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二代:被父母連累,命運的出路在哪裏
一
2001年6月的一夜,淩晨三點,一陣尖銳的驚叫傳遍宿舍樓。我在迷糊中驚醒,來不及穿鞋,光著腳跑出房間。叫聲來自三樓的男生宿舍,我跑上去,叫聲還在回蕩。我知道,如果不及時止住叫聲,過不了一會兒,整棟樓的孩子都會哭鬧起來。
尋著驚叫的源頭,我跑到小龍和小平的房門口。兩兄弟初到善恩園,過去的陰影還沒有散去。我推門進去,兩個小家夥抱著頭,眼睛是驚醒的眼睛。我將兩個小家夥摟進懷裏,拿袖子給他們擦眼淚。兩個小家夥哆嗦著:“我怕,我怕。”
我問兩個孩子夢到了什麽。他們什麽也說不出。我隻能輕拍他們的背,撫摸他們的頭,唱一首兒歌,安撫兩人睡下。
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次。每次都要等到第二天,他們不害怕的時候,我再悄悄叫到一邊詢問。他們慢慢開口,說夢見了可怕的事情。夢裏有人抓他們、打他們,父親又來揍他們了。
小龍和小平是親兄弟,哥哥比弟弟大兩歲。小龍七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被判刑,兩人是服刑人員子女,俗稱“刑二代”。2001年,我將他們帶回善恩園撫養。
兄弟倆的父親是村裏出了名的酒鬼,一醒來就喝酒,一喝酒就暴揍媳婦和孩子。有一回,小龍兄弟被酒後的父親狠狠壓扁在門後。母親心疼兄弟倆,趁丈夫沒睡醒,偷偷在酒裏放了老鼠藥。父親醒來喝了。小龍、小平眼睜睜看著父親抽搐而死。母親被抓,判了死緩。
兄弟倆從此相依為命。住的土屋在暴風雨之夜坍塌。驚恐中,小龍帶出幾件衣服,拉弟弟逃到村邊的墓地棲身。水泥鋪就的墓地,前邊是墓碑,能擋風,兩邊有墓簷,像床。墓地旁緊挨著地瓜田,為了活下去,他們偷雞、偷鴨,沒少挨揍。
善恩園在距離福州市區45公裏的地方,一棟鄉村公路旁的白樓裏,我和園子裏的老師免費代養服刑人員子女。這是繼北京太陽村之後,全國第二所同類兒童慈善機構。二十年來,近500個孩子獲得救助,最大的已步入大學,最小的僅幾個月大。
2001年5月,我到福建武平接小龍和小平時,村長說:“你趕快把這兩個孩子接走。不然早晚會被人揍死,今天偷得順利,沒事;偷不順利,被打個半死。因經常偷,村裏人一丟了東西,都說是他們偷的,不管到底是不是。”
到了善恩園,很長一段時間內,小龍兄弟照樣隨便拿、隨便吃食堂的東西。他們被人打,也經常打人。兄弟倆已經認定:被別人欺負,就自認倒黴;如果看到對方比自己弱,就揍他們。
善恩園裏的孩子來自雲南、貴州、四川、河南等地,他們的父母多在福建打工、犯法、判刑。一旦被抓,無法按月寄錢回去,就意味著遠在家鄉的留守老人和孩子斷了一切生活來源。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貴州接三姐妹。
2007年8月,我在貴陽下飛機,乘兩小時大巴,又坐拖拉機到山下,最後翻山越嶺走上去。山道偏僻,有些地方很窄,隻能一隻腳踩上去,旁邊就是萬丈深淵。
我們抵達一棟破舊的木屋,屋子隻有門框,沒門扇,屋裏沒有床鋪,一堆稻草鋪在地上,就算是床。七十幾歲的奶奶帶著三個孫女,分別12歲、10歲、8歲,都已經輟學,滿臉汙垢、滿頭虱子,身上衣服很久沒洗,三個小家夥滿臉迷茫。
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講著當地話。我聽不懂,要靠陪同的村幹部翻譯:“她在咒罵她的兒子、兒媳婦,說作什麽孽?把三個孩子甩給她,沒錢寄回來,叫她們幾個一起餓死。”
她的兒子、兒媳已經在廈門因販毒被抓、判刑。村幹部告訴奶奶,她一下子大哭起來。
家裏來了親戚,替奶奶招待我和村幹部。三姐妹吃了一年到頭最好的一頓飯——一碗花菜、一碗臘肉和幹飯。臘肉拿進來時,裏麵還有蛆。
我勉強吃了一點, 三個孩子眼睛都直了,雙手扒在門柱子上。她們平常隻吃兩樣東西:玉米稈和馬鈴薯。輟學半年,三姐妹天天在家裏瘋跑,有機會就到人家田裏偷甜薯吃,幸運偷到,就吃;偷不到,就挨揍。
聽說要去讀書,三姐妹高興起來,離開時跑得比我們還要快。一行人按原路返回,乘坐拖拉機、小巴抵達貴陽,在貴陽住了一晚,第二天坐上了回福州的火車。
回到善恩園,廚房師傅給三姐妹做了雞腿、魚和紅燒肉。半夜,值班老師打電話,說三姐妹抱著肚子打滾腹瀉。醫生說:“長期饑餓的人不能一下子吃飽,要慢慢加食。”
除了喂飽她們,還要除虱子、洗澡。她們頭上都是虱子蛋,白白的,一粒一粒。保育員給塗上藥,蒙起頭,為她們洗澡。長期的汙垢一下洗不幹淨,特別是臉,要一天洗一點,用力搓,才能慢慢搓掉汙垢。孩子皮膚嫩,搓太重受不了,沒法一次性徹底清洗幹淨。每天一回,搓了大概兩星期,三姐妹才煥然一新。這裏用時最久的一個男孩,搓了整整半年。
洗完澡,換上新衣服。我發現,三姐妹長得真漂亮。她們是土家族的,眼睛特別水靈,圓圓的臉,就跟《五朵金花》裏的姑娘一樣。三個孩子一直擺弄著紅色連衣裙的裙擺,一會兒你看我,我看你,用土家族的話說來說去,說了大笑,笑了又說。
二
小傑曾是一名童工,父親因盜竊入獄。來到善恩園時,他是整個園裏最大的孩子。因為打工作息的條件反射,每天淩晨4點鍾,小傑就習慣性地起床,要幹活。
我送他去村裏的善恩小學讀書。一開始讀得好好的,沒過半學期,他開始厭學。每天一到上學時間,就推說身體難受,我帶他去醫院檢查,一切正常。我心裏生氣,叫他去上學。他竟然對我放狠話:再叫我去,我就絕食。
小傑躺在床上,幾天不願吃飯。老師們不停疏導,才問清楚,班裏同學得知他父母的情況,看不起他、譏笑他。
他自卑敏感,被欺負,回來也不說。因為父母在監獄,他自覺低別人一等。有時,別的孩子說話中夾雜一些敏感字眼,他總疑心,“就是在說我”。
2000年,善恩小學還是當地的村辦學校。班上一發生矛盾, 同學就對善恩園的孩子群起而攻之:“就知道你爸媽是坐監獄的!”一個孩子說:“你爸是小偷,你還有什麽麵子待在這裏?”這句話戳到他的傷口,他動了手。學校老師給善恩園打電話,通知我領回孩子,他被開除了。
不光孩子受到偏見,二十年來,我聽到過太多不理解的聲音:好人的子女你不愛,烈士的子女你不愛,為什麽專愛罪犯的子女?反倒是距離罪犯最近的獄警最和善。每次我帶孩子探監,他們對孩子都很熱情。他們知道,不能因為父母的事殃及孩子。
2003年10月,善恩小學校舍傾斜,辦不下去了。我去當地教育局詢問,能否把學校轉給我,成為民辦學校。
教育局一批準,我開始籌劃建教學樓,善恩小學從此變成民辦學校,成為善恩園的一部分。村辦學校的老師全部調走,我重新招募老師,要求必備教師資格證。他們來之前,看過招生簡章,知道學生父母的情況。從此,善恩園的孩子在學校裏讀書,就不再受欺負。
初中時期,孩子們要到外麵的學校上學。每次老師布置作文題寫《我的父母》。他們就回來求助:怎麽寫?我告訴他們:不要騙,謊言不好,我們實事求是就行。
讀完初三,小傑沒有再讀高中。那個夏天,我問他以後想做什麽,他說想學廚藝,我把他送到福州鼓樓區的廚藝學校。培訓半年後,小傑在體檢發現患有小三陽,不得不離開廚藝學校。他沮喪一陣,後來又到倉山區的技工學校學開車床,前後培訓了兩年。現在,他已經是一家零件加工廠的老板。
同樣沒考高中的還有小龍、小平兄弟。我選擇送他們去駕校學開車,後來又去學修車。開車和修車學時半年,實習期為一年。現在,哥哥小龍在物流公司開車,弟弟小平在開貨車,兩人工資從最初一千多塊,漲到每月最少七八千塊錢,境遇最好時能上萬,兄弟倆不時會回來做義工。他們的母親從死緩被改判為無期,又改為有期,一共服刑十二年多,現在已經出獄,在福州一戶人家裏做保姆。
貴陽三姐妹後來都考上了大學。今年元旦,老大結婚了,嫁給一個福州人,夫妻倆都是大學生。婚禮上,老大說:“沒有善恩園,可能我們就要嫁出去,給人家做童養媳了。”
三
曾有獄警對我說:“你們帶孩子來一次,就穩定了我們一年對犯人的管教工作。”
女囚林秀萍在獄中故意把碗摔破,深夜拿碎片割腕,前後被搶救了三回。當時的監獄長向我訴苦:園長,這個是老大難,我被她搞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問她為什麽自殺,她說:我端起飯碗,不知道兩個孩子在哪裏吃飯?是不是餓死了?我晚上睡覺,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哪裏睡覺?我怎麽能安心改造,你把我槍斃了吧……與其這樣日夜思念,我不想活了……
2001年,林秀萍和丈夫因販毒入獄。被抓的時候,兒子小斌兩歲,女兒小榕一歲。再見麵,已經是三年後。那時小斌和小榕已經出落成挺拔的少年少女,哥哥方臉,妹妹滿月臉。2004年夏天,我帶著他們去探監,“這是你們的母親”。小斌一口啐在林秀萍的臉上,斷然拒絕道:“我沒有媽媽。”
那天晚上,監獄長單獨安排了一個房間,讓小斌、小榕留下和母親相聚,希望他們能有一晚上的親情溝通。當晚,哥哥整宿拉著妹妹,握緊拳頭,隨時準備保護妹妹:“這個女人要是敢過來,我就揍她。”
第二天,我去接小斌和小榕,林秀萍眼睛哭得跟鴨蛋一樣,孩子們一晚上都拒絕和她親近。回來後,我單獨給兄妹倆做心理輔導:“人都有失足的時候,你母親犯了法,已經接受了法律的製裁。作為兒女,你再不接納她,那你的母親該怎麽辦?”
第二次見母親大概過了半年。小斌表情木然,媽媽要抱他,他沒有反應,但已經不像第一次要動粗。第三次再見麵,孩子們已經可以和媽媽正麵的眼神溝通。眼神對視,心裏已經是接納了。等到第四次、第五次會麵時,他們可以讓媽媽擁抱、親吻親自己。
臨別時刻,幾乎所有母親都會交代孩子:“你要乖乖聽老師的話,媽媽一定會為你努力改造。”
見父親與見母親不同,大多數父親都是抱著孩子,久久地凝視。他們不知道該跟孩子說什麽。我曾帶著小斌和小榕,到關押他們父親的福清監獄演出。女監還特意把林秀萍送到了福清監獄,一家人在特殊的時刻、特殊的場合、特殊的地點團圓了。
那次親情匯演,小榕表演舞蹈《媽媽的吻》、《人間第一情》,又和另外兩個孩子一塊演出詩朗誦《愛的思念》:“爸爸媽媽/此刻你們可感受到了一顆哭泣的心靈/我把心事寫在飄落的花瓣上/托流水告訴你們/我把心情寫在飛揚的蒲公英上/托風兒告訴你們/我把深情寫在幽幽的白雲裏/托細雨告訴你們/我把熾愛寫在晴朗的天空上/托陽光告訴你們/可是依然聽不到你們的聲音/依然看不到你們的身影……”
舞台下,林秀萍和丈夫熱淚盈眶。上台時,孩子的父親還有點靦腆,林秀萍大膽地向他走去。
我預備好鮮花,跟兄妹倆說:“趕緊給爸爸送花去。”
小斌和小榕成績很好,總能評上“三好生”,每當這時候,他們就會寫信給父母,匯報自己的學習情況,寫下思念、祝福的話,由老師幫忙寄送。
見到孩子,林秀萍再也沒有鬧過自殺,從監獄的“頑危分子”變成“改造積極分子”,最終累計提早五年出獄。她在福州人生地不熟,出獄前夕,我替她和孩子買好了回老家的火車票。
走出監獄大門,林秀萍叫了一輛的士,告訴司機善恩園的地址,她要親眼看看孩子們長大的地方。
*根據善恩園創始人林仕丹口述撰寫,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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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葉丹穎