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震驚民國藝術圈的私奔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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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平淡人生YMCK10252019-10-17 20:45:30

《敦煌人》,一場震驚民國藝術圈的私奔事件,

是非恩怨您怎麽看?

敦煌,三危山,莫高窟,大漠戈壁,從古至今都是傳奇之地。murl.tv/d1i3

 

 

作者:別開槍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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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是。這場著名私奔的女主是陳芝秀,一代名媛,其風姿遠勝徐悲鴻的夫人蔣碧薇,亦決不輸於梁思成的妻子林徽因。她所離開的丈夫,就是常書鴻。但時間並非片中所說的80年代,而是1943年。要說這個故事,還得從常書鴻說起,這個名字於我等藝術青年眼中,那是神一樣的存在。一個大清世襲的雲騎尉,放棄榮華富貴投身藝術。在法國功成名就後,卻毅然歸國當了張大千的接盤俠,紮根敦煌甘於清貧,而他的畫作分分鍾能賣幾百萬軟妹幣……他的故事比小說更精彩,比韓劇更狗血,比後宮更撕逼,題中片子的男主原型就是他。那咱就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敦煌常大郎~~

 

要論青年才俊,郎朗和常書鴻之間隔著一百個王思聰

常書鴻是滿洲人,滿姓伊爾根覺羅(別問我跟愛新覺羅什麽關係),1904年出生在浙江杭州。老先生是頂著官帽出生的,因祖父在杭州駐防,所以被我大清授予世襲雲騎尉。辛亥之後,皇餉取消。常家子弟多,養活不易,二十多人的一大家子,要吃要穿。因此,少年時代的常書鴻雖然鍾情於藝術,但在父親的強令之下讀了工科學校,以期畢業之後就進入世界五百強工作。


常書鴻所就讀的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隻有兩個專業,機械與染織,他無奈選擇了勉強與繪畫沾邊的染織專業。但顯然這所學校在工業教育上並不“擅長”,在其存在的短短七年中,培養出的大咖都是搞藝術的。被稱為“敦煌保護神”的常書鴻自不必說了,還有著名畫家與藝術教育家陳之佛,和著名戲劇家夏衍等。後來?嗯,後來這所學校換了個名字,叫做浙江大學。(圖為當時學校的染織實驗室)

 

畢業後,常書鴻留校任教。此時他與後來的妻子陳芝秀一見鍾情,兩人結婚時,常書鴻21歲,陳芝秀才芳齡17,陳芝秀才芳齡17,陳芝秀才芳齡17,重要的事情說三遍。當時他們一起在杭州執教美術,後雙雙留學巴黎國立高級美術學校。他倆的愛恨情仇接下來會單獨開講,這裏暫且不表。(圖為他們在巴黎留學時的合影)

 

1932年,隨著常書鴻以油畫係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裏昂國立美術專科學校,他人生的第一個小高潮開始了。同年8月他參加裏昂市油畫家赴巴黎深造公費獎金選拔考試,以《梳妝》油畫獲得第一名中選。1933年,油畫《湖畔》參加裏昂春季沙龍,獲銀獎;1934年,《病婦》獲裏昂春季沙龍金獎,被法國國家收藏;《沙娜像》被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收藏;《裸婦》參加裏昂1935年春季沙龍,獲金獎,被裏昂美術館收藏。1935年春,剛過而立之年的常書鴻在巴黎舉行了個人油畫展。而剛過不惑之年的著名國畫大師徐悲鴻此時也在巴黎舉辦“中國繪畫展覽”,大師抱著“哎呦臥槽”的心態參觀了常書鴻個人畫展,之後兩人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就人類藝術前景及世界和平等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並達成了共識(此處純屬藝術加工,絕無史料記載)。

 

常書鴻畫作

 
 
 
 

如果你是藝術門外摳腳大漢,不懂畫的價值,沒關係,我告訴你畫的價格:

2010年,《人體》成交價358萬人民幣

2010年,《裸女》成交價403萬人民幣

2014年,《重慶大爆炸》成交價940萬港元

2007年,《飛天樂舞》成交價1089萬人民幣

……



 

《飛天樂舞》

 

正當常書鴻的繪畫事業如日中天之時,命運的轉折點卻悄悄到來。1936年底的一天,他像往常那樣信步塞納河邊,在一家舊書攤上發現了一本小冊子,本小冊子,小冊子,冊子,子。。。

 

好吧,其實是一部由6本小冊子裝訂成的《敦煌石窟圖錄》,裏麵是法國人伯希和1907年在敦煌石窟拍攝的壁畫、塑像圖片300餘幅。這些壁畫和雕塑是公元4世紀到14世紀前後1000餘年間中國人的藝術創作。那遒勁有力的筆觸,氣魄雄偉的構圖,把常書鴻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中國古代會有如此高水平的藝術品。他反複觀看,愛不釋手,直到攤主告訴他要收攤了,他才如夢初醒,發覺時已黃昏。經攤主介紹,第二天一大早他來到附近的吉美博物館,在這裏他又看到了伯希和從敦煌盜來的許多藝術珍品。這些珍品早於歐洲文藝複興時代700至800年,其藝術技法也比歐洲更加先進和巧妙嫻熟。麵對祖國如此悠久燦爛的文化曆史,作為一個中國人,常書鴻表示叔可忍,嬸嬸不可忍。他深深自責,悔恨自己數典忘祖,慚愧萬分,於是下決心回國尋根,去保護、研究、發揚中國的民族藝術。1942年,重慶國民黨政府指令教育部籌備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並在文化界物色人選,最後選定讓常書鴻擔任籌委會副主任。常書鴻接受了這一邀請,並隨即與梁思成教授、徐悲鴻大師等商討此事。梁思成和徐悲鴻都十分支持常書鴻去敦煌幹一番事業。就這樣,一個海歸大牛完成了天使輪,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創業。

 



 

說好要做彼此的天使,你卻偷偷下了凡

接著來說常書鴻和陳芝秀的情事。先看張圖,這是他們在巴黎時和同學們的合影,左一是常書鴻,左二是陳芝秀。一個是飲譽藝術之都的年輕才俊,一個是曆盡浮華的一代名媛,兩人上演了百年中國一段恩愛情怨的愛情故事。

 

陳芝秀生得美,一如其名,眉目婉約,體態娉婷,睹之忘俗。她本是書鴻小姑的一個養女,一次來杭州相親,卻與常書鴻一見傾心。兩人雙雙在法國留學時,常書鴻學油畫,陳芝秀學雕塑,這個沙龍,那個畫展,夫妻倆都是常客,真真郎才女貌,用今天的話說,兩個都是超級優質偶像。什麽叫神仙眷侶?這就是。他們還發起成立了“中國留法藝術學會”,經常活動的地點就在常家。陳芝秀以無可挑剔的聰慧漂亮和儀態萬方的舉手投足,成為沙龍女主人的不二擔綱,其風姿遠勝過徐悲鴻的夫人蔣碧薇,亦決不輸於北京北總布胡同“太太客廳”的主角——梁思成的妻子林徽因。留法後,常書鴻多幅得了大獎和被幾座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油畫作品,其模特都是陳芝秀。

 
 

1943年3月,常書鴻肩負著籌備“敦煌藝術研究所”的重任,經過數月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渴望已久的敦煌莫高窟。初來乍到的興奮轉瞬即逝,敦煌之艱苦與寂寞,人生頭一遭,惟有大佛殿簷角的鐵馬叮當可以明了。常書鴻說:“從我們到達莫高窟的第一天起,我們就感到有種遭遺棄的服‘徒刑’的感覺壓在我們的心頭,而這種壓力正在與日俱增。”敦煌,不是巴黎,不是杭州,但是常書鴻愛上的是敦煌。

 

常書鴻回國之初,陳芝秀尚在巴黎繼續學業,後亦乘船歸來。當常書鴻在戰亂中輾轉逃亡時,陳芝秀也帶著一雙兒女在轟炸機下逃亡輾轉。也就是在這種朝不保夕的顛沛與恐懼裏,陳芝秀像常書鴻的二姑那樣,成了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還是妥協了,從重慶攜子團聚敦煌,自此朝沐風沙,夜寢石室。然而,常書鴻麵對洞窟寶藏可以沉醉不顧,陳芝秀卻很難舍棄一襲旗袍、一雙高跟鞋,去裹上臃腫腥膻的老羊皮。當地農民背地裏叫她“妖精”,她與常書鴻之間的吵架和“冷戰”在所難免。那時的陳芝秀,是荒灘戈壁上一道美麗、另類而哀傷的風景,它長久而孤獨地佇立於斜陽寒煙。

 

某天,隔壁來了個老王。啊不對,來了一個退伍軍人,接任敦煌研究所的總務主任。常書鴻自傳中連他的名字提也不提,是不敢,不屑,還是不堪?此人叫趙忠清,浙江諸暨人,陳芝秀的地道老鄉。常書鴻對他格外信任,陳芝秀卻漸漸走向了依賴。因為趙忠清能上馬打肥羊,下馬慰寒暄。我所要講述的故事也趨向高潮。一個料峭春日,陳芝秀說要去蘭州看病,常書鴻卻忙於工作,托趙忠清陪往。數日後,常書鴻的弟子、畫家董希文拿出了自己截獲的陳芝秀聯係趙忠清出走的情書。常書鴻呆若木雕,悲愴欲絕。他立即牽出趙忠清用來打獵的那匹棗紅馬,月下狂奔。那馬蹄踏碎了月光,也擊碎了常書鴻的心。他想天亮之前趕到安西,應該能追到宿夜的妻子。次日一早,到了安西,找遍車站、旅店,不見蹤影,方聽人說,幾天前便有一輛汽車載著一位美女開往玉門了。常書鴻幾乎一頭栽倒在地,他來不及多休息,“強打著精神,匆匆喝了點水,吃了點幹糧,給馬喂了點草料”,飛馳玉門……

 

這個情節在下麵的片子中有展現,你們可以感受一下。

 

常書鴻醒來,已是幾天之後,他摔下馬來,被人救了。隨後,常書鴻得知了陳芝秀在蘭州登報離婚的消息。常書鴻亦登報憤言“反擊”(但自傳中未提)。二十年神仙眷侶,天涯海角,大漠孤煙,終成陌路。再看一下常書鴻一家三口的畫像,不勝唏噓。



 

下輩子,我還要做常書鴻

初到敦煌時,常書鴻和張大千在莫高窟相遇。這是張大千第二次到千佛洞臨摹壁畫。臨走時,張大千送給常書鴻一句話:我回去了,你在這過你的無期徒刑吧。這一過就是半輩子,常書鴻“苦行僧”一般的作為,非一生左右逢緣的大千先生所能及。

 

摘抄一段敦煌的介紹:

敦煌是漢武帝時所建的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最西麵的一個。“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它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是當時中國與西域各國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咽喉之地。敦煌石窟群是指存在於敦煌方圓幾百公裏範圍內的敦煌莫高窟、安西榆林窟、水峽口小千佛洞、敦煌西千佛洞等,其中莫高窟(又稱千佛洞)保留的洞窟、壁畫、彩塑數量最多,內容最豐富,跨越時代最長,保存情況也比較好。莫高窟始建於公元366年,從十六國到魏、隋、唐、宋、元曆代都在這裏鑿窟、塑像,以唐代最為繁榮。根據唐代碑文記載,當時有窟、龕1000多個,現在保留700多個,其中有壁畫、塑像洞窟492個,共有彩塑2000餘身,壁畫44830平方米,可稱世界最大的古代藝術畫廊。

 
 

當時,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破牛車,遇到緊急情況難以救急。他們的主食是醬油拌麵條,蹬攀的工具是自己動手用木棍製作的梯子。整日在沒有通道可行的洞窟間爬上爬下,在危欄斷橋上匍匐前行,每次都是連爬帶跳進到洞裏。洞中光線幽暗,臨摹時白天裏也要點著蠟燭。最要命的是洞頂畫,畫上幾筆,手臂開始酸麻,直到頭暈惡心。教育部的撥款經常幾個月甚至多半年不到賬,有時沒有錢買顏料,有時買不到顏料,於是在腳下的黃土上琢磨辦法,製作出不褪色的天然顏料……沙漠歲月的艱難超出人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千佛洞固然美妙絕倫,然而,在不見故人的戈壁荒漠,為藝術獻身的熱情終究能持續多久?

 

1945年抗戰結束前夕,教育部宣布撤銷敦煌藝術研究所,把石窟交給敦煌縣政府。這時,前前後後跟常書鴻到敦煌的人都走了。常書鴻這時候完全可以聽任指令,回到重慶南京或北平,教書作畫,悠閑度日。像一些畫家那樣,把敦煌作為聖地,隔兩年去朝拜一次,臨摹幾張畫回來。“人生是戰鬥的連接,每當一個困難被克服,另一個困難便會出現。人生也是困難的反複,但我決不後退,我的青春不會再來,不論有多大的困難,我一定要戰鬥到底。” 頑強的常書鴻此時妻離子散,可石窟裏滿壁風動的飛天,氣韻生動的經變畫、本生故事圖,仿佛生命猶存的彩塑、精美的裝飾花紋已經讓他癡迷得不能割舍,他怎麽放心把石窟交給一直對千佛洞存有覬覦之心的地方官吏呢。他四處遊走,向社會呼籲,敦煌藝術研究所終於歸屬傅斯年任所長的中央研究院。

 

為了敦煌事業,常書鴻飽經磨難,吃盡了苦頭,但他始終如一,無怨無悔。他在回憶往事時說:“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轉生’,但如果真的再一次重新來到這世界,我將還是‘常書鴻’,我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我從八卦的心態開始,卻以肅穆的心情結束】

看完他們的故事,你就會和我一樣,向他們致以最深的敬意。

 
 
 
所述本事備矣,常書鴻就是那樣實心眼的人,拴不住,也不想動心機拴妻子的。
他非但拴不住妻子,也撼不動曾經的下屬。我將全文引一下高爾泰的回憶,略長。
不過剛想起兩條更相關的,先記在這裏:

—— 首先,這起事件,叫私奔也好,叫破裂也罷,都不會著名。那已是山河殘破未收拾,又隆隆傳來內戰雷聲的民國末年。八年間,人們什麽沒見過?早已不新鮮。鬱達夫登報休王映霞,徐悲鴻登報解除與蔣碧薇婚約,熊佛西給繞道香港牽兒挈女萬裏尋夫的朱君允寫信,「你是有能力的女人,能夠撫育三個孩子成人」,—— 這也都是同輩。與之相比,常要待妻子登報結束婚姻,他的人品還是要好一些。當然,從另一方麵說,他的情商也更低一些。是相愛相殺沒殺好終成了冤家更好一點呢,還是古洞青燈黃卷,無暇導致無愛然後無緣更好一點?你想好了沒有,反正我是沒想好。

—— 其次,關於常的成就。首先容我斷言,常是遠比徐老實的人,換在徐悲鴻在敦煌,就絕不會任人這麽批鬥,更不會任下屬那麽欺侮。徐悲鴻巡遊畫展,在廣西畫《桂係三傑》,演講反蔣;參與美術活動,在《美展匯刊》同徐誌摩筆戰,力挺導師所承古典派,怒斥馬蒂斯是流氓而塞尚更是人格令人不齒,—— 都可看出他是多麽熾烈而急切的人。多年以後,徐誌摩的表妹夫做徐誌摩年譜,找到他問論戰文存,他還勸人家改做魯迅的年譜更有價值。更多他與劉海粟的過節,對林風眠的誤會,連帶中央美院與中國美院的宿怨,就更不必細表。他隻是一生不穿綢長衫;但並不拒絕參加富人們的歡宴。
但是爬青城山,看張大千與他在抗戰的後方,在盛夏的山中,同宿上清宮寫生,「青山有情皆白頭,綠窗無刻不黃昏」。一個名士雲遊去,一個嚴師攜徒來,看留在那裏的畫展(其實是圖片資料展),我無論如何,都還是更喜歡徐一點
也許是看臉,也許是看氣色宗派。我喜歡看形銷骨立的耶穌,不喜歡看大腹便便的彌勒。
張同常書鴻比,我也更心向常一點。我喜歡看萬裏投荒的玄奘,不喜歡看機智傳奇的慧能。
借用另一處高人的話講,許多人麵對文明史,分不清揮霍的火花,和積累的種子。
張大千在敦煌毀壁畫的爭議、創興新畫法的豪壯,更接近於哪一方,識者自不待言。
我無意貴此賤彼。種子多了腐壞,也本該焚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然而國運如網,網住了種子,漏掉了煙花。煙花漸欲迷人眼,種子石化難回田。

—— 第三,關於常在婚變中的責任。初了解到還有這一段緣斷的人,很容易將陳芝秀之離開常書鴻,與蔣碧薇之與徐悲鴻的情變類比。我也是直到看了那微電影之前,印象中都覺得,常沙娜,得名於塞納河的常沙娜,母親是法國人;因為沒見過常沙娜談她的母親。
我想說,常書鴻的婚變,同徐悲鴻的恩怨,不能一以視之。徐悲鴻除早年在鄉間孤苦、少年在上海顛沛、青年在巴黎學藝斷糧幾瀕絕境外,以後不曾遭際過孤寂困苦,雖然他也從沒覺出自己是驕子,是怒獅奔馬才罷,他是負有使命的流星,體現在人間就是爆炭;蔣碧薇背離他,也並非生活重擔,而是情感糾纏。在蔣決定與張道藩複燃或者終於開始之先,徐自己就已有過幾回師生戀。徐身上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但這種氣概,用在夫妻之間,是不合適的。就是在戀人之間,他也毫不打折。孫多慈之父終不肯女兒嫁徐,雖然那時徐早已名滿天下,—— 孫父把女兒叫回家中,又斷了女兒的月供,於是女兒隻能困守家中。這期間,徐悲鴻曾與她鴻雁傳書;但來見孫父,來紓尊折臉服軟一談,請孫父瞧得起的前輩大佬來說項,—— 他從沒有辦。正如多年前,他與蔣碧薇也是私奔,直到多年後他學藝有成,蔣家默認了他們,才再相見。於是,順理成章的,他也失去了孫。
而常失去陳,令我開了一個純學術的腦洞—— 她陳芝秀不是雕塑家嗎?怎麽隻見畫家夫君迷壁畫,不見雕塑家夫人迷雕塑?洞裏的雕塑呢?
我覺得,—— 此刻容我浮出水麵透口氣:我覺得常書鴻既然選擇了與雕塑家而不是畫家在一起,那麽在自己沉迷壁畫時,為什麽不考慮雕塑家妻子的感受?假如陳芝秀是有可能為雕塑留下的話,而常書鴻隻顧了壁畫,那就是他做的太不好,做的太不夠了。
妻子隻有一個,你沒法亡羊補牢。

—— 第四,關於「私奔」這回事。還是那句話,你開心就好。但殘酷的是,在你國開心很難。董竹君同夏之時離婚,她很開心;但她的子女也都講,母親獨立創辦錦江飯店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還是在用著父親的朋友和名望,盡管這時父親留在四川又抽大煙又蓄妾,儼然墮落成了一個土豪劣紳。文秀同溥儀離婚,她沒有很開心,最後四十多歲嫁了一個王老五軍官,沒幾年心肌梗死,撒手人寰。1950年,夏之時連同若幹弟弟、侄子,被人民政府鎮壓,前一年他還是起義人員,辛亥元老,是對方的座上客。他的晚輩子息給在北京的董媽媽寫信求救,董竹君隻是私下接濟,還要嚴辭訓誡他們同反革命夏之時劃清界限。她開心嗎?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福貴在看到龍二被五花大綁萬民公審一槍崩了之後,立刻嚇尿了褲子—— 「幸虧咱家的老院都輸給龍二了,不然今天被崩了的就是我了。」你問董竹君離婚開心嗎?她怕是隻會驚心。
據說陳芝秀私奔後,就同那個軍官回了杭州原籍,從此中斷了藝術生涯,文革遭難,晚景淒涼。她開心嗎?有人說,軍官沒有再去台灣,是為了她;有人說,她後來給常寫信求助,還是女兒應答的求助,可見常的一斑。
但我覺得,何必為 justify 她,就一定 peck 他呢?這世上沒有拎不清的自由,隻有多管的是非。

—— 第五,關於再現,或者消費「私奔」這件事。常沙娜還在,因此我想至少她對這個微電影怎麽看,即便法律上講不必要,道德上看也很重要。按母親出走,她時年十二歲;記憶中一幕幕場景,再回放時,母親的畫麵,真就隻有那塵灰撲麵的旗袍、高跟鞋,一紙辭別信嗎?——或者問的更狠一點,令童年這樣戛然而止的這場事故,在常沙娜眼裏,重點真的是在敦煌壁畫上,然後在HTC手機的相機功能上嗎?
我覺得很可疑。
但是我也並不以為這微電影就在消費、利用人家。「消費」被汙名化當大棒很久了,該收了神通了。我覺得這往事,已經進入民間的曆史,可以藝術的再現,不必紀實;也見仁見智。
想起鬱達夫的長子鬱飛,曾讀到過文革中,還是解凍中,鬱飛談父親時的文字,其中還是直呼「王映霞」。但是新時期終於起航了,他也從流放的邊疆回來杭州,靠近母親。母親為他這個年屆五十、從最初被組織反右被妻子掃地出門以後就再沒嚐過家庭是什麽滋味的兒子,操心婚事:

70年代末,鬱飛仍健在的母親、當年有著「杭州第一美女」之稱的王映霞一直希望兒子能再找一個伴侶。她委托當年的老同學為鬱飛在杭州找尋合適的人選。而這位老同學最初找來一位女鄰居和女醫生為深受疾病困擾的鬱飛看病,這位女醫生就是後來陪伴鬱飛到最後時刻的第二任太太王永慶。

回想兩人最初相識的過程,剛剛送走丈夫的王永慶對當年的情形仍記憶猶新。當時她的前夫是醫院的醫務科主任,但卻英年早逝,兩人育有兩個女兒。當時四十幾歲的王永慶在杭州過著相對穩定的生活,雖然有兩個女兒,但經濟上卻相對寬裕,因此並不急於找人。但經曆了20多年孤獨歲月的鬱飛卻在和王永慶相識後重新感受到了對愛情和家庭的渴望。於是,他在母親王映霞的催促下,努力追求獨居多年的王永慶。甚至在王永慶兩個女兒的眼裏,像個怪人一樣,穿著

「花襯衫」、騎著「花車子」跑到王永慶家裏。

唯不知陳芝秀與常沙娜,可再有過這樣的重逢。

(常書鴻,陳秀芝,女兒莎娜及兒子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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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泰——原——文————————————————

聽到常書鴻先生逝世的消息,很難過,許多往事都來到心頭。一直想寫點兒什麽,談談我對他的尊敬與感激,歉疚與慚愧。

   先生早年留學法國,油畫作品頻獲國際大獎,名盛一時。在巴黎,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藝術,大受震撼,下決心和雕塑家妻子一同,獻身於敦煌藝術的保護和研究。回國後任西南聯大教授,四處奔走,爭取到各界支持,於1944年戰火紛飛之際,在敦煌莫高窟,成立了“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帶了一批人,騎駱駝進去,到那裏當所長。

   黃風大漠,人煙稀少。邊陲絕塞,道路艱辛。生活極其困苦。雕塑家妻子受不了,終於離他而去。1949年共產黨接管政權以後,將該所易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歸文化部文物局管轄。因無人可以取代,仍由他擔任所長。他的第二任妻子,畫家李承仙,是所裏的黨支部書記,付所長。不久,也吸收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我比他小三十多歲,同他無親無故,隻是在書上看到過他的事跡,留下深刻印象。1962年,從勞改農場出來,舉目無親,四顧茫茫。除了一卷破爛鋪蓋沒有別的家當,除了四處找打零工沒有別的出路。蓬首垢麵,走在路上同乞丐沒有兩樣。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寄到敦煌。談我對藝術、藝術史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毛遂自薦,要求到研究所工作。當然隻是試試,沒抱多大希望。他看信後,同甘肅省公安廳聯係,看了我的人事檔案。又著人找到一些我的畫、我以前發表的文章和別人批判我的文章看了。然後給公安廳打電話,說他想用我,問有什麽意見。

   接電話的人叫東林,回答說,隻要你們那邊沒困難,我們沒問題。問題出在文化教育係統,我的右派身分,開除公職勞動教養的曆史,都成了我去敦煌的巨大障礙。這事卡了很久,後來先生爭取到文化部付部長徐平羽的支持。公安廳給我摘了右派帽子。說好開除以前的工齡一概不算,以重新參加工作論處,問題才解決了。從此我的人生之路,拐了一個大彎,前景開闊起來。

   先生兼任蘭州藝術學院院長,那時正在蘭州。我去敦煌以前,約我談過幾次。他告訴我,國家忙了這幾年,現在寬鬆了,百廢待興。敦煌研究也要重新上馬,正需要人,沒想到事情還是這麽難辦。他說,要感謝公安廳那兩個人,沒有他們的鼎力相助,許多問題就解決不了。我說,也要謝謝徐平羽。他說,那還不大一樣,他不過說了句話。要用人麽,說句話也是應該的。

   他說,你到那裏,先要做大量的洞窟調查,讀經、讀史,做卡片,積累足夠的資料,不要急於求成。我看你的信,少年氣盛,鋒芒畢露,怕你沒這份耐心,你要注意。畫畫也一樣,敦煌壁畫有敦煌壁畫的基本功,不是用寫生技巧畫得很像就行了的,要參透,也得紮紮實實下幾年工夫,急不得,你要沉得住氣。

   敦煌的工作,非常忙碌。先生雄心勃勃,要整修加固石窟保護工程,要編輯出版一百八十大本《敦煌全集》,要籌辦一係列國際性學術會議,紀念莫高窟建窟一千六百周年(366—1966)。光是準備論文,就不許從容,何況還要臨摹。形勢的發展要求突出政治,臨時又加上一個開創新洞窟、創作新壁畫的任務。文化部撥款數百萬元的石窟加固工程已經上馬,鐵道部派來的三百名建築工人,正在緊張地日夜施工。雜事很多,先生常年在外奔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難得見上一麵。見了麵,也難得多談。

   年齡的差距,社會地位的差距,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都妨礙我和先生更深地交往。文革一來,把我這個右派勞改犯調進敦煌這件事,成了先生的一大罪行。以此為突破口,揭發出更多更大的問題,先生被打翻在地,被稱為老牛鬼,李承仙被稱為大蛇神,敦煌文物研究所被稱為常李夫妻黑店。我則被說成常李心腹,黑幫一分子。每次鬥爭他們,我都要在旁陪鬥。不是要打倒的對象,而是一塊被拾起來用以砸爛神像的石頭。當文鬥變為武鬥時,少不了也要挨打,但比起他們挨的,要少得多也輕得多了。我的新婚妻子李慈林,帶著我的文稿筆記,到城裏娘家躲避。一個人胡打海摔,比兩個人相看受辱,心理上也較易承受。

   在以往的曆次運動中,他們作為所裏的領導人,執行黨的政策,也整過不少人。現在他們被整,人們都來打罵。但是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過整的人,也不是一貫反對他們的賀世哲、施娉婷,而是那些他們一手培養提拔起來的人。以往出國辦展覽,先生都要把一個叫孫紀元的帶在身邊,後來又送他到北京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深造,讓登高望遠顯山露水。每次鬥爭會,此人都要哭著問他,用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攏腐蝕青年是什麽目的,答不上來就打。個兒高大,出手無情,有次一揮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揮手,先生的一隻眼睛當場就腫了起來。腫包冉冉長大,直至象一個紫黑色的小圓茄子。革命群眾驚呆了,一時間鴉雀無聲。

   孫紀元和文革組長何山同屬一派,叫“革聯”,與賀世哲、樊興剛麾下的另一派“革總”相對立。兩派都宣稱忠於毛主席,指責對方反對毛主席,都想從昔日的當權派那裏,獲得不利於對方的材料。對先生爭相批鬥,輪流抄家,把他倆趕到一間狹小的廢棄庫房去住。家裏的地麵被挖得孔連孔,頂棚撕得七零八落。有些事不說要打,說了對方要打,身上舊傷沒好,又加上許多新傷。先生滿口的牙,被打得一個不剩。那是最困難的時期,後來揪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日子才逐漸輕鬆一些。

   那天先生眼睛被打,傷勢駭人,怕會瞎掉,半夜裏溜進他們的小屋,看望了一下。回來睡不著,想了些話,押了個大致的韻,第二天夜裏抄好,送了過去:

   呈常書鴻先生

   昔年此地荒涼絕,寒日蒼茫駝鈴哀。

   山連大漠勢欲沉,黃沙簇擁古樓台。

   十裏危岩走狐兔,千壁丹青生黴苔。

   尊前別卻繁華夢,先生辛苦萬裏來。

   發蘊鉤沉出奇瑰,臥聽簷馬億佩環。

   慘淡經營白發生,茫茫去日如飛埃。

   大匠心事在筆端,不知禍從天上來。

   黨禍株連及童稚,萬人為魚網不開。

   弟子入室搜藎莢,書成蝴蝶畫成帶。

   血染華發淚染襟,愁來哪得一徘徊。

   毀譽要須千載定,何用一夕計成敗。

   笑指山前風景異,加固工程起樓台。

   閱盡四百八十寺,雕攔石級通崔嵬。

   況複文章千古事,先生著作人鹹愛。

   華夏正聲入畫圖,尺紙千金傳四海。

   千古荒誕難遭遇,好戲過後欲看難。

   憑寄語,勸加餐,壯心未可一寸灰。

   玉關芳草年年綠,豪情也應久彌恢。

   且向冰天練奇骨,萬紫千紅待春回。

李承仙說,先生看了,直流淚。眼睛好起來時,他給我回了個信,傷痛裏夾著幽默,說事情弄成這樣,當初真沒想到。說他一生追求真理,終於堅信馬列,雖受冤枉,並不後悔。說老牛鬼這個稱呼不壞,牛是善良的動物,“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正是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品質。我回信說,被敵人打擊不可怕,被自己人打擊才可怕。但是為什麽,我們一定要把打擊者,把那使眾生不飽的力量,當作自己人呢?我說以小民為敵國,是這個政權的本性,事情弄成這樣,是其原則推行到極端的結果,伏維先生三思。先生回答說,你們年輕人,不了解中國近代史,沒經曆過舊社會的黑暗,看問題容易簡單化。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的。

   在莫高窟,即使是最恐怖的時期,秘密聯係也不難。畢竟是沙漠中的一個孤島,畢竟全所隻有四十九個人,加上家屬老小,總數也不到一百,平時都冷冷清清。文革中他們大叫大喊,也隻在中寺院內一陣一陣,外麵四周也還是冷清。大串聯時,他們去走遍全國,隻留下少數人看家,就更冷清了。說話仍不方便,但是交換個信件是不成問題的。利用寫信之便,我們有時通報一下情況,有時談談看法,想說什麽說什麽,也是一大愉快。這些信件,有的長篇大論,有的隻是個便條。其中一些,保存至今。事過境遷,讀來傷心。

   那時我們每人每月隻三十元“生活費”,平時連肉菜都不敢吃。1968年初,舊曆年大除夕那天,先生和李承仙邀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他們的小屋裏去,一同過個年。打開鐵皮爐子上的沙鍋,居然有一隻雞。熱氣蒸騰,濃香四溢。我驚喜之餘,忽又驚恐:氣味關不住、又傳得遠,如果引起注意,招來突擊檢查,後果不堪設想。有一陣子,我們研究商討,如果來人,在這屋裏怎麽躲藏。發現哪裏都藏不住,隻得帶上一隻雞腿,匆匆離去。留下一張字紙,給他們開開心。這篇隻為兩個讀者寫作的東西,底稿也保存至今:

   明年的新聞——擬預言

   一月零日   毛主席下令對蘇聯實行軍管,軍管組駐在位於中蘇邊境的赤塔。因此蘇聯的革命中心,亦已由莫斯科轉移到赤塔雲。

   一月一日   蘇聯《文學報》改名《衛東》雜誌,複刊發行。刊文揭露托爾斯泰在雅斯那雅波梁納放債收租,剝削農民的事實,並複印租契照片若幹,使人看後,肺都要氣炸了。該文編者按指出,列寧撰文紀念這個大地主,是嚴重的路線錯誤。

   六月六十日  湘潭中學全無敵戰鬥小組在席呂塞爾要塞的夾牆裏搜出大量信件,證明馬克思和恩格斯企圖通過一個叫梅西金的壞蛋,前往西伯利亞勾結一貫為沙皇效勞因而獲寵的車爾尼雪夫斯基,真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九月二十五日 為了迎接中國國慶,日本革命委員會和古巴革命委員會相繼成立。成立大會都拍了給毛主席的致敬電,稱為最最最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人民日報》先後發表《紅太陽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兩篇社論,表示祝賀。

   十二月二十日 紐約紅衛兵在洛克菲勒家抄家,抄出黃金28.53噸,決議在紐約港口被毀的自由女神象原址,樹一毛主席金象,連不鏽鋼底座在內,高一百公尺。

   十三月三日  牛津、劍橋、哈佛等校聯合慶祝教改勝利,介紹經驗雲:基本教材是毛選四卷加農場勞動。

   某月五日 國際體育協會舉行學毛選模範授獎大會。曆屆奧林匹克各項冠軍獲獎。學不好就不能得冠軍,能得冠軍就證明學得好。有人建議給香港馬會的常勝馬發獎,以別有用心罪被捕。

   同日  科協舉行同樣大會,給哥白尼、愛迪生、愛因斯坦等人發獎。因為一切創造發明,都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成果。有人建議給馬克思也發一獎,正在研究中。

   這些文字,不是經曆過文革的中國大陸人,看了真會莫名其妙。可在那時,它確實使我們三個,快樂了小小一陣。三十年後重讀,直覺得換了人間。

   1968年後,先生的批鬥會少了,除有紅衛兵來串聯,臨時舉行現場批鬥之外,大都是監督勞動。先生脊椎受傷,不能站立,勞動時隻能用兩塊老羊皮包住膝蓋,兩手撐地,跪著爬行。給他的任務,是喂豬。所裏有一頭約克夏,養在夥房後裏。先生每天爬去,跪著把豬食切碎拌勻煮熟,打到麵盆裏,端下鍋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這樣一端一爬,一端一爬,到豬跟前,倒給豬,再往回爬,端第二盆。豬一餓,就要吼叫,聽到的人就要朝先生吼叫。為了滿足豬的要求,先生一天到晚,不停地來回爬。院裏堆著煤,以致身上烏黑,日久他的形像,成了夥房後院景觀的一部份。

宰豬的那天,先生沒事了,叫他來同我一起,給竇占彪做小工,在戈壁灘上汽車路沿途建造語錄碑。我們的任務是備料,把土坯、水泥、石灰等等裝上馬車,送到工地。當然他不能做什麽,也無需做什麽。但在毒日頭下烤得發燙的戈壁灘上跟車,也夠受。他似乎並不在乎,很豁達的樣子。還說他喂豬的時候,想起了李白的詩句:“跪進雕菰飯,月光明素盤”,相與大笑。但是接下去,他又說到,那時候,兩個兒子從蘭州來看望他們,所革委會始終不讓見麵,他和李承仙兩個,真是難過死了。

   車子出了山門,先生沉默了很久。透過打碎了又用橡皮膠布粘起來的眼鏡,望著無邊的大漠,他說,這戈壁灘,一點兒沒變。我們來的時候,還沒這條路。我們是從老君廟那邊,騎駱駝進來的,在第三洞前麵下去。要什麽沒什麽,困難得很。他說難歸難,看到那些壁畫、彩塑、經卷,又高興得很。我問他,聽說張大千曾在這裏臨摹,你同他關係不好是嗎?他說是,意見不合。但個人之間沒什麽。他說這個人很聰明,也很有才氣。學得很快,變得很快。一變,學來的就變成自己的了。他說畢加索臨摹非洲部落的原始藝術,馬蒂斯臨摹兒童畫和阿拉伯圖案,都有這個本事。所以他們畫畫不吃老本,到老都有新意,都在變。他很佩服。

我說我喜歡張的有些潑墨山水,不喜歡他的仕女畫,脂粉氣。先生說,脂粉氣不等於俗氣,有俗氣的脂粉氣,也有不俗的脂粉氣。我們挑好的看就是了。這些話我很愛聽,也很受益。那些日子獨個兒趕車走戈壁,在悠長得令人打瞌睡的道路上來回複來回,寂寞得夠了。先生也來,我大喜過望。他在雜亂肮髒的大院裏,煤堆爐渣泔水缸之間一天到晚曲折爬行,也憋得夠了。能到這赤裸遼闊的大野上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大聲地說說話,也是求之不得。沒想到那天晚上,竇占彪給管生產的孔金提意見,說常書鴻這麽大年紀了,這麽炸辣辣的太陽,放到戈壁灘上晾著曬,中風死了,誰負責。第二天先生沒來,到夥房揀菜去了。

   1969年,所革委會宣布,經上級批準,我們幾個的案子,維持原判:常書鴻戴反革命帽子,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留所監督勞動。李承仙開除黨籍,工資降六級。我工資降三級。不久,酒泉地區革委會從我所抽調了幾個人,去辦農業學大寨展覽,有何山、孫紀元,還有我。在酒泉聽說,韓素音到中國來,向周恩來提出,要見常書鴻。常、李因此被解放了,恢複黨籍,恢複工作,恢複名譽,補發工資,住院療傷。上級責令撥款,為他們突擊修複和裝潢那被破壞得一塌糊塗的住宅,以便“接待外賓”。

   與此同時,慈林被下放農村,死在那裏。留下兩歲的女兒高林。我帶著孩子,離開敦煌,到酒泉地區五七幹校勞動。先生客居蘭州,成了新聞人物。聽說,由於他在國外的影響,和周恩來的關照,許多黨政軍要員都去同他結交,連西北的最高領導蘭州軍區政委冼恒漢,也都是他家的座上客。我知道傳言不足盡信,但是也很希望,能通過他的關係,改善一下自己的處境。我想標準是統一的,他們判罪比我重,都沒事了,我幹嗎還有事?我想,隻要他給哪個主管提一下,問題就解決了。此外,也想同他們談談心,舒解一下鬱積在心頭的悲哀和痛苦。向幹校請了個假,帶著孩子,坐火車,上蘭州,去找他們。

   開門的是李承仙,滿麵笑容。見是我們,一愣,眼睛裏閃過一絲尷尬,和思考。緊接著又滿麵笑容,讓進屋裏,讓在長沙發上坐下,擺出糖果、茶,叫高林吃糖,說所長在打電話,一會兒就來。我看大圓桌上鋪著白台布,放著杯盤酒瓶,保姆出出進進,就問有事嗎,李說不要緊你先喝口茶,然後坐近了,放低聲音,問我那些信,還有詩呀什麽的,都還在麽。我說在呢。她問在哪裏。我說在酒泉。這時先生健步走出,換了眼鏡,鑲了假牙,神采奕奕,看上去年輕了許多,親切地微笑著,坐在我對麵。李承仙又問,在酒泉哪裏?我說鎖在箱子裏。她說那太危險了,你得趕緊把它燒了。先生也說,留著後患無窮,還是燒了好。我唯唯。其實那包東西,就在我內衣的口袋裏麵。我記著那一愣,心裏不痛快,沒拿出來。

   李搬出幾大本照片簿,都是他們新近和國際國內名人,黨政軍領導的合照,或豪宴,或壯遊,或親切交談。其中有一本剪報,貼滿關於他們的報導。他倆陪著我看,告訴我這個是誰那個是誰。我翻了一會兒,站起來,抱上高林,說,我們走吧。他倆異口同聲,說,走啦?不多坐會兒啦?李邊說邊跑去拿了一袋奶糖,塞給高林,說,今天真是不巧,馬上有客人要來,不然的話,吃了飯走多好。先生說,下次吧,下次來了,在這裏吃飯。我叫高林把糖放下,孩子不肯,緊緊抱在懷裏。我奪下來,扔在桌上,幾步走出去,砰的一聲帶上門,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走在街上,越想越氣:沒問我境遇怎麽樣,沒問我到蘭州來幹嗎,幾時來的,住在哪裏,也沒問李慈林怎麽沒有一起來。文革中慈林到莫高窟探望我時,給他們送藥品、送小報(各地紅衛兵油印的小報)、送食品,他們都喜歡她,見了很親熱。我想這次,起碼會問一聲,我就要給他們談談她,她的善良真誠,她的不幸逝世。但是他們沒問,我更無從提起。回到酒泉以後,寫了四句《又呈常書鴻先生》,給他們寄了過去:“畫圖海內舊知名,卅載敦煌有遺音。如何閑卻丹青手,拚將老骨媚公卿。”

   寄出以後,又後悔:說到底我並不了解情況。如此輕率如此粗暴地,攻擊一位有大恩於我的老人,這件事使我一想起來就慚愧。七十年代末,我平反後到北京工作,住在建國門大街五號社科院哲學所。接到先生的一個電話,約我到台基廠外交部招待所他的住處,見個麵,談談。幾年間,他和李承仙都老了許多,眼袋下墜,皮膚鬆弛,透著一股子疲勞勁兒。我問身體怎麽樣,他們都說還好,隻是容易累些。沒提酒泉那信,也不知收到了沒。

先生處境仍然不好。一直想回敦煌,一直回不去。不是上級不許,而是打倒他的那些人不許。那些人自有後台,爭當所長的結果,不是賀世哲,不是何山,不是孫紀元,而是段文傑上了台。先生回不去,一直客居北京。他說,他把畢生的精力都貢獻給了敦煌,就這麽糊裏糊塗被趕了出來,怎麽想都不得安心。許多年來,他頻頻上書中央,要求重回敦煌,都沒有結果。胡耀邦上台,曾下令調查此事。調查曠日持久,對方另有說辭,纏來纏去纏不清,調查報告一厚本,最後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五年前,先生在北京去世。聽到消息時,我正在美國洛杉磯西來寺,為佛教宗師星雲上人作畫。不知道李承仙的地址,無從拍發唁電,到廟裏燒了一柱香,合掌祭奠。希望那嫋嫋上升的輕煙,把我的感激與思念,歉疚與懺悔,傳達給先生的在天之靈。

   在永恒的彼岸,一切紛爭與仇恨,焦慮與恐懼,都煙消雲散了。願先生安息。

 

 

 

 

 

作者:Mark Zhu
鏈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472719/answer/49024004
來源:知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商業轉載請聯係作者獲得授權,非商業轉載請注明出處。
 

我來說點你們不愛聽的吧。常老先生在藝術上的成就和對敦煌壁畫的貢獻,沒有人可以質疑。但請注意,題目中的關鍵詞是“私奔”,是一個個人情感範疇的問題。如果從家庭的角度看待,我認為常老先生是一個失敗者,甚至可以說是一位自私的丈夫。

 

我重新說一下這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養尊處優,儀態非凡。她與一個破落官宦人家的小子一見鍾情,毫不猶豫地在17歲的年紀出嫁於他。兩人對藝術有著共同的興趣,於是雙雙留學法國,成為別人眼中萬分豔羨的一對神仙眷侶。在藝術之都,她如魚得水,家學的良好教養和自身的聰慧美貌,使得她迅速融入了巴黎的藝術圈,並成為明星。在如饑似渴地學習雕塑,深造美學的同時,她積極支持丈夫的繪畫事業,丈夫因此可以心無旁騖地創作。畢業後,丈夫憑著自己的繪畫天分,嶄露頭角,不到幾年就在巴黎舉辦了自己的個人畫展。

 

正當一切看起來都越來越美好的時候,丈夫突然提出要回國——以一個作為妻子的她無法理解的理由,從當時文明昌盛的藝術文化之都回到戰爭動蕩中的國家。最終,她還是答應了,但她希望等完成她的學業之後再走,算是實現給自己的一個承諾。丈夫回國後不久,她也帶著一雙兒女歸國,在轟炸機的陰影下逃亡輾轉,尋找丈夫,與其團聚。此時的她已經完全忘掉了塞納河畔的清風,盧浮宮裏的晨霧,藝術殿堂中的心醉。

 

但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時光比動亂顛沛的日子更難熬。丈夫所在的地方,叫做敦煌。這裏最不缺的就是風沙,荒涼,艱困和寂寞。整日的沙龍清談變成了朝沐風沙,傍晚的河畔漫步變成了夜寢石室,旗袍、高跟鞋,與美有關的一切變成了臃腫腥膻的老羊皮襖。這些也許她都能慢慢忍受,但無法忍受的是丈夫的眼裏隻有工作,對她所承受的一切漠不在意。

 

之後和你想的一樣,某一天,她和另一個男人離開了這裏。這並不是一個八卦故事,所以不要問我私奔的細節。我不知道如果你是她,一個是對自己的犧牲和付出視而不見的丈夫,一個是關懷備至嗬護有加的情義男子,你會怎麽選。我隻知道,陳芝秀勇敢地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所說的不是一個新的故事,隻是一個新的角度。我同意@別開槍自己人 的評價,常先生是一位藝術大神,他為敦煌所做的一切,值得我致以最高的敬意。但這並不妨礙我認為他是一位失敗的丈夫。

 
 
 
 
白天鵝在遊泳
什麽問題都答不了
 
很巧,剛好從敦煌回來。
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長,樊錦詩先生,上海人,北大考古係(或者曆史係?),六十年代被分配去了敦煌,本來說好待個兩三年就能回上海,結果文革很快來了,沒人管她的調動了。於是就一直待了下去,到八十年代她反而愛上了敦煌,不想走了。

可是,她的丈夫彭金章先生在武漢大學,還剛剛一手創辦了武大考古係,長期兩地分居不行啊,但誰遷就誰呢?結果,彭先生放下自己的事業,也去了敦煌,在九十年代組織了莫高窟北區的考古發掘,發現了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對之前所謂的“將軍手”、“公主腳”有了明確的說法。

現在他們都已經是快八十歲的人了,不過身體都很不錯,彭先生還親自帶我們去爬了北區的很多洞窟,很有“鶴發童顏”的風采。他還說,“本來這個時候我在國外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還要我發言。就是我家老太太不讓我去”,也是秀了一番恩愛。

無獨有偶,四十年代末,有位叫歐陽琳的女青年來到了敦煌,她的戀人史葦湘為了愛情也隨之而來。他們相知相伴在敦煌度過了六十年。

我覺得這才是關於敦煌的最美好的愛情故事,如果你對敦煌學有個基本的了解,我相信你的感觸會更深。我自忖做不到堅守大漠,也沒有勇氣追隨戀人共同在那片荒涼的土地上奉獻一生。我不想對誰做出什麽道德批判,作為一個正在經曆漫長異地戀的學生,我深知那種疏於見麵和關切的生活的痛苦。

我十分敬佩常書鴻先生,如果不是他甘願將一生奉獻在敦煌,創辦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定下諸多章程,恐怕今日的莫高窟、榆林窟壁畫早就不複存在了,即便還有所存留,也毀於今日如織的遊人之手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兼顧事業和感情,和戀人同守清苦聽起來浪漫,真正這樣做的肯定也隻是寥寥無幾。我隻是為常先生感到惋惜,畢竟還是沒有體驗到樊錦詩和彭金章、歐陽琳和史葦湘那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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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完人總有短缺 -冰塊- 給 冰塊 發送悄悄話 冰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8/2019 postreply 09:56:09

這個有意思,人若有信仰,畢會完美 -yamyam- 給 yamyam 發送悄悄話 yamyam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9/2019 postreply 08: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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