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如水

我媽是個控製狂

我們總能從中國父母的身上,感受到一種控製欲,他們在教育孩子時,經常忘了子女首先是獨立的人。26歲的尹洛潼,在一個喪偶式家庭裏長大,媽媽以愛為名、近乎瘋狂的束縛,讓她患上抑鬱症
 

真實故事計劃 489 個故事

故事時間:1993 - 2019年

故事地點:沈陽

“我這輩子就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當初就不該生你。”我媽坐在餐桌旁,一邊抽噎一邊罵我。
那是大二的周末,我比規定的“八點半起床”晚了半小時,她嫌我辜負了她的好意——一桌還沒涼的小菜、饅頭和粥。
在我家,這種一點小事就爆炸的場麵,已經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我隨意吃了幾口後,趕緊遠離我媽,坐到了沙發上。我麵無表情地按著遙控器,不停換台,想努力屏蔽她的聲音,可這場控訴還在繼續。
“我養你這麽大容易嗎?因為你,我受了多少白眼?我怎麽把你養成這樣?也就是我還沒癱瘓,我癱了你還不期盼我早點死嗎?
其實我媽說得沒錯,把我養大確實不容易。25歲那年,媽媽嫁給了小兩歲的爸爸。爸爸是家裏的獨子,比起幾個姑姑,爺爺奶奶格外疼愛他,隨他在外麵打麻將到半夜。媽媽生我的時候,產房外隻有一個遠房的姑姑和極不情願的爸爸。
 
在我18歲之前的記憶裏,父親的麵孔很模糊。他在外地打工,一年回家一兩次,每次待不過3天。連外人都取笑我,“她爸不要她,也不回來看她和她媽。
丈夫不在身邊,唯一能支撐媽媽走下去的,隻有我。我是女孩,家裏沒有一個人看我順眼。北方的大冬天,奶奶把還是嬰兒的我扔屋子裏,關掉火爐,任我哭一下午。媽媽回家後,看到我一臉冰碴子,心疼又自責。
她想帶著自己的女兒擺脫這種日子。為了不被困在家裏種一輩子地,大專學曆的媽媽決定去考教師。不顧爺爺奶奶的反對,媽媽每天起大早去地裏幹完活,再騎著自行車去縣城學習。
媽媽考上小學老師後的幾年裏,繼續種地、上班。我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卻告訴我媽:“算命的說了,我跟你女兒,命裏犯衝。”媽媽氣哭了,我就抱著她,盯著麵前這個陌生男人說:“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一個掛名父親。
那時候,我和媽媽的世界裏,隻有彼此。小朋友們一起跳皮筋、踢毽子、扔沙包,我都覺得幼稚。我隻跟媽媽親近,去哪裏都緊緊拽著她的衣角。媽媽總是溫柔的模樣,平時耐心地教我讀課文,偶爾騎著一輛黑色的老式自行車,載著我去縣裏進修,一路上給我講故事。
直到我讀五年級,媽媽被調去鄰村更好的學校,她帶著我離開了那個家。
工作上,媽媽一直很要強,帶的班常能評上年級第一,自己也拿了不少獎。她唯一學不會的就是“與人相處”。本來有資格評高級職稱,卻被一個老師告了黑狀。後來換了學校,負責評職稱的人是媽媽的同學,媽媽也不主動找人家,這事就一直被壓著。
媽媽變得敏感了許多,在她的眼裏,什麽同學、朋友都很虛偽,她堅信凡事隻能靠自己。對待我,她也以同樣的觀念來要求——我的世界裏,不該有其他角色存在。
有一次,我和一個成績不太好的同學約著去上課,媽媽看到之後,立馬走過來拉著我回家,對我同學說:“你離我女兒遠一點兒,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她的朋友。”到家後,媽媽垮著一張臉問我想幹什麽,我不明所以。
她又抓住我,“朋友比你媽還重要嗎?跟她鬼混在一起,你媽怎麽辦?
我熟悉的媽媽,好像突然消失了。

媽媽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六年級上學期,我們第一次起了大衝突。
那天上完英語課,我坐在位子上翻書,看到一首還沒學的歌:“I love you,you love me,we’re happy family.”我以為是“我和你,你和我,我們是快樂的一家人”,想摘抄下來,可我剛在本子右上角寫完“I love you”,同桌的男孩就把本子拿了過去。
老師路過,把本子收走了,還皺眉頭看了我倆一眼,我才反應過來。老師轉眼就告訴了我媽,我被叫到辦公室,媽媽當著所有老師的麵給了我一巴掌:“你為什麽早戀?丟人。
 “我不知道這是我愛你的意思,以為是我和你。”媽媽沒有聽進去,緊接著又是幾巴掌,我不躲也不服軟,眼淚掉下來就順手一抹。她打累了,把手裏早已捏皺的本子扔在我臉上,摔門而去。
有老師給我拿椅子和水,我依然站在原地,他們便由我去了。我盯著窗外,不知道站了多久,大太陽變陰天,慢慢開始下雨,雨水越過紗窗打在我臉上,我有些站不穩了。
辦公室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拿起筆一字字地寫下:“為什麽不相信我?”又把紙撕碎了扔進垃圾桶。近十點了,媽媽才回來找我,“你再說一遍,這句話什麽意思。”“我和你。”我的倔強一定是隨了我媽。
我曾試著去理解她的不容易,在生活上,她從沒讓我受過苦。我考得好,她在別人麵前才是一個可以挺直腰杆的媽媽——哪怕獨自一人,也能培養出優秀的女兒。
到了高三,課業壓力大,她在我學校旁邊租了一間房陪讀。我腸胃不好,為了保障我的三餐,她每天中午騎著摩托車回來做飯,往返兩小時,一次沒落下。
那輛摩托車是按爸爸的體型買的,媽媽個子小,騎起來並不順手。有一天她下課太晚,又著急趕回來,騎得有些快,連人帶車翻到了路邊的坑裏。兩個路過的男人幫忙,也沒把車拉出來,我媽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給搞定了。
等她回到出租屋,我看她一身泥,嚇了一跳。我越來越害怕辜負媽媽的付出與期待,學習上更加不敢鬆懈,哪怕是上廁所,手裏也拿著背誦手冊。
一次大考,我超常發揮拿了第一,媽媽開心得不得了,連鄰居都來問她怎麽教育孩子的。後麵的考試我恢複到了正常水準,我媽又急了:“你這是怎麽回事?我一天天這麽辛苦伺候你,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我很愧疚,但怎麽解釋也沒用。她對我的指責開始跑偏,要求我和所有同學朋友斷掉來往, “別讓他們影響你,高三不是交朋友的。
聽到這樣的要求,我想到過去的每一天,生怕學不好讓媽媽失望,連假期也不和朋友出去玩,壓力、委屈瞬間湧上來,反駁道:“我需要朋友,為什麽不能交?”那是我第一次衝著媽媽吼叫,沒顧上吃飯就哭著跑回了教室。
沒過多久,朋友尷尬地告訴我,我媽找了她,讓她離我遠一點兒,“阿姨說你高三壓力大,讓我們不要影響對方學習。”朋友沒有怪我,但是自那以後,我發現大家都在刻意躲著我。
我突然意識到,媽媽給我的愛,我似乎承受不起了。臨近高考,我隻想要快點結束這一切,逃離她。

我報了一所南方的大學,離家1000公裏,可距離沒有減弱媽媽對我的控製。
倒是爸爸突然想起他還有個家,回去的次數比以前多了。本以為有爸爸陪著,媽媽會過得不那麽單調。爸爸卻告訴我:“你媽現在腦子裏除了你誰也沒有,你可得對她好一點兒。
媽媽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給我打電話。隻要我一接,通話時長就不會低於2個小時,內容無非是教育我做人要感恩、誰家孩子怎麽樣了、跟我爸又吵架了、這輩子過得太委屈雲雲。
我實在是煩了,很長一段時間拒接家裏的電話。我要過自己的人生,開始發泄式地花錢、逃課、談戀愛,內心卻極度空虛。
我談了一個南方的男朋友,這又是我媽反對的。不出我所料,每學期放假回家,剛一踏入院子,坐在門口的媽媽和一群親戚就開始嘮叨,警告我畢業後別跟著男朋友不回來了。
“你媽為你搭進去了一輩子,把你供出來多不容易啊。”“你媽就隻有你了,有什麽事兒你都得跟你媽說。”我媽很享受,當她的苦被這麽多人一次次地說出來,她就會多一絲慰藉。
畢業後,那個男孩跟我一起回了北方。我提了幾次去見我媽媽,他總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有,拿什麽去見你媽媽呢?”
我一直不敢跟媽媽說這些,有一次周末中午回家,她又問了起來。見我不肯說什麽,媽媽一反常態地笑:“有事兒跟媽說啊,媽媽不會怪你的。”
我想遲早要攤牌,不如現在就告訴她。她知道了男孩的態度,沒有指責我,我才鬆了一口氣。到了晚上,她突然推開我房門,跟我鬧:“騙著你在北方待了兩三年,到時候孩子也有了,婚也結了,人家要回去你能不去嗎?
我跟她強調我會留在北方,她的聲音反而高了八度,要以死相逼,讓我分手。
 
她越這樣,我越不肯分手。後來男朋友的媽媽也來問我,以後打算怎麽辦。初入職場的我,還沒適應工作和同事,又得應付兩個女人,感覺透不過氣了。
 
我開始轉移注意力,學化妝、買衣服、割雙眼皮,隻是想告訴自己,“你並不差。”我媽第一次見我化妝就諷刺:“化的什麽?跟妓女一樣,別出去丟人了。我還學會了喝酒,好幾次一個人在家喝到胃痛。
 
後來,那個男孩沒跟我商量就回了南方,日子才終於太平了,暫時的。
媽媽依然每天給我大段大段地發語音、轉發奇奇怪怪的文章,自作主張寄來各種鍋、養生書籍。她有一個小本兒,專門用來記“通話提綱”,給我打電話時,一定要按點全部說完。我不再與她爭吵,選擇直接不回應。
過年回家吃年夜飯,我毫無聊天的興致。我媽開始啜泣,我爸先開了口: “我們做錯了什麽嗎?你這麽疏遠我們?我頓了頓,冷靜地羅列出從小到大每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末了告訴他們,我體諒媽媽的不容易,也希望他們可以尊重我。
誠懇沒有換來體諒,他們又被點燃了,一個哭著強調“父母做什麽都是對的”,一個憤怒地拍了下桌子。
我轉身回了房間,反鎖上門,任憑他們在外麵喊罵。躺在床上,我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愈發覺得自己和這個家、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回去上班後,工作強度變大,我頂著精神壓力熬夜,直到整晚整晚地睡不著,頭發也開始一把把地掉。我開始做一些反常的事情,拿著瓷片劃破手臂,卻感覺不到疼;盛飯時不小心撒了出來,就把碗摔了,自己蹲在原地哭。
我的腦袋裏隻有一個聲音:“廢物。

2016年底,我遇到了一個人,是他救了我。
他是我高中的班長王芃,和他在一起後,我找到了失去已久的安全感。他帶著我去醫院,當我被確診為中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握住我的手更用力了。
回家後,我看著桌上一堆藥,忍不住發抖。我推開,把自己反鎖在浴室,往身上澆冷水,試圖讓自己好受一點。擔心我出事,不停地敲門,甚至撞門。我哭著說:“你別敲,安靜一會兒,我現在腦子裏好亂,你再敲我可能會死在這裏麵。
他停了下來,抱著我們養的貓,坐在門外,用很輕的聲音告訴我,“那你先把水關上,我和番茄就在這兒陪著你。”我聽話地關上水龍頭,我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了兩個多小時,隻有番茄偶爾會叫一兩聲。

作者圖 | 我們養的貓,番茄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應付爸媽了,便盡量不接他們的電話。偶爾接了,也是默默聽我媽講完,淡淡“嗯”一聲。主動提出見我的父母,“我想讓你放心跟我在一起,我隻有見了你媽媽,爭取了她的同意,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幫你扛住家庭壓力。
我帶他回了老家,媽媽開始提條件: “一,你研究生畢業之後必須在她的城市;二,如果你們要結婚,婚前必須買房,不要告訴我打算買,我需要看到房產證,並且要有她的名字。
就在我要反駁時,按住了我的手,一一應允。回去的路上,我說這對他不公平,不該答應我媽,他卻說:“跟你在一起之前,這些事情我就已經都想好了,隻不過阿姨今天正好說出來了而已。
從那以後,每周末都主動和我媽媽通電話。他知道我不願意麵對媽媽,又為了讓我的家人放心,主動跟他們分享:洛潼前兩天拿了優秀員工,可厲害了;阿姨最近身體好不好,我們給你買了護腰……
看到為了我這麽努力,我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工作上也出現了轉機,我被調到了一個更擅長的領域。
我最大的難題,還是我媽,總不能永遠躲著她吧。
於是,我學我媽提前寫好要說的話,提醒自己,通話時一定要控製語氣。第一次這樣做時,我還是有些急躁,看著手裏的稿子,念完趕緊把電話塞給了,不敢聽我媽說了什麽。
“練習”次數多了,我學會了平靜地回答一兩個完整的句子,直到脫稿,還能主動關心媽媽班上最近又得了幾個第一。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媽媽也比以前平和了。有一天,她突然問我: “女兒,這些年,因為媽媽,你過的很辛苦吧?”我強忍著心底的酸楚告訴她:“都過去了。
媽媽今年53歲了,她的生活依然很單調——上課、給我打電話、等著我給她打電話,偶爾還是忍不住語出傷人。
隻是曾經那個騎著摩托車、似乎力氣很大的她,已經老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 END -

作者尹洛潼,程序員

編輯 | 成琨

所有跟帖: 

離去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66506 bytes) () 09/22/2019 postreply 12:50:41

挺真實~~~為子女而活著的女人,把自己和子女都勒死了。 -祖母綠珠兒- 給 祖母綠珠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3/2019 postreply 07:5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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