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野味帝國
作者 | 盧樺 原創首發 | 益周刊(ID:NPO2020)
在新冠爆發的一個月裏,老韋手上囤積了大量的獵物。有蒼鷹、貓頭鷹、白腹鼠、蛇雕、瑤山鱷蜥,以及一隻不斷試圖撞破鐵籠的豹貓。
他是廣西雲開大山深處的山民,幾十年來以捕獵與救治蛇傷為生。此前每個月,有個“信宜佬”和“羅定佬”都會來收買他手上的野生動物。信宜和羅定,都地處兩廣交界。老韋更喜歡和信宜佬做生意,因為信宜佬好說話,也會給他同步外邊的市場與價格。羅定佬則每次都神神秘秘的,變著戲法壓價錢。比如他捕到了一隻豹貓,以前豹貓150元一斤,羅定佬說由於現在有很多進口的孟加拉豹貓,價格便宜了隻能80元一斤。在他看來這太奸詐了。
不過,無論是信宜佬還是羅定佬,都有一個多月沒來了。他知道,短時間內也不可能來了。冬春期,是最容易捕獲野生動物的季節。老韋覺得應該把那些捕獵設施全部卸了回來,因為本來山裏的野生動物就急劇在變少,趁著這個空檔期,也好讓它們再生長生長。
在雲開大山,此前都是茂盛的闊葉林和鬆林,給諸多野生動物提供了豐富的生態鏈條。滿山的鬆果給鬆鼠極好的成長環境,白腹鼠則啃咬那些根係豐富的植物與蔬果。在它們的上遊,是蒼鷹、蛇、豹貓等獵手,維持著它們的數量不出現泛濫。同時,蒼鷹和蛇也在以蛇類為食。而作為食物鏈頂端的蒼鷹,如果數量泛濫了,它們會跑到村莊襲擊家禽,村民會實施抓捕。
這樣的鏈條看起來是很穩定的,直到桉樹的到來。
“中林集團,理文造紙都來了,一大片一大片山林承包下來,以前的鬆樹雜樹全砍了,全部種上速生林,以桉樹為主,你說鬆鼠吃什麽老鼠吃什麽?”老韋告訴我們,以前每天出獵,兩隻鬆鼠是可以捕到的。在大清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鬆鼠就會出沒覓食。帶上兩隻獵狗進鬆林,狗看到鬆鼠會一起圍獵追趕,鬆鼠在樹林與山石之間跳躍,最後會鑽進某個洞穴。獵人或者用煙熏或者其他方法,把鬆鼠趕進竹筒或者布袋裏就行。鬆鼠收購價在2002年前後是15塊一隻,現在是50塊一隻。不過現在,他即使用鐵籠子加誘餌,一周也難得一隻鬆鼠。
桉樹根下,寸草不長
樹林生態的變化,給野生動物帶來的影響是致命的。此前,這一帶是種類多元的樹林,有各種庇護所,有豐富的果實與根係,是齧齒類動物的天堂。樹林之下,潮濕陰涼,蟲卵繁盛,更是鳥類的食堂。變成單一的桉樹林以後,鬆鼠失去食物急劇縮減,以往隨處可見的斑鳩,一年下來老韋都沒捕到一個。食物緊缺,鬆鼠和老鼠來到地裏啃咬村民種植的木薯、玉米;鬆鼠與老鼠的縮減,使得豹貓、蒼鷹等動物捕食範圍聚集在了人類生活區。村民養的雞成了它們的目標;沒有老鼠吃的貓頭鷹和蛇,盯上了家鼠進入村莊。很難說這不是個災難。
“貓頭鷹很好抓的,它們捕獵前總要站在某個高處,環視周圍的動靜。所以你在開闊的地方豎起一根樁,在木樁上放上鐵夾子,一般天亮就會有。”老韋跟我說他的捕獵方法,蛇雕則複雜一些,要找好它的活動路徑。當然,他也有一些捕獵禁忌。比如山裏最猛的眼鏡王蛇,他絕不會赤手空拳去捕捉。必須借助長棍子與他人的協助。眼鏡王蛇也就是當地人稱過山風的毒蛇,在山林裏它是王者般的存在。毒性既有神經毒也有血液毒,並且毒液量大。一般被咬到的話,2小時內找不到血清基本就喪命了。我們曾一起目擊一個空手抓捕了眼鏡王蛇的山民,抓完來到街上賣出,換得2000錢以後,前去打酒,一邊喝一邊說,“啱先比佢啜咗一啖,飲兩杯消消毒先。”
很快,他就死了,全身淤黑。
所以,抓捕野生動物的這些山民,他們關注的焦點就從來不在野生動物“帶病”、“有病毒”上。而在捕獵的技巧與傳統。傳統是什麽?就是按照經驗行事,不要自己作死跟過山風鬥,不要吃家裏出沒的老鼠,不要對屋簷下的蝙蝠動任何念頭,如果半個月獵不到貓頭鷹就不獵了,讓它休養半一年。在他們腦海裏,那些病毒和自己接觸的野生動物都距離很遠。知識局限也好,關聯不強也好。他們對此充滿質疑,“為什麽山裏人,捕獵者就沒得過病毒疫病?這些都發生在城市吧?”
“落水狗(瑤山鱷蜥)全國就1000來條,但我抓落水狗三十年了,河溪裏還是很多。起碼我們知道不要趕盡殺絕。要說生態的影響,你看這一片一片的桉樹林,比起我們捕獵要嚴重多了吧?”在老韋看來,他們生來作為獵人,人類起源就在荒野中狩獵為生,這本就是天然正義的事。不是簡單粗暴以“捕殺國家保護動物”,及“生態平衡”為由,就要其心裏都是罪惡感。
瑤山鱷蜥與恐龍同時代,是第四紀冰川後期殘留下的原始爬行動物
那是因為他們還有克製。
如果這些本分捕獵的山民,看到鄱陽湖畔豎起來有上萬平方的捕鳥網,一次捕獲的鷺鳥超過一萬隻;天津和唐山交界的地方,三萬多隻捕捉來的鳥類要經過他們使用激素增肥再賣往廣東;華北平原那些40多萬伏的高壓捕獵器一晚電死70多隻兔子;或捕鳥者大量使用高毒農藥毒鳥的時候。他們或會覺得,世界變了。
龐大的吃野味人群
普通人很難想到,這些野生動物都會在哪些餐館出現,又會是哪些人喜歡食用。
李蓓剛好就是一個武漢姑娘,她畢業於華中科技大學,父親是大學老師,母親是社區幹部。畢業後她在珠江新城的一家醫療器械外企工作多年,日常喜歡遊泳,喜歡去國外旅遊,喜歡漢服與cosplay,以及,喜歡吃野味。
在廣州海珠區前進路基立南街,這個本地人稱之為“河南”的地方,有一家名為“南樂酒家”的餐館,寓意河南邊快樂的地方。兩層樓的用餐位置,即使是工作日的晚上,都經常需要排隊。“南樂酒家”這個餐館名字似乎都很低調,但橫幅招牌的另外一邊,“蠄蚷大王”四個閃閃發亮的大黃字讓你發現了別有洞天。在四個字底下還寫著自己始創於 1993 年,正宗老店,以及全國第一家等字樣。
蟾蜍食用“發明店”
所謂蠄蚷,是蟾蜍的粵語說法,也就是癩蛤蟆。這家店就是專門吃癩蛤蟆的。李蓓每個月都要來這裏吃一頓。首先,她覺得這些都是有別於日常菜的味道,新奇甚至是怪異。其次,餐廳推薦裏說“蠄蚷全身都是寶,藥用價值極高”打動了她。
癩蛤蟆背麵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這是皮脂腺,會分泌出白色的黏液。這些黏液含有劇毒,對人體心髒、消化道及中樞神經會產生嚴重的損害。症狀主要表現為頭暈、腹痛,嚴重者出現昏迷,甚至導致呼吸循環衰竭而死亡。並且中毒後,並無相應的特效療法。也正因此,蟾蜍被列為五毒之首。
癩蛤蟆的皮有毒?沒問題,剝了皮就是。在這家店裏,有著傳說的“四十式蠄蚷做法”,包括鹹蛋黃包裹的金沙蠄蚷、陳皮醃製的九製蠄蚷、椒鹽蠄蚷,甚至還有椰子蠄蚷火鍋等。並且,分乳香、蒜香、芝士等一係列口味。而所有的做法,都是在將蠄蚷的皮剝去以後製作。
每次來,都選不同樣式做法進行品嚐。由於周邊朋友極少願意和她一起赴蟾蜍宴,她使用相親軟件在網上認識異性,邀請其一起尋找各種野味品嚐。出乎她的意料,響應者極多,甚至有直接帶她去深圳吃娃娃魚的。而此前她曾在豆瓣上發布野味征集,被網友圍攻到注銷了賬號。
這幾年來,吃盡了廣深周邊的野味,李蓓也慢慢掌握了吃野味的一些門道。比如在廣州天河棠德南路上一家普通餐廳,餐牌寫著的龍虎鳳火鍋,虎一般是貓。“普通貓誰吃啊?要有人直接說要吃貓,老板都會說這個菜沒有了。但有人是先定了包房,然後問老板,‘這虎,究竟是虎還是豹?’,老板就會知道你是內行人,直接給你豹貓的圖片和價格。”
同樣,其他種類的野味,尤其是國家保護類野生動物。在廣佛深一帶如果不是熟客,都需要對一下暗號。比如野鴨大部分都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比較普遍的是綠頭鴨。如果你去吃的時候點綠頭鴨,餐廳服務員會問你要怎樣的。你要回答“最野那種”,基本就能吃得上,但要是回答“野到頭都綠的”,服務員會認為你是來稽查的森林公安,隻會給你人工飼養繁殖出來的綠頭鴨。
不隻是廣佛深,全國很多地方,對野味的需求超出你的想象。隻不過廣佛深因為曆史原因,有著較為成熟的運輸與售賣體係。穩定的老客戶,圍繞著固定的幾家餐館。在武漢、長沙等地,不少野味餐館悄然隱藏在鬧市之中。摸得上門的都是熟客。麵對熟客,他們都知無不言。比如長沙,在吃野味群體裏名聲大振的陸大安土菜館,除了蛇、竹鼠之類的標配,還有大雁、夜鷺、水貂、斑鳩等。你隻要來到店裏,想要的他們都會給你供應,甚至是鱷魚肉。
價格最貴的鶴皇,即夜鷺
在陸大安土菜館,一般一桌消費2000多,每天十來桌,也就是100來號人。這讓他們每天的流水進賬都超過3萬,生意興隆。每三四天就要進貨一次。不過,野生動物的終端銷售形態近幾年也在悄悄改變。不少人通過社交網絡等渠道發售野生動物。他們可以通過視頻聊天的方式看貨並稱重,談好價錢後直接轉賬,省去了很多中間環節。買家隻用等著野味送上門。甚至是象牙一類的野生動物製品,一筆轉賬,就可以等著快遞送到家。
即便如此,蠄蚷大王的蠄蚷還是越賣越好,“從幾十斤賣到幾百斤,到如今的上千斤”。如果你對全國各地的野味酒樓或者農家樂沒有很直觀的認識,那你可以去廣州黃埔古港一家叫古港人家的餐廳。那裏有一道菜叫“木瓜爆雀”,放在裏邊爆炒的,據說是麻雀。專門來吃這道菜的人,可以說人山人海,不遑多讓。
蠄蚷、麻雀這種不屬於國家重點保護動物,門麵不必遮蔽,更充分地體現著人們對野味的好奇與熱情。你要說好不好吃,我個人覺得,蠄蚷這種東西,放下偏見當作美食品用,味道依然是怪異的。跟人們常吃的青蛙相比,蠄蚷的肉質缺少纖維和水分,更像一個糯米團子般的口感,缺乏田雞有的清甜。但這不妨礙人們趨之若鶩。
坐在廣佛交界的野味餐廳呆一個下午,就會發現這個群體的人員難以按標簽劃分:有集體改善夥食的建築工人,有附近做花草育苗配置的小老板一家;有像這樣帶著獵奇心理來吃的白領,也有真覺得吃這些滋補身體的當地人;有通過吃這些野味,獲得征服領地式的存在感;有好奇心重,就想試下到底是什麽味道;有認為能體現自己身份的與眾不同,“你看,我都能吃到這些”;也有認為可以很好補身體,或者單純覺得好吃的。
濟南野味餐廳的紅燒大雁
這些人可能住在城中村,可能活動在城市周邊,也可能生活在CBD的高檔樓盤,他們有著各種的心理需求。並不在諸多“小動物那麽可愛不要吃它嚶嚶嚶”這類白領的認知範圍裏。
其中,“補身體”的群體占據主流,要有某個總結陳詞,他們吃野味,就像廣東人喝涼茶一樣。涼茶所謂“下火”,野味號稱“補身”。不管有沒有用,需不需要,經不經得起推敲。反正就是傳統,就是文化,就是中醫理論,吃了有好處沒壞處。
一般情況下,在河北、天津等地查獲的鳥類野生動物盜獵販賣案,單次涉及的鳥類數量都有3萬左右。一家餐館要300隻,不過100家餐館,就能消化掉這3萬隻。廣州、佛山、深圳等地,一個城市30來家餐廳農家樂就能消化掉。300隻需要多少天?廣佛交界的一家野味餐廳跟我說,平時一個周末就可沒了。
顯然,山民供給是遠遠不夠的。下遊餐館龐大的需求,正驅使著捕獵者提高捕獲數量,達到“規模化產業化”的水平,因為它確實就是個產業。
滅絕式捕獵
王誌偉回到家門口,有些不放心。他開著車繞著屋子周邊轉了幾圈,發現沒有人以後,忽然地拐彎把車開進了院子裏,再利索地把院子的大門關上。
很快,他就把收購回來的草兔、雕鴞、豹貓、狗獾等十幾種野生動物,總共近2000隻卸到了屋子裏,死掉的就放在凍庫暫且保存。好了以後他又要繼續出門了。
早晨六點,他就從山西交城縣的住所出發,遍布交城、太原、忻州、五台、代縣、繁峙等四個市十幾個縣收購野生動物。在這些地方,王誌偉總共有十幾個收貨點。大多是狩獵者事先和他聯係後,開著摩托車帶著他們的獵物,來到約定的收貨點交貨。王誌偉開著麵包車,將收到的獵物放入籠子裝到車上。每次沿著收貨點一趟,基本上他都能收到2000個左右的野生動物,有活體,也有屍體,反正都會有人要。一天下來他能來回個三四次。
每天,王誌偉走的路線都是不一樣的。自從呼延被抓後,王誌偉變得越加小心。他把手機號碼換掉,呼延周邊那群人有不少判緩刑回來的,但也不聯係了。
2018年1月15日,在湖南郴州小塘收費站,交警的例行檢查時,發現一輛貨車裏藏滿了野生動物,包括雕鴞41隻,加其他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沒多久,10月19日,一輛半套牌的河南貨車,被交警發現車身側邊藏著大量的透氣箱子,箱子裏裝著31隻雕鴞,加3隻豹貓。
很快,當地森林公安摸到了在河南南陽出貨的呼延等人,他們那幫人直接被端了。隨後大半年裏,王誌偉的下遊中間商,變成了另外幾個無恙的河南人。王誌偉收回來的那些野生動物,下一站目的地也是河南南陽。不過,南陽也不過是中轉站,這些獵物最後大多被南陽的中間商運往廣東的等地。
每隔幾天,王誌偉就得把手上的獵物出貨到南陽去。出貨的當天,他會將獵物全部打包好,直接通過麵包車運到太原東或者太古東的高速服務站。在那裏將獵物快速地轉移到一輛從太原開往南陽的客車底下的貨倉,下家會在南陽等著獵物的到來。
一個月裏,一半時間王誌偉都在收獵,基本上能達到上十萬的獵物。每天在收貨點將獵物收完,他能收獲6000多的草兔、雕鴞等野生動物。10來個收貨點,相當於一個收貨點一天就有近600的野生動物送過來。這麽大的量,狩獵者是怎麽做到的?
高壓電捕獵器,輸出電壓能達到60萬伏。在背風、朝陽、有水、葉草濃密的地方,布上幾圈線路,經過的野雞野兔野豬,不用碰到電線,高壓放出來的電,就可以把這些獵物電到皮焦肉綻,甚至輕易可以把人電死。在山西,這樣一天一夜下來,草兔就能電到好幾十隻。
定位、視頻監控,遙控電壓。捕獵機已經往“智能”升級
要說非典前的野生動物貿易鏈,是通過商販聚合本土捕獵者捕獲的野生動物資源。那非典以後,就是捕獵這一行,通過技術提高了產量,並進入橫掃式、趕盡殺絕式推進的時代。
所謂技術,五花八門。鳥類的捕捉,有綿延幾公裏的網,有可以快速讓鳥類窒息死亡的毒鳥藥;獸類的捕捉,除了傳統的鐵夾子與鐵籠子,也有不少配備了誘捕或者毒殺的藥物。
不隻是技術先進了,人的膽子也大起來了。
當下遊的需求量日益增大,捕獵也開始無差異化操作了。比如野味食客普遍食用的鳥類,大量餐廳都可以接受鳥屍體。
捕獵的人,對獵物的生活習性極為了解。所以,在一些濕地周邊,或者有很多新翻地塊等鳥類時常出沒的區域,他們經常會拉起一片大網。而處於南北交界地區的,更有不少看準了候鳥遷徙的路線,拉好了捕鳥網,等著他們的旺季到來。這些網的麵積、數量逐年在增加。以前一片網,一般是長5米,高3米左右。現在已經普遍發展到高15米,長度可以綿延100多米。並且,在鳥類活動區周邊,一般不會少於10張以上這種一張麵積達1500平方米的捕鳥網。
這種捕鳥網,從廣東陽江、福建莆田、浙江台州、湖北襄陽、江西九江再到遼寧撫順。隨處林立,一次捕獲的,都是上萬的鳥類,可以說將周邊的鳥類都捕滅絕了。
2017年10月,萬林多次多批收購野生鳥死體共計19000多隻。
2018年9月25日中午,王誌明的倉庫內,被查獲野生鳥類共計14482隻。
野生鳥類,尤其是候鳥,是中國野味飯桌占比較大的種類。這些案發事件的鳥類,大多是通過這些捕鳥網捕獲。不過,相比那些投毒捕鳥的行為,這已經算是良心了。
在黑龍江東升自然保護區,每年3月中旬至5月中旬,都是候鳥的遷徙季。隨著早些年生態的好轉,春季遷徙到該地的候鳥不斷增長,高峰時候鳥“鋪天蓋地”地到來。不過,這一次是中毒了的候鳥鋪天蓋地掉落地上。
2016年4月開始,作為三江平原候鳥遷徙區的重要通道,東升自然保護區陸續發現了被死亡的候鳥,每天均有200隻左右,主要為大雁及野鴨。這些“候鳥雨”覆蓋麵積達18公頃,總共1128隻,都是使用了摻著農藥的玉米粒而亡。許多鳥的頭部深陷泥裏,身上也有被老鼠咬過的痕跡。
不過這些老鼠估計也要遭殃了。
毒鳥藥,這十年來早已盛行於捕獵行業。捕獵行內大多以扁毛霜為主,在淘寶網使用關鍵詞“野雞藥”、“野味王”、“扁毛藥”等,就可以搜到。而“今晚吃雞”則成了毒鳥藥的推廣物語。事實上,這些毒鳥藥,就是高毒農藥呋喃丹。
原本,呋喃丹原是一種被禁用的殺蟲藥,是隻要接觸極少量就會引起中毒或死亡的高毒農藥,殘留期極長。原用於毒殺地下害蟲,後來很多人發現,鳥類啄食這些蟲類的屍體,也快速窒息而死。因此被捕鳥人群快速用來毒殺鳥類。
在東升保護區,有6個村屯與其相鄰。不過,毒殺候鳥的並不是當地村民。在他們看來,這種行為太過卑劣了,不小心還會把人給毒死,他們對此非常痛恨。“那些拌了農藥的玉米粒,要是掉在我們菜地上,或者小孩誤食了,是分分鍾會出人命的。”
所以,投毒式盜獵者,他們一般會選擇異地施行。他們時常通過農藥、豆油、玉米以一定比例混合,然後鳥群出沒的農田、玉米地等進行拋撒。第二天,他們就會在撒藥點附近撿拾鳥隻。
你以為這種操作隻有粗獷的東北人會弄?不,隻要膽子大,全國隨地都會開花。2月13日,正直疫情期間的湖北襄陽就來了一發。在襄陽的老河口市,捕獵者在王莆洲水電站附近投毒,待鳥隻都中毒以後,會隨著江水漂往下遊,捕獵者就在下遊等著打撈鳥屍體。這些走水路捕獵的鳥,以水鳥類為主,包括鳳頭??、白骨頂、螺紋鴨,大麻鴨等。
這些被毒死的鳥,除了被查獲的,其他全都是賣給人吃了。
黑龍江東升自然保護區的毒殺候鳥慘案,當地警方遠赴天津、哈爾濱、建三江等地調查取證,最後打掉從捕獵、流通、銷售等環節3個團夥,鎖定犯罪嫌疑人20人。其中,捕獲這些候鳥時,如果還半活著的大雁,賣120元一隻,如果是死的,就按9元一斤。這一趟,捕獵環節獲利2萬元。但這些大雁,等上道餐桌上,基本都到了800塊一隻。
這些批量的鳥屍體,經過冰凍後運往各地的野味餐廳。至於你說你吃的大雁都是親眼看著活生生的,其實大多給你看到幾隻活的,但下廚時還是冰凍幾具鳥屍體。仔細的食客或者會發現,當他們去品嚐野味的時候,鳥類即使體型大如鷺鳥大雁,基本都不會有內髒的。因為餐廳的人知道,那些農藥大部分還是聚集在鳥的腸胃部。
所以,這人吃了到底會不會中毒?顯然會。
呋喃丹是通過血液循環對動物的器官產生作用,導致野鳥等死亡。短時間內,毒性就滲透到了動物的肌肉裏,潛伏期5~6天,無法清除。所以,即使野味餐館就算將其內髒摘除,鳥隻體內毒素依舊存在。一旦食用,看乎農藥含量多少,但基本都會有遲發性神經中毒發生,這種中毒短期內不會發作,但是它將來會影響人的生殖係統,並且致癌致殘。曾經,黑龍江大慶市一村民將撿回來的中毒野鴨給6歲兒童燉湯食用,造成這名兒童中毒,雙腿癱瘓。
那些用捕鳥網捕捉的,或者收獵上的活鳥,總該沒問題了吧?不一定。
2019年中秋,河北唐山,反盜獵誌願者發現和舉報了一個大型候鳥催肥窩點。涉及鳥類包括黃胸鵐,也就是廣東食客較為喜愛的禾花雀總共12000隻,其他朱雀等鳥類3000多隻。但從數量上說,和以往天津、桂林等地發現的10餘萬候鳥催肥案要遜色不小,但這個候鳥催肥的棚屋規模可以同時催肥候鳥十萬隻以上。
為什麽要催肥?因為下遊餐廳按鳥隻的體重肉量來衡量好壞。鳥販子在收獲鳥類以後,如果直接運往下遊,路途漫長輾轉,野鳥死亡率高,並且被圍困後鳥類時常不喜飲食,數日時間便會瘦小過半。為了避免這種折損,鳥販子選擇了催肥再悶死這些野鳥,冷凍過後送往下一個環節。
催肥一般需要半個月以上,這期間鳥類染病死亡率也極高。因此鳥販子會給這些鳥喂大量的阿莫西林,及抗菌用的乳酸諾氟沙星可溶性粉。這些抗生素每天伴著飼料一起喂養。而鳥飼料,則主要是蘇子拌穀物等。蘇子為白蘇子,由於含脂率較高,能輕易將鳥類養肥。通常,喂養時蘇子的占比不宜超過10%,否則會導致鳥類內分泌失調,出現尾脂腺發炎、嘴角生皰、眼角發炎等病症。同時,也會出現體脂過高飆升的情況。鳥販子一般會按20~50%喂養。由於同時喂養了抗生素,他們並不擔心炎症會導致死亡等情況。
經過這輪催肥,一般鳥都會增長50~100%的體重。鳥販子就會用尼龍化肥袋,每袋30個左右,將鳥直接悶死,再冰凍出貨。所以,你吃到的各種鳥類,含農藥或者抗生素的幾率極高。
數量超過10萬的候鳥育肥點
鳥類不過是冰山一角。全國各地有著不同的野生動物資源,寧夏主要是野雞、野兔、野鴨,東北以麅子、熊為主,河北、天津、安徽一帶主要是各類小型候鳥,以及雕鴞、豪豬等,廣東、廣西一年四季蛇和豹貓果子狸都不少,浙江、湖南、湖北有丘陵地區野豬、麂子這些獸類,西藏的麝鹿與禿鷲,新疆的野犛牛、藏羚羊、猞猁、狼等……無論什麽樣的猛禽野獸,天網恢恢,都會有一款針對性的捕獵器材等著它。如果不是器材,那就是一包毒藥,一了百了。
拋開種群滅絕、生態衝擊等社會維度問題,單純將野生動物當作一個商品,這個產業的操作,也是充滿了卑劣。稀有催生神秘、外加中醫偏方的暗示,民間傳說的加持,讓充滿巫醫色彩的野味,帶上了極高的附加值。這讓每個吃野味的人,都帶上了中彩票的心理。並且堅持物競天擇,天然正義。正是這種執著而迷信,支撐起高昂的價格。一條野生菜花蛇在河南賣出才60元一斤,賣出1000條,3000斤,拿到18萬,到了餐桌上每公斤可以拿到600元。油燜一條1800元,補了心問了腎。
隨著信息網絡的普及,那張彩票越來越多的人可以買中。需求量不斷增加。加上充滿想象力的利潤空間。這個行業變得體係化、產業化,加上監管不到位,上中遊為了盡可能地擴大規模,實現利益最大化,慢慢變得失控而瘋狂。
捕獵這個行業,這十幾年來風卷殘雲般推進,甚至吃天葬腐肉的高山禿鷲都要捕來食用。
這個產業網絡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盜獵老板狀告國家林業局
2019年9月23日,左興國的官司輸了。
這場野生動物盜獵團夥老板狀告國家林業總局的戰爭,彼時終於畫上了句號。
這個故事,需要從17年前說起。
2002年10月15日,非典還未爆發。江蘇省連雲港市灌雲縣的森林公安突襲了兩處野生動物盜獵販賣窩點。
在一處四周不靠人家的育苗培育場,10多個品種的水雞、野鴨、海鷗、大雁等野生動物裝滿一個卡車,正要運往廣州。另一處位於灌西鹽場菜市場北側的一間平房,也查獲了200多隻野生動物,主要以珍禽水鳥為主。
這兩處都是同一個團夥,由20多名安徽安慶人構成。甫一開業,大老板就告訴他們,自己神通廣大,早已通過當地關係,搞到了一張《野生動物利用經營許可證》,可以在灌雲縣合法獵捕收購各類珍禽水鳥。不過,灌雲縣農林局副局長驗證以後,宣布那張所謂的許可證,純屬假貨。
這次行動,收繳了水鴨約2000隻,總共抓了11個人。老板左興國因為不在現場,成為漏網之魚。不過這2000隻野生動物裏,有不少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左興國即使沒被抓現場,也應該有個追責判罰。不過並沒有。
但從這時候開始,他變了。
經此一役,左興國有了新的認識:一要選自己如魚得水的地方發展,二要合法化。不然他做的這行生意,隨時都會被監管部門端掉,然後淪為亡命之徒。
於是,他將目光轉向了新疆。
2009年,左興國在烏魯木齊市開辦的興國水禽馴養繁殖場成功辦理了《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和《野生動物及其製品經營利用許可證》。
這次的兩個證都是真的了。
《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整個辦理流程為:當地區縣林業局進行全麵審查與上報,同意後由市林業局上報省級林業廳進行審核報批;
《野生動物及其製品經營利用許可證》則由區縣林業局核實經營的內容和規模、供貨渠道和方式,並報請地市林業局,根據經營利用單位或個人申請經營種類,在當地種群數量情況和馴養繁殖情況審查批準,代替省林業廳頒發。
但辦理這兩個證件,都需要滿足場所、醫療、技術條件。其中,最關鍵的要求就是野生動物種源來源渠道合法,並具有相應的技術馴養繁殖野生動物。這是國內大多養殖場都會遇到的問題。
所謂“種源來源”,說的是你一開始的野生動物是從哪裏來的。捕獵來的?那就不是合法了;從科研機構獲取的?那科研機構就違法了;從其他的養殖場購買獲取?這個說法或許說得過去。現實是,那些所謂的養殖場,動物的“種源來源”基本都是捕獵獲取。
不管怎樣,左興國給新疆自治區林業局和烏魯木齊林業分局等發證機關提供了“合法”的種源來源,順利地拿下來馴養繁殖的經營利用許可。左興國在新疆“馴養繁殖”的野生動物種類,是赤麻鴨、潛鴨等野鴨。2010年,他再在洞庭湖畔的嶽陽市注冊成立了興國水禽馴養繁殖場。
事實上,不少的野生動物養殖場,都充當著給野生動物洗白的職能。從狩獵、到運輸、到銷售,無論多大量的野生動物,一經過養殖場,運輸和銷售的渠道基本都打通了。相比潛在地下的中轉站,野生動物養殖場更像是野生動物貿易的一個樞紐。上遊盜獵的大量獵物,都會匯聚在這裏漂白,由這些擁有合法證件的養殖場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各個餐館,或者野生動物交易市場。根據羊城晚報報道,中國野生動物馴養繁殖利用產值,每年至少數百億元,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野味產業。
在新疆,左興國確實是如魚得水的。並且他不像其他養殖場一樣隻是收購倒賣賺差價,他幹脆就自己狩獵。2014年3月,他以嶽陽興國養殖場為主體在新疆拿到狩獵證,並和新疆農業大學動物醫學院簽訂了一份《委托捕捉野生鳥類協議書》。協議書要求,左興國在2014年春秋兩季需要各捕捉750~1000隻羽野生鳥類,交於該動物醫學院用於“H7N9禽流感”相關課題研究。
也就是說,2014年3月開始,他就可以合法狩獵2000隻野鴨子。
時間就是金錢。左興國快速組織了15名他的安徽老鄉。通過上述協議書,他在新疆林業廳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處給這些老鄉們辦理了《獵捕證》。這時候,左興國和新疆林業廳的關係起碼不會是差的。這時候的左興國的公司,既可以合法捕獵,又可以合法飼養,還可以合法出售這些野生動物。
這些“合法持槍的老鄉”們開始在新疆的福海縣和焉耆縣、博湖縣獵捕野鴨。每捕一隻野鴨,左興國就給40元。這一次他很高調,光天化日肆意抓捕,捕獵過程都是自帶背景樂那種,畢竟有著係列的證書傍身。捕獵到野鴨以後,他並沒交給新疆農業大學搞科研。他選擇先轉運到嶽陽的養殖場,再轉運到廣州。當然,盜獵出身的他,是不會受2000隻的數量限製的。
也正因為高調,惹怒了新疆當地的住民,新疆自治區森林公安局也盯上了他。
新疆福海的烏倫古湖,“海岸線”東西綿延40公裏,湖水麵積800多平方千米,水禽豐富
很快,新疆森林公安局調查出左興國存在嚴重的盜獵行為。2014年6月30日,新疆森林公安在烏魯木齊安寧渠興國水禽養殖場當時有野鴨580羽,而從新疆運往湖南省嶽陽市興國水禽養殖場有2760羽。而這些並不是全部,這一兩個月時間,左興國從新疆運到廣州銷售的野鴨,收回款項就已經有35萬元。
2014年7月7日,左興國因涉嫌非法獵捕及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罪,被新疆森林公安局刑事拘留。什麽意思?新疆農業大學的委托捕鳥協議是買的。8月13日,因涉嫌非法經營被烏魯木齊沙依巴克區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刑拘一年多以後,2015年10月8日,沙依巴克區人民檢察院以其犯非法經營罪及非法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向沙依巴克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你以為左興國就這樣完了?不會的,那隻是左興國人生反轉的開始。
一年以後的2016年12月22日,沙依巴克區人民檢察院又申請撤回起訴,退回補充偵查。這兩年裏,新疆森林公安在烏魯木齊、福海、焉耆、嶽陽、廣州等地奔走,偵查、取證。參與此案件偵查的森林公安就說,個中辛酸,隻有自己知道。到2017年2月4日,沙依巴克區檢察院作出不起訴決定書。仍然認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森林公安局認定的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同時,檢察院也接觸了扣押的“涉案物品”,也就是說,那些野鴨都全部給回了左興國。
回到養殖場後,左興國的生意還要繼續做的。那些《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和《野生動物及其製品經營利用許可證》也都還得新疆林業廳年審辦理。
在當時,新疆森林公安還隸屬新疆林業廳。也就是說,新疆森林公安這次查處的對象左興國及其公司,是其上司”全麵核查監管“並發放合法證件的企業。這也是全國森林公安在轉隸公安部之前的困境。諸多森林公安在查處非法盜獵的養殖場時,都會碰到“打上級臉”的問題。畢竟他們的合法性與資質都是林業部門發放的。
新疆森林公安局此番敗下陣來,幾個月後,他們的上級新疆林業廳出手了。2017年7月31日,新疆林業廳對左興國的盜獵行為作出處罰:
1,沒收未按狩獵證規定獵捕的野生動物1340羽野鴨子;
2,沒收違法所得350000元;
3,處以罰款2286000元。
左興國並沒有認下這些處罰,也沒有去找林業廳求饒或者套近乎。在他看來,地方檢察院都撤訴了,你監管部門再罰,同一事實既刑事立案又行政處罰立案,這屬於非法立案。
他硬氣地向國家林業局提出行政複議。2017年11月13日,國家林業局作出《行政複議決定書》,認定左興國的盜獵行為,維持新疆林業廳的處罰決定。也就是,左興國還得交出35萬違法所得,並被罰款220多萬。
左興國的人生寫滿了各種的不服輸,包括這一次。一怒之下,他將新疆林業廳和國家林業局一起告上了法庭。不隻是告了,他還贏了。贏的核心關鍵是“那些超額的野鴨,沒有證據證明是盜獵的。”
和彼時全國遍布的養殖場一樣,如果被查到來曆不明的野生動物,他們都會說是以前養的。一般而言,養殖場都會被要求對所養殖野生動物進行清晰的來源記錄。但現實裏,他們從不會進行準確的賬目記錄。出貨單在數據在被檢查的時候就直接銷毀。如果但到了法院,法院要求的是誰主張誰舉證,你質疑他們來源是非法盜獵,那你拿出證據啊。拿不出來,就不排除有此前飼養和合法收購、合法狩獵的可能。
而林業管理部門對其盜獵數量的認定,隻能通過具體查出到的數量,減去合法持有的數量,然後算出超額的數目。補充的證據,則是相應的證人證言,這個充滿各種變動反轉。當然還有一個方法,就是由監管部門委托第三方專業機構對野生動物進行鑒定。這一般都得中科院研究機構,以及國家林業局司法鑒定中心進行,這不是小地方的林業和森林公安等部門能支配使用的。
一筆交易兩三千隻,收入三十多萬,每周一筆起。這幾乎是大量養殖場的標配。林業等執法部門時常能抓到的,不過是其中暴露出來的一兩筆。關於左興國這一筆。2018年3月16日,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對此作出一審判決:撤銷新疆林業廳的行政處罰決定和國家林業局的《行政複議決定書》。新疆林業廳還要承擔50元的案件受理費。
這次輪到新疆林業廳和國家林業局不服了。
一審的時候,法院認為,新疆林業廳隻是提出了“巨量野生動物來曆不明”。上訴至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時,他們采信了係列人員的詢問筆錄,以及國家林業局森林公安司法鑒定中心、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出具的《證明》,認定左興國在新疆獵捕的野鴨包括自治區森林公安局在安寧渠養殖場和湖南興國養殖場扣押的3340隻雁鴨屬於野生雁鴨。
2018年11月9日,北京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
一、撤銷北京東城區人民法院的一審行政判決書;
二、新疆林業廳的行政處罰決定有效。
左興國繼續不服。憑著一股勁,他繼續跟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2019年9月23日,再審申請被駁回。
這頓猛闖,熟悉運作各種關係的左興國,真的是無知無畏愣頭青嗎?其實不然,他深諳這行的執法盲點,以及這次事件的利害衝突,也知道這是誰主導的遊戲。這次罰款和沒收錢款近280萬,交了,損失慘重,並且養殖場以後會被重點監管,無法產生後續收益。所以他必須搏一搏。贏了,大不了轉移陣地離開新疆,全國可以拿到合法證照的地方還很多。
畢竟,洞庭湖就很大,有著成千上萬的水禽。
偷渡而來的穿山甲
殺穿山甲的時候,廚工一般會把穿山甲按在桌麵上,然後用刀抹脖子。下邊則會有一碗白米飯接著流下來的血,然後拌在一起給人吃了。這碗飯一般輕易是吃不到的。吃到的人,心底多少都會覺得自己是個天選之子。
如果碰到買的穿山甲是懷孕的,購買的人就更被冠以“彩王”的名頭了。這隻穿山甲會被大棍敲擊頭部致死,以保持著血液不流失。同時,廚工快速開膛破肚,將還溫熱的小穿山甲拿出來馬上泡酒。溫熱很重要,在他們的解釋裏,那是溫補的力量。
由於國內穿山甲瀕危,難以獵得。吃穿山甲更成了很多中國人的念想。穿山甲沒什麽營養?他們關心的不是這些。為了完成這個念想。有人去到緬甸那條專門為中國食客而建的猛獸野味街;有人通過網購,來自東南亞的快遞幾天就到家門口;當然,主要的網絡還是有固定渠道的走私商販。
海外走私回來野生動物,一般都是單價比較高的品類。包括老虎、熊、雲豹、黑天鵝、蟒蛇、鹿、巨蜥、小熊貓等。這行生意,目標客戶都是具有相當資本的人群。廣西南寧一名徐姓富商曾前往廣東雷州等地購買東南亞走私進來的老虎,就花費了44萬。便宜點都要800塊一斤,一隻老虎三四百斤。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走私野生動物都這麽貴的。比如熊,熊掌一個在緬甸野味街要1000元人民幣,在國內走私商販手上則是5000左右。狗熊在緬甸賣3萬5人民幣,在國內則在10萬左右。由於穿山甲需求量大,馬來穿山甲與南非地穿山甲也跟著走私販翻山越嶺漂洋過海。
2019年10月29日,溫州甌海郭溪街道一托運部,老姚帶著一夥人,在等待一輛神秘貨車的到來。貨車上10多噸的貨,市場價值2億多人民幣。
這些貨從非洲出發,由一個境外專業走私團夥安排運送。貨物被混裝在40多個集裝箱裏裝上貨船,先是運抵韓國釜山港。趁著夜色,他們再將這些貨物集中起來,放置於一個集裝箱中部偏後的位置,周邊則用相同的麻袋裝滿了薑片。這樣即使被抽檢,也很難檢查得到。一搜千噸貨輪載著這個集裝箱離開釜山港,前往上海一個非設關地的小碼頭。
集裝箱順利入境了,再被貨車轉運到溫州甌海。
和貨車一同出現在老姚麵前的,是溫州海關緝私部門和警察。直到麻袋卸掉一半,他們從貨物裏卸下了10多噸的穿山甲鱗片。
警察獲得線索,還得從老姚他們上一次走私了12.56噸穿山甲鱗片入手。加上這次,此案查明走私的穿山甲鱗片共計23.21噸。一隻穿山甲身上約有0.4-0.6千克鱗片。走私23.21噸鱗片,意味著殺了近5萬隻穿山甲。
這樣的新聞年複一年,屢屢出現。
2019年4月,一起全球最大宗穿山甲走私案被破獲。
在新加坡的出口檢查站,一個謊稱運載冷凍牛肉的集裝箱即將運往越南,最終目的地是進入中國。檢查人員打開一查,箱子裏竟塞滿了230袋穿山甲鱗片,總共12.9噸,黑市價值約合2.5億人民幣。鱗片背後,是1萬7千隻穿山甲。
2018年9月,廣州海關攔下一批花崗岩毛板,7.26噸鱗片藏在板子下麵。
2017年7月,深圳海關截獲一隻裝有11.9噸鱗片的集裝箱。
2007-2016年,中國查獲的穿山甲走私案超過200起,相當於近9萬隻穿山甲被非法捕殺,賣到中國。
早在2013-2014年間,國際刑警組織就算過,執法機構僅繳獲實際走私總量的10%-20%。
實際上,每五分鍾,就有一隻穿山甲在野外被捉住。未來十年,這種動物將瀕臨滅絕。
除了鱗片,還有穿山甲的肉,也是中國諸多食客趨之若鶩的。
穿山甲的走私,一直以來有個潛規則。出售者會把管子插進穿山甲嘴裏,一直戳到胃部,強行灌食玉米糊。隻要體重升上去,就能賣到高價。
湖南的一起案件中,有人扒開穿山甲的嘴,用注射器注入大量“淮山米粉”。海南一案,販賣商用刷牆塗料調水,再用灌腸器給穿山甲灌腸。在雲南,走私犯給穿山甲注射大量麻醉鎮靜劑,又用高壓水槍往裏注水。
給穿山甲打鎮靜劑,是為了運輸時穩定它們的情緒。打興奮劑,是為了讓它們在市場上顯得更生猛。打石灰水,是為了給活體增重。打防腐劑,是為了給死體保鮮。
所以,這些被人上下灌注的穿山甲,看起來還活著,但內髒早已腐爛。
不過中國人要吃,也隻能吃到這樣走私來的穿山甲了。因為國內的穿山甲,已經被吃得瀕臨滅絕。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高級工程師曾岩的研究數據顯示,上世紀60年代至2004年,中國境內的中國穿山甲數量減少了89%到94%。不過,國外好不到哪裏去。現全世界的8種穿山甲均被列為CITES附錄I,禁止一切國際貿易。
甚至,2019年6月8日,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宣布:中華穿山甲在中國大陸地區已“功能性滅絕”。近三年來,在中國大陸有效記錄並查到的中華穿山甲僅有11隻。長期以來,在中國大陸地區並沒有發現有野生穿山甲種群的存在。這意味著中華穿山甲在中國大陸地區存量極少,麵臨功能性滅絕。
穿山甲被吃滅絕的原因,都是老生常談,不外乎一是鱗片的藥用,二是穿山甲肉身的食用。藥用這個荒誕的笑話,被大多數人熟知。穿山甲能通乳,這一說法源自中醫理論。他們認為,穿山甲會鑽洞,它的鱗片就理所當然地有疏導淤塞,通血通氣的作用。各種加了穿山甲鱗片成分的生乳汁暢銷全國。但其實,穿山甲鱗片的成分跟我們的指甲和頭發一樣,並無營養,燒過之後還容易重金屬超標。不過現在的人都相信。
除了用來製藥,大量的穿山甲被端上宴會吃掉。野味越稀缺,象征的身份地位就越高。
穿山甲不吃掉,留著有什麽用?
穿山甲的主要食物為白蟻。一隻穿山甲的胃能裝500克左右的白蟻,一隻3公斤左右的穿山甲,一次就能夠食用300克至400克的白蟻。一片麵積在250畝至450畝的森林,隻要有一隻穿山甲,就可以免遭白蟻的破壞。
隨著這個天敵種群的消失,白蟻危害呈現出逐年加重的趨勢。特別是長江、珠江中下遊流域地區,白蟻危害十分嚴重,危害涉及房屋建築、文物古跡、水利工程、園林植被、農林作物、通訊電力、市政設施等多個領域。僅1年,造成的損失就達20多億。房屋建築遭受白蟻危害的比例則較為觸目驚心,廣東和海南為80%-90%,福建為40%-75%,廣西南寧市為30%-64%,安徽為10%-60%,湖北為20%-30%,山東為2%左右。
穿山甲和其他走私野生動物一樣,進入中國的中轉站,多是雲南德宏州、普洱江城、廣西東興、香港等地區。由於活體走私不好隱蔽、風險較大,野生動物的死體、以及相關製品也就跟著湧入中國。這些動物死體大多通過快遞物流方式從境外進入,直達購買者手上。而獅頭、虎皮、犀牛頭角等野生動物製品,便使用客運物流、私家車等方式運送入境。
所以,盜獵的大軍,有遊擊隊,有正規軍,還有海外的雇傭兵,攻城略地,洶湧生長。然而法律和監管的不到位,讓整個盜獵鏈條真正應對的力量,隻得動物保護誌願者,和力量單薄的森林公安。
反盜獵者
野生動物盜獵與販賣鏈條的發現,往往有有公眾舉報、交警查車、動物保護誌願者舉報幾種。而誌願者的舉報,在其中占據著不小的比例。
盜獵、販賣涉及的環節較多,並多地輾轉,需要耗費時間精力跟蹤盯梢,甚至是取證。有時候甚至還得跟蹤車輛從一個城市到上千公裏以外的另一個城市。但大多地方的森林公安,普遍存在基礎設施差、人員配備少、經費緊張等共性問題,能顧及的範圍較為有限,隻得民間的公益力量補充。
長期活動在津冀遼等北方地區的鳥類保護誌願者劉懿丹,就取證與舉報過唐山、天津等催肥、盜獵的大案要案。當地有盜獵者稱,如果劉懿丹休息個一年,他就能多賺200萬。
這些動物保護誌願者,分布在全國不同的城市。與其他類型的公益行為不一樣,野生動物保護的誌願者很少機構化、職業化的。這些誌願者,每個人的出發點都不一樣。比如其中諸多信佛子弟,認為生命平等,鳥獸亦然;有誌願者是從生態平衡,生態安全的角度出發;有從事野生動物相關知識的研究,由此認為能發揮自己的價值,做到些貢獻;還有人出於對動物的愛,覺得盜獵販賣食用等行為殘忍等。
天將明的誌願者團隊,一開始以候鳥保護為主。2016年是候鳥盜獵猖獗的時候,他們親眼看著大批大批候鳥被滅絕性捕殺。並在後期開始注重利用網絡,關注保護所有野生動物。
互聯網是一個可以創造神奇效果的工具,這對於盜獵分子也是一樣的。就像高壓電捕獸機,不僅可以快捷網購,還能通過網絡獲知技術更新升級出來的最新款;而不同販賣環節直接的溝通與交流,以及野生動物的終端銷售,也都開始湧向網絡。除了常用的社交工具,在抖音、快手、QQ空間、網絡論壇裏,關於捕獲、殺害、售賣野生動物的內容都廣泛存在。
同時,對於動物保護誌願者而言,互聯網也是一個很好發揮作用的陣地。網絡對動物保護資源的整合效率極高,包括社會資金的支持、一線動物保護誌願者之間的聚合與通聯等。並且,還能很好地通過盜獵等內容的傳播,讓社會公眾加深對動物保護的認識。
這幾年裏,天將明的團隊在各種網絡平台、論壇搜集野生動物傷害線索舉報給執法部門,並聯合全國多地誌願者,進行一線的反盜獵巡護,包括暗訪舉報非法鳥市、農貿市場售賣野生動物等。最近為人熟知的,是推動淘寶、閑魚、微店、轉轉等購物平台下架獵捕工具。同時,他們推出了微博與微信公眾號“反盜獵重案組”,長期關注野生動物販賣相關鏈條。這種滲透式的監督與舉報,導致網絡方麵的非法盜獵、販賣野生動物的人員,也越來越謹慎。
而劉懿丹帶領兩三人的團隊,則更多地集中在一線,主要和鳥類盜獵進行鬥爭。長年累月地處在跟盜獵人員衝突的狀態裏,圈子裏將其稱為“野保(野生動物保護)急先鋒”。2007年,劉懿丹聽說天津千裏堤有很多小鳥被抓,並且會送往餐館。便開始掏錢買鳥來放生。僅2013年就放生二十餘萬隻。不過,這種方式其實是變相地支持盜獵行為。
2014年,一個囤鳥的販子告訴劉懿丹,她買的這些鳥,在天津市隻是冰山一角,每日天津有五個鳥站大量收購野鳥,多時幾十萬甚至更多,而她就算散盡家財,一天最多也隻能救一萬隻。從此劉懿丹走上了鳥類保護的公益之路。鳥類保護的一線行動,不外乎通過網絡,或者巡查等各種方式,找到各種圍獵鳥類的鳥網、催肥窩點、養殖場囤鳥點等拆除、取證、舉報等。
這看似簡單的事項,卻要每天以戰鬥的狀態應對。很多時候,一處鳥網有個十幾張,一張幾百上千平方,幾萬平方米的捕鳥網,一拆就是一天。經常她和團隊都要拆到淩晨兩三點才拆好。有時候今天拆完,明天又冒出了新的。當然,捕鳥者可不會任意讓你拆卸,在他們的角度,這些網都是他們的私人財產。所以,對峙、衝突等情況也時常會發生。而且,拆完這處,再往下一處,就是又一次的翻身越嶺。
工作強度過高,讓團隊裏的同事也時常和她爭執。甚至長期跟隨劉懿丹巡護的司機甚至也抱怨工作時間長強度大。劉懿丹的團隊有兩三名全職誌願者,資金有時候是網友的支持,但也較為有限。由於團隊人數少,平時的花費多是劉懿丹自己墊付,每天的車油錢就占到花費的一半以上。
不過,劉懿丹繼續再拆十年,也拆不完那些陽光下若隱若現的捕鳥網。這是一張遍布全國的龐大網絡。從地下到網上,從東南到西北,從城市到鄉村,從森林到戈壁…即使你問心無愧,卻也微不足道。
行動艱辛而危險,容易造成人員衝突,加上公眾對野生動物保護認識和關聯感都有限。因此,野生動物保護的公益行動,在公益行業裏就是個小眾分類。這個圈子裏,來來回回不過是天將明、劉懿丹等人。
“最大的困難就是缺錢少人。所有行動經費、人員工資等主要依靠社會募捐,比如騰訊99公益日。但總體來說公眾對於野生動物保護這塊的關注度和認同度還是不高。另外,誌願者最倚仗的執法人員、野生動物主管人員,能力參差不齊。甚至不少主管人員都缺乏基本常識,缺乏野生動物保護意識。這些都是我們所麵臨的困境。”天將明說。
誌願者衝在前邊,警察呢?
我問過幾個當森林公安的朋友,他們都跟我說,他們從不覺得自己是警察。
2019年底之前,森林公安就是林業局分管一個部門,財權和人事權是隸屬同級的林業主管部門。作為一個“存在感不強”的業務模塊,他們普遍存在人員配備少,人員業務素質參差不齊、經費有限等問題。
關鍵是,此前他們沒有獨立的行政執法權。依照《森林法》第20條規定,森林公安行政執法權隻能是在林業主管部門授權下或以林業主管部門的名義進行。嚴格執法和執法公信力一直都飽受質疑。為什麽?比如林業部門監管的養殖場,往往因林業局的行政幹預,森林公安難以查處,責任人很難得到追究。
森林公安也不容易。
中國野生動物按照陸生和水生來劃分,陸生的歸林業部門管,水生的歸農業部門管。林業部門和農業部門都是法律規定的,具有野生動物人工馴養繁殖許可證的發證機關,同時也是對這些人工馴養繁殖場進行監管的部門。
林業部門往往和野生動物養殖場、經營利用商戶等關係甚密。從辦證到例行檢查,到證件年審等都要往來。集“運動員”和“裁判員”於一身,造成林業部門普遍執法查處不積極。
在2020年之前,森林公安一直歸林業部門分管。2019年12月30日,森林公安局從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轉隸公安部,森林公安擁有了更多的執法空間。改革之後,一般來說林業管行政案件,森林公安管刑事案件。
也就是說,現在去市場查到許多野生動物,隻要沒有國家重點保護物種,夠不上刑事立案標準,還得交給林業去辦。並且,在業務上,森林公安當前依然要接受林業部門的指導,這會否影響野生動植物保護監管執法的力度?很難說。
對於涉及野生動物盜獵與販賣的犯罪,森林公安經常隻能是“下不為例”。天將明與動物保護群體經常舉報一些盜獵行為,經常會遇到執法人員說,“野生動物違法犯罪行為社會危害性小”。在他們看來,這更多的是法律本身就把野生動物當成可利用資源看待,並未和國家生態安全和公共衛生安全聯係起來。對野生動物犯罪行為,普遍輕判。
隨著疫情病毒來源於野生動物說法流傳開來,野生動物的販賣問題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
2月26日,國家林草局便明確:停止以食用為目的的出售、運輸野生動物等活動。同時,全麵加強非食用性利用野生動物的審批和監管。一旦發現以食用為目的獵捕、交易、運輸野生動物等行為,嚴格按規定懲處。
不少媒體稱,這對全國野生動物人工繁育、交易、流通和消費市場來說,將是有史以來最為劇烈的“地震”。不過,“震”還是“不震”,還得看這個“規定”的力度問題。
“一般查獲此類案件,執法部門往往沒收或進行行政處罰,情節特別嚴重的可判10年有期徒刑。但據不完全統計,此類案件80%判的是緩刑,不具備有效的威懾。”江西省森林公安局法製辦黃小勤說。一般而言,盜獵者被適用的大多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
當然,那些盜獵5萬隻的,同樣會以該罪判罰。一般而言,隻要不是“情節特別嚴重”的,標配都是判三年緩刑三年。至於“情節特別嚴重”的,在黑龍江紮龍濕地用呋喃丹毒殺2萬隻野鴨,價值900萬元的案件主犯王國文,適用的罪名也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由於投毒等情節過於惡劣,判了6年。
這其中涉及裏適用罪名的問題。非法盜獵與販賣野生動物,尤其是非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可適用的罪名不多,主要有非法狩獵罪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
但非法狩獵罪的客觀方麵必須具備“在禁獵區、禁獵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進行狩獵”這個前提。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也就是,明知是非法狩獵來的野生動物還購買的,數量達到50隻就可以以該罪定罪處罰。
看似簡單明了,但其實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執行起來也是一件困難的事。包括需要查清每隻野生動物是誰出售的;每隻野生動物的狩獵地與狩獵時間、狩獵每隻野生動物使用的是什麽工具;每個狩獵人在禁獵區、禁獵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狩獵野生動物的數量等。
種種原因,造就了行業裏流傳甚多的“三多三少”現象:即行政處罰的多、刑事處罰的少,處罰個人的多、處罰單位的少,判緩刑的多、處實刑的少。行政執法處罰過輕、刑事判決無關痛癢,甚至比行政處罰還輕。犯罪成本過低,根本無法形成震懾。
“現行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就是一部“野生動物利用法”。甚至有不願具名專家直稱,就像野生動物馴養繁殖產業監管不到位,直接導致了大量非法野生動物從這條渠道流向市場
養殖場:盜獵“正規軍”與病毒培養皿
在勒令關閉之前,廣州從化太平的興富農副產品綜合批發市場可謂名震天下。
這個號稱“亞洲最大的野生動物交易市場”的地方,全國大量野生動物匯聚於此,再輻射到珠三角周邊城市的酒樓餐廳。圍繞這個市場,野生動物保護誌願者經曆過頻繁而長期的舉報與“鬥爭”。不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舉報都無功而返。
這個市場裏的檔口,一個個都是百寶箱。麵上都是一些正常不過的雞鴨鵝水律蛇,不過如果你一問起,有沒有鷺鳥?他們就會告訴你夜鷺、蒼鷺、草鷺應有盡有。都是外地抓來的野生鷺鳥,放在附近的養殖場裏。當然,他們有的不隻是候鳥,不同的檔口有不同類別的野味。
誌願者通過錄音錄像取證,找到附近秋風村養有大量鷺鳥的龐大養殖場。並向林業監管部門舉報。他們得到的回複是:有鷺鳥,但養殖場有相關的證照和運輸證明。
“幾千隻鷺鳥你說人工養殖的,在逼仄陰暗的室內倉庫,你要繁殖這跟本是不可能的。”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鳥類研究員張老師分析,按其經驗來看,雉雞類養殖可以實現,鷺鳥類人工養殖非常困難,尤其是蒼鷺和草鷺比白鷺的數量更少,至今未聽說過有較為成功的室內人工繁殖案例。鷺鳥人工繁殖需要在半自然半人工的環境進行,例如島嶼、樹林等,完全靠室內圈養繁殖無異是“天方夜譚”。
迫於輿論壓力等因素,2017年興富市場關閉了。但原來市場裏從事野生動物販賣的200多餘商戶,集體前往了清遠的三鳥市場。所以,這兩年被查出的野生動物販賣,都會說運輸目的地是廣東清遠。
“近半年來,許多野生動物商販都開始了‘合法化’,拿到各種證件。”天將明發現,他們舉報到的野生動物販賣,最後都會被“有合法證照”打了回來。
事實上,這些合法化的證照,早已大量地發放了下去。
2003年8月,在SARS疫情被逐漸消滅後,林業部門將果子狸等54種陸生野生動物,列入可進行商業性經營利用、馴養繁殖技術成熟的動物名單。
麵對外界爭議,主張馴養利用野生動物的人士表示,SARS病毒的天然宿主是蝙蝠,果子狸隻是中間宿主,不是天然宿主。因此,果子狸已經洗清了冤屈,利用並無問題。
事實上,研究SARS病毒源頭的多位專家曾公開表示,中間宿主是和人類接觸機會更多的動物,在病毒從自然宿主到人的傳播鏈中,往往扮演著關鍵角色。要停止消費果子狸等野生動物,將疾病暴發風險降至最低。
無論如何,經官方認可後,果子狸產業發展迅猛。以“中國果子狸養殖之鄉”江西省萬安縣為例,這裏僅一家龍頭企業就年產商品狸2.8萬餘隻,年產值3500多萬元。
實行一段時間後,“54種動物名單”被廢止。
在2012年後,人工幹預飼養的朱鹮遷地保護,讓朱鹮從當初六七隻的微小種群繁殖到了上千隻。同時,娃娃魚的人工馴養繁殖再利用,讓這個瀕危的物種再度繁榮。推動了野生動物的繁殖和飼養。為鼓勵保護動物的繁殖,野生動物養殖許可證照等辦理政策曾出現大放寬。
於是,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的審批權限開始下放。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歸國家林業主管部門審批,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省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和“三有動物”歸省林業主管部門審批,而野生動物經營許可證,市林業主管部門就可以審批核發。野生動物隻要經過林業部門批準,均可以馴養繁殖和利用,範圍非常寬泛。甚至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下發指導意見,“鼓勵社會資本參與種源繁育、擴繁和規模化養殖,發展野生動物馴養觀賞和皮毛肉蛋藥加工”。
17年來,中國野生動物利用產業發展迅猛。同時,為增加農民收入,各級政府對野生動物馴養繁殖給予政策扶持,各地野生動物馴養繁殖和經營單位的數量急劇增多。以江西為例,公開報道顯示,截至2018年,全省野生動物馴養繁殖及經營利用企業1500餘家,實現野生動物繁育產業年產值100億元的發展目標。審批權限下放,加上缺乏有效監管,這些均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馴養繁殖證的濫發,造成一些持證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機構超限經營的情況。
在野生動物馴養繁殖方麵,要求繁育了子代的,二代、三代之後的野生動物,才可直接利用。包括長臂猿等展示類的野生動物,子代的可用於展示。理想是很豐富的。現實是,中國缺乏係統科學的溯源體係或監管檢查方式,很難區分人工馴養的野生動物是合法來源,還是非法來源。這就給野生動物販賣鏈條的介入提供了空間。
由於野生動物的馴養繁殖技術含量要求高,但從野外直接獲得野生動物卻比較簡單。大量盜獵人員開始打著生產養殖的幌子收購販賣野生動物。最近,廣西森林公安查處非法運輸、販賣、經營野生動物利益鏈條,僅約兩月就清理有問題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加工經營場所622處。
江西省森林公安局辦案人員透露,在一些野生動物交易頻繁的縣一級地區,有長期非法收購野生動物的商販,他們會將收購的動物賣給市一級的老板進行“洗白”。由於通常辦理了合法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這些人以此為掩護將收購到的動物大量販賣到消費市場。
這些動物馴養繁殖場到底是怎樣的?產業規模小、技術力量薄弱、環境髒亂差顯然是主流。不少養殖戶並不具備養殖和疫病防控的專業知識,甚至對野生動物的種類都分辨不清,在養殖中易出現人畜共患病感染等問題,引致疾病疫情擴散。
前些年,“活熊取膽”一事曾鬧得沸沸揚揚。有機構研究稱,幾乎每隻熊均是病熊,這種情況下取用熊的膽汁實際上存在較大的安全隱患。在對165頭被取膽的黑熊體檢後發現,99%患膽囊炎,66%患有膽囊息肉,34%患腹部疝氣,28%內髒膿腫,22%患有膽結石,其他隱患包括營養不良、牙齒感染、骨關節炎等。這樣的抵抗力,感染病毒是分分鍾的事。
有數據判斷,全球78%的人類新發傳染病都與野生動物有關。近些年來世界各地出現的新發傳染病,如H7N9禽流感、埃博拉、中東呼吸綜合征等,都和動物有關。這些病毒本來存在於自然界,野生動物宿主並不一定致病致死,但由於人類食用野生動物,或者侵蝕野生動物棲息地,使得這些病毒與人類的接觸麵大幅增加,給病毒從野生動物向人類的傳播創造了條件。
真正進行人工繁殖的野生動物,典型如竹鼠。鼠類被林業部門批準進行馴養、繁殖、利用,荒誕的是,農業部門卻無法對其進行檢驗檢疫。
《動物檢疫管理辦法》規定:“動物檢疫的範圍、對象和規程由農業部製定、調整並公布”。公開信息顯示,目前農業部門隻頒布了生豬、家禽、反芻動物、馬屬動物、犬、貓、兔、蜜蜂等約10種動物的產地檢疫規程。這就意味著,絕大多數動物無法進行檢疫。
為什麽?要知道,野生動物種類繁多,其檢驗檢疫的標準是一件很令人頭痛的事。
一方麵,人類對野生動物所攜帶的病毒及其傳播方式的了解十分有限,無法製定相關依據。野生動物種類太多了,一百多種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省重點也有一兩百種,還有數量更多的‘三有動物’、沒有列入保護名錄的動物。不同動物有不同的指標標準,甚至有很多動物,檢驗檢疫部門根本不知道該檢什麽;
另一方麵,從公共衛生安全角度來看,不應該允許老鼠、旱獺等相當一部分動物進行經營利用,更別說為其製定檢疫標準。因為這些動物本身就是海量病毒的載體。
不過,這些正規軍輸送野生動物的合法渠道,這次估計要被切斷了。2月2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關於全麵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的下發,要求即日起,徹底取締全國範圍內的食用野生動物市場和交易。凡是從事以食用為目的的野生動物人工繁育,許可證都要撤銷。
一切並沒那麽樂觀。
如果能嚴格推進,並且在各省市縣的執行層麵,有具體化指導,效果還是可以預期的。不過執行起來,整個鏈條可操作與解釋的空間太大了。徹底取締全國範圍內的食用野生動物市場和交易,如何界定他是“食用”交易?如果是觀賞、圈養呢?是不是就可以開張納客?在養殖場方麵,如何界定是否“食用”為目的?養殖場的野生動物,他們就從沒說自己是食用的,而是“利用”。
可以預見,前期在野生動物交易層麵,必然是一刀切式推進的。但先行如深圳,田雞都給禁了,引起公眾的巨大質疑。問題是,但運動過後呢?
野生動物與人類社會的衝突
養殖場的野生動物要被取締,這並非野生動物保護就宣告成功了。比如說,那些在地下流通的野生動物數目不菲,更不可能具備檢驗檢疫的條件。
2月29日,中國聯合世界衛生組織發布報告,確定本次新型冠狀肺炎病毒是一種動物源性病毒,蝙蝠是該病毒宿主,但中間宿主尚未查明是何種動物。
所以,這些未檢驗檢疫過的野生動物,從捕獵,到圈養、運輸,再到宰殺、食用,每一個環節都可能與未知病毒相遇,那是一枚會滾雪球的彩票。
所以,國內目前的野生動物販賣食用問題,最關鍵的是什麽?有人說沒有人吃了沒人養了,就不會有盜獵了;也有人說沒人捕獵了,就沒有消費了;更有人說,將中間的交易鏈條徹底砍斷了,供需之間的關係就砍斷了。但其實,這些環節,每一個都是關鍵。現在供給和需求其實是在互相刺激。
最關鍵的,就是打破野生動物商業化繁育和利用思維,真正轉向保護。但保護作導向,是無法加入尋求利潤的資本撬動產業化的,這就讓地方政府失去了積極性。中山大學保護科學團隊以生物多樣性保護為導向,其團隊主要負責人黃程博士認為,目前野生動物保護最大的難點是與經濟發展的衝突。同時,政府、開發商、當地住民都可能卷入衝突之中。
如何在新疆保護40年後才重現的白頭硬尾鴨?
騰訊公益平台上,由烏魯木齊沙區荒野公學自然保護科普中心(簡稱荒“野新疆”)發起的“一起守護白鳥湖”,其項目也許是這種衝突與出路探索的縮影。
烏魯木齊市中心向西14公裏,天山泉水和融雪在這裏匯集,一度在國內消失40年之久的白頭硬尾鴨在這裏重現,於是命名為白鳥湖。2007年,珍稀的白頭硬尾鴨重現白鳥湖後,每年4月初它們都會抵達這裏落腳,與這種瀕危動物同時抵達的還有城市開發建設者、盜獵者們。
白頭硬尾鴨
由荒野新疆組成的白鳥湖巡護隊,多年來通過騰訊公益平台、99公益日進行公募,投入對白鳥湖生態和白頭硬尾鴨的保護,但他們發現傳統“熱心”路徑的保護動作,並不是最優選擇。
你以為守護好動物本身,就守護好了動物,那是一種天真。
2016年6月,一群好事者來到這裏掏鳥蛋,他們一個星期來掏一次,有遊野泳的,有附近的建築工人。如果不是巡護隊員報警求助,那次43顆鳥蛋包括8顆白頭硬尾鴨蛋就進了人類肚皮。在白鳥湖巡護隊隊長岩蜥看來,“保住了鳥蛋,就可能保住了白頭硬尾鴨的新生命”。
衝突還來自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少數民族,如哈薩克斯坦等原住民們,掏鳥蛋食用,已經是他們的傳統生活習慣。
為了消弭衝突,“荒野新疆”團隊曾經用善款買來很多雞蛋,贈予給欲來白鳥湖掏鳥蛋的入侵者和為原住民提供協助。但最後他們發現“這並沒有什麽鳥用”,因為更大的危險正在到來。
城市發展的水泥鋼筋逼近白鳥湖,直接影響這個種群的生死存亡。
房地產開發挺進白鳥湖
“荒野新疆”團隊決定重新審視動物生態保護的科學性,以及時代的變化。城市建設和人類活動,這是無法簡單阻止的。於是他們轉向基礎研究、數據收集、長期監測,形成環境、動物保護報告,以此建言政府主管部門,引導合理的規劃和開發。
騰訊集團高級公關經理黎明曾到白鳥湖走訪,他簡潔準確地描述荒野新疆公益在白鳥湖麵臨樓盤開發吞噬棲息地時,野生動物保護的應對路徑:白鳥湖旁的高檔樓盤依水而建,人們已經無法阻止房地產。但保護團隊向政府和開發商建言,城市發展、房地產建設和動物保護是可以形成共識的。“隻有一起保護好白鳥湖,珍稀的白頭硬尾鴨還在此出現,樓盤才能賣得起更高的價錢”。直白來說就是,珍稀的白頭硬尾鴨可以是一個名片,無論於政府還是樓盤。
最後,多方達成一致。2016年8月,“荒野新疆”白鳥湖保護項目上線騰訊公益平台。
像“荒野新疆”這種另辟蹊徑的動保團隊,嚐試用一種更加“互聯網”的實用主義,去承接傳統動物保護的單一理想主義。
除此之外,鼓勵全社會參與野生動物保護,是誌願者們最希望能做到的事。讓媒體和公眾真正有效監督起來,那將給野保工作帶來巨大的力量。作為一個資深的野生動物保護誌願者,在他看來,社會與公眾的長期對野生動物的盜獵販賣無感。
“不然,公眾會覺得我們很偏執,很矯情。”
[責任編輯:羅婧姝 PN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