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寧坤走了,上帝落下了一滴眼淚

回答: 巫寧坤:腥風千裏揚州路YMCK10252020-01-11 13:19:50

巫寧坤走了,上帝落下了一滴眼淚

 

--作者:餘世存

 

01

 

聽到巫寧坤先生去世的消息,還是有些意外。

 

我欠了寧坤先生一筆債,從幾年前讀他的《一滴淚》開始,我就認定自己欠了他一筆債。我還曾托人到海外買他的書,希望領略他更多的文字和美好。後來在孔網上買到他的一本《孤琴》,當然隻是複印本,但這已經足夠了,我從他的文字裏學到了一些東西,也印證了一些東西。這就夠了。

 

其實是不夠的。從高爾泰先生開始,我對一切同時代有人格成就的前輩、同輩和後生都抱持敬意,在他們的文字、思想和人格尚處在幽秘之境、不為眾人所知時,我就覺得自己有義務代為宣揚,以發潛德之光。王鼎鈞先生、齊邦媛先生的作品由潛而顯,得到了廣泛傳播,沒有我的參讚也不會失去什麽;但大陸漢語世界如果缺失了有關高爾泰、巫寧坤等人的介紹,那對我們既是不公正的,又是我們漢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匱乏和損失。

 

大概從前幾年開始,我就在萬能的網上開始尋找寧坤先生的消息,我想告訴他,他的一個讀者對他的感恩和愧疚。遺憾的是,我在微博、微信、博客上搜羅多遍,就是難以找到跟他的聯係辦法,我讀到了一些有關寧坤先生的書評、他的學生回憶他的文章,但沒有線索可以抵達他。我年輕時有一句詩--整個大而熱鬧的世界隻是等待我的死亡。漢語世界對寧坤先生等人的態度也如是吧。

 

在我這些年搜羅資料時的印象中,隻有老外何偉先生是近來少數認真采訪過寧坤先生的人,何偉在書中寫道:我前往巫寧坤的公寓拜訪時,他回憶說自己被關入監獄之後,直到1980年才再次見到趙蘿蕤。我們甚至沒有提到陳夢家的名字,巫寧坤低聲說道。那是我最難啟齒的一件事情--我要是說了,我會很難受的。我知道說什麽都無關緊要。她沒有哭。她的意誌很堅強。巫寧坤告訴我,他蹲監獄的那些年,時常靠背誦詩歌獲取力量。我總想起杜甫、莎士比亞、狄蘭·托馬斯,他說道。你知道狄蘭·托馬斯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寫了一首什麽詩嗎?有一句是在刑架上掙紮,出自《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你要知道,我曾經在芝加哥聽過狄蘭·托馬斯朗誦他自己的詩歌。很感人。我問巫寧坤是否與托馬斯交談過。沒有,我隻是一個聽眾,巫寧坤說道。再說,他已經喝得半醉。他受過不少苦--我覺得,生活對他來說是一副重擔。’”

 

02

 

得承認,我不是寧坤先生的一個普通的讀者。我跟他還是有些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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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周與良夫婦

 

近三十年前,我從大學畢業不久,還是穆旦詩歌的讀者(今天該稱為穆旦最早的粉絲之一),我和幾個同好者跟穆旦的親友聯係上了。我帶學生去過萬安公墓的穆旦墓地,到天津南開大學穆旦夫人周與良先生家,周先生送了我好幾本穆旦詩集,我還多次拜訪袁可嘉先生、杜運燮先生……今天回憶當年,二十出頭的我在老先生們之間請益的光景,已經恍若隔世。

 

在跟穆旦親友的聯係中,我居然到過寧坤先生家裏,他那時在國際關係學院的家。寧坤先生不在家,隻有他的夫人李怡楷先生招待我們--李怡楷先生曾是穆旦的學生。李先生要我在她家的來客簿上簽下名字,這給我很深的印象。雖然李先生是南大的高材生,又是寧坤先生夫人,但在當時我的眼中,她就是一個好脾氣、有些話多的中年婦女。請她談談穆旦,她好像也談得瑣碎,隻是說當年穆旦如何幫助他們,給他們寄一斤糕點、半斤白糖以及糧票之類。……多年後,我聽到巫、李在國關的待遇,讀到李先生在極端年代的坎坷和堅忍,心裏一度痛極。

 

我跟穆旦的忘年交之一郭保衛先生也有聯係,在跟周與良先生、李怡楷先生失聯(她們都先後去了海外)之後,我跟郭先生斷斷續續地進行電子郵件往來。記得郭先生兩次問我是否跟寧坤先生有聯係,是否需要他介紹一下。但很快,在穀歌退出大陸前,我的穀歌信箱就掛掉了,我跟郭先生也失聯了,我跟很多朋友來往的資料也從人間蒸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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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敏,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師從馮至,九葉派詩人

 

當然,喜歡詩和聆聽曆史的好處之一就是我們仍能無意中跟曆史的碎片相遇,甚至創造曆史的瞬間。真理標準討論三十周年之際,我在福建有幸跟孫長江先生和他的女兒孫眉一起遊玩,聽孫眉說她跟穆旦的女兒查媛是好友,我有遇到親人之感,一再要孫眉向查媛老師問好。還有一個場景,就是在北京新街口公交站等公交時,遇到鄭敏先生的女兒,我說自己是穆旦的讀者,鄭的女兒問我喜歡哪一句,結果我們不約而同地誦出: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03

 

我欠寧坤先生一筆債,除了漢語本身的因緣,也有這些人生的因緣。當然,北京當代漢語貢獻獎也應該頒給寧坤先生的。

 

在我的愧疚之心情不能傳遞出去的時候,我在朋友中間、在微信討論中多次推介寧坤先生,我甚至跟很多自詡對中國文學有造詣的人說,要讀一讀寧坤先生,他對漢語文學是真正有貢獻的。四十多年來的漢語文學,有傷痕氣,有控訴氣,有粗暴氣,有怨氣,有戾氣,但像寧坤先生那樣節製、高貴、怒而不怨的作品非常罕見。我還在一篇公號文章的編者按裏說:巫寧坤先生的作品是被漢語知識界忽視或避而不談的作品。有人認為,他的文字是一百年來中西方文學的結晶之作,給漢語文學新的東西,高於楚辭的哀而不傷不怨,他的節製有杜甫的東西更有西方的元素。

 

去年立秋前後,我開始演繹文信國公的《正氣歌》,我的新正氣歌有這樣的句子:皇路當蘇夷,含和吐民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爾泰高自由,寧坤巫滴淚,英時餘百萬……”我在巫、餘條目下注解說,巫寧坤,江蘇揚州人,1920年生人,翻譯家,其事見《一滴淚》,其文融匯中西文脈,方而不割,怒而不怨,疑而正信。”“餘英時,安徽潛山人,1930年生人,思想史家,其為人也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04

 

這樣推介寧坤先生讓我更覺得需要聯係一下寧坤先生,郭保衛先生失聯,指望不上,我托在美國的胡曉東先生,結果他不認識寧坤先生。這讓我不死心,隔一段時間我就在微博微信上搜索寧坤先生,結果去年十月底的時候,真讓我搜到了,是紐約一個華人老年社區的公號上出現了寧坤先生慶生的消息。原來寧坤先生李先生夫婦住在一個老年公寓裏,原來寧坤先生有近百歲高齡了。我趕緊給這個讀者不多的公號留言,留下真名,希望得到寧坤先生的聯係方式。很快,公號編輯回複,說要問問老年公寓的某某先生;很快,公號編輯回複說聯係上了,李怡楷先生說記得我,快三十年了,她還記得我,留下他們的電話,要我打電話給他們。

 

我沒有打這個越洋電話。臨到頭時我又心怯了,而且同時,雙管齊下,我跟北大同學也在聯係,在跟校友李彩奕微信聊天時聊起寧坤先生,李彩奕居然認識寧坤先生的女兒巫一毛,她很快把一毛老師的微信推給我,我就這樣幾乎在同一時間跟寧坤先生聯係上了。

 

說起來我跟一毛老師還算是曾經的同事,但我居然沒想到一毛老師這個線索。跟一毛老師聯係上後,我問候她父母的狀況,她說父親像個孩子,還把父母的視頻發給我看,讓我寬慰很多。我們還聊了不少話題,我問過寧坤先生的出生日期,為此還給一毛老師算過命。遺憾的是,在我的微信也掛掉的時候,我那些即時性的交流也沉到海底,我想打撈起來太困難了。直到今天,我跟一毛老師仍處於失聯狀態。

 

我的欠債感和尋找寧坤先生的行為在一些人看來荒唐得不可思議,但在我這裏始終真實不虛。如己亥年的龔自珍所感歎的,文字緣同骨肉深。如某英國網友所言,這是因為我們能體驗到人類最深層麵共享的生命感。

 

05

 

在意識到寧坤先生已是百歲高壽之時,我知道自己無法跟他做實質性的交流了。他一生中經曆的很多事情,我其實是想跟他複盤的,比如李怡楷先生的二哥給餓得快死的他送吃的,他拿到了食物,又去搜二哥的口袋,把二哥回去路上的口糧也奪下來了;還有他的母親,一別多年不得見麵,最後無聲無息死掉的母親……曆史巨變年代的個人命運,說出來寫出來總讓人心裏發緊,讓人生發無名的悲憤和願心。還有,那個幽默自嘲教授原來是草包的冒效魯教授,是否隻是以嘻哈掩蓋真心,是否曾跟他有過交心的瞬間;還有,他對馮至先生、卞之琳先生隻是寫了幾筆而已,能否寫得更多;還有,陳夢家先生、趙羅蕤先生、沈從文先生、汪曾祺先生、李政道先生、錢鍾書先生,等等,他的師友們,能否再多一些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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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寧坤與沈從文、張兆和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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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寧坤與汪曾祺

 

我也想跟寧坤先生討論命理。我在陣亡的微信裏關注過寧坤先生的出生日期,這些材料已經丟掉了,但不要緊,寧坤先生的名字本身就具有意義。他的名字反過來正是中國皇家後宮居處的名字,坤寧是希望,事實是坤而不寧,坤卦雖然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可是更有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的慘烈。寧坤先生一定也意識到了。隻是他有著中西文化最高貴的精神,他有上帝賦予的精神維度,他並不糾結個人的苦難和悲歡離合。

 

我當年在搜集穆旦先生的材料時,就知道寧坤先生的經曆了。寧坤先生勸穆旦回國,李政道不大讚同,穆旦回來成了右派、寧坤先生回來成了右派,人生最好的一二十年在苦難中掙紮,而李政道先生沒有浪費地取得了專業和社會的成功。寧坤先生對自己的總結就是: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I came, I suffered, I survi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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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旦,社會學家、優生學家、民族學家

 

寧坤先生的總結跟民國學人潘光旦先生對自己的總結異辭同工。潘光旦對自己的總結是:surrender(投降)submit(屈服)survive(活命)succumb(滅亡)。其中有跟寧坤先生相同的詞,但兩人有同有異。比如潘先生的總結中是無我的,寧坤先生則借助凱撒大帝的名言翻新,有不可更易的在其中。相同的是,無論無我還是有我,他們都把自己跟一個業力深重的曆史拉開了距離,或說他們都超越了這段曆史。他們異辭同工,現當代絕大多數人纏鬥於置身的曆史中,有些人甚至鬥得其樂無窮,投誠幫凶得不亦樂乎,但潘先生、寧坤先生們堅守自己,而與黑暗的曆史剝離開來。

 

餘英時先生認為,寧坤先生的《一滴淚》是中國數以百萬計的知識人淚海中之一滴。然而這《一滴淚》也如實地折射出整個淚海的形勢,也可以說是淚海的具體而微。但餘英時先生斷定《一滴淚》是知識人的心史就未免失實。因為寧坤先生的作品幾乎是屈指可數的特例,絕大多數人知識人沉淪下去了,他們被作踐、摧殘後,進入中老年狀態,或未老先衰,或者油膩,或者柔馴。餘先生自己也觀察到,一九七八年以來,我曾會見過不少老一代的知識人,而且還包括過去在哲學、史學、文學方麵卓然成家者。稍一接談,我便發現他們在精神世界中已到了方向莫辨的狀態(disoriented)。……這使我不能不五體投地佩服寧坤先生的巨大而堅韌的精神抗力,能夠數十年如一日,頂得住鋪天蓋地而來的胡言亂語。

 

06

 

寧坤先生確實有特殊性。他坤而不寧,這個熟悉西方文學的翻譯家似乎注定不是隻為我們貢獻華美的翻譯作品,而是要動手助產東西方文學結合的寧馨兒。但天造草昧而不寧,屯如邅如,乘馬班如,泣血漣如。這個寧馨兒的降世充滿了陣痛、苦難、血淚。

 

寧坤先生不屈服這一苦難。在幾乎所有的人都真誠或權宜地談論和解、建設時,幾乎隻有寧坤先生等極少數人有著異議。如有網友評論的,巫寧坤最有名的翻譯大概是翻譯狄蘭·托馬斯,那種鏗鏘感、不屈和憤怒,像榔頭一樣,一錘錘把狄蘭的詩句釘進中國讀者的心。事實上,寧坤先生的翻譯是釘進了漢語世界的心髒,他翻譯說: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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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痛錄畢竟是書生牛棚雜憶等眾多也可稱道的知識分子作品相比,寧坤先生的一滴淚仍是特殊的。餘英時先生以為我們知識分子有著淚海,這給了我們太多的榮譽。即使確實有一些知識分子流過淚,但遠未到集成淚海的程度。

 

寧坤先生的一滴淚因此珍貴,這是赤子之淚,是現代個體在上帝麵前的控訴和籲求。無論其共同體如何裝扮、招搖,無論一些知識同行如何光鮮、入時,但這一滴淚的份量比共同體的汪洋大海還要重要。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預言並警告的,哪怕是用嬰兒的一滴眼淚來換取進入天堂的門票都是不能接受的。陀氏設問過,如果為了和平、我們的幸福、永恒的和諧,為了它們基礎的牢固,需要無辜的孩子流下哪怕僅僅一滴淚水,我們是否能為此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陀氏自己的回答是:這一滴淚水不能宣告任何進步、任何一場革命,甚至於一次戰爭的無罪。它們永遠都抵不上一滴淚水。僅僅是一滴淚水……

 

現在寧坤先生把這一滴淚以人生百年的代價呈堂證供了。他柔弱如水,但有穿石之攻堅之能。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是的,寧坤先生在涓涓細流般的聲音中,有著人性罕有的勇氣和不屈的心性。這是水的意義,維心亨,行有尚。

 

餘英時先生注意到並認同寧坤先生對何偉所說的,如果沒有那段歲月,我也許會是一個更有成就的學者,也許我會寫出幾部有關英、美文學的專著。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關於這一方麵的專書早已汗牛充棟了。《一滴淚》也許是一部更重要的作品。

 

這是弱水的救贖,是心亨者對苦難人生和文學人生的高尚其事。

願寧坤先生返回穿越我大陸的山川大地,在天國裏獲得安寧。

 

 

轉自《鳳凰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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