候他常打趣老烏,“烏班長,你進火場救人都不怕,學習文化知識咋就看著這麽難受?”

老烏的黑臉就樂起來,對父親嚷嚷:“學習可比救火難多了!讓我進火場可以,學習就太難了。小張,你有文化,會有大出息,將來當個幹部,留在部隊出人頭地,我估計退伍後隻能回牧區放羊啦。”

父親知道,老烏是自謙。那時,市消防支隊曾專門開會,討論“讓老烏提幹當排職幹部”的問題,並向自治區總隊進行了匯報。這樣,老烏轉業以後,不僅不用回牧區放羊,還可以留在城裏分配工作。當時正值冬天,消防部隊日常的工作以理論學習為主,訓練較少,老烏得知自己即將提幹的消息,專程去附近的老鄉家中買了幾斤高度散酒,又找了一個大家都輪班休息的日子,拉著幾個相熟的老兵開“慶功宴”。

80年代中期,在部隊裏喝酒沒什麽明文禁令。那天在中隊食堂,老烏舉著60度的草原烈酒說:“我先幹了!在我所在的嘎查(內蒙古的牧民聚居區,相當於行政村),我是第一個提幹的人,為此,家裏殺羊慶祝了好久!光榮啊!”

當時剛到內蒙的父親隻是抿了一小口草原的烈酒,就感覺從口腔到整個食道都是燒灼感,難受得齜牙咧嘴。老烏笑他:“草原雄鷹展翅飛,一個翅膀掛三杯。小張,男人嘛,是草原上的雄鷹!雄鷹不喝酒,怎麽算男人?來來來,幹了這杯!”

的確,老烏這隻雄鷹,是要開始展翅翱翔了——不久前,他委托我父親給家裏寫信,說自己已經成了幹部。還向副中隊長借了身武警幹部的常服,站在自己駕駛的大型消防車前拍了照,把照片放在信裏,一同郵寄了回去。沒過多久,家裏的回信送來了,是嘎查的支書代寫的。老烏的額吉(蒙語,母親)並不認識漢字,支書將信裏的內容一字一字地翻譯成蒙語念給她聽,老人非常高興,特地委托支書騎自行車跑到幾十公裏外的縣城,找了個照相館,把老烏穿著軍裝的照片放了好大,掛在家中。額吉在回信中特地囑咐老烏,要他在部隊踏踏實實地服役,家裏有哥哥姐姐照顧,切勿掛心。收到回信,這個粗壯的蒙古族漢子竟躲在被窩裏哭了。

“在我們嘎查,誰家的孩子當了解放軍,就已經能炫耀好久,更何況我要提幹!”老烏連幹了三杯酒,大概又想到了額吉,眼圈紅紅地對我父親說:“咱們當兵的,顧不得家裏,隻要咱們在部隊幹得好,全家都光榮!小張,你有文化,將來考軍校,當個幹部……”

話說到此,我父親已經開始覺得房子都轉起圈來,這番話都沒有聽全。三杯烈酒下肚,老烏和其他老兵像沒事人一樣,聊了會兒天就回了營房,我父親忍不住去廁所吐了好幾次。

 

怕什麽就來什麽,那天半夜,中隊內突然警鈴大作,值班指戰員迅速登車趕往火災現場。

起火點位於傳媒大樓,是當時整座城市裏唯一的一棟十層建築。原本輪班休息是不用大家去現場的,但中隊裏的大型救援雲梯車隻有老烏一個人能開。所有人心裏都清楚,飲酒後不許出現場,如果當時就向中隊長坦白,一定會挨處分。無奈之下,老烏隻能帶隊出現場,而父親作為通訊員,也需要跟隨。

“情況不嚴重,有事我擔著。”老烏跟我父親說。

到達傳媒大廈,起火點在6樓,一位在7樓值夜班的工作人員被困在上邊,內部情況不清楚,貿然入樓可能會發生危險,於是現場指揮員便讓軍事素質嫻熟的老烏指揮操作雲梯車,將受困人員救了下來。

一切進展順利,隻剩下進入樓內查找起火點和滅火兩項工作了。消防戰士紛紛從車內把水帶甩出,父親是通訊員本不需要參與打水帶,可他年輕氣盛,想和戰友一同戰鬥,便上前幫著拉水帶試壓。因為喝了酒,水帶沒端穩,強烈的水壓將水帶頭反射了過來,父親下意識用胳膊去擋,一陣劇痛襲來,他的胳膊被水帶頭生生地砸彎了。

父親被送到醫院,左臂粉碎性骨折。這一下,飲酒後出現場的事沒能瞞住,父親、老烏連同當晚一起喝酒的幾個老兵都受了處分。老烏執意認為是自己組織戰友喝酒才導致的事故,過錯在自己,不能連累兄弟,他主動承擔了主要責任。

事後,部隊領導隻批準老烏繼續超期服役,提幹的事再也沒人提起。

老烏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心裏很內疚,出院後,他去找老烏承認錯誤。老烏追悔莫及,卻也安慰他:“小張,你不用多想,責任在我。這是教訓啊,軍紀是鐵打的,絕對不能違反。”

“可你提幹的事也耽誤了,怎麽向家裏交代?”

“沒事,幹部和戰士都是兵,在部隊好好幹也能有出息。”老烏安慰父親,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我這也耽誤了你入黨的事啊。”——當時父親的入黨申請書剛交上去,還在考察期。

2

此事過去4個月左右,老烏的探親假被批準了,他可以回牧區看望額吉了。但老烏卻大方地將自己的探親假輪給了一個天津籍的老兵,並對外稱這個戰友好久沒回家了,自己才將探親假讓給他。私下裏,老烏對我父親說:“提幹的牛已經吹出去了,現在我額吉是整個嘎查的榮耀。現在回去說自己在部隊犯了錯誤,沒有提幹,還有什麽臉麵?”

中隊長和教導員還是給老烏批了3天假,讓他出去放鬆放鬆心情。出了營房,老烏就一頭鑽進小飯館,喝了3天大酒,最後還是父親叫了戰友把爛醉如泥的他給抬了回來。

時間匆匆,就在老烏退伍前,又經曆了一場難忘的火災——市南郊某工廠夜間突發大火,不少工人被困在了火場中。

當時的工廠消防設施並不完善,消防車救援全靠自身攜帶的水源。由於火勢大,現場溫度高,我父親便指揮有戰鬥經驗的老兵在火線前排噴水壓製火勢,新兵們則站在後麵,向火線前的戰友們身上噴水,給他們降溫。

很快,水罐車裏的存水就用完了,火勢還沒壓製住。老烏急中生智,說距離火場不遠的地方有條河,可以從河中引水滅火。不過這個工廠常年往這條河裏排汙,整條河腥臭無比,汙水中的雜質也可能阻塞水帶損壞設備;但如果什麽都不做,原地等待支援,那些被困人員很有可能因濃煙中毒,死在火場裏。

人命關天,中隊長同意了老烏的作戰方案,讓他帶隊去引水。可老烏轉過身來,卻讓我父親帶隊去引水,他要和中隊長一起在現場實施救援——雖然隻是警士,但老烏的服役年限最長、經驗最豐富,留在現場更能發揮作用。

河裏惡臭的汙水及時壓製住了火勢,戰友們趁機救出了被困人員。奮戰整整6個小時後,大火終於被撲滅,被困人員雖然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但沒有人遇難。等父親回到現場,戰友們正在進行收尾工作,看上去卻都不太高興。父親一問才知道,山西兵梁子受傷了,已經被送往醫院。

原來,水管接通後,火勢得到了壓製,老烏提出組織突擊隊進入火場救人。當時,那些被困的工人幾乎都要絕望了,一見到消防員就以為自己已經順利脫險,完全不聽指揮向外猛衝。老兵梁子為了追一個不聽指揮的工人,在混亂中不幸傷了腿。醫生檢查後說梁子傷到了肌腱,短時間內無法痊愈,隻能選擇提前退伍。

老烏一心認為,這次是自己指揮不當才導致戰友受傷。父親前去安慰,沒想到老烏沒說兩句,就哭了出來:“是我要組織突擊隊搶攻救人的!梁子家庭條件不好,隻是個3年兵,從農村入伍,這負傷後退役,他家裏可怎麽辦啊?”

“誰也不能預料到火場裏的危險,你沒有責任,也不必自責……”父親的話沒說完,便被老烏打斷:“我有私心啊!想著進火場救人立功,能提幹,沒想到卻連累了兄弟!我對不起他啊……”老烏沙啞的嗓子發出的哭聲很難聽,父親隻能繼續安慰說,當時如果他不組織突擊隊救人,也會有別的戰鬥組去救,畢竟都是用命換命的軍人,誰都不必內疚。

可任憑父親怎麽勸,老烏都不聽。

 

事後,消防支隊對所有參戰消防指戰員進行了表彰。由於老烏急中生智引汙水滅火,救出不少受困人員,被授予二等功;負傷的梁子被授予三等功,會按照“因傷退役”在老家給他安排工作。

雖然梁子在老家的工作還不錯,但是老烏仍然認為,梁子負傷是因為自己想提幹的“私心”。於是,他費盡周折給支隊寫報告,說這個二等功應該給梁子——當時在部隊,二等功就意味著有機會直接提幹當軍官,而老烏的做法,相當於主動放棄了提幹的機會——最後,支隊黨委尊重老烏的意見,將二等功授予了梁子。而老烏則服役期滿,等待轉業。

等到冬天,老烏轉業命令下達,中隊給他們這批退伍老兵開歡送會。彼時的父親已酒量大增,挨個給退伍老兵敬酒,老烏一直一言不發,獨自喝幹一瓶烈酒後,蜷縮在桌下又大哭了起來。

3

老烏退伍後就地轉業,成為某外事部門的專職司機,他跟父親說:“沒臉回家了,要在城裏混出個人樣。”

因蒙語漢語兼通,老烏不但當司機,有時還兼任蒙漢翻譯。每當有蒙古國的外賓到來,領導總會讓老烏出車,也因著好酒量和灑脫的性格,他深受領導重用。很快,老烏就升了副科,成了家。他的妻子是一名教師,也是蒙古族人。兩人生了一個女兒,便是烏麗雅蘇。

生活逐漸安定下來,老烏依舊懷念部隊,經常帶著家人回部隊探親,也會抽空和我父親一起喝點小酒。原以為老烏已算“混出個人樣”了,沒想到有一次,他卻告訴父親,自己想辭職下海,“草原雄鷹不會被困在舒適的小環境中,相比於咱們部隊救火犧牲的戰友,我有啥理由待在這麽舒服的單位裏混日子,每天和外賓喝酒?”

沒多久,老烏就辭職了,開始向蒙古國和俄羅斯販運國內的口香糖和衛生紙,以及內蒙特產的棉毛製品,很快攢下了幾十萬,成為90年代“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後來,老烏又買了一輛大客車,自己當司機,做起了客運生意,紅火一時。

過了兩年,我父親也光榮退伍,和幾個戰友一起就地分配至本市某軍工企業保衛科擔任保衛幹事。老烏拉著我父親喝了好幾頓大酒,邀請他一起做客運生意。可我爺爺卻不同意父親辭去穩定的工作去經商,老烏因此很是失望,隻能買了部隊家屬院附近的房子,希望自己能離戰友們近一點。

那時候,我父親的酒量已經十分了得了,幾乎每天都要和幾個老戰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大吃燉肉。每次老烏和父親外出喝酒,老烏的妻子就會帶著烏麗雅蘇來我家等到很晚,直到二人醉醺醺地回來。母親和老烏的妻子十分不滿,但都被老烏以蒙古人有喝酒的傳統搪塞了過去——畢竟老一輩的蒙古族當中,幾乎沒有不喝酒的人。

2003年,老烏名下已有5輛大型客車了,客運線路也拓展到了陝西、山西。他招募了不少駕駛技術過硬司機,又從老家雇了個老鄉負責總管。

那一年,國營工廠下崗已臨近結束,我父親作為最後一批“買斷工齡”的下崗職工麵臨著再就業的問題。老烏再次邀請父親去幫他打理客運生意。很快,父親便發現,老烏請來的這個老鄉竟然貪汙長途車票錢。老烏知道以後很生氣,但看重兄弟情誼的他並沒有立即開除這個老鄉,隻是讓他從管理人員變成了司機,而客運賬目和運營都交給了自己的妻子專職管理。

自從老烏和我父親又成了“同事”,倆人幾乎每天都是酒局不斷。等我父親也買了一輛車跑長途客運後,母親越發擔心,開始每天和醉酒的父親吵架。老烏的妻子也實在忍受不了老烏酗酒,“離婚”這個詞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和烏麗雅蘇的世界裏。

 

那一年,我上六年級,烏麗雅蘇已經是個高中生了。每天都像姐姐似的帶著我,躲到外邊去寫作業。我曾問她:“姐姐,為啥男人們就喜歡喝酒呢?”

“在古代,草原上的男人隻負責打仗和喝酒,家裏的一切都交給女人來做。”

“那不打仗的時候呢?”

“那就隻剩下喝酒了……”烏麗雅蘇歎道,“這是觀念的問題,不論是蒙人,還是漢人,還是存在著一種思維,認為男人掙錢養家就該出去喝酒,女人不能說,也不能抱怨,隻能默默地照顧家庭。可時代在進步,咱們這一輩可能很少有這種思維了,但我阿爸的思維,怕是很難再變……”

老烏當然不這麽認為,那時每當我父母吵架的時候,他都會跑來勸我母親,“弟妹,咱們受到長生天眷顧,生活富足美滿,應該要享受生活,酒嘛,水嘛,喝嘛,高興嘛!”話說完,還不忘補充烏麗雅蘇也到了能喝酒的年齡了,作為蒙古族女孩,也應該學著喝酒。

母親聽罷,氣的瞪了老烏一眼,轉身便走。很快,我父母就分了居。

4

那真是一段煎熬的日子。年幼的我生怕父母離婚,每天盼著父親回家;但我又極度厭煩父母頻繁的爭吵,覺得他們真離了,也清淨了。

在這樣的矛盾中掙紮了許久,突然有一天,父親跑回了家,我還沒顧得上高興,父親便對母親說:“老烏出事了!”說完他還問母親要存折,“這次的事出大了,咱們要幫他……兒子,你專心留在家裏。”說罷,父親就拉著母親出了門。

我隱約覺得,這個事情肯定和喝酒脫不開幹係。

那天,母親直到深夜才回來,說老烏酒駕出了車禍,人在醫院,他的妻子當場身亡。

當我再次見到老烏和烏麗雅蘇,已是半年以後的事了。老烏全然沒有了當年意氣風發的神采,他穿著一件灰舊的外套,拄著雙拐,提著一個紅塑料袋,在烏麗雅蘇攙扶下,慢慢地挪進了門。

母親趕忙上前攙扶,安頓他坐下,又把茶遞了過去。老烏坐在沙發上,胡子拉碴,滿臉的失魂落魄,對著母親說道:“嫂子,老張今天出車去了,我先把錢給你吧。”

說罷,他顫巍巍地從紅塑料袋裏摸出幾萬塊現金放在茶幾上,母親趕忙阻攔:“老烏,你這是做什麽?現在你也用錢,等啥時候寬裕了再給也不遲!”

老烏卻執意要把錢留下:“嫂子,當初沒聽你勸,我也不長記性,丟臉啊!現在還用了你家的錢,更是丟臉!這是一半,錢你一定要拿上,剩下的年後把我那2個車賣了就能還。早就聽老張說想買房,因為我這事也耽誤了……”

說罷,老烏又看向自己的女兒,苦笑道:“烏麗雅蘇是女孩兒,將來出嫁,我還能拿點彩禮呢!”我也看著烏麗雅蘇,這半年她應該經曆了不少事,我不想聽大人們聊天,便拉著烏麗雅蘇去了書房,這才知道,老烏的車禍,並不是他親自開車,卻又和他脫不開關係。

老烏名下的長途車都是在夏天統一上保險的。運營車輛保險手續繁雜,那天,老烏和妻子開著自家的小轎車叫著老鄉和另一名司機同去保險公司辦理手續。

事後,老烏邀請老鄉和司機去吃手把肉。對於蒙古人來說,吃肉必須要喝酒,老烏和老鄉每人點了一瓶,剩下的那名漢族司機也經不住老烏勸,喝了酒。因為還要開車,老烏妻子怕出事,一直勸他別喝了。可老烏就是不聽,反倒嫌妻子多事,說自己的駕駛技術絕對沒問題,三人喝完酒已經到了深夜,老烏一個人就喝了近2斤的白酒,另一名司機已經喝得醉如爛泥,隻有那老鄉喝得最少。因為老烏的妻子不會開車,老鄉便主動坐在了駕駛位上。

彼時,我們這個城市正高速發展,街麵上四處施工。白天還平整的道路,到了晚上可能已經挖出了深溝,車開出沒多遠,他們便連車帶人栽進了溝裏。轎車直接倒紮在兩根鐵管中間,老烏的妻子當場沒了呼吸,老烏的雙腿被卡在變形的車裏拔出不來,另一名司機生死未卜。

開車的老鄉僥幸從車窗鑽出來後,哆嗦著打了120和119求助。他心知醉駕要判刑賠款,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最後,老烏妻子因搶救無效死亡,另一名司機顱內損傷成了植物人,老烏雙腿骨折,躺在醫院的床上萬念俱灰。

那天,老烏趁醫生不注意,把玻璃輸液瓶拽下來摔碎,想用玻璃碴子割頸自殺,幸虧被醫生及時發現。父親趕到醫院後,拉著老烏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才勉強讓他放棄自殺的念頭,老老實實地接受了手術。

因係酒駕出事,保險公司拒賠,另一位司機的家屬跑來索要賠償。那時候,老烏剛投資買了一輛新大巴,家中剩餘的錢不夠,父親才趁著老烏做手術,回到家中向母親索要存款。

 

老烏在醫院住了將近2個月,期間收到了法院的傳票。

那個畏罪潛逃的老鄉很快就被公安機關抓獲,但他家庭貧困沒有錢賠償,隻是被判了刑。變成植物人的司機的家屬走投無路,起訴了老烏,有人勸老烏,他其實隻需要承擔連帶責任,不用賠那麽多,但老烏心裏過意不去,覺得是自己將安達害成了植物人。

老烏將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3趟長途車線路和車輛低價出售,連同家裏的存款和我父親借給他的錢,全部支付了賠償金。出院後,老烏又把自己手上剩餘的線路和車輛都賣了,想還我家的錢。老烏性格要強,趁著我父親不在的時候才來我家還錢,也是怕父親不肯接受。

“咱們的戰友情誼,還不值這十幾萬塊錢嗎?不用著急還錢。”父親怕老烏想不開再次自殺,便經常在下班後帶著我,去他家待著。

“老張,你也不富裕,我現在已經無欲無求了,要錢也沒用。”此時,老烏的雙腿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但留下了後遺症,沒法再開車。他十分頹喪:“我年輕的時候救下不少人,應該積了不少德。可為什麽現在死了老婆,自己也變成了一無是處的廢物……我不再受到長生天庇佑了。”

父親剛要安慰,老烏突然轉過頭,衝著窗外聲嘶力竭地喊:“為什麽?為什麽我當年沒有死在火場裏,而是變成這種活法?!去你媽騰格裏,去你媽的老天爺!”

這一聲怒吼,不但把父親嚇了一跳,烏麗雅蘇更是一下就哭了出來。

5

生活總還是要繼續的。

戰友給老烏找了一份值夜班的工作,工資雖不算高,但勝在清閑,老烏和女兒的生活也還算過得去。父親也賣掉了客運線路,老老實實找了家企業上班。不久之後,烏麗雅蘇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北京的大學。

所有人都在跟著時代往前跑,隻有老烏還停留在出車禍的那天。他每晚都燉一小鍋羊肉,對著亡妻的照片喝酒。很快,曾做了手術的雙腿開始潰爛,但老烏執意不去醫院,依然酗酒,父親又去勸,老烏說:“老張,你是個好人,可我已經廢了,去不去醫院,又有什麽用呢?烏麗雅蘇在北京上學,也算是出人頭地,我也沒啥意義再活著了,又他媽的不敢死。不去醫院,早死早超生。”

草原上的雄鷹翅膀斷了,開始懷疑人生、怨恨世界,借著酒精,將所有的憤怒和無奈都發泄在虛無的長生天身上。父親執意讓老烏去醫院,老烏卻始終不肯。

2010年年底,父親在和戰友聚餐時突發腦溢血,被送到醫院。當我和母親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醫生向我們出具了病危通知書,母親顫抖著在上麵簽了字。醫生告訴我,父親的腦溢血,和他長期酗酒和喜歡吃手把肉有關。因為內蒙地區的飲酒和飲食習慣,腦血管病發病率在全國名列前茅,醫生讓我和母親做好心理準備。

所幸,經過一夜的搶救,父親脫離了危險,第二天就能說話了,隻是口舌不清,還伴有右手、右腿失態。他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聯係老烏。

躺在病床上,父親大著舌頭,“烏魯烏魯”地對老烏和其他戰友們說:“當年你帶我喝酒……現在咱們一起戒吧,你我都栽到了酒肉上,今天戰友們都在,一起做個見證……”

戰友們紛紛表示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喝。老烏看著病床上的人,終於被觸動了,他不但戒了酒,還主動去醫院接受治療。隻是病情耽誤得太久,老烏的雙腿被切了很大一片肌肉,隻能拄著雙拐行走了。

出院後的父親也喪失了勞動能力,和老烏一起評定了傷殘等級,向社保部門申請了病退,在家療養。

當年同生共死的老戰友,又一起以這樣的姿態,相互攙扶著,在小區裏一瘸一拐地遛著彎。

 

時間忽然慢了下來,烏麗雅蘇大學畢業,在北京找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收入可觀,是老烏最大的驕傲;我入了伍,退伍後就回到了小城;老烏和父親每日遛彎釣魚,平淡地生活。

距離2016年春節還有半個月,老烏走了。突發心髒病,走得很著急。烏麗雅蘇還在回鄉的路上,我作為唯一的晚輩,隻得按照漢族的傳統為他購買壽衣,並聯係了殯儀館和火葬場。

其實,按照蒙古人的傳統,人去世後應放在勒勒車上,拉進草原,讓狼群將死去的人天葬,魂歸騰格裏———但在這個時代,已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老烏的葬禮就在3天後,隻有幾個要好的戰友和朋友來到殯儀館進行遺體告別。遺像是老烏當年士兵證上的照片,放大後擺在靈台上。

烏麗雅蘇站在一旁,泣不成聲。我想上前安慰,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憋了好久,才想出一句:“烏叔叔的靈魂會庇佑你的,他已經和長生天達成了和解……”

 

尾聲

今年的春節格外早,再一次站在老烏的墓前,墓碑上的老烏依舊英姿勃發。

“阿爸,我想你了。”烏麗雅蘇把烈酒傾倒在墓碑前,又說了一句蒙語,是思念的話。

父親顫巍巍地把香煙點燃放在墓碑上,“老烏,你在那邊喝酒抽煙吧,這次不用戒了。”

我看著老烏的照片,眼前走馬燈似的回憶他的一生。

我想,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應該已經和長生天達成了和解,也原諒了自己吧。或許,老一輩草原人的歸宿都是相同的,烈酒隻是載體,喝下去的,是每個人想要積極努力奮鬥的人生。

願長生天庇佑老烏高傲善良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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滯留在異國海島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63797 bytes) () 04/12/2020 postreply 16:52:53

哈哈,看來樓主很欣賞這篇文章,我卻覺得它有點誇張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2/2020 postreply 21:06:10

同感,我們看到的是浪漫,看不到背後的無奈 -SSL1234- 給 SSL1234 發送悄悄話 SSL1234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3/2020 postreply 10: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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