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和瘋子

來源: YMCK1025 2019-12-20 17:21:0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7977 bytes)
回答: 擦除記憶YMCK10252019-12-20 16:52:09

我在精神病院實習,與天才和瘋子會麵

真是臉叔 真實故事計劃 1 week ago
 

【真故文探】是真故推出的故事精選欄目。由臉叔篩選出當下最好的真實故事,幫助你看見這世界的深處。

這次給大家推薦的是蒼衣社(ID:cang1she)【瘋人說】係列,這是精神病院醫生穆戈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時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讓大眾了解、正視精神疾病。

有一次她遇到了一位患有精神分裂伴隨抑鬱的女患者,家庭信息顯示她是已婚無子。然而就在三個月前,她和丈夫曾一起帶著患有躁鬱症的兒子來醫院就診。

 

早上八點,臨床一科的主任下了通知,讓我們帶上筆和本子同他去查房。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咯噔一聲。盡管已經在精神病院實習了六個月,可查房這個環節仍然是我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精神衛生中心的病房分為兩種,一種是安全普通病房,這種病房的患者沒什麽攻擊性,查房時一般都會在自己的床位上待著。
另一種是高危病房,這種病房安置的都是有傷害別人或者傷害自己的傾向的患者,發起病來十分具有威脅性,患者或被捆或被縛,甚至連牆都是玻璃的,24小時監控,沒有隱私。
高危病房也分小病房和大病房,武警的常規蹲守點就在大病房附近。午飯時間,在重症男病房,我曾見過兩個武警和一個健碩的醫生,將一位突然發狂的患者圍回床位上。
高危大病房就像個玻璃罩——患者是裏麵擺著的小人,它們時刻被窺視,沒有隱私,隻按照外部人員的心情被顛來倒去。
高危小病房隔離間通常隻住一個人,危險係數是所有房間裏最高的。隔離間的隔音效果很好,我每次經過,都能看到有人被綁在床上瘋狂掙紮,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這讓我更不舒服。
重症男病房是很危險的地方,患者力氣大,破壞力強,女病房相對來說要好很多。這月我輪崗女病房,這讓我心裏稍稍安定下來。
主任是我的帶教老師,一個年過四十的男醫生,溫文爾雅,很好相處,除了遲到的時候說我幾句,其他時間幾乎不太管我。
查了幾個房,都是差不多的質詢問候,精神病患者的治療進度都很緩慢,很難突然有特別大的變化。
質詢也叫對質,是我們常用的一種心理手段,用跟患者聊天的方式,衡量他們言語中的不合理水平,再溫和地戳破患者語言的前後矛盾,引導他們進入常規思維。
我隻是實習生,隻能在一旁做記錄和觀摩,很快就有些疲累了。讓我沒想到的是,在下一個病房門口,主任突然回頭吩咐我,讓我做好準備,這個病房交由我來操作。
我有些緊張,這是我第一次與康複者進行對質交流。

那是個安全普通病房,裏麵住著六個女性病人,沒什麽攻擊性,幹幹淨淨。我走進病房,挑選了一位年過四十的女性患者,看了下她的病曆,叫做趙雪華,精神分裂伴隨抑鬱。

她安靜地坐在床邊,對我的問話反應很慢,也沒什麽情緒。這是比較典型的抑鬱三低症狀:情緒低落,思維緩慢,意誌活動減弱。

女病人不似男病人,不會給人太大的壓迫感,盡管眼神也會直勾勾地盯著你,像要把你盯熟了。這種表現大概是想跟你說話,但她不會過來,而是盯著讓你主動過去。
她手上拿著本書,我湊過去問:“你在看什麽書?”
趙雪華沒說話,隻是把封麵翻給了我。我一看,是一本《美國高中留學指南》。
“你為什麽看這個呢?”
過了好一會兒,趙雪華才對我的話做出反應。她有些抵觸交流,但還是勉強著跟我說話。
“要看。”她回答說。
見她回答的生硬,我隻好轉移話題,“你今天覺得怎麽樣?想出去玩嗎?”
趙雪華看向窗外,但很快移回了視線,接著搖了搖頭。
我繼續對她說:“太陽挺大的,你去窗邊看過了嗎?”
趙雪華低頭不語。我看向主任醫生,表示沒有辦法,主任醫生朝我點點頭,示意可以了。

寂寥的女人
將房間裏剩餘的五個人查完,我們收拾病例出門。在回去的路上,我問主任:“6號床的患者一直這樣?沒有好轉嗎?”
主任歎了口氣說:“是,治療一直不見效,下午有她的督導,你可以過來聽。”
我點頭。督導,是指總院或更高一級的醫師,對一些問題嚴重或是治療不見效果的病例進行會診討論,找出問題原因給予意見,並附加隨訪。
下午督導開始,會議室坐滿了醫師和實習生,約莫二十來人。總院的專家也已經就位,坐在最前麵,主任醫生在跟他講患者的大致情況。
門開了,趙雪華在看護的帶領下走進來。她的抑鬱情況很嚴重,我本以為她看到這麽多人會有所畏縮,可她卻很坦然地走進來,步子邁得很大,落座時也很輕快,似乎和早上完全換了一個人。
我再看了下手上的病曆,確實是精神分裂伴隨抑鬱,可為什麽現在和早上差別如此大?我在邊上做了個筆記,打了個問號:不是雙相?
常見的心境障礙有三種,抑鬱症,躁狂症,和雙相心境障礙。雙相指的是,患者同時具有抑鬱和躁狂的症狀,情緒從極端的欣快奔逸自我感覺良好,到極端的低落抑鬱貶斥自己之間徘徊,是心境障礙中最惡劣的一種,自殺率最高,超過重度抑鬱。
但是雙相心境障礙,通常患者處於抑鬱或躁狂的時間會持續幾天,不會切換得這麽快,早上才見過她抑鬱的狀態,應該沒這麽快轉成躁狂。而且她的狀態也沒有太過明顯的提升,隻是正常了許多。
督導師見患者已經就位,開口對她說:“你好,我姓李,叫我李醫生就好,這些是我的同事,也是一直照看你的醫生,都認識嗎?”
趙雪華四處看了一圈,指著我說:“李醫生好,我都記得,她早上還給我查房了。”
我對她笑了一下,她也回了我一個笑。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很眼熟,像在哪見過她,但一時想不起來。
督導師見開了個好頭,對趙雪華笑了一下,然後問她現在的心情怎麽樣。趙雪華顯得很放鬆,她說自己很開心,這裏吃得好,喝得好,睡覺也好,醫生也好。
雖然看起來是很正常的對話,但趙雪華說了很多並列詞匯,回答過多是精神分裂病人的典型陰性症狀之一。
督導師也在做記錄,聽趙雪華說完,他接著問:“是嗎,那就好。我聽說這幾天你一直待在房間裏,怎麽不出去走走?”
趙雪華很不理解,她覺得自己在房間裏挺好的,什麽都有,為什麽要出去走。她說這句話的姿態,有點小女孩兒,雙手撐在椅子上,腳尖點地,有種要晃起來的感覺。
督導師聽完,圍繞這個話題開始引導她:“你在房間裏都幹什麽?”
趙雪華掰著手指舉例,自己會聽廣播,睡覺,還有曬太陽。督導師耐心聽趙雪華說完,然後突然問她是不是挺喜歡看書?
趙雪華說:“沒有啊,怎麽會,我最不喜歡讀書了......你們不要給我讀書啊。”
督導師把那本《美國留學指南》舉起來問她:“就是這本,你沒看過嗎。”
趙雪華看了一會兒那本書,然後搖頭,“這不是我的書,我沒見過。”
督導師笑了,說既然不是你的書,那它怎麽會在你的床頭,你還經常抱著它?
“沒有,你瞎說。”趙雪華否認得特別快,臉上看不出一絲作偽,好似真的沒見過這本書。
我本想在病曆上記下:記憶受損,認知功能障礙。但就這一刻,我福至心靈,又記下一句:心因性人格分裂?因為趙雪華的狀態和早上的像是兩個人,而記憶又沒有共享,確實有多重人格的可能性。
督導師把書放在她麵前,然後輕聲問:“你為什麽覺得我瞎說,我瞎說會怎麽樣,會害你嗎?”
趙雪華思考了一會兒,有些天真地回答:“不會,你是醫生。”
患者已經進入狀態,督導師開始詢問她的家庭情況,問她的家人最近是否有來看她?
“沒來,我爸爸媽媽在工作,很忙。”
“那你的丈夫呢?”督導問。
趙雪華笑了,有點羞怯:“我還沒結婚呢。”
我看著病曆上的信息,上麵記載著趙雪華今年37歲,已婚。我劃掉了“記憶受損”四個字,改成“記憶退行”。
通俗的說,也就是患者的記憶退回到了結婚前。
督導師拿起她丈夫的照片問:“那這個人是誰?”
趙雪華看了一會兒,她歪著頭,有些不確定地說:“不認識。”
督導師拿出兩人的合照,他把照片遞給趙雪華。趙雪華有些驚訝,拿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嘴唇動了幾下,但沒說話。
督導師將合照放在趙雪華麵前,開始嚐試對引導她:“現在告訴我,他是誰?”
督導在刺激她閉合的記憶回路,破穿她的自圓其說。效果很明顯,患者的臉上確實顯出了糾結,但還不足夠。趙雪華想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不知道。”
督導師將幾張照片堆在一起,問趙雪華:“那你為什麽會和一個陌生人合照?還有這麽多張。”
趙雪華低頭思考了一會兒,突然抬頭笑起來:“因為我有病啊,所以我在這啊。”
這讓我有些驚訝,在病曆本上記下“有自知力?”幾個字。
大部分精神分裂患者是不具備自知力的,即不覺得自己有病,感覺不到自己異於常人,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有些輕度的精分患者具備一定自知力,而當重度患者說出自己有病時,也隻是因為被關了太久,不得不做出的妥協。
他們骨子裏都是認為自己沒問題的。
我曾聊過一個重度精分患者,同時帶有躁狂症狀,他的入院史有21次,因為習慣了出去就被遣送回來,於是會笑著承認自己有病。
但隻要說起他耳朵裏的竊聽器,被領導偷走的一個腎,迎娶美國總統女兒和在電視上他的明星兒子時,就會立刻否認,還會關照醫生:“沒事,你們不信是你們不懂,我體諒你們,就當我有病好了。”
趙雪華的自知力讓我覺得很驚喜,我開始好奇她的自知力是真的有,還是一種出於“患者”的體諒。
督導師更是此中老手,他就此問下去:“那你說說你是什麽病?”
趙雪華又笑起來,她說:“你是醫生,你怎麽反問我?”
督導師直視趙雪華的眼睛,表示一定要讓她回答。
趙雪華一副小女孩的姿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像在撒嬌。她指著我手上的病曆說:“那裏不是寫了麽。”
我有些囧,下意識想遮住我的筆記,督導卻順勢拿走了我手裏的病曆,看了看,然後遞給她:“這裏寫了很多,你覺得是哪個?”
趙雪華認真地看了許久,跑來問我:“這個是什麽字?”
我滿臉通紅,尷尬極了:“......解,解離。”
趙雪華點點頭,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對督導師說:“都不是。”
督導師把病曆還給了我:“那你自己說,是什麽病。”
趙雪華坐在椅子上,有些不耐煩地說:“大病,沒得治。”
我拿到病曆,低頭裝鵪鶉,在“有自知力?”這句話後麵寫上:沒有。
督導師伸出手,衝她晃晃:“有沒有得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算。”
趙雪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督導師,突然“啊”了一聲:“我想起來他是誰了。”
督導師也很配合,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示意她繼續說。
趙雪華故作神秘,她“咯咯”地笑著,“是開車的人。”
好耳熟的話。我一愣,有什麽畫麵從腦海裏閃過,太快了,還沒來得及捕捉就消失了。我再去看趙雪華,越看越覺得她眼熟。
督導師問她什麽叫開車的人,趙雪華做了一下開車的姿勢,模仿著男人的語氣說,開車的人就是開車的人。
“除了這個,他跟你還有沒有其他關係?”督導師打斷了她。
我知道督導師手裏壓著一張他們的結婚照,沒拿出來,他想循序漸進。趙雪華卻突然恢複了記憶:“他是我丈夫,我知道的。”
“那你剛才怎麽否認?”督導師問。
趙雪華看著那張照片沒接話。
“你們夫妻關係怎麽樣?”
趙雪華情緒有了波動,她立刻反擊:“那你和你太太夫妻關係怎麽樣?”
反問通常是患者抵觸話題的標誌,用把問題打還給醫生的方式表達憤怒。我立刻記下:抗拒夫妻關係問題。
督導師見她情緒波動,立刻以此為突破口對質:“你為什麽關心我和我太太的夫妻關係?”
這個督導師顯然是老手,很習慣患者的質對,而對質對的詢問,是解開患者抵觸原因的方式。
趙雪華沉默一會兒,突然轉變了態度:“對不起醫生,我不該問你的隱私。”
督導師笑了,他對趙雪華說:“你是在告訴我,我也不該問你的隱私是嗎?”
趙雪華沉默著不說話。
督導師見她認知比較清晰,於是開始暗示:“你去醫院看生理上的病,醫生會問你一天吃了什麽,問你有沒有過夫妻生活,那個時候你會回答嗎?”
“會。”趙雪華回答。
“那現在呢,我問的問題和他問的問題,在對你的治療和診斷上,沒有區別。”
趙雪華點點頭,她承認,自己對於這位丈夫,沒什麽好說的,關係就是這樣,很一般。
“你和他不怎麽生活在一起,因為你在國外,他在國內,是麽?”
趙雪華承認自己的夫妻關係後,變得有些呆滯,機械性地點了點頭。
“你們沒想過要個孩子嗎?”
趙雪華不願回答, 隻是一個勁地搖頭。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著病例上打印的:已婚無子這幾個字,有種怪異的感覺,說不上來。
趙雪華自己補充:“我們結婚的時候說好的,不要孩子,養孩子老得快,不然你們看到的我肯定還要老。”
她又愉快起來,想起剛結婚時的場景,麵上泛著紅暈。
督導師後來又問了她一些問題,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明明有什麽到腦子口了,就是差那麽一點,串不起來。
我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她?
督導結束,趙雪華禮貌地和大家笑著打招呼,然後離開。離開前,她拿起桌上那本《美國高中指南》,抱在懷裏。
我收拾資料,旁邊的實習生看起了趙雪華丈夫的照片。
“這麽看她老公還挺man的,像彭於晏。”
“長得......很色氣。”
我腦中突然“嗡”的一聲,我一把搶過那張照片,看清了那個男人。
是他!我記起來了!我確實見過他們,就在這裏,在我實習的第二周。而且,我終於想起為什麽她會緊緊抱著那本《美國留學指南》。
督導師和主任醫生都走到門口了,被我喊了回來。
“主任醫生!”我控製著聲音的戰栗:“不對,病例信息有誤,她有孩子,16歲,高中生,在國外念書。”
我回到休息室,急匆匆地翻我的實習日誌,找到那一天,果然看到了關於趙雪華的筆記。
當時是我實習的第二周,我正在門診的VIP診室輪崗,有一對父母帶著兒子過來看病,自述兒子有抑鬱的傾向。
孩子的媽媽就是趙雪華!
這一家三口兒子和父親特點太明顯,導致我對趙雪華的印象有所削弱,幾個月過去,趙雪華憔悴了許多,難怪我一時沒認出來。
根據我的實習日誌找出了門診當天的病曆錄入,果然那孩子的監護人寫著趙雪華的名字。這件事說出來後,督導將帶教醫生關在辦公室罵了個夠,門一直關著,我們都很揪心。
其他實習生有些怨恨地看著我,問我這種事為什麽不等督導師離開再說,現在主任慘了。
家庭基本信息對病情診斷相當關鍵,這個錯可大可小,小了是主任醫生擔責,大了是影響醫院評級,得去細究緣由。
帶教老師挨了罵,出來後拍拍我說:“不怪你也不怪他,怪我,病人是我做的預診,她丈夫陪著來的,她說自己沒孩子的時候,他丈夫還幫著圓過去了,誰能知道她丈夫也不說實話啊。”
我冷笑一聲:“她丈夫,不奇怪。”
有個實習生很生氣,她說:“所以她有孩子,丈夫是知道沒說?故意瞞著醫生?有沒有搞錯啊,這麽重要的事情,對病情很關鍵啊。”
人群中有人接話:“他老婆住在這,我就沒見他來過,這男的有問題啦,搞不準就是故意不說,讓她治不好一直待在這,他們家有錢,在這裏養個病人不算什麽。”
帶教老師語氣也帶著不滿,他說已經聯係他了,等下班了他就過來。
有個實習生問:“醫院之前接收過他們的病曆,為什麽沒顯示?”
帶教老師說:“當時患者是她的兒子,這回是母親,不是一個病曆,當然沒分類。”
我沒再聽下去,回到了辦公桌上看我的實習日誌。我的實習筆記上描述了當時兒子和醫生的對話,那對夫妻和醫生的對話,還有我寫的許多吐槽和感慨。
趙雪華的兒子叫彭磊,很胖很壯,戾氣很重,全程很不配合。我記筆記的幅度都很小,怕被他發現。
他喜歡斜眼看人,問什麽話都不認真回答,很陰沉,陰沉裏又透著大男孩的颯氣,說他是抑鬱症,倒更像一片狂躁的陰影,壓在VIP室。
症狀如此明顯,基本可以確定孩子確實有問題。
回想起那天,我記得他們三個人是一起進來的,趙雪華走在最前麵,丈夫隨後,最後是彭磊。
趙雪華的丈夫一進門,我的視線瞬間就被他抓住了,不受控製。他上身運動裝,下身緊身短褲,大背頭,很高,有1米85左右,皮膚是曬出來的光澤的健康黑,濃重的荷爾蒙幾乎要溢出來。
他的步伐很輕巧,每走一步都有狩獵感。趙雪華站在他身邊,很優雅,有股書香門第的氣質,但跟他的風格不太相配。
兩人貌合神離的狀態在開口第一句話時就能聽出來,他們根本不像生活在一起的人。
進門後,彭磊一言不發,拉開椅子坐下來,像座山一樣癱在那兒。醫生跟趙雪華簡單交流情況後,便讓他們出去,說要和孩子單獨交流。
父母出去後,醫生問了孩子一些基本問題,兒子答得很簡略,但都帶著嘲諷的意味。
“平常亂花錢嗎?”醫生問。
那孩子切了一聲,懶洋洋地說:“一個月花幾萬塊算亂花嗎?”
“除了這個呢,你平常喜歡做什麽?”
孩子晃著椅子,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不開心了就花錢去發泄屋砸東西,去夜店,想開車。”
一個家境尚可的十六歲少年,排遣壓抑的方式叫我咂舌,也再一次覺得,階級不同,或許真的存在著谘詢共情的溝壑。
醫生開始嚐試轉移話題,“你現在的感覺怎麽樣?還在做自己的興趣愛好嗎。”
那孩子不回答了,他身體前傾,看著醫生和我:“我在美國有精神醫生,這些東西已經用外語反複跟他說了好幾遍了,能問點別的麽。”
他真的很咄咄逼人,讓我替醫生捏了把汗,以後如果我接門診,碰上這種的病人,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醫生大概摸準了他的性子,故意激他:“你在國外有精神醫生,為何還要回國來看。”
彭磊發出一陣嗤笑:“是他們要我來,不是我要來。”
“他們”是指父母,從他進來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爸媽。
醫生沉默一會兒,然後換了種問法:“那你告訴我,你和你的那位精神醫生在聊到哪一部分時,你同意了你父母說的,換個精神醫生看看。”
他龐大的身子頓了一下,靠著椅背坐了回去,盡管姿勢仍然囂張,但我知道那是他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彭磊遲遲沒再說話,醫生知道自己抓住了重點,繼續問:“你第一次被帶去看精神科醫生是因為什麽?”
彭磊說:“在學校出了問題。”
醫生做著記錄,然後問他:“什麽問題,詳細說一下。”
彭磊沉思片刻,終於開始傾訴:“我在國外留學,我的數學老師看不起中國人,他冤枉我開小差影響課堂紀律,我發火摔了手機,被叫去辦公室的時候,看見走廊的窗戶,我突然就有想往外跳的念頭。”
“那時候頭突然很痛,喘不上氣,呼吸困難,蹲在地上很久才緩過來,之後就沒去上課了。那個時候我已經感覺自己不行了,想回家休息,可我媽一來,第一句話就是讓我回去上課,她隻關心我的出勤率,我是不是被冤枉的,身體怎麽樣了,她一句話都沒問。”
他哽咽著說:“那一刻是真的想死。”
彭磊說到這裏,突然仰起頭,雙手捂住眼睛,久久沒有說話。我想起方才那位母親的形象,有些詫異,她看起來不像是這樣的。
醫生也沒說話,等彭磊緩和好情緒,讓他出去休息,再請他的父母進來談話。雙方擦肩而過時,沒交流一句。
醫生向他們征詢方才孩子說的校園事件,趙雪華一臉詫異。
“是有這麽一回事,但我感覺那不是什麽太嚴重的事,在那之前他情緒就不好,我感覺,他就是和那些朋友學壞了,攀比心態嚴重,愛亂花錢,有時候錢不夠花,不滿足了情緒就不好。”
父親說:“我在國內,很多事也不了解,也沒法參與,不過他們母子倆關係向來是不錯的,突然變成這樣子,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在筆記裏寫下:夫妻分居,母親陪兒子在國外念書,父親一個人在國內。
記完後,我頓時感覺頭有點大,這哪是孩子要吃藥治病的問題,這一家三口都得治,否則就算孩子治好了,一回到這個家庭裏,又得繼續發病。
套用一句精神分析的話,“所有的心理問題,都是關係的問題”,父母分居,孩子和雙方都沒有溝通,互不理解,不被重視,哪一項都是讓人不自在的東西。
這孩子明顯是這個家庭的“索引病人”。
“索引病人”指的是在家庭中被認為得病的人,往往很多時候,認為別人得病的人,自己才是有問題的。他們察覺不到自己的問題,而孩子是家庭問題的承載者,他表現在了“症狀”上,被看到,就被判定為病人。
趙雪華又和醫生聊了許多事,那位父親坐著,沒再開口。醫生剛開始還會問他,發現問他基本都答不上來後,也就不問他了。
我觀察那男人,發現他就是連坐著的時候,都知道該在哪個姿勢用力,讓自己的形體更美觀,甚至是下意識的,釋放著自己的男性魅力。
我禁不住開始臆想,這個男人獨自在國內的花花生活。我知道這是臆斷,但作為一個遠離妻子和兒子的男人,他的狀態似乎過於滋潤了。
與其說他是個和妻子帶孩子來看病的父親,他更像個盡責的路人,捎上了一對可悲的母子,自認妥帖地關照了他們。
那日的筆記瀏覽到這裏,我想起了趙雪華在回答督導時形容丈夫的話:一個開車的人。或許在趙雪華心裏,這個丈夫真的就隻是,每當他們回國,開車來機場接送的司機。
再見到這一家三口,是在複診的時候,進來診室的隻有彭磊和趙雪華,他的父親這次不在。
醫生在聊天的時候,我出去買了杯咖啡,前一晚熬大夜,現在實在撐不住了。
買咖啡時,我在咖啡吧裏見到了那個父親。他坐在咖啡吧,和站崗的女誌願者聊天,誌願者看到我,跟我打招呼,我被迫融進了他們的聊天。男人認出了我,朝我禮貌地點頭,知道我要買咖啡,便想請客,說是感謝醫生。
我趕忙推辭:“別,我隻是實習生,沒幫什麽忙。”
男人笑得人畜無害,他說:“你這也是打基礎,未來肯定能幫助很多人,你幫我給醫生也帶一杯吧。”
男人擅自去付了錢。這個咖啡吧是康複科的患者在運作的,不僅是為了鍛煉他們適應社會環境,也為他們提供些收入,能帶來新的客人其實是好事,我沒有拒絕。
當我帶著兩杯咖啡要回診室時,男人順嘴問了一下裏麵的情況,問得很隨意,帶著點社交的禮貌。
我感覺很不自在,故意對他說:“你想知道的話,怎麽不自己進去呢?”
男人笑了一下,訕訕地說:“我進不進去都一樣。”
這句話,他用一種我們彼此都能明白的語意說的,竟是一點都不避嫌。
我回了診室,身後那個女誌願者傳來一陣陣笑聲。
兒子的複診結束,我帶著這對母子去開藥,藥房就在咖啡吧旁,我們撞上了和女誌願者聊得開心的男人。我看向身邊的那對母子,趙雪華麵無表情,似是習以為常,兒子的眼裏,滿是鄙夷。
女誌願者看到了我,老遠地揮手,指了指男人,又指了指咖啡,像是跟我做密語。
我立刻感覺那道鄙夷的視線落到了我頭上。
盡管什麽都沒做,但這一刻,我真的感到難堪。
男人很自然地跟上趙雪華母子兩人,一點尷尬都沒有,安靜地看著他們配藥,然後一起離開,男人還紳士地為趙雪華開門。
我真是看不懂這個世界了。
到了下午,一個實習生跑進來說:“他來了!快來看!”
我自然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合上實習日誌出去,我第三次見到這個男人,其他幾位實習生果然都是一樣的表情,既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又帶著對患者同情的某種戒備。
帶教老師嚴肅地問了兒子的事,男人點頭:“嗯,是有的。”
他這種淡然的態度讓帶教老師很惱火,“那你當時為什麽不說,你知道這種謊言會給治療帶來多大的困境麽?”
男人還是那樣,端著自己的身段,“不是謊言,我們現在確實沒有兒子。”
我的心一沉,突然有了極不好的預感。
他接著說:“孩子死了,跳樓死的。”
我腦中五雷轟頂,幾乎是下意識地衝出口:“是在學校跳樓的嗎?”
男人驚訝了一下,他抬頭看著我說:“你知道啊.....哦,你是之前那個醫生,我記得你。”
帶教老師也嚇了一跳,“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能不說呢,孩子死了多久了。”
男人歎了口氣,“三個月。”
我在門診隻待了一個月,然後就去病房輪轉了,之後他們是否來複診,我也不知道,有一回碰上那位主治醫師,順嘴問過,他說是很久沒來了,我以為是有好轉,卻竟是出事了。
帶教老師氣得不行,他幾乎是怒吼著說:“你妻子發病就是三個月前!這麽關鍵的事件你居然不提,你到底是什麽居心!”
男人歎了口氣,摸著自己的頭坐下:“她都忘了,你讓我提起來幹嘛呢,她的精神狀態你們肯定比我更了解,兒子剛死的時候,她也尋死過,好不容易忘記了孩子,我幹嘛要讓她想起來呢?”
“不告訴她,你要告訴我們啊。”帶教老師說。
“那天問基本信息時她也在,你讓我怎麽告訴你。”
帶教老師冷笑兩聲,指著他說:“你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
男人仿佛沒聽見,做了個稍等的手勢,有電話進來,他要出去接電話了。
實習生開始小聲議論,而我已經完全不在狀態裏了,第一次直麵這麽近的精神死亡事件,我被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我沒再聽下去,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去了女病房,去看趙雪華。她坐在床上,依舊在愉悅的狀態裏,她懷裏還抱著那本《美國高中留學指南》。
心境障礙是具有遺傳性的,很多抑鬱症都有家族史,她的兒子罹患抑鬱症,她自己也是抑鬱基因的攜帶者,在兒子跳樓的事件中經由PTSD誘導出來。
又或許,在“索引病人”彭磊出事之前,她才是這個家庭裏最主要的抑鬱症患者。
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病房,他沒有進去,就站在門外遠遠看著,也沒讓她看到自己。我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哪怕義正言辭地譴責一句,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沒等我開口,男人突然問我:“她這樣會好麽。”
我覺得有些可笑,問他:“你真的在乎麽?”
男人沒說話,又看了很久,轉身離開。我沒忍住,對著他離開的方向喊了一句:“你們怎麽沒離婚呢?”
男人站得筆直,在燈光的照射下,臉色泛著些不自然的灰白。
“你怎麽知道沒有?”他說完,快步離開了。
後來帶教老師告訴我,這對夫妻其實很早就協議離婚了,但為了瞞著孩子,女方不同意公證,便沒去登記離婚。
我本以為,這個男人會利用那張協議去公證離婚,擺脫趙雪華這個累贅,但他沒有。
他同情她,就像他同情天下每一個女人一樣。

*文中配圖均來自網絡,僅用於補充說明。

—END—

作者 | 穆革,現為心理谘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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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寫得不錯,但情節交代不明白,我看了第二遍才明白,兒子大概是在國內的學校跳樓死的,然後母親瘋了,男人也就離婚了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21/2019 postreply 08:58:13

文章裏有一句說得很對,精神病/憂鬱症主要症結是病人的生活環境和人際關係,而這些往往是醫生力不能及。就算醫生可以幫助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548 bytes) () 12/21/2019 postreply 09: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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