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

回答: 母愛如水YMCK10252019-09-22 12:45:38

突然離世的年輕人

身邊有年輕朋友離世,往往是生命的一個訊號,懷著痛惜、驚恐我們揮別提前告辭的同路人,第一次打量自我。這不僅僅是告別,更重要的是,開始思索什麽樣的人生是值得過的。

 

豬雲雲

笨蛋走後,再也沒人喊我“豬雲雲”

認識陳帶魚的第一天,我們倆就杠上了。

陳帶魚是我所在寫作平台的專題主編,進入工作群第一天,我自黑自己胖、屬豬,因為名字有個雲字,他開始叫我豬雲雲,作為反擊,我給他起了一係列笨蛋的綽號。

那段時間,自己的寫作仿佛進入到瓶頸期,我每天都很頹廢。陳帶魚用自己的經曆安慰我:因為腸胃癌,他已經從學校退學兩年。他還常和我分享趣事:早飯後拍到的可愛小朋友、家裏客人帶來的各種口味的月餅、或者在文章裏寫些哄我開心的話,讓我去看。

圖|陳帶魚給我拍的初雪

我找朋友幫忙一起折千紙鶴,替他祈福。他病重時,信了教,問我願不願意為他祈禱。之後每晚睡覺前我都會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向上帝祈禱,希望他能早日好起來。

線上,我依舊總在網上欺負他。我們常視頻通話。一次,兩人在路上偶遇,他帶著養的狗狗去自家開的蛋糕店,我們一路聊天閑遊。後來才知道,當時他多在家休養,已經很少出門走動了。

去年年底,他的病情突然惡化,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我們沒怎麽說過話,他怕我傷心難過,還拉黑過我。我當時氣瘋了,和朋友說隨他去好了,最後還是通過朋友讓他加了回來。即便是病情惡化期間,今年我的新書出版,他還偷偷買了幾十本,幫我在朋友圈宣傳。

2019年3月26日,和平常一樣,寫完稿我上微信,刷到他姐姐在朋友圈發的一條消息。開頭是:弟弟睡著了,永遠長眠於天主爸爸的懷中。

看到這段話,我全身起滿雞皮疙瘩。我給他發微信,回複的是他姐姐。她說,弟弟走了。他走得很安靜,沒有痛苦

我跟他姐姐說,讓她把我之前送給他的圍巾、手套,以及我簽上名字後寄給他的書,寫給他的信都收好,放在他身邊,就當我陪他最後一程。

來不及去見他最後一麵,這將會是我一生無法釋懷的遺憾。

當天下午,姐姐回複道,說她都收拾好了,謝謝你,弟弟會很開心的。

我開始號啕大哭。我點開他微信頭像,頭像是他朋友給他畫的二次元卡通畫。他脖子上戴著的,是我去年冬天給他買的圍巾。我給他改了微信名:噓,他睡著了。

去年春天,他在家附近拍了一張風景,自稱是年度最佳,我留言調侃:風景美人醜,他說:好希望嶺南的春天早點到來,我迫不及待想看花踏青了。

我回:春天還早著呢,急啥。他說,我可能等不了了。我當時隻是笑他,卻沒意識到這句話的背後,隱藏著怎樣掙紮與絕望。

我們最後一次聊天,是在除夕夜那天晚上,他在醫院,剛好我窗外有鄰居在放煙花,我錄了視頻給他看,他躺在病床上,說煙花真好看啊。

他還在的時候,我老是欺負他。他離開之後,我把過往零落的記憶拚湊起來,才發現大多都與他有關。我們有過很多約定:暑假見麵,他來我家鄉看我。我們甚至還說好,五年後我未嫁,他未娶,我們就在一起。

他走的那天,我哭了一天。之後,我心情不好時會想起他;別人寫有關去世的話題、聊到閨蜜,總會想到他,那個總是害羞地喊我“豬雲雲”的男孩子。

他離開後,再也沒人喊過我“豬雲雲”。

 

張弓

那個幽默、熱情、從容的人啊

去年六月,我注意到一個月沒看的Facebook多了大量提醒。打開通知欄,無數消息告訴我,漸凍症友人Rene去世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就像拿起一本曾經看過一半的書,卻驚覺大半章節已不知何時被人撕去,隻留下最後一頁那突兀的結局。

不用費心就能想起和Rene的幾次相遇。2014年,因為工作調動,我與剛結婚不久的妻子分別,一個人從上海來到了丹麥。在異國他鄉孤獨漂泊了三個月後,我在一位熱心女孩的介紹下,加入本地的一家桌遊俱樂部,認識了一群和自己一樣熱愛桌遊的朋友,也是在這兒,我認識了Rene。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2015年3月22日。當時Rene的病情已然非常嚴重了,他坐在一輛定製的輪椅車中,隻剩下右手小臂和左手三個手指還能活動。與以往印象裏沉默低調的漸凍症病人不同,Rene熱情幽默。剛一見麵,Rene便想和我切磋一番,說自己 “手腳不太方便”,我可以任意給他布局,來緩解我剛來的拘謹。

圖|在桌遊俱樂部的Rene

兩盤對局後,時間已到後半夜,人們準備鑽進睡袋在俱樂部過夜時,我想告訴他們,自己並不打算在俱樂部過夜,又怕被當做膽小鬼嘲笑。

正糾結時,Rene駕著輪椅過來,說:如果想回家的話,可以送我一程。我很感激,同時也產生了疑問,一位重度殘疾人要如何開車呢?

接著我就看到了接近魔法的一幕,Rene操作輪椅進入停車場,遙控打開了一輛雷諾中巴的後門,在一串機械搬運裝置的嘎吱聲中,輪椅車整個嵌入了汽車改造後的操作麵板,在他三個手指熟練的操作下,我們就這樣順利出發了。

後來我妻子來了丹麥,我帶她去俱樂部認識這群朋友,剛見麵時,Rene盡力把右手手腕以上的部分抬起,做成一個握手的動作,向妻子表示歡迎。

我注意到Rene和我妻子對話時的神態,那是一種既彬彬有禮又有些急切的微妙情緒,就像一個普通男孩麵對美女那樣,帶著點不自然。我忽然感受到,或許Rene從未把自己當做一個殘疾人

妻子回憶Rene,說道:“你知道那天我是什麽感覺嗎?就好像你們所有人都是大男孩,隻有他不一樣,他是一個紳士。

和Rene最後一次見麵,是在2016年2月的一個夜晚。

那一次,Rene照例送我回家。當時我正陷在外公的去世和老婆的預產之間,一路上都在討論關於生命輪回的不安和迷茫,全然沒有意識到這個話題對於一個漸凍症患者可能已經過於殘忍。但Rene一如既往地帶著禮貌、好奇和幽默感傾聽著——他一直是個完美的傾聽者。

巴士載著我們開上了森諾堡的大橋。居高臨下,月光、燈塔和海麵映照出一片夢幻般的銀色。這時候,他突然問了我們兩人短短交往曆史中的最後一個問題:

“在中國,有像我一樣的人嗎?”

“肯定有,但是我不太清楚他們的情況。”我幾乎沒怎麽遲疑的回答道,“但媒體的報道很少,你知道,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Rene沉默了大半分鍾。夜很靜,銀色的海麵緩緩升起,就在小車快要駛過大橋,月光的窗口行將關閉的那一瞬,我聽到他輕輕說出了一句仿佛來自童話中的訖語“我真覺得自己運氣挺好”。

即使是今天,回憶這句話依然能讓我不由自主地屏息。世界上有一些人,你隻要想起他們,就能感受到命運對凡人的全部溫柔,他們是那樣從容、獨立並熱情地生活著。

再次翻看Facebook裏Rene的葬禮記錄,森諾堡小小的教堂了坐著差不多一百人,墓地上花圈蓋了一層又一層,俱樂部裏有人派代表去致悼詞了,由於分辨率太低,我看不清致辭人臉上的表情,但能聽出聲音裏壓抑的顫抖。我要來了一份英文版的悼詞,上麵寫道:

你知道嗎,Rene,我其實一直在和自己說,你的人生真讓人羨慕,我確信你的每一天都是自己想要的樣子。

和你在一起,我們從不需要保護或者裝作無視你的殘疾,是你自己讓殘疾顯得完全不存在。是的,和你在一起,我們更像是殘疾人。

你一直都是這麽開心,一直都是我們最好的夥伴。也許你提前三四十年離開了大家,但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一個魔法。

 

李飛

朋友病重後,我開始對他有禮貌的疏遠

2008年春,我媽告訴我,阿信去世了。我一下沒反應過來是誰。

阿信是我的發小,因為胖,大家都叫他老胖。我們經常比賽“摔泥巴(一種遊戲)”,阿信摔泥巴比我強,是個學霸,還去過很多大城市,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稀罕的玩具,印象最深的是一台電動小火車。我讓媽媽給我買,我媽說:“他有白血病,家人才給買的。”

我以為白血病病人的血是白色的,切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血是紅色的,我失落於得不到小火車了,對阿信更是羨慕。

四年級時,老師告訴我們,阿信休學了。起初,我常帶同學去阿信家探望他,和他分享學校裏的趣事。阿信那時還很樂觀,說,你們等著好了,我過段時間就去上學。之後,他再也沒去上過學。

圖|三年級時和老胖的合影

本來一起長大,可以共同分享成長情境的兄弟,過上了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缺少共同話題,我找不到同他交流的合適方式。同時,無法體會一個病情逐漸惡化的人有著怎樣的感受,再同他講話時,我格外小心翼翼。後來,我甚至不會主動和他攀談。如果半路上遇見了,打聲招呼,就匆匆作別。

阿信去世的前一年,我哥結婚,阿信家因為治病買不起彩電,去我哥家蹭電視看。我們那裏的風俗,剛剛結婚的人家,鄰居可以隨時去玩兒。後來聽我嫂子說,阿信在我哥家看了很長一段時間電視。這是他生病後為數不多的和人群產生聯係的時刻,他應該很寂寞很孤單吧,沒有娛樂,不能工作,像被人類社會流放的難民一樣。

過了快十年 ,我讀到托爾斯泰的《伊凡·伊裏奇之死》,主人公伊凡·伊裏奇是一名法官,正值事業上升期,卻患了一場惡病,書裏詳盡描寫了他在等待死神來臨前的恐懼,他的家人會想到他能留下多少遺產,同事會算計他的死亡帶來的職位升遷,伊凡·伊裏奇察覺到這些後,在痛苦中離世了。

這本書讓我第一次站在阿信的角度去感受死亡,阿信在重病時,會不會也這樣打量親友?而我當時對阿信的疏遠,也是一種有禮貌的疏遠吧。或許他那時候看我:這是一個冷漠的人啊。之後,我陷入愧疚中。

如果時光能回到過去的某個節點,我希望是四年級的一個上午。那天早上,阿信陪我回家去取資料。取完資料後我鎖上家門,對麵鄰居家住著老師,門也鎖上了。

走到胡同門口時,我們聽到身後的開門聲,以為是老師出門了,趕快躲起來。幾分鍾後,門又響了一次,沒等到有人出來。直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那一天的開門聲到底從何而來。

那是阿信退學前,我們為數不多的獨處時光。如果當時,聽到第一聲門響,我能和阿信一起跑過去看一下就好了。我想跟他一起,再多跑一段路。

 

莫莉

朋友失蹤後,我意識到生命的美好在於擁有可能

2017年備戰考研時,有半年,我卸載了微信。下載回來時,看到一則令我疑惑的消息:眾籌搜救旅友小鯨魚。

決定安心備考前,生性愛玩的我常去旅行:和朋友在越南開車追日落,汽車沒油險些被困在山頂;一個人去新疆和西藏待了兩個月,體驗生活;最遠去了馬來西亞,也正是在那,我認識了和我同齡的小鯨魚。

那時我在一家民宿做義工,小鯨魚來民宿住店。兩個人都對世界充滿好奇心,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探索世界,沒聊幾次便熟了起來。

圖|做義工時的照片

在吉隆坡繁華的阿羅街上,小鯨魚聊起,學校裏的環境太封閉,想休學一年去全球旅行,在旅途中思考自己想要什麽,再回去繼續上學。

熱愛旅行的大學生中,不少人會有休學的想法。父母擔心有風險,不同意我休學。小鯨魚努力精進攝影技術,成了有幾十萬粉絲的旅行博主,自己賺錢負擔旅行的費用。

馬來西亞一別後,我回學校閉關考研,閉關前我們約好要一起旅行,我對他說,“隻要你在地球上,去哪個國家都可以。”  

直到看到那則眾籌消息,我才知道他失聯了。那年10月,小鯨魚與另一個旅友去蒙古國背包進山,卻沒按機票的返程時間回國,國內的親友開始擔憂起來。打電話聯係不上,親友們便聯係救援隊專門去蒙古國搜救。

起初,了解到他的物資足夠維持一個星期的生活,我們的態度都很樂觀。有個旅友每天記錄他的失蹤天數,去他朋友圈留些俏皮話:“特別希望弟弟隻是開了一個玩笑,是不是希望成為蒙古國人,在哪個深山老林蓋房子住下了。”  

他的朋友圈設置了僅半年可見,內容一天天地消失,我們意識到,他生還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他的朋友圈裏隻剩最後一條內容時,一個旅友留言:今天已經是你最後一條朋友圈了,如果你再不更新,你這條朋友圈我就再也看不到了。

最後那條狀態也消失了。

研究生考試結束的大半年後,朋友給我發微信,說小鯨魚和另一個同伴的屍體找到了,沒人知道出了什麽意外。

看到消息後,我很恍惚,盡管這早就是默認的事實。

我們這群不願被生活束縛的人,在產生了探索世界的渴望後,真心願意把這個念頭執行到底,並能維持我們正常的生活。或許99%的人會讓渴望一閃而過,敢於實踐的隻有1%,小鯨魚就是那1%,但他就這樣離開了。

在2018年5月後,我先後經曆了父親、爺爺、一位高中同學和小鯨魚的離世,才漸漸意識到“死生之外無大事”,以前我總覺得活著的煩惱數也數不清:駕照考了五次,臉上長了個痘印,身高不夠高,都會讓我難過。

當小鯨魚的死亡擺在我麵前,我開始接納生活中的缺憾。今年大學畢業,在為一些工作上的不順大哭時,我總會想到小鯨魚。起碼我還可以體驗不同人生感受的可能性,可小鯨魚再也無法體驗了。

在生活沒變得那麽糟糕前,先努力活得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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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策劃:張道林

視覺:曾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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