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寧坤:腥風千裏揚州路
--作者:巫寧坤
巫寧坤
我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一九二〇年出生在彩衣街老宅,直到三七年逃難才離鄉。
小時候,我並不覺得家鄉有什麽好。
一道破破爛爛的城牆,一條條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道,彎彎曲曲的一人巷,堆滿街頭巷尾的垃圾,有什麽好?
什麽“三分明月二分在揚州”,什麽“煙花三月下揚州”,什麽“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仿佛都是無稽之談。
蘆溝橋炮聲一響,幾個月後日寇兵臨城下,我上過五年半的揚州中學宣布解散,全體師生齊集樹人堂,
合唱《鬆花江上》,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全場泣不成聲。
會後,大家紛紛離校,我也加入了流亡學生的隊伍。誰料到,別時容易見時難,我就從此漂泊天涯。
十幾年當中,跑過不少中外名城,我反而日益懷念我那“一無是處”的故鄉了。
一九五一年夏天,我從芝加哥大學兼程回國,應聘到燕京大學任教。
遊子還鄉,滿以為從此可以安居樂業,為人民服務了。我把寡母從揚州接到北京同住,暫時就不急於還鄉。
誰料到,一入彀中,一切便都身不由己。先是我中了“陽謀”暗算,發配北大荒,老母和妻子兒女被趕到合肥。
及至“文革”十年浩劫,紅衛兵勒令我的老母離城,這時我已身為“牛鬼”,一籌莫展,
隻能眼睜睜看著老人家在離家十五年之後又孤身還鄉。
一九六八年二月,接到堂弟從揚州發來的電報,得知老母病逝。我立即請假去奔喪。
經過一晝夜車船的折騰,我這個遊子終於踏上了闊別卅一年的故土。
我多想喊一聲:“故鄉,你的遊子回來啦!”可是故鄉變化不小,乍一看幾乎麵目全非。
那熟悉的城牆不見了,那些青石板路也不見了,我的腳下是一條板著幹部麵孔的水泥大街,
兩旁排列著千篇一律的兩、三層的水泥樓房,要多醜有多醜。而我呢,“塵滿麵,鬢如霜”,形同陌路。
我問了幾次路才找到家門,兩扇黑漆大門變成了一扇寒磣的小門。
進們後才知道經過房改,原來巫姓一家住的房子已經住上好幾家了。
聽堂弟妹們說,老人家是因為缺醫少藥,糖尿病加劇致死。
靈停在一間黑屋子裏,老人家在那裏麵度過最後一年多孤苦伶仃的日子,棺材是用兩扇舊門板打的。
第二天一早,我跟在一輛平板車後麵,把靈柩送往城郊去入土為安。
一路上,我回想她的一生,從小是孤兒,在叔父家長到三十多歲,被嫁給我父親當填房接管六個未成年的兒女。
父親賦閑,家裏靠典當過日子,娘真是茹苦含辛把我們拉扯大了,還不讓失學,談何容易!
後來,她一人寡居十年,直到我回國把她接到北京同住,滿心以為從此可以歡度晚年了。
無奈十七年來,老人家受我株連,沒過上幾年好日子,最後還趕上“文革”苦海無邊,唯有一死才得到解脫。
多年來,雖然說不上為揚州魂牽夢繞,我還是常常惦著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一行。
怎麽也沒料到,“三十一年還舊國,”竟是在腥風血雨中來埋葬含恨死去的老母。
死者好歹安息了,活下來的,磨難還沒盡頭哩。
當年那些恐懼和夢想,它們曾驅使我在腥風血雨中背井離鄉,去追求一個美好的新世界。
如今,夢想早已破碎,恐懼卻牢牢地織入生活的經緯。遊子還鄉仿佛是一場醒不了的噩夢中的插曲。
安葬後第二天,弟妹們忙於“鬧革命”,我獨自到大街小巷去走走,看看故鄉似曾相識的麵貌,
聽聽久已生疏的鄉音。彩衣街的名字是怎麽來的,我小時從來沒聽說過,現在也無心去打聽。
隻覺得這彩色斑爛的名字,對兩旁貼滿大字報的長街,真是絕妙的諷刺。
我想起當年那些擺攤子的手藝人,或是用麵團,或是用梨膏糖,作成形形色色的神仙人物,
孫悟空啦、豬八戒啦、哪吒啦、托塔李天王啦,一個個神采飛揚,五色繽紛。
那些彩衣神仙曾為我孤寂的童年添過多少生趣,畫過多少好夢!
一個過路的胖男駭好奇地睜著大眼睛朝我看,我便問他還有沒有做麵人兒和糖人兒的,
他笑嗬嗬地說:“一聽就曉得叔叔是外地來的。掃四舊早就把他們掃光了。”
我說:“你不覺得可惜嗎?”
胖孩子說:“那有什麽法子!文化大革命嘛!”
我說:“你說得對。你的揚州話說得真好聽。”
他說:“揚州人不說揚州話說什麽?”
我笑著用揚州口音說:“我也會說揚州話。”
小胖子又樂嗬嗬地說:“叔叔說的又不像。”
我突然感到失落了,我多麽羨慕那位“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的詩人。
滿街到處都是高音喇叭,播送著震耳欲聾的革命歌曲。我心裏卻回蕩著來自童年的歌聲。
年年夏天黃昏時分,沿街人家往往在家門口乘涼。
總有一個瞎子,中年男的,穿一身土白布褂褲,邊走邊拉胡琴。
有一個十來歲的姑娘,背後拖著一條漆黑的大辮子,一手扶著瞎子,一手提著一個收錢的小布口袋,
低頭唱著各種小調。時隔數十年,我早已附庸風雅,胡亂哼哼西洋歌曲,
可是她常用《四季相思》的調子唱的孟薑女萬裏尋夫的故事卻難以忘懷。
古城夏夜,她那如泣如訴的哀歌讓我過早地體味到人生的苦難。
我曾取笑自己,畢竟孟薑女的故事早已是老古董,秦始皇那個暴君也早已遺臭萬年了,何必自作多情,
為古人擔憂。沒料到,反右浩劫中,我被充軍比萬喜良還遠幾千裏呢。
妻子也像孟薑女當年一樣,為冰天雪地中服苦役的丈夫做棉衣,
又千辛萬苦、長途跋涉去獄中探望人命危淺的丈夫。
我在故鄉的土地上踽踽獨行,忍不住流下淚來。不用問人:“今天還有盲人歌女唱孟薑女嗎?”
出天寧門,沿瘦西湖走到綠楊村。冬天湖水淺,沒有遊船。
我猛然想起當年綠楊樹下有位老者,身上穿件道袍,手提一根釣魚杆,杆端掛著個布口袋。
湖裏有遊船經過時,老人家就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把口袋伸到船上,抑揚頓挫地唱一段道情,討點錢。
他常唱的那段,我又輕輕哼了起來: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荻港蕭蕭白晝寒。
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
何等的神仙境界!
不用問,這樣的老漁翁早已絕跡,道情自然也沒人唱了,鄭板橋這樣的“反動”思想也難逃紅色恐怖的熊熊烈火。
等我重訪了“長堤春柳”和五亭橋,斜陽已晚。
回到彩衣街,經過一家燒餅店,猛然聞見一股烤燒餅的香味撲鼻而來,又把我帶回少年的歲月。
每天清早,我背上書包,走到娘床前去要幾個銅板,然後就連蹦帶跳上學去。
到了燒餅鋪,買兩個剛出爐的燒餅,一路走一路吃。
蘿卜絲燒餅一年四季都有,雪白的蘿卜絲配上香噴噴的蔥花,比“獅子頭”還好吃。
豌豆苗燒餅隻有春天有,鼓鼓囊囊的夾滿了碧綠粉嫩的豆苗,色香味俱全,今天想起來還流口水。
此刻站在燒餅鋪前,我忍不住問道:“有蘿卜絲、豌豆苗的燒餅嗎?”
一個年輕的師傅打量了我一番,笑著說:“早已不做了。隻做‘椒鹽草鞋底’,大路貨。同誌是外鄉來的吧?”
我怎麽能忘記,整整七年前,也是春節期間,我在勞改營裏餓得奄奄一息,娘從北京去探監,
從茶澱火車站到清河勞改農場,一雙小腳走十多裏碎石子路,手裏提著食品袋。
眼看著白發蒼蒼的老母疲憊不堪的神情,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
娘從袋子裏先拿出個紙包,邊打開包邊說:
“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烤爐燒餅,蘿卜絲的、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連影子也沒有。
白蘿卜倒有,不如揚州的好吃。現在好麵粉也困難,春節一戶才配給一斤。
我切了一碗白蘿卜絲,加了蔥花,滴了幾滴麻油,包了十個小餅子,一個一個在煤球爐上烤出來的,
自然沒有燒餅鋪做的好吃。”我忍不住哭了。
娘說:“哭什麽,吃吧。”
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吃起燒餅來,不知不覺就把十個都報銷了。
娘問:“味道還可以嗎?”
我說:“說不上,我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再來十個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說:“聽說你們這裏餓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著,我就放心啦。”
今天我還活著,您卻隻是一抔黃土了,而我被“掃四舊”嚇得連一個燒餅也沒敢供在您靈前。
再見了,似曾相識的故鄉!
我好比一個失去的古王國的考古工作者,從時間的窖穴裏發掘到一些碎片、幾塊化石,
也許它們會為我打開一扇門,讓我走進那個塵封土埋的世界。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轉自《私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